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
简·爱为爱情选择归来,小妇人乔为事业选择独立,安娜·卡列尼娜因为失去希望而自杀,娜拉因为看破失望而出走……19世纪的女性觉醒被作家反复描绘着。她们曾经迎接了工业革命的洪流,目睹了南北战争的残酷,见证了农奴改革的惨烈,踏过民族解放运动的浪潮,始终挣扎追求的不过是工作赚钱养活自己的权利,但却是直到20世纪,因为一战特别是二战中损失了大量的男性,才终于得以走出家门。从此,女性才有可能不再像鲁迅所说的那样“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年轻女导演凯莉·克拉克奈尔与女演员海伦·麦克洛瑞合作的《蔚蓝深海》讲述了女性还可能有的选择。
舞台以一个寄宿公寓的剖面图作为背景,一楼是主角生活的平面,弥漫着蓝灰色调和低频的噪音,白色窗帘被风鼓动……一个紧张、焦虑、酝酿着危机的生活现场。第一幕就是全楼邻居冲进来抢救开煤气自杀的海斯特,强劲有力地抓住了观众的好奇心,她为什么要自杀,是什么令她生无可恋?
然而,整个上半场都让我们的同情心和理解力感到抗拒——不!这自杀动机不够充分!即便激情澎湃的男友弗雷迪“开到荼靡”,不还有帅气多金体贴的“前夫”比尔么,观众的内心恐怕有一万匹马为海斯特的作死而奔腾!
终于,主持人得以在中场休息时代替观众向导演发出了火山般的责问:“我们都想上台去抓住她的双臂,他不值得你这样!”导演轻松地笑着,称这部戏讲出了一种真正的脆弱和真实,讲出了相当深刻的人类情感——对你最亲近的自我意识感到某种羞耻,然后又试图掩盖。
克拉克奈尔将这种自我意识的内核处理得像发酵面筋一样,经过上半场的充分酝酿,下半场自然发醒的面团有了令人震惊的膨胀,笼罩着女主角和舞台,令窒息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深海,寓意着一种令人炫迷、沦陷而不知觉的危险诱惑。弗雷迪在下半场几近消失的缺位给海斯特带来了危险和生机,帮助观众打捞出“海斯特为什么要这样”的线索,环环相扣,互相对应。
比如,因为激情,这显而易见。海斯特自杀未遂后,对弗雷迪依恋不减,即使不被弗雷迪关心和理解,她与他的身体语言还是非常亲密的。比尔前两次上门探望,海斯特始终和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当夜里,比尔第三次上门,劝解失败无奈告别之际,他与海斯特长时间的紧紧相拥,混合了祝福和担忧。比尔尊重海斯特无法回头的决定,想要经济支持海斯特也被拒绝,一年未见的两个人,一天里面却见了三次,悲欣交集,海斯特在最后的拥抱里一定是感受到了比尔的关心。再对比终场前海斯特与弗雷迪的那个告别拥抱,从前的亲密无间变成了礼貌性冰冷,弗雷迪念着“海斯”不舍,海斯特只回了两次“再见”。再通过邻居菲利普的话——那番源于亲身经历总结而成的有关灵魂与肉体的人性研究——也侧面说明,弗雷迪传递给旁人的感觉是两个人因为激情、因为性吸引力走到一起。
这种吸引很可能源于海斯特的自卑,她从弗雷迪那获得鼓励,也最终被弗雷迪击溃。比尔一年未见海斯特,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手上依然戴着7周年的纪念手链,为此感到高兴。海斯特终于大胆说出,比尔和她结婚是出于他的爱情观念,根本不是因为爱她。因此,她会陶醉于和弗雷迪第一次见面时收到的赞美、爱慕和追求,这在她成长的牧师家庭中是稀有的,在与比尔的生活中也是奢侈的。医生的助攻也帮我们看到这一点。海斯特不敢大方接受医生表扬她有绘画天赋,可一个把少年时期作品带在身边的人,是多么的敝帚自珍啊!海斯特的敏感与自卑,比尔了解,但他觉得这不重要;弗雷迪知道,但是无法理解和感同身受,这就让海斯特更加感到压抑和羞耻。
从中我们可以窥探海斯特以往的生活。当比尔和她谈起周末宴会时,她能迅速地想象和模仿了那个场景,她非常熟悉但没有兴趣。当比尔问她,如果我们有个孩子,是不是情况就不是这样了?海斯特反问还不够忙么,令他沉默。寥寥台词,无法掩盖他们生活中的一地鸡毛。从牧师家庭走出来的海斯特和比尔在一起,生活无忧,也一如既往地没有变化、没有危险、没有激动,正如海斯特所言,我想要给予你的,远胜于你所需要的……所以,弗雷迪出现了,打破了她沉静如海的生活。
但是,弗雷迪只是她开启新生活的一次性密码。就像弗雷迪所说的,我们是互相的死穴!两个人最后都要去寻找向死而生的方向。导演在下半场冷静地抛出一条条线索,经纬编制紧密,最后收束于此。
