龙红芝
“最好的老师是父母,最好的教育是陪伴!”是当下认可的教育理念。陪伴可以有两种,其一是日常生活中的切實陪伴;其二则是跨越时空的精神陪伴。无论何种陪伴其核心要义都是交流,是思想的交流,是情感的交流,那种同处一室而无交流所谓陪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陪伴。梁启超先生早年投身政治,晚年致力于学术,对于子女的切实陪伴未见其多,而见其本。
昨日在南开讲毕,思永、思忠留校听别人讲演。我独携思庄去吃大餐。随后你妈妈把思达、思懿带来,吃完后五个人坐汽车兜圈子到马厂一带,把几位小孩子欢喜得了不得。
吾亦极思携汝行,若国内一年内无乱世,吾又一年内可以不组织内阁,则极思携汝遍游各省。俾汝一澹圣迹,但又不欲汝辍学耳。
从梁启超先生家书中描述的陪伴子女的喜悦和陪伴的设想中,足以见得亲子交流中透出浓浓的亲情,深深的父爱。在家书中体现出来的则是令人折服的人遥情近,笺短心长的精神陪伴。“从讲堂上下来,不想用心,胡乱和你们谈几句天。”“我今日起得甚早,随意写几句告诉你。”“今日没有功课,心境清闲得很,随便和你们谈谈家常,很是快活。”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捕捉时间与子女交流,或因事而写,或随心而动,或随性而起,一封信“经过十几天才陆续写成,要说的话还不到十分之一”的情形也不鲜见。既然是交流,梁启超先生对子女回信互动也是有要求和期盼的,“你往后只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报告我,我总是喜欢的。”“近一个月内连接顺、忠、庄好多信,独始终没有接到思成的,令我好生悬望。”“昨日又得加拿大一大推信,高兴的我半夜睡不着。”见信的欢喜,见不到信的挂念,都体现出梁启超与子女这种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精神交流的真切。家书中体现出了梁启超先生对子女品性至上、求知至真、生活至情的精神陪伴。
第一,品性至上。做人立根,梁启超先生始终把子女的做人教育放在首位,在做人教育中尤为看重德性、责任与勤奋。先生4岁时便接受祖父的启蒙教育,祖父一边讲解四书五经,一边用先贤圣人事迹为榜样对其进行德性教育,儒家传统的品格深入其心,渗入其骨。在给徐志摩和陆小曼的证婚之后写给孩子们的信中讲到“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我把昨日的感触,专写这一封信给思成、徽音、思忠们看看。”这是透过评论别人告知子女在一个人的发展中德性何其重要。在演讲中也郑重而直接提出“教育事业很复杂,目的总是归到做人这一点。”梁启超的九个子女在品性、修养、为人处世等方面均为世人所称道。先生信中写到,“人生在世,常要思报社会之恩,因自己地位做得一分是一分,并人人都有事可做了”,“我常感觉我的工作,还不能报答社会上待我的恩惠”,“若缘怠荒所致,则自暴自弃,非吾家佳子弟矣。闻汝姊言,汝等颇知习在苦学简朴,吾心甚慰,宜益图向上”。梁启超先生有七个子女都有国外求学经历,学成后均回来报效祖国,且在困境时期不为物质条件所动,梁思顺在抗战期间生活于北平的沦陷区,虽然日子艰辛,坚决不为日本人做事;梁思成在回绝美国友人的任职邀请信中说:“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拳拳爱国情,忠忠报国心,子女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出了卓越成就,无不植根于梁启超的责任教育。勤奋是梁启超在子女教育中非常看重的,他经常教导子女“万恶懒为首,百行勤为先”。勤奋也是先生一生践行的品质,“正在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拿着一部杜诗来吟哦”,“我虽然为政治问题很绞些脑髓,却使我本来的工作并没有停”。正是这种在学习和工作上手不释卷、孜不辍勤的精神,为子女的成长提供了以身作则的典范,用之不竭精神动力。先生透过家书将德性、责任、勤奋的教诲与行动传给给子女,使其沐浴其中,受到熏染。
