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上的人生

2020-08-20 09:30何承波
南风窗 2020年17期
关键词:渔场洪湖鱼池

何承波

300多平方公里的洪湖,不起一丝凉风。

下湖不到一个小时,肖创琼的格子衬衫就能拧出水了。

8月2日这天凌晨,空气格外沉滞、闷热。西天的月光倾洒在肖创琼佝着的背上,他蹲在船头,摇摇晃晃中,解开了系在竹竿上绳索,捞出一条地笼,利索地抖了抖。少得可怜的小龙虾,混着几条鱼或者几只螺,哗啦一下,被倒进盆中。

50多岁的肖创琼,是个典型的渔民,沉默、勤劳。妻子坐在他身后,麻利地分拣,三两下,盆就空了。

她自顾自地哀叹起来:“还是造孽哦,老淹水,三两年的,以后怎么办?”

这一片共有5000多亩的渔场里,只有肖创琼家的40亩鱼池,勉强躲过了这次洪灾。

但也并非完全幸免于难,洪水在围网上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鱼虾奔涌而出。按照日常收获来看,小龙虾起码逃逸了一半以上。

下半夜,洪湖的月光逐渐暗淡,更显得死寂。如果没有这次洪水,这片渔场也该进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是一片灯光摇曳、桨声起伏的光景。

对于养殖户们来说,这次洪灾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往后,渔场将不复存在,渔村也会随之消失。在湖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渔民们,不得不上岸,寻找另一种生活。

洪水在退去,生存的残酷面貌,这才刚刚现出原形。

靠水吃饭

朝阳染红湖水时,肖创琼夫妇俩也结束了一夜的劳作。

肖创琼叼着烟,立在船头,掌着突突作响的柴油机,10米长的机船划过一簇簇浮草,朝着阳财湖村快速驶去。

3箱小龙虾,是今天的收获。大个的100斤,小个的30斤,比平时少了一半。村口的虾贩当日给出报价,小个的龙虾每斤4.5元,大个的9元。比起其他渔民,这近乎丰收。

另一位村民告诉我,他只捞出六七十元,他的池子几乎空了,再过几天,就捞不出来了。投资四五万元,全部打了水漂。

洪水侵袭已近一个月,阳财湖村刚有了复苏的迹象。村子刚刚通了电,有人在清理家里的淤泥,有人在清洗被洪水浸泡后的床和衣物。

洪水没有完全退去。肖创琼的邻居家,地基较低,一楼还泡在水里,墙体和门已经开始霉烂,积水发黄,阳光下,蚊虫飞舞。

下午,一位74岁独居老人叫我们帮忙,把沙发搬到地上,清扫了一半,她又放弃了。屋子里乱糟糟的,墙壁还是湿的,地上也有淤泥,没法住人,她决定返回镇上的安置点。

临走时,她跟我嘀咕:“说要移民,又不移民。”她是村里唯一想离开此地的人,她孙子在外打工,儿子赌博欠债,不知道逃去了哪里。她没有鱼池,没有生计上和情感上的留念,早已不堪忍受洪水的频繁侵扰。

阳财湖村位于长江北岸,洪湖西南角,隶属湖北省洪湖市螺山镇。这是一个湖中建起来的村子。65岁的秦本武说,他们的祖辈是100多年前从西边的监利县来的,在洪湖里寻了一个地方,船靠着船,住在水上,以打渔为生。

日子风雨飘摇,过不下去,祖辈们开始在湖里填地基,一点点地垒,建起了几间茅草屋。百年过去,这里发展壮大,现今已有600多人的规模,100多栋砖房,两排并列,紧紧相连。村后广阔的湖面上,5000多亩渔场,每家分出20亩,是他们唯一的生计来源。

这次洪水将他们的鱼池洗劫一空,每家每户四五年的努力,就此付诸东流。螺山镇一名政府工作人员告诉南风窗记者,全村的损失总计高达一千多万元。

渔民们也习惯了,65岁的秦本武说:“我们都知道,洪水肯定要来的,三五年就一次。但生活在这里,你没有办法。”

65岁的秦本武说:“我们都知道,洪水肯定要来的,三五年就一次。但生活在这里,你没有办法。”

