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枯瘦的榆树枝,我深呼吸,望向晨雾弥漫的江面。两艘货船正一前一后慢慢驶出新沙岛的边缘。其实看不见岛,只看见树影幢幢。
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个小说,女主人公称为“敏”,男主人公叫“苇”。或许在老家的哪个角落,我还藏着那些胡乱写下的手稿。那个故事就是从“敏”跳下鹳山矶头开始的,放心,她会游泳。她穿着红色的泳衣,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很年轻。那天,她来到江中放逐自己,是因为——失恋了。山里出来的女孩,保守又内向,甚至找不到一种方式可以排遣心中苦闷。她仰面漂浮,看天上云朵时卷时舒,顺流而下,直到被一位散步的老者声嘶力竭地叫上岸……
比我写下那个小说更早的时候,苇,在村子中央那对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党员夫妇的葡萄架下,塞给敏一张纸条:我喜欢你。于是,葡萄藤蔓儿弯弯绕绕地长,敏的心思忽明忽暗地游走。
高中毕业后,十九岁的敏与苇都跨过富春江,到了县城,各自找了工作。苇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工程预算。每天黄昏,敏工作单位的那台红色电话机都会清脆悦耳地响起。这台电话因为是分机,总有杂音。有一次,苇说,这电话怎么像炒栗子!敏回道:你闻到栗子香了吗?两人在电话的两端同时笑起来。
二十岁,二十一岁,他们就这样若即若离,他们甚至不敢当面叫出对方的名字。如果说这是爱情,它带着青青的麦苗气息和九月柿子的青涩;如果说不是,他们每一天都在想念着对方。他们一起走过鹳山,走到富中后面的沙滩。两个人都喜欢江,尤其敏。她没事就喜欢来江边走走,看长长的拖船装满了黄沙,“突突突突”地远去。心情不好的时候,更喜欢来,沙滩那边后来筑了台阶,她就坐在那儿,看浪花扑向龟川阁,又悻悻然退去。
像人间上演的许多初恋故事一样,九十年代初的两个山里娃,在城市生活带给他们的压力,以及未来得及接受和适应的炫目的光彩之下,他们止步于深夜樓下的握手。敏深深地记得那一幕——她在楼上的窗帘背后,看着龙山路昏黄的路灯下,苇迫不及待地打开她给他的所谓的“绝交信”。敏以此宣告自己失恋了,始终笼罩在两人之间的巨大泡沫,让她看不清未来。她不愿再患得患失,终于刺破了那些泡沫。
敏就是我,苇就是他。回乡的路是同一条,我们乘坐几十年如一日往返于村庄与县城之间的大客车,跨过富春江第一大桥后,一路往南。同样的出生地,而今又傍着同一条江生活,我们却如同两条平行线,再无交集。
此后,我几乎将富春江忘却。我将自己的家固定在城市中央的一座小山下,一晃十几年,为生活忙碌奔波,去江边赏景倒成了奢侈之举。听说,他一直生活在江的南岸,帮岳父打理一家造纸厂。造纸业在富阳是支柱产业之一,那些企业主除了让江南的空气始终带着异味,基本都过得光鲜亮丽,想必他也应该不错。
机缘巧合,谁知道我居然将家搬到了老城区的江边,依着鹳山,可以看到第一大桥,可以看到浓烟袅袅的高烟囱。早些年,这里是富阳城的中心。这条街上卖的男装和女装是小城最高档的。当年,初到富阳的我曾对这里充满羡慕。命运有时真的很偶然,或许我认为偶然,实际上它是必然的安排,那些突然降临的幸运也好,不幸也好,概莫能外。
每天早上,我在江边散步近一个小时。每一步的行走,看似散漫悠闲,在我心里,却是不断的拉扯、说服又复归原状;是不断的纠缠、突破或者终至豁达。
江的对岸,曾经有个人在那里,他苦苦与自己搏斗。我想象过,厄运突然降临,怎样的绝望可以彻底摧毁一个人。又需要花多少时间去修复自己濒临瓦解的生活?
