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艾
编辑推荐:小艾的这篇文章让我想起《舌尖上的中国》,在食物的色香味之中,让我们追寻着做食物的人,去寻找食物的来处,家的源头和传承。油纸伞的故事,也是如此。
姜竹灿盯着书房里那张父母的结婚照看了很久,照片并不陌生,记忆中搬过三次家,它总能被父母完好无损地带进新家。最近一次搬家,它被从原来的客厅挪到了书房,每次姜竹灿在书房看书时,抬头便能看到照片上笑意盈盈的父母。
可她的目光近来总是落到母亲手中握着的那把油纸伞上。大红色的伞面上点缀着朵朵淡粉色梅花,明艳又不失淡雅,原木色的伞柄被母亲轻轻握在手里,更显她窈窕娉婷。
大学她学的是艺术设计,对于美的东西总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依稀记得母亲说过,那是她结婚时外婆送的嫁妆,姜竹灿如着了魔一般,迫切地想弄清它的来历和下落。
在母亲面前提起那把油纸伞是在有天吃早饭时。外婆去世后这些年,怕母亲难过他们总是十分默契地避免提到外婆,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你们结婚时的那把油纸伞好像很别致。”
她没有太郑重地询问有关于那把伞的事情,而是蜻蜓点水一般,这代表母亲对于她抛出的这个话题,可以接下,也可以避开。母亲正在夹菜的筷子顿了顿,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继而缓缓讲述了这段尘封往事。
外婆家所在的芦镇是一个江南小镇,在那里,做油纸伞曾是家家户户都会的手艺。外公去世得早,外婆靠在芦镇当地最大的油纸伞厂里做工的收入养活了三个儿女。母亲在兄妹三人中年纪最小且是唯一的女孩,自小便被外婆规划好了未来,她希望她学会这门制伞手艺,在小镇嫁人生子,度过平平淡淡的一生。
可自小要强的母亲看到两个哥哥通过求学改变了人生,她便一路勤学苦读,上完高中又考重点大学,最终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大城市扎下根来,成为兄妹三人中离家最远的那个。
这一点外婆很多年都难以释怀,她晚年坚持守在芦镇,任孩子们再三邀请,她谁家都不去久住,就那么倔强地待在芦镇直到去世。外婆去世时,母亲由于路途遥远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这也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在那一刻,她人生前些年的奋斗好像突然没了意义。
母亲失去了母亲,她忽然成了一个没有来路的人,就如被狂风卷起的野草,再也等不到春风吹又生的时刻。到今年,外婆去世整整六年了,当年处理完外婆的后事,母亲再没回过芦镇,她每年都跟两个哥哥团聚,可就是无法踏上芦镇的土地,她怕睹物思人,她做不到跟那年执意孤身远走的自己和解。
所以,外婆走后这些年,母亲闭口不提外婆,不提芦镇,不提油纸伞,她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好过一些,仿佛外婆那盏明灯还在,她为她构建的固若金汤的城池也还在。
外婆心灵手巧,是整个芦镇数一数二的手艺人。外婆做工的那家郑记伞厂,她的堂弟成为第五代传承人,嫁人后她本来自立门户开了一个小小的油纸伞作坊,开了没几年外公去世后,她便又回郑记伞厂做工了。
从前在芦镇,除了大一点的伞厂外,还有遍地的作坊。郑记伞厂因为工艺精湛且制伞历史最久,声名远播,制伞量大,畅销各地。即便多年后,母亲也能清晰地记得从家到伞厂那条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那时外婆为了赶工中午通常不回家吃饭,母亲放学回家便赶去给外婆送饭,寒来暑往,从未间断。
油纸伞是纯手工制作,用材全部取材于天然,且制作过程十分繁琐,小小一把伞要经过几十甚至近百道工艺,号竹、做伞架、上伞面、绘画、刷桐油、穿伞线、装手柄等每一道工艺都需要人靠双手一点点精心打磨,慢工细活,这样认真做一把油纸伞通常要历时半月之久。
听母亲说,在芦镇生活的那些年,她总是觉得日子是很慢的,许多老手艺人就是在那样日出日落的变换里重复着这一门手艺,一辈子的光景就那样过去了。
母亲总觉得她雷厉风行的性格与慢吞吞的芦镇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从很早她便毫不掩饰将来要离开芦镇的决心。母亲18岁那年考上重点大学离开芦镇后不久,外婆便因为眼疾不再去厂里做工了。前些年外婆为了攒够他们兄妹三人的学费,那根弦绷得太紧了,由于常年劳累过度,她不仅背驼得厉害,手上结了厚厚的茧子,眼睛在做工时还总会无缘无故流泪。
芦镇手艺数一数二的外婆不再制伞了,且她的三个儿女中无一人继承她这份手艺,旁人都觉得十分惋惜。这也是外婆心头最大的遗憾,她的一生就是与油纸伞相依相伴的一生,她对这份手艺颇为热爱,如果儿女中有人继承这份手艺,她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依旧在燃烧、在延续,可儿女都去了另外的天地,她便觉得自己这一生就要戛然而止了。
母亲出嫁时外婆送她的那把油纸伞,是外婆这辈子做的最后一把。那时她已经有几年没去伞厂做工了,手脚早已不复当年麻利,再加上眼疾困扰,那把伞她断断续续做了近三个月才做好。在芦镇,油纸伞是嫁娶婚俗中必不可少的物件,对于会制伞的人家来说,父母更是要亲手为即将出嫁的女儿做一把油纸伞,寓意遮风避日、团圆美满。
母亲握着外婆亲手做的那把油纸伞,嫁给了儒雅体贴的父亲,开启了人生新的旅程。从此她便越走越远,芦镇只成了她身后的风景了。
姜竹灿不记得的是,在她四岁那年,有个夏天的暴风雨天里,她忽然发高烧,父亲加班不在家,母亲随手抓起油纸伞,背起她便往医院跑。她伏在妈妈的背上撐起伞,雨疾风大,伞很快便被吹得东倒西歪,等到医院时,伞骨已经被吹折了。医生说好在送来得及时,否则一直高烧不退可能会有危险。后来那把坏掉的油纸伞就被母亲悉心收藏起来了,坏掉的它不再能为她遮风避日了,但对于她却有了别样的意义。
姜竹灿关于外婆的记忆一直很浅,只记得她话不多,双手粗糙布满老茧,每次寒暑假跟着父母回芦镇时,外婆会提前买好各式各样的当地特产让他们吃,她就坐在门口那把老旧的竹凳上微笑地看着他们。
外婆去世时姜竹灿还在上高一,如今她脑海里那些关于外婆的本就不多的记忆似乎变得更浅了。
可这次听母亲说起外婆,说起油纸伞,姜竹灿竟对远方的芦镇生出了几分怀念和向往。她跟母亲说想回芦镇看看,一个人,很快就要启程。是作完决定知会他们一声的意思,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母亲明白女儿骨子里个性跟自己一模一样,也便没有多加阻拦,只是叮嘱她这时的芦镇阴冷潮湿,多带几件御寒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