洪湖地势低,处在长江与东荆河的洼地中。洪湖水位要比长江水位低,排水能力很有限。湖中建村的阳财湖村,便深受水患之害。

渔民们靠水吃饭,洪湖水造福了这一偏僻的水乡,也给他们留下了数不清的灾难记忆。人与水的斗争,早已是生命中习以为常的事情,也塑造了他们乐观而顽强的性格。

自 救

秦本武只能眼睁睁看着龙虾跑掉,看着它们一只只越過围网,四散而去,他心里绞痛。

算了一下,一只大龙虾,起码值一两元。都是白花花的钱,就这样随波而去。

受疫情影响,今年小龙虾价格很惨淡,比去年同期低一半多。秦本武没舍得捞,想着再等一等。

7月1日,开始暴雨滂沱。

7月2日,镇政府就发了通知,渔民们得知了洪水要来的消息。不过,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阳财湖村能承受的水位在26.5米左右,仅四五天,水位超过了27米。洪水很快把村子围住,矮一点的房屋,已经漫过了窗户。镇政府组织转移,把老弱病残幼安置到了镇上的小学,但村里的劳动主力都不愿离开,他们得想办法自救,否则这一年将颗粒无收。

此时,一个致命的问题暴露出来。年轻人全部外出打工,仅靠留守的中老年人,根本无法抢救围网和围埂。秦本武的儿子在长沙打工,孙子尚小,还在读初中,没人能帮得上忙,水漫过围网时,他也只好认命了。

他是个精瘦的老人,如今依然下湖,照料他的20亩鱼池。4年前那次洪水,让他赔了七八万元,正盘算着今年也许能回本,把债务窟窿补上。

那次洪水到来时,他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了半天,这次,他看开了,像是洞悉了命运的本质一样,说:“三四年就是一个轮回。”

但生计紧迫,他在安置点呆不下去,饭也吃不好,急急忙忙赶回到了湖里。“生产自救,能捞几只,就是几只,下半年,也能多买几袋米。”

45岁的秦林云家共有60亩水池,其中40亩是承包兄弟家的。他一个人围了三四天,也没能围完自家的20亩,也来不及准备地笼,所以一只没捞着。年初放的2000斤虾苗,全部泡汤了。

肖创琼一家的幸运,正来自他有两个儿子在身边。当天,他就把二儿子从洪湖市叫回来,在原来1.5米的围网之上,增高了1米,但并未完全幸免于难,洪水还是把网冲破了,鱼虾跑了近半。

对于承包大户来说,鱼池面积大,短时间内增高围网是不现实的。秦本葵承包了村里500亩池子,自家也有80亩。他对荆州上游地区的降雨情况很警觉,那边开始下暴雨时,他就抓紧捞虾了。洪水通知到来前,他已卖出去30万元,把承包费赚了回来。得知洪水将至,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多捞。

洪水来了之后,他临时请了3个人,外加2个工人,几天下来,只抢出几千斤,卖了三四万元。跟200万的整体亏损相比,九牛一毛。

2016年,秦本葵种的是藕带,80万的投入,刚种上,村子附近的堤坝就溃口,洪水在一两天里漫上来,藕带全部淹死。

2017年,他又到处借钱,找了合伙人,共投了100多万,试图东山再起。这次他养起了小龙虾。倒霉的是,前三年,他的虾莫名其妙死了很多,连连亏损。

今年也不顺利,疫情导致封村,他出不了家门,也找不到工人,没办法种水草。等解封时,已经过了种水草的季节。没有水草就意味着龙虾生长环境欠佳,果然,他下的1万斤虾苗长得很慢,个头小。加上行情低迷,每斤只能卖2元,还要付1元的工钱。

好在,这次没有大面积死亡。他指望着撑过今年,不承想,洪水又来了。

秦本葵认命了,经过这一次灾难,他觉得自己再也搞不下去了。借的钱至今没还清,“以后该怎么办,不知道”。用他的话说,是“虱多不痒”。

大多数渔民们没有认命这一概念,尽管他们都没赚到钱,家家户户都欠着债,也没有谁想过要离开和放弃。

“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贩稻谷香。”洪湖人,对洪湖始终深情。

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把地笼翻出来,该缝补的缝补,该加针的加针。

一切亘古如常。

洪水记忆

阳财湖村的房屋,一半挨着水面,一半延伸至狭窄的路面。都很矮,多数仅一层,只有村口那家在外地做生意的,修了三层。

但每个阳财湖村人都對自家的房屋感到自豪。

每个人都对记者说,修房子的时候,没有公路(公路是2017年才建好),没有车,材料是用船运回来的。名叫肖检林的渔民跟记者说:“我们修一个屋,相当于别人修两个。”

那次洪水到来时,他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了半天,这次,他看开了,像是洞悉了命运的本质一样,说:“三四年就是一个轮回。”

他们脚下,原本是一片水域,是祖辈们一点点堆出来的,而现在,他们又不断加高,试图把地基铺到洪水无法企及的地方。秦林云多花了好几万元,把地基修到了几乎全村最高,这次,洪水就没能上到他的院坝。