第二,求知至真。梁启超先生对子女的求知教育重在择术与治学。择术就是选择立身之本,“择术不可不慎”。对于子女的专业选择,先生既尊重子女的意愿,又能因材施教地提出自己的建议。梁思成在美留学期间,先生考虑到回国后就业机会和迎养徽音之母的现实需求,因而建议“思成学课怕要稍微变更,他所学单纯是美术建筑,回来是否适于谋生,怕是一问题。我从前希望他学都市设计,只怕缓不济急。他毕业后转学建筑工程何如?”“庄庄学生物学和化学好极了,家里学自然科学的人太少了,你可以做个带头马,我希望达达以下还有一两个走这条路。”后来,梁思庄并没有修读自然科学,而是依兴趣选择了图书馆学,梁启超也欣然支持。或许多年从政的沉浮搏击让梁启超感到厌倦,在子女择术上极力反对从政,认为“做官实易损人格,易习于懒惰与巧滑,终非安身立命之所。”众子女多选择实务与社会工作,都与其父的教育主张密切相关。关于治学,梁启超先生对于子女的教育集治学态度、治学方法、治学效果为一体的综合性指导。在梁思庄未能如愿立进大学之时,梁启超去信安慰说“有什么要紧,求学问不是求文凭,总要把墙基越筑得厚越好。”叮嘱梁思成对《论语》《孟子》要“暗诵”“细加玩味”,提出“学问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凡做学问总要‘猛火熬和‘慢火炖两种工作循环交互着用去。”梁启超先生非常有远见地对子女学业计划、学习方法进行指导,既有细致入微的分析,又有循循善诱的点拨劝勉,自然非常有效。当然,对于学习结果也是不厌其详的敦促。1912年致思顺书中:“然思成所得《四书》乃最贵之品也,可令其熟诵,明年侍我时,必须能背诵,始不辜此大赉也。”“汝所学皆能领会,至为欣慰。”“思成、思永学校里都把分数单寄我,成绩好极了,今转寄给你看,我自然要给奖品,你这老姊姊也该给点才好。”“庄庄很乖,你的法文居然赶上四哥了,将来我还要看你的历史学赶过三哥呢。”足以见得,先生不仅仅敦促子女自身重视对学习结果,还调动兄弟姐妹之间的相互学习与交流,最终成功建构了“家庭学习共同体”,在家书中不时能体味到姐姐带妹妹海外游学、哥哥携弟弟妹妹海外攻读的共学情境。重视子女的学业却不苛责,甚至因思顺过于勤奋,恐伤其身,还去信规劝,希望能够劳逸结合,“每日要拿出几点钟来,每礼拜天拿出天把来玩玩,因为做学问,有点休息,从容点,所得还会深点,所以你不要只埋头埋脑做去。”做人立本、治学立身的观念贯穿于梁启超家庭教育的每一个环节,二者缺一不可、相互滋养。
第三,生活至情。梁启超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著名的政治家和教育家,百科全书式的学术大师,最令人感叹的莫过于梁启超没有因为政务和文化活动的繁忙而漠视亲情、忽视家人、淡忘子女教育。在写给子女的家书中,有时将自己打算與计划详细告知,有时将自己的病痛与失意尽情诉说,还会将家长里短、财务详情细细叙说。“现在我要做的是,在编两部书:一是《中国图书大辞典》,预备一年成功;二是《中国图书索引》,预备五年成功。”“嗟夫思顺,汝知我今日之苦闷耶?吾作前纸书时九点耳,今则四点犹不能成寐。”“虽病痊愈,然两日来浑身发痒,搔之则起鳞粟,今遍体皆是,非虱所啮也,不解何故?”梁启超先生自己就是一个情感最富和性味最浓的人,“你们须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感情的人,对于你们的感情,十二分热烈”,他写给孩子们的家书威而和,严而亲,在家长里短、谈天说地之间,将生活热情、居家温情、父爱亲情力透纸背,表露无遗。同时鼓励孩子们“做人带几分孩子气”“拿趣味做根柢”,不要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从而培养热爱生活、姊妹情深、娱乐学问的品质,让孩子们沐浴在有爱的生活中,创造着有情有爱的事业与生活。