他如何度过那段日子,我不知道。我清楚记得十二年前的某一天,我就像大多数主妇一样,背着包,两只手都提了菜,穿行在一排排的菜摊中,注意力全在那各色菜蔬上。手机响,费老大劲儿腾出手来接。很意外,居然是苇。接下来的消息更是让我无比惊愕。他说,他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因为切开气管,二十多天后的今天才能说话,于是给我打了他出事后的第一个电话。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我才理出头绪——工厂机器翻倒,把蹲着查看机器的他就像“包饺子”(后来他这么形容)样地折叠了,致使他脊髓损伤,很可能会——瘫痪。有那么一瞬间,闹哄哄的菜场上,我眼前那些人犹如影片中的平面人影,晃来晃去,恍惚中我不知身在何处。
我和几个同学曾经去看望过他。巨大的变故前,旁人些微的关心终究显得苍白。我常常在QQ留言,也给他推荐史铁生的文章,鼓励他振作起来,却从未见他回复。后来他告诉我,那时每天做的只是在网络上与医生和伤友交流,渴望发现某种先进的医疗技术和康复的病例。江洲上花开花落,两年后,康复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才慢慢醒悟过来,打开内心的门,将改变他命运的伤释放出来,重新回到了屋外的阳光下。他说,很遗憾再也无法在江边行走,无法亲近富春江的水。
我的心越来越柔软。搬家后,我愿意听江边的一朵二月兰摆动花瓣的声音,愿意看浪花抚摸岩石的深情。我也真诚地去倾听盲人推拿店的老板跟我讲述他们的世界,记录他们“指尖上的光明”;我去观察公园、人行道的残障设施,用脚去感受他们行走的难度……
这两年,那些机关单位陆陆续续搬离,这个区域骤然安静下来,夜晚除了鹳山上的灯五彩斑斓,街道颇有些寥落。然而万物有情,当我立于冷风呼呼的江边,闭上眼睛,我感受到有无数的呼应慢慢向我围过来,飘动的柳枝、静默的郁达夫塑像、江上的渔火……都在轻声地说:我在,我在。
“富春湾新城”要建起来了,江南数以百计的造纸企业成为历史。三支高烟囱在市民强烈的呼声下,终于矮下身去,消失在南岸的树影之下。苇已从江南搬家至城区,也早已经回复正常的生活轨道。
有一天读文章看到一个词:积极轮椅人。我问他,这个该作何解。他列举了国内外几个著名的轮椅强者之后,说:“在富阳,我也可以算呢!”我笑他吹牛,他自信地说:“还真不是,富阳的轮椅速度就是我创造的。”或许,在圈内,他真是强者。他接受了系统的康复训练,之后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伤友。他几乎最大程度地做到了生活自理,举个例子吧,他能将一米八宽的席梦思床垫独自翻起来并一丝不苟地铺好床单。在他看来,虽然不能站立行走,但一个人的潜能还是无限的。
某个早晨,我走到鹳山脚下视野最开阔的一处平台,江上浓雾,船如在仙境中行驶。心中赞叹,顺手拍下视频发给他,我想,或许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色了。他很快回复:你在013号灯杆处。我愕然抬头,果真如此!方才明白,原来老富阳人最熟悉的这个公园已建了轮椅通道,而他也曾在这里“行走”。虽然离江面还有一定的距离,他坐着轮椅走到这里,终究不易。
未来,苇还有他自己的计划。富阳和他一样的伤者有四百多人,还在以平均每年五十人左右的速度增加,这些人大部分都因车祸受伤,有的生活质量非常差,像他这样能自由出行的算是例外。这一方面由受伤程度决定,一方面也依赖于个人自理能力的提高。不久后,在残联的协助下,苇准备建立一个“中途之家”,一对一地帮助伤友,让他们找回自信,找回自尊,甚至继续融入社会生活。
他并不懂文学,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襟怀,直到有一天,他发来一张照片,在苋浦桥下的江边。那是真正的江边,水花极可能溅湿鞋子。他轮椅的侧面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坡道,连接着岸上新建的观光亭。沿江的“春江花月夜”工程刚刚竣工,这样的坡道还有好几处。接着,他发过来一句话:我终于可以下到江边了!五味杂陈中,我只回过去一个大拇指。
多年前我那粗糙的小说终究没有写完,里面的主人公却一直在认真地叙写着各自的生活,他们对一切——包括早夭的爱恋,包括病痛,都已释怀,在这如练的江边。
(方禾,本名潘秀芳。作品散见于《奔流》《岁月》《浙江日报》等报刊。有作品收入《2018浙江散文精选》。)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