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永县
《亲爱的安德烈》是当代作家龙应台和其子安德烈互通书信的结集,该书是龙应台做母亲以来完成的“人生三书”之一,继《孩子你慢慢来》,完整地展现了龙应台从幼年孩童的母亲到成年儿子的母亲,形象的建构与转变。
龙应台是从台湾偏僻落后的渔村走出来的,大学之后,美国留学8年,在大学任教期间关注社会时政,笔耕不辍,后来出任台湾市政府文化部长,在这个平台上,更是放眼世界,纵横海内。孩子在德国出生,从小接受中西文化的熏陶儒养,母亲又有意识地带孩子到瑞士、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各地生活。用龙应台自己的话来说,她是“20世纪的被历史丢向离散中的女儿”,“终其一生,是没有一个小镇可以称为家的”的“逃民”。这样的生活经历反倒让她“对这个世界看得特别透彻”。而安德烈是一个跑了半个地球的有着国际背景的孩子,但母亲却执意要给他一个家。母亲“让他走向全球之前,先有自己的村子”。“母亲的异国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故乡是母亲的异国”,正是母子这样非同寻常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让《亲爱的安德烈》这部書呈现了中西不同文化对个体思想意识的影响。该书是母子间的对话,也是不同文化、不同思想观念之间的交锋与对话。龙应台与安德烈正是在这种超越传统和日常的思想与精神的对话中,重塑了亲子关系,重塑了母子形象。
《亲爱的安德烈》与以往的书信集不一样,它是一部母子间书信对话的合集,36封信一来一往,一半是母亲的言说一半是18岁的安德烈的言说。其一改长辈单方训诫劝勉的书信写作风格,以一种人与人之间平等对话、坦诚交流的姿态,打破传统家庭教育中长辈单方说教的权威,以新的言说方式带给我们有力冲击,让我们不禁叩问:什么时候我跟我的孩子这样交流过?传统的家庭教育中父母是话语权的持有着,孩子是如何想的,如何看的,如何感受这个世界的,默然无声。父母和孩子也许是永远不相交的两条轨道,父母发表着父母的真知灼见,孩子在孩子的世界里坚持着自己认为的真理。《亲爱的安德烈》给予了孩子一个麦克风,一方发言席,让孩子能把自己的异议和想法甚至是情绪大声说出来。妈妈开放宽容接纳一切的态度,给孩子营造了大胆说话的氛围。安德烈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写得比你好!”确实,可爱的安德烈有着独立的思想、广博的见识。他独到的见解、文风活泼幽默,让我们不禁感叹:给孩子一个麦克风,原来孩子可以有那么多话要说,可以说得那么好!
安德烈如是说:
德国人逃避国家这个东西,以至于宗教都显得比较安全。逃避“政”所以“教”就凸显了。
…… ……
从今天排行榜的多元和分众分歧你就知道,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啊,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品味,搞自己的游戏,设定自己的对和错的标准。一切都是小小、个人的,因为,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再有伟大的任何特征。这个世界有那么多邪恶,多到你简直就不知道谁最值得你同情:非洲饥饿的小孩吗?某些伊斯兰世界里受压迫的妇女吗?被邪恶的政权所囚禁的异议分子吗?而这些人共有一个特征:他们都无法追求自己的梦想,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无法过自己要过的人生。最核心的是,他们表达自我的权利被剥夺了。
这样的话,还是一个大人眼中的孩子所说的吗?这样的话,也才是母子之间平等、独立的对话。
这部书是母子间情感的交流,思想的相互连接,灵魂的相互认识,也是不同文化观念跨越时代,跨地域的交锋与对话。有母子之间血脉亲情的温馨与厚爱,也有两代文化精英对话的睿智和理性。在母子的书信中谈论的是“国家”“民主”“道德”“阶级”“政治”“文化”“艺术”“品味”“公民素养”“法治精神”“贫富不均”等这样宏大而深刻的话题, 也有个人生活中的“怎么处理冲突”“怎么玩”“什么是理想的工作”“智慧”与“勇气”“成功”与“失败”“成熟”与“独立”等问题,这些话题不管如何宏大深沉和严肃,母子都试图以朴素而又日常,近切而又个人的方式展现出来,从标题可见一斑,如“我是个百分之百的混蛋”“烦恼十九”“为谁加油?”“藏在心中的小镇”“让豪宅里起战争”“ 孩子,你喝哪瓶奶?”“给河马刷牙”等。母子间的交流不再仅只是每天不痛不痒的问候“吃了吗-嗯”“功课做了吗-嗯”“没和弟弟吵架吧-嗯”。从日常生活中看社会乾坤,对话持续、深刻而持久,两代灵魂之间有了“连接的份”。它展示出了父母和孩子之间另一种生存相处的情状:我认识了人生里第一个18岁的人,他也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母亲。这种认识让母子真正走进对方精神世界的深处,让彼此真正成为对方生命里最熟悉的人。这样的惊鸿一瞥,迸发出的是精神上的电光火石。
《亲爱的安德烈》不同于龙应台其他著作,写作的直接目的是:
