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改梅
对于植物,马丽美有着与生俱来的喜爱。她小的时候生活在东北老家,从野外采撷回一捧漂亮的野花,便喜欢研究它们的名字。即便是现在,偶尔走到公园,各类花草的名字她都可以脱口而出。
“这么多年,我就是跟这些花花草草、枝枝叶叶打交道。现在甚至有了一种‘强迫症,吃饭、走路、爬山,看到的任何一种蔬菜、野草,都会想它是否能做染材,色彩怎样?色牢度如何?”马丽美说。
色彩是大自然的恩赐,苏木用铁媒染得到一种深紫灰色,古人把这种色彩叫做“紫鸢”;用石榴皮直接染得到浅黄,再与蓝染液短时间套染,得到一种浅绿色,古人叫做“裹叶柳”;核桃皮用亞铁媒染得到的色彩,古人叫做“朽叶色”……每一种迷人的色彩,都有一个迷人的名字。
“草木染是全人类的智慧,聪慧的古人在3 000多年前,就已经告别了最简单的把汁液榨取出来、涂染到面料上的技术。在山西地区,草木染的传承和保护不如少数民族地区重视,黔东南的蜡染和云南的扎染已申请了国家级非遗,它们都属于草木染的技艺之一。如今,在云南、贵州的一些地方,依然保留着古法蓝染的作坊。”马丽美说古人做草木染,一开始颜色极为丰富,可到了后来,做着做着就回归到蓝色。
随着化学染料的普及,迅速将成本高昂、效率低下的植物染挤出了历史舞台。草木染退出人们的生活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大家已对它感到陌生,而其中的蓝染得以保留下来,究其原因,马丽美回答:“蓝染以其染材易得、工艺稳定、色牢度好等优点,在植物染色中足以支撑起半壁江山。大多数植物都可以通过水煮法得到一块布的颜色,很容易上手,但蓝染不是,从染料的提取、染色的流程,蓝染是一个很复杂的化学过程。”
马丽美特别指出,蓝染有别于大多数草木染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好多染料需要借助热染,即需要高温煮,而蓝染是一种低碳的冷染工艺。“如果热染作为小型作坊对环境的影响尚小,但一旦投放到工业草木染当中,其碳排放量是不可忽略的,这岂不是与植物染环保的理念背道而驰?而蓝染恰巧可以规避这一点,在常温条件下就能染色,这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色,草木之魂也。草木染,乃萃取草木之精魂,化之于布帛,穿之于吾身,存之于久远。”这是一个好朋友写给马丽美的。虽然草木染存在了几千年的时间,是珍贵的民间技艺,但或许古人认为它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工艺,除了在《天工开物》《考工记》当中零星记载了一些草木染的方法可供查阅外,马丽美再找不到一个系统的专著,只能在工作室一遍一遍地进行实验或者创作,通过实践来探寻大自然色彩的奥秘,在漫长的岁月中感知草木之魂。
马丽美喜欢吃山竹,几年前经不住玫红色果壳的诱惑,她用干的山竹壳染真丝,结果大失所望,染出的真丝呈裸色,需要和白色对比才能分辨出来,和自己预期的玫红色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之后她重新实验,将两条雪纺丝巾,一条直接进行染色,另一条用明矾媒染,这一次依然没有奇迹发生,直接染和媒染的色彩几乎没有什么差异性,色彩依旧,马丽美实在不死心,于是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我用套染法,先用山竹壳染,然后保留一部分山竹染后的裸色,其余的部分用槟榔套染,两色叠加后竟然得到了暖色的槟榔粉红,这种颜色单靠槟榔是无法实现的。山竹的裸色与叠加之后的粉红,从过度到对比让人感到特别柔美,这种美如少女脸上的一抹腮红。”马丽美欣喜,探寻草木染的过程就是如此,像一场奇妙的色彩之旅,或者说像打开了一个潘多拉宝盒,总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
马丽美惯用的许多染材,比如核桃皮、柿子皮、茜草,在山西遍地都是。她谈到秋冬季节常吃的柿子,青柿子发酵之后不仅可以做柿漆,还可以做染料。在日本青柿染被称为“太阳之染”,因为柿染之后的布料在光的作用下会进一步氧化,不仅不会褪色,反而颜色越来越深,就像被包浆的古玩核桃,所染的布料有皮革的质感,受到很多设计师的青睐。
“我总是想尽快利用我的草木染研发成果,为山西广阔的农村做一些事情。农村这么多废弃的材料,这么多闲散劳动力,草木染在这片土地上充满了想象力……”15年前,马丽美只身一人来到山西,从此把自己的生命移植在这里,这片厚重的土地对她的滋养让她思考,自己能为这里做些什么?