洪水以另一种方式塑造了渔民们对高与低的认知。1996年以前的老房子,从门口踩下去,低了十多厘米。那一年的洪水淹过了窗户,之后,渔民们竭尽所能地抬高地基。

1996年的灾难,每个人都记忆犹新。那是村庄史上最大的一次洪灾,洪水淹没了全村,把村民们赶出了家门,无处可去,一个多月里,他们只得住在船上。

彼时,秦林云20来岁,两个哥哥结了婚,一家子七八口人,全挤在那条10来米长的船上,吃住全在上面,就一个小煤炉,发霉的救灾米,河里捞了鱼虾,熬了一个多月。到了晚上,他就爬上船的顶棚,套着蚊帐就睡了。

肖创琼和妻子记得,那时候雨也大风也大,全村的渔船连成一排,防止被吹翻。但不幸还是发生了,风把一只船翻倒在湖底,船上还有个刚出生的小孩,捞起来时,已经断了气。

1996年的洪灾,让全村人都赔了本,两年后,1998年,洪水卷土重来,把渔民逼上了借高利贷的绝境。秦林云也借,一开始是30%的利息,后来涨到了50%,5年过去,也没还完。

秦林云把这一年看作村庄史的转折点。1990年代,他们不屑于外出打工,打工每个月才几百元。而靠养殖和捕捞,渔民每年能赚2万元左右。外地人争相把女儿嫁到湖上来。

之后,洪水每隔几年便造访一次,把渔场里的鱼虾解放出去。偶有旱灾,也让渔村难逃厄运。2011年,洪湖干旱见地,鱼虾全部死亡,那时候,村子还没有公路。湖水干涸,船开不了,货卖不出去。

大大小小的洪水与旱灾,将渔民们拉进恶性的循环,赔本、借钱、投资,还没等到上一次债务还完,下一次洪水就来了。

年轻人看到了,纷纷外出打工,逃离鱼池和水的束缚。

退垸还湖

传闻说,按退垸还湖政策,下半年就要推掉渔场。这一次灾难,给整个村庄的命运蒙上了更多的未知色彩,等洪水散去,渔村的未来在哪里,没人知道答案。

2019年4月,《湖北日报》就刊发报道称,洪湖力争3至5年退垸还湖20万亩,退垸还湖还湿工程完成后,届时将能防御35年一遇的洪水。此前,相邻的监利县早已经进行拆围行动,但遭遇了不小的阻力。

老一辈人不愿意离开,产生一些阻拦和反抗。消息传到阳财湖村来,渔民们对未来担忧了起来。

有渔民提供了一份由洪湖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在2019年10月16日下发的安置方案,其中提到,安置方式有两种,生产安置和搬迁安置,涉及两部分,一是住房和搬迁问题,由乡镇区办选择安置点,给渔民们建造房屋,90~130平方米不等。

另一项重大问题就是转产,方案提出退垸后按7200元/亩给予乡镇区办进行补助,至于给渔民的分配比例是多少,迄今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退垸还湖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也是环境治理的历史趋势,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渔民心里也清楚,村子的衰落,也是必然的。水灾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秦林云记得,十几二十年前,渔民们养鱼,根本不用饲料,那时候洪湖水质好,黄丝草疯长。他们捞黄丝草放进鱼塘,能把鱼养得又肥又大。

老一辈人不愿意离开,产生一些阻拦和反抗。消息传到阳财湖村来,渔民们对未来担忧了起来。

但近些年来,水污染越来越严重,黄丝草不长了,鱼虾也很难长大了。此前,村里流行养螃蟹,很容易发病养死。最后干脆养小龙虾,疯狂投喂饲料,还须用药物来改善水质。

村子衰落的另一个标志是,村里的大龄光棍越来越多了。“很多人30多岁了,还是讨不到媳妇。”

62歲的肖业才也为儿子感到忧心,儿子不下水,去拉萨打工了,30多岁,没有结婚。他们的村子偏远,没房没车,没人看得上。2016年水灾淹了他的螃蟹,至今还欠着别人8万元。本想着今年赚一点,把债还上,也攒一点给儿子。但等来的是这场水灾,他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以后,没得搞了”,儿子婚姻大事,更加指望不上他。

比起这次洪灾带来的后果,拆迁的问题更让渔民们感到忧心忡忡。上了岸,他们能去做什么呢?如果非要搬走,肖业才希望能去城里,帮人扫垃圾、刷碗,给老伴挣点药钱。他的要求不高。

但更多人担心的是,他们不会种地,打工也没人要了。

他们的生存技能,都在水里。肖创琼的儿子肖业伟对记者说,2017年村里通了公路,但大多数村民还是不会骑车,而弄船,他们从小就在行。

不让下水,他们靠什么生存呢?作为一个90后,他能理解父辈的处境。

老一辈不愿意离开,他们生在湖上,去世后,骨灰也会放进渔场上的公墓屋里:“死了,还是在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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