如果没有前面这些,最后一步医生的“说教”就会徒劳无返。医生每次出现都是对海斯特的抢救。第一次,因为邻居呼叫闯进来急救,第二次来看望恢复情况,第三次送安眠药帮她好好休息,第四次没有光的门缝让他意识到海斯特又要自杀。前面三次都是医学上的救助,明知道自己没有行医执照会受到懷疑,也明知道自己有重蹈覆辙的危险。能够让他冒险这么做的原因,在第四次救助时得到解释——他希望这是精神上的、朋友般的搀扶。
如果说比尔对海斯特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么医生对海斯特就是扶正祛邪。当比尔对海斯特怒吼“你永远不会放下他,你做不到”时,医生对海特斯说的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一辈子也不会,永远不会”,并且告诉海斯特“你能面对那个词——永远不会——面对它,你就能面对生活,超越希望,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而一直以弱者自居的海斯特,全然不顾医生字字啼血、挖心掏肺、忍痛回顾自己的经历给她做参考,海斯特总是徘徊纠缠于医生就是说说而已、医生还有生活目标,甚至画画也不能让她解脱等等,当医生以朋友身份道晚安并祈愿明早如常时,海斯特终于警觉起来,“你希望我为了帮助你而做出我自己的决定?”敏感脆弱胆怯的海斯特在此处突然获得了一个新机会,那就是——她自以为拥有了帮助别人的能力。这个转变像是只闻声未见影的快刀,刺破了海斯特头脑中的迷雾。医生的话对海斯特开始产生了镇定的作用,至少帮助她恢复起头脑的理智,特别是在弗雷迪再次回家,海斯特随时可能再次歇斯底里沦陷的时刻。医生对这个稍微清醒的头脑说,人很容易就能没有希望地生活,超越希望,还有生活,一点火花培养一番或许能成为一点火苗,并不是能够照亮全世界的那种熊熊大火,但是对这个足够黑暗的世界来说,任何一点小小的光亮也是好的。稳定了情绪的海斯特,明白自己对弗雷迪的爱也是在完成一种爱情观念而已,从而对弗雷迪做出了完美的告别,一气呵成。
一张大网拉上来之后,令人筋疲力尽,此时导演通过一顿滋滋作响的热气早餐来解决,就像史蒂芬·戴德利导演的舞台剧《天窗》(2014)结尾,经过一夜情感与理智的辩论后,女主角卡拉打开门收到了五星级酒店的早餐。那种伤心透彻、洗心革面后的第一行动,就是好好吃饭,让营养和维生素去熨帖胃,抚平情绪。
与简爱、乔、安娜、娜拉相比,海斯特更贴近今天的我们,她与剧中四位男性对话,互相映射,其实也都是她在与内心深刻复杂的情感在对话。离开家庭的海斯特虽然不富裕,但还能买得起超市的红酒,拒绝了比尔的经济安排,还主动把画作送给喜欢它的人,这些都说明当经济问题不再是女性走出家门的首要困难时,女性独立更关乎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就像医生所言,你必须自己去找那个尊敬自己的理由。
加入的导演采访令这个舞台剧成为戏中戏结构。上半场的迷雾与下半场的收网之间,插入了导演的高能预警,跳出舞台,深入生活。就像主持人问导演,女主角为什么要这样,导演回答我们都曾伤心过。场内外的女性,都在真实地展示着“活着”。
与2011年的同名电影相比,舞台剧精简了家庭环境的渲染,仅以寥寥数句分配到男性角色的台词中,这与莎莉·库克森导演的舞台剧《简·爱》(2015)极为相似。所有的化繁为简,都是为了突出女性独立而设计的。今日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工作机会与以前相比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一个通达文明的社会里,女性的独立只有从内心出发,才更为真实、有力量。就像医生把人生置于最普通的生活,把海斯特的天赋视为微小的火苗,从平常中提升人的价值,因为你本身就拥有它,要正视它,珍惜它。
舞台设计对这一主题下的女性表达起到了非常好的烘托效果。泛着乌亮的蓝色背景象征深海带给人视觉上的眩晕感。从大小窗口照射进来不同时段的光線暗示了生活中的更多机会,天无绝人之路。位于舞台中间的公寓楼梯走廊以白色半透明材料隔断,表达了一种看似遮蔽实际透明的人际交往。这栋公寓里没有隐私的状态,其实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日常关系,揭开了每个人秘密盒子的房东太太就是这个设计的真人表演。这个半透明走廊的绝妙意味还在于,它散发出白色的微弱的光芒,让徘徊于蓝灰色的海斯特始终有一种觉醒的空间。
因此,如果编剧泰伦斯·拉提根(Terence Rattigan) 真的想以此剧作为对逝去男友的最深的纪念的话,那么艺术或许真的可以拯救一个歇斯底里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