我要认识这个18岁的人。……18岁的儿子,已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在想什么?他怎么看事情?他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那样做,什么使他尴尬什么使他狂热,我的价值观和他的价值观距离有多远……
龙应台撩开亲情之“爱”的面纱下“不喜欢不认识不沟通”的真面目,邀请安德烈共赴一场“爱”的对话,从而进入一个18岁的人的世界。这是一位母亲对成年儿子“爱”的行动与作为,是一对母子重塑亲子关系的勇敢尝试。
我们原来也可能在他18岁那年,就像水上浮萍一样各自荡开,从此天涯淡泊,但是我们做了不同的尝试——我努力了,他也回报以同等的努力。
有多少爱着孩子的父母,亦如黑夜海上焦虑不安,不知所向的船只,读到这本书信集,如获“旗语”,从此了悟“认识一个18岁的人,你得从头学起。你得放空自己”,从此开始操持正确的“爱”的行动。
操持正确的爱的行动,首先就要“把你当某个程度的别人”。“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没有关系,但是我可以认识成熟的安德烈。我要认识这个人。”龙应台深情呐喊出心底最真切的愿望,让我们泪目。我们爱孩子,但我们不知道怎么去爱。我们看着逐渐长大成熟,渐行渐远的孩子,不知所措。我们有焦虑有担心,我们仍想以小时候的手紧紧牵着孩子,我们谆谆告诫劝勉,其实全然是因为我们不了解,当我们了解了这样一个18岁的安德烈之后,才发现我们的焦虑担心有很多可笑之处。
龙应台与我们一样因孩子的成长和疏远而变得焦虑不安的,她说 “和你的缘分,在这一生中,将是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离开,对着你的背影默默挥手”,“你一定要离开,才能开展你自己”。于是她告诫自己:“你面前坐着一个成年人,你就得对他像对待天下所有其他成年人一样。”她感受到,“要抱着你,奶着你,护着你长大的母亲学会放手,把你当某个程度的别人,有他妈的多么不容易”。但再多的不容易,她依然去做到,“把你当某个程度的别人”第一次彰显了孩子独立的生命个体,第一次彰显了父母与孩子两个生命个体之间的平等关系。“把你当某个程度的别人”,是放手,更是相拥,要的是能站在一个高度的母亲。
龙应台就是一个有高度的母亲。倾听孩子,是她的第一个高度。倾听是主动地靠近,教育家马克思范梅南说“要站到孩子身边去”,站到孩子的身边去,才能知道孩子此时遇到了什么障碍,需要怎样的帮助。龙应台就知道了孩子正看见的是什么,看不见什么,想要看见什么,需要看见什么。
安德烈认为失恋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她说“我们自己心里的痛苦不会因为这个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变得微不足道;它对别人也许微不足道,对我们自己,每一次痛苦都是绝对的,真实的,很重大,很痛。每一次的受伤都是人生的必修课”。安德烈认为香港缺少文化,她说“闲暇、逗留,安德烈,确实是创造力的有机土壤,不可或缺”安德烈困惑“我们的品味为何如此不同”,她说“贫穷使得我缺少对于物质的敏感和赏玩能力,但是却加深了我对于弱者的理解和同情”。“如果这太好的环境赋予了你美感和品味,那么它剥夺了你些什么?你的一代,是否启示有另一种贫穷?”安德烈痛苦于“如果我决定把眼睛打开,看见世界的不公不义,我能怎么做呢?”她说:“安德烈只是你还没有找到你可以具体着力的点。但你才19岁,那个时间会来到,当你必须决定你自己行动不行动,如何行动,那个时刻会来到。”安德烈沮丧自己的平庸时,她说,“平庸是跟别人比,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对于将来想做什么,她说“我担心的不是你职业的贵贱、金钱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而是,你的工作能给你多少自由?”“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
教育的最高境界是无痕。龙应台似一位精灵妈妈,或反诘,或启发,或直面陈述自己的意见,不经意间,她给孩子悄悄打开了通往思想和智慧深处的一扇窗。妈妈的高度应该是能打开这扇窗的高度——亦母亦师!
《亲爱的安德烈》也隐约呈现了两代人不同寻常的成长历程。也许千万普通家庭,不可能有如此特别的成长环境,但《亲爱的安德烈》却让我们明白:妈妈要努力给孩子创造,放手让孩子体验,丰富多彩的生活样式,给孩子更多的不一样,包括不一样的母亲形象和亲子关系。更多的不一样,才能让孩子有比较、有思考、有见识、有格局。
龍应台理性、睿智、深沉,她无疑是一位不一样的妈妈。她用她的不一样重建了不一样的亲子关系。但,一切理性、睿智、深沉之下我们习惯和熟悉的样子却依然浮出于纸面: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些,更不知十九岁的你会怎么看待我说的话,但是我想念你,孩子,在这个台北的清晨三点,我的窗外一片含情脉脉的灯火,在寒夜里细微地闪烁……
我们不禁动容:亲爱的安德烈,亲爱的龙应台。
(作者系河池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