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夏季漫长燥热。在空调没有普及的年代,乘风凉是夏夜一种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民俗活动,市井风情一览无遗。
那时候,市政拆迁改造的大幕还没有拉开,城市依然保持了亲和朴素的模样。街道两旁粗壮的法国梧桐慢吞吞长了几十年,夏季里犹如一把把巨大的绿伞,遮荫蔽日。那时候,街道只容双车并行,汽车很少,开得很慢,晚上两侧都是乘风凉的人也不妨碍交通。那时候,还没有商品房的概念,城市里棋盘式密布的大街小巷,腐朽颓败的砖木老房子仍大片大片地存在。局促、昏暗、逼仄的老房子里,最煎熬的是夏天,人们只能靠乘风凉打发燥热难捱的日子。
日影西斜,夕阳余光被檐角屋脊挡住,乘风凉的前奏就开始了。老房子临河,或周围有井,第一步便是先打水把乘凉的地盘浇上几遍,不管河水还是井水都是极好的——带着阴气,迅速扑灭蒸腾的地热,脚底首先就感受到丝丝凉意。晚饭时分,小巷里的家家户户开始摆出板凳、小桌,小孩子和婴幼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扑了一头一脸白花花香喷喷的爽身粉,坐在藤靠椅里等待用膳,这是进入乘凉的第二步,也叫“吃风凉夜饭”。一张小桌子,或只是两张方凳,一家人的露天晚饭就开始了。那时候各家经济状况都差不多,从下塘街上走过,看看每张桌子上的饭菜,炒苋菜、炒空心菜、毛豆子炒萝卜干、咸菜豆瓣汤……莫若如此。图省事的,冷拌面、绿豆粥就玫瑰大头菜、豆腐乳。盐水鹅、油爆蝦、冬瓜排骨汤是高档菜了。不过应了“隔灶香”的老话,总觉得人家的饭菜好吃,小孩子便端着碗相互吃“百家饭”,男人也会坐上邻家的桌子,一起嗍嗍螺蛳、渳渳小酒。
等洗完澡、忙完家务,时已“山光西落,池月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活动才算正式开始。首先要根据经验选择地点,弄堂口、桥面上、临河边,都是理想之地。弄堂口有穿堂风,桥面、水边比较开阔,风行水上还夹带如丝如缕的阴气。在等风来的时候,手里少不得一把扇子,扇风、拍打蚊虫。蒲扇是最平民的,老少咸宜,也有老夫子手握乌骨文人扇,小娘娪轻摇风雅绫绢扇。那时正值风华妙龄的表姐就有一把这样精美的扇子,是我小时候最羡慕的东西,比起她的泡泡袖白裙、红色高跟鞋和口红香粉,更让我垂涎百倍。米黄色的绢面上一幅独立东篱下、人比黄花瘦的观花仕女图,是她一个学工笔画的同学亲笔所绘。湘妃竹的手柄垂着一穗明黄的丝绦,被她视若珍宝锁在箱子里,从来不许我染指,隔着两尺远远看上一眼都算恩典。
为了分散我对那把扇子的觊觎和“虎视眈眈”,姐姐忽然心血来潮要给我做一只西瓜灯。
夏日清晨,奶奶去买菜时,总会带回一只新鲜的西瓜。午睡前装入网袋,直接扔到井里“冰镇”。等到睡醒午觉后,把西瓜拎起来,从皮到瓤都浸透了清冽的凉意。“咔嚓”切开,冰爽至极。在没有冰箱的年代,井就是最佳的天然冰箱,一早冲好酸梅汤灌进盐水瓶再吊在井里,就随时能喝上透心凉的酸梅汤了。有时候还把黄瓜或番茄,浸在盛满井水的铅桶里,虽然缺点李重元笔下“过雨荷花满院香”的意境,“沉李浮瓜冰雪凉”的趣味倒一样。
那天午睡起来,姐姐对着一个西瓜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动手了。她在瓜蒂部位削开一个碗口大的盖子,再用勺子一点点地挖出瓜瓤,刮得干干净净,直到露出翠衣。瓜皮已如薄胎细瓷,姐姐又拿了一把小刀,在瓜皮上小心翼翼地刻出镂空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我看得目瞪口呆,对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姐姐找了个小钉子戳在底部,安上一小截蜡烛,在开口处钻出三个小洞穿上绳子,一只西瓜灯完美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恨不得天像关灯一样,马上黑下来。
坐立不安中,好不容易捱到暝色四起,点上蜡烛,映出一团翠色玲珑,“毛主席万岁”如烫金字一样美丽醒目。我迫不及待地拉着姐姐出门显摆去。
第一天,走大街、穿小巷,专拣人多人密的暗处行,听着人们的惊叹和赞美,别提多来劲了,直到蜡烛烧完才肯回家。第二天依然如法炮制,转瞬悲剧就发生了。因为黑暗才能衬托它的美丽,我总是往暗处走。漂亮的西瓜灯吸引了很多孩子的注意。经过一条黑暗的弄堂口时,风一样窜出一个比我略大的男孩,对准西瓜灯就飞起一脚……待我从惊恐发懵中回过神来大放悲声时,“闯祸胚”已窜得无影无踪。周围一阵惊呼、一片谴责,西瓜灯和我的小心灵一起碎成了饺子馅,成为童年印象中最“黑暗”的经历。
不过乘风凉仍是愉快的事,因为有故事听。下塘街临河,孩子们的生命安全教育一代代薪火相传,借着乘风凉讲落水鬼的故事是安全教育的有效手段之一。隔壁“雄猫”的爸爸最爱开玩笑,嘴皮子也灵光,在他身旁总围着一群孩子。他故意搭着架子要大家先坐好,然后慢吞吞地开讲,还时不时穿插现场互动,最后往往以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大叫“晓得哉……记牢哉”收场。
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岁月好似原地转圈,是那墙上爬山虎的脚印,是那无声漫过石阶的苔痕,波澜不惊却历久弥香。
今夜,就让我在梁溪河畔再等一次南风,让时间变慢,再慢一点。
胡亦敏:作家、文宣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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