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许多写张爱玲的文章,但论及写张爱玲的形象特征,都不如胡兰成写她的生动、准确。上海,雨天,他俩常坐三轮车去看电影。有一次,下车时胡兰成不舒服,因为张爱玲挤坐到了他的腿上。胡兰成写这段细节,用一句话,“爱玲长而大”,所以坐在腿上并不舒服。“长而大”三字,精准说明了张爱玲的身姿骨架。当然,也隐隐透露出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情感,没有他自诩的那么深情——长而大的说法描述物体更适合些。一个“长而大”,将人物形象蚀刻至骨,也终究难掩作者皮毛骨相深处的凉薄,事实也证明胡兰成果真是凉薄之人。
胡兰成用“长而大”道清张爱玲的外形气韵,读来至今难忘。还有一种神态表情,也能道清一个人的清雅韵味。
采访作家蒋韵和她的先生李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这种感情,情深且不喧哗,令人尊敬。李锐说,我就是个修理工,她父母一打电话来,我就踩个破自行车,拎个工具包,咣咣当当地赶过去,水龙头、马桶、煤气灶、门锁,全是我修。李锐还说,我小说写好后都先给她看,她小说的第一个读者也是我,尽管挑刺,挑不出刺来还不高兴,不认真嘛。
蒋韵听着,略微会接着李锐的话补充几句,不再年轻的脸上闪着阳光下水波一样的光泽。我有点迷醉其中,我看着蒋韵,她平和而宁静,黑黑的短发,棉质的衣服,温和的微笑,一切都很普通,但这普通之中萦绕着一种神奇的气息。我喜欢且被这种气息打动。可这气息是什么呢?
我看着,听着,想着。蒋韵说,我们都喜欢艺术,常常为看一场芭蕾舞、听一场歌剧,从太原坐火车到北京,散场了再连夜坐火车回太原。说完,蒋韵朝李锐侧了侧身子,眼里掠过一抹笑,那笑像划过夜空的星星,在屋内形成一道灿烂的轨迹。
一瞬间,我心里一亮。对,就那抹笑,是全部的答案,让人一眼看清她的内心,看清她情感的来历。那笑,不是习惯性的,不是标签式的。她笑得诚恳、朴实、无邪,是一种节制、害羞、掩盖不住的舒心的笑。她的笑,如一种历经家族几代人使用过的铜盆,厚实、有内涵、有阅历、锃亮,兜得住岁月的风霜,承受得住人世的恩情。她和李锐是同一种气质的人,相濡以沫,互为支撑,彼此成就。
蒋韵的笑,是一切美好情感的注解,气韵生动。
气韵,文字里有,言谈举止里有。为人处世里,也有。
那时,他刚工作,有次到一个偏僻村庄去看望朋友的家人,一个极其贫寒的家庭。朋友的父母丢下地里的活计,欢喜怦跳地洗锅烧火做饭。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临到吃饭时,桌上竟然排着热气腾腾的八大碗菜,朋友的父母、弟妹们一溜排站在桌边,脸上是热情、憨厚又羞涩的笑,等着他这位千里之外的客人先落座。
八大碗,是乡下待客的最高礼节,家里实在困窘得拿不出像样的菜,但他们还是竭尽所能,用地里新拔的萝卜做了蒜炒萝卜、蔥煨萝卜、麻油炖萝卜、水煮萝卜、拌萝卜皮……近40年过去,他早已是北京大学的著名教授,但一直难忘这顿萝卜餐。去年在南京大学做讲座时,教授说,当年我搛起第一块萝卜时就知道,别看他家现在困窘,日后孩子个个会成大才。后来,果真如此。
原因在哪呢?八道萝卜菜讲究的是待客礼仪,但更是人对自然、规矩、祖训、他人的敬重,这是一个家族最高级的传承。有敬,才有格局,才有气韵。他从八道萝卜菜里,看到了一个家的日常面目,看到了一个家庭未来发展的气象。
文章好不好看,重在气韵。气韵的源头,重在格局。有人说,作文难写。其实,难的不是写,是找到一篇文章的气脉和根源所在。胡兰成的“长而大”是精准,蒋韵的笑容是爱的注解,教授的萝卜餐是为人的格局。这些都是气韵流淌的活水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