采访中马丽美提到我国台湾新埔小镇的柿染手工艺,柿饼加工是新埔小镇延续百年的特色产业,后在此基础上开发了独特的柿染手工艺。柿染料从生柿果、柿皮、柿蒂、柿叶中提取,把做柿饼时产生的废弃物转变成了良好的资源,柿染手工艺提升了柿子的艺术文化价值,成为当地一项既典雅又时尚的绿色工艺,不少游客慕名而去。
一年秋天,马丽美带着学生采风时,去到山西省稷山县和新绛县接壤处一个叫云丘山的自然风景区。云丘山上有一个古村落叫塔尔坡,塔尔坡有一个草木染坊,霜降的第二天马丽美和学生去参观时,染坊正用山上的野生柿子染布。这个小小的染坊最大的优势是可以就地取材,夏天的时候用漫山的荆条染黄色,秋天的时候用核桃青皮染灰黑色,而霜降的时候则用柿子染大地色。
“我们何必舍近求远,去远方寻找在自己家乡就有的文化呢?”马丽美特别迫切地希望,在山西某一处如塔尔坡的古老村落,也能开发出一个类似于台湾新埔小镇的试点,发展柿子的旅游文化产业,让人们回归田园诗意的生活,并且通过一条艺术生态之路来解决当地的贫困问题。
在鲁迅美术学院读本科时,马丽美一开始接触的是化学染料,而非草木染,她说后来选择草木染有一定的偶然性。她庆幸自己毕业之后,来到太原理工大学,还能从事与本专业相关的教学,自己像是一个接班人,传承了读本科时染织的课程,致力于植物印染的尝试。
从2013年开始接触草木染到现在,将近七年的时间,马丽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因为自己一直在坚持做草木染,所以知道它的原料出自哪里,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对它深信不疑,可对于旁人来说,无法很好地感知草木染的优点。”此前,马丽美给某品牌开发过一款茜草和兰草的草木染毛巾,检测报告证明它具有天然抗菌的属性,但是消费者在使用的时候它的效果却无法立竿见影。
“草木染产品带给人们的作用是隐形的,没有市场就没有生产,它的供需关系是非常残酷的。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性格,随着光照还有清洗会掉色,草木染的色牢度无法和化学染布相比的。即便有很多人在极力推广草木染,但没有一种立马可以让人们感知到的优势存在。”马丽美认为草木染可以回归到人们的生活中,但被认知的过程会很漫长。
从化学染到草木染,几近消失的一个传统手工艺这些年又逐渐恢复到人们的视野中,马丽美认为,“当下自媒体时代,很多原先很小众的东西被人们重新关注或者放大,包括我们熟知的网红李子柒所传承的优秀传统文化,自媒体时代人们的关注点从主流文化发散到各取所需。如今,人们追求返璞归真的生活方式,恰巧草木染满足了这种情怀的消费。”
随着对草木染的深入研究,马丽美思考着它的传承方式,很早之前就成立了“终朝采蓝”工作室,除了做染色实验和研发新品之外,现在更希望把自己的精力用在对于这门传统工艺与相关文化的传播中。虽然近年来找马丽美定做各类草木染制品的人络绎不绝,但是在草木染的世界里,她只想做一个拾遗者和探路者,无心染指商业。
“我需要把自己解放出来,用更多的精力去研发和创作,而不是每天接单、赶制,忙得不可开交。草木染,本身是一种繁琐而艰辛的体力活。那些劳而无功的日子,都静静地躺在我的工作笔记里,就像人生走过的弯路,默默记下,绝口不提。我呈现出来的作品也许美好,但是作品背后那个奔忙的我,有时很不堪,很狼狈。”于马丽美而言,草木染是一座需要用一生去探索的山,从当初走进这座大山开始她便迷恋不归,日后仍会继续向上攀登下去。
馬丽美,文学硕士、研究生学历。国家级纺织面料设计师。太原理工大学艺术学院教师。“终朝采蓝”草木染品牌创始人。近年来,主要从事山西本土草木染色和纤维艺术设计方面的研究,恢复开发了几十种植物染材,并设计制作了品类丰富的染织产品。2018年在山西省图书馆举办“终朝采蓝”马丽美草木染作品展。2019年完成国家艺术基金青年创作项目:“投我以木桃”——青核桃皮染织系列作品的创作与推广。2019年纤维作品《心生万象》入选“时代新章——国家博物馆工艺美术作品邀请展”中国国家博物馆。2020年《手工印染工艺》获批为山西省精品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