家书中,梁启超以尊重平等的态度,通过问询、叮嘱、恳谈、商议、叙说等达成交流目的,三种典型的家庭教育方式跃然纸上。
一则重读书。梁启超先生把中国古代经典作为教育子女的重要途径。“思成所得《四书》乃最贵之品。”“韩集本欲留读,因濒行曾许汝,故复以赉汝。”即使在梁思成受伤住院期间也不忘叮嘱其读书,“吾欲汝以在院两月中取《论语》《孟子》,温习暗诵,务能略举其辞,尤于其中有益修身之文句,细加玩味。次则将《左传》《战国策》全部浏览一遍,可益神智,且助文采也。更有余日读《荀子》则益善。”1927年,为了梁思达、梁思懿、梁思宁学习国学知识,还曾邀请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学生做家庭教师,为他们辅导中国古典文化课程,时不时还会亲自给孩子们讲解,先生要求的读,不仅仅是指诵读,还要阐释、体悟和践行。梁启超要求子女读传统经典,但又不圉于中国文化典籍,要求子女多接触域外的文化,规划子女出国留学,且不要全家变成“美国风”就是最好的明证。他不仅要求孩子们自己读书,还要求传播交流,“其一是多读欧人美术史的名著,以备采用他们的体例。关于这类书认为必要时,不妨多买几部。”“关于这一点,最好能调查得一两部极简明的书(英文的)回来讲给我听听。”
二则重示范。以身作则是我国教育中的文化精髓,梁启超在写给孩子们的家书中也以身示范,用润物细无声的示范方式教导子女立德、治学、处事。“我自己常常感觉要拿自己做青年的人格模范,最好也要不愧你们姊妹兄弟的模范。我又相信我的孩子们,个个都会受我这种遗传和教训,不会因为环境的困苦或者舒服而堕落的。”“吾自汝行后,未尝入京,且除就餐外,未尝离书案一步。”梁启超从小受祖辈、父辈的儒家思想熏陶,青少年时期则接受了系统的儒家文化教育。曾任民国总统的徐世昌先生赞其人格“此公无言不可谈,无人不可谈,以德性言之,当推海内第一人矣。”无论是政治生涯时的飘摇,还是出任总长要职时的奔忙,还是退出政坛后著书立说、讲演育人,忙碌如此,仍对子女教育关怀备至,仍对生活乐观通达,仍对事业孜孜以求,梁启超以自己的人格典范潜移默化地影响子女。
三则重实践。梁启超先生主张无论哪种学问,都需和实践相结合才能充分发挥其价值。梁思成夫妇在回国之前,梁启超多次致信嘱托务必去文化浓郁的欧洲游历,因为建筑学仅有书本知识远远不够,必须实地考察。“但我总想你们回国之前,先在欧洲住一年或数月,因为你们学此一科,不到欧洲实地开开眼是要不得的。”“你脚踏欧陆之后,我盼望你每日有详细日记,将所看的东西留个印象(凡注意的东西都留它一张照片),可以回来供系统研究的资料。”梁思永选择了考古专业,梁启超便想要竭力促成尚未毕业的梁思永参与山西夏县西阴村的考古挖掘工作,为其奠定学业基础。先生注重实践还有一层意思,即学习与日常生活相结合,“尝告彼‘学问是生活,生活是学问,彼宜从实际上日用饮食求学问,非专侍书本也。”此观点与杜威所倡导的教育不是强制儿童静坐听讲和闭门读书,“教育即生活、生长和经验改造”的观点不谋而合。
家书被誉为“不会说谎的历史文献”,是家庭精神基因传递的重要渠道,作为中国最早的新知识分子的梁启超,在其儿女教育上思想之开明,方式之科学,不仅在当时是进步的,即使在今天也是教育的一笔财富,不仅仅是梁氏子女的财富,也是整个社会的财富。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西北少数民族教育发展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