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牡丹
白牡丹是多肉界的普货之王。
初养多肉的,百分之百会先入手一盆。
有点经验的,白牡丹被用来练手。首先是叶插,白牡丹的叶片实在是太容易生根、发芽,很快就变成新的植株。随手掰几片叶子,一定要带生长点,放在盆土上,一周后,生长点就会有芽点冒出来,还有两三根细如发丝的红色须根。出芽率之高,速度之快,的确是让人不可小觑。我对叶插的持久热情,就是被白牡丹培养出来的。我喜欢撸叶,把撸下来的白牡丹叶片,放置在盆土上,或从外圈一圈一圈往中心摆,或随便摆个图案,放于散光处,喷不喷水都可。一两个月后,就会有一盆蓬蓬勃勃、挤挤挨挨的叶插白牡丹了。我前年叶插了一盆,一直让它自由长着,现在已经成小老桩了。母亲喜欢它的造型,她对小小的叶片能长成这样持有怀疑。二月隔离在家的日子,我又开始撸叶做叶插,为的是向母亲演示我所言不虚。这盆白牡丹,我当然慷慨地送给母亲了。
其次是砍头。将植株的顶端砍下来进行繁殖,培养成新的植株,也是多肉特有的繁殖方式。我家的白牡丹,因为我管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浇水,总是会徒长。这些徒长的头,长到一定程度,便被我砍了。第一次时,真是下不了剪刀,舍不得,有草菅“肉”命的内疚。见惯了一盆变两盆、单头变多头的好处,现在的我干起这活来满心欢喜的,技艺也越发娴熟。只用一根细线,绕茎干一周,轻轻一拉,那头就滚落下来,切口平整、干净。切下来的头,我通常会晾上两三天,等切口结痂才上盆栽种。切下来直接上盆的话,切口容易被土壤中的病菌感染,成活率不高。我对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突然想起类似的场景很多年前曾经发生过,只不过那时是母亲说我在听。是年轻的母亲在教女儿种菜。记忆深处有柔情涌来,看着母亲的满头银发和孩童般的好奇眼神,我禁不住搂住母亲,像多年前一样把脸紧紧贴在母亲的脸上。二十年后,母亲今天的模样就是我的模样呀。母亲是一面镜子,从她身上,我看到生命的方向和未来。我也是母亲的一面镜子,从我这里,母亲看到自己的过去、来路,看到她的生命在女儿的成长中延续。
白牡丹,还可以用来尝试造型。悬崖桩是最容易的。白牡丹茎干长到一拃长,把它弯向一侧,以盆沿的一处为支点,在探出的茎干上垂挂一个小物件。植物是趋光生长的,无论头被扭到哪个方向,最终都会朝上、向光而生。很快,悬崖桩就成型了。还有其他的造型,我没有刻意地做过。人需要自由,植物也需要吧。
白牡丹,之所以好养,是继承了胧月的基因,之所以好看,是继承了静夜的美貌。叶片卵圆形,带红尖,聚成一朵浅灰绿或浅灰蓝的莲花座,带着淡淡的白粉。如果说静夜是含苞待放的莲,有豆蔻之美,那么白牡丹是年方十八的小家碧玉,绽放的风华掩也掩不住。更何况,这风华里,还有“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活泼泼的生命力。
白牡丹虽是普货,没多少经济价值,长成老桩,却美而贵。我喜欢白牡丹,与这些都无关。
马库斯
马库斯是极易开花的品种。我养的多肉,每年都开花的就是它了。
马库斯的花期也是比较早的。每年元旦前后,马库斯就会爆出小小的花芽。那花芽性子不急不慢的。有空就去看看,觉得长得好慢。隔两三天瞅瞅,花葶明显伸长了。
第一次看到那花芽,以为是一个侧头。隔几天,那花葶探出去一截,还在慢悠悠不停地往长里长,才恍然大悟:哦,是要开花了。之后,每天上班前都要去看一眼,心里暗暗地为它鼓劲,晚上回到家,赶紧去看看有什么变化。这样,每天都充满了期待和欣喜,似乎它是一个小小的女儿。
马库斯的花是很耐看的。五片花瓣是白里带着绿意的,可爱又纯净。虽然一朵比一粒米大不了多少,十几朵聚成花球,还是让我惊艳不已。话说回来,只要是花,我哪有不喜欢、不觉得好看的呢。
西域的冬季漫长而寒冷,室内却温暖如春。一片葱绿中,这盆马库斯的盛开的确是不能、不可小瞧一丁点儿的。况且,还有别的植株遥相呼应,白美人是它的铁杆,浪漫也与它一较高下。马库斯从来就不孤独。我也不孤独。
上个月,马库斯又开花了。这次,它又多了几个同行者,一棵幸福树,三钵中国水仙。它们给这个庚子之年的春节,增添了一点点心安和希望。
与白牡丹一样,马库斯也是多肉界的普货,皮实,好活。以我的经历,马库斯出状态并不大容易。光照几天不足,叶片就绿绿的。光照够,也只是发红,确切地说,是粉色。那粉色,是不透彻的、不纯净的,像没卸干净粉妆的脸。那莲花座,也总是包得不紧凑,松松散散的,甚至外层的叶子下翻。这种状态,叫“穿裙子”,意思是下翻的叶片围成一圈,像撑开的超短太阳裙。我养的唯一一盆蓝鸟,粉蓝的裙子穿了两年,前几天,彻底失望的我痛下杀手,将它砍头了。马库斯出现这种状况,我就毫不手软地把它的裙子脫掉,掰下来的叶片随手丢在盆里。发芽不发芽随它们的便,反正叶片多的是。
马库斯每年开花,我也每年为它写首诗。今天早晨,有编辑让我挑几首诗发过去。挑出的诗中,就有去年三月十九日写的《马库斯》。
那也是个三月天。/ 我的马库斯开花了。第一次 / 我惊诧于它微缩的美 / 探出的花蕊,娇柔,有序。/ 不像我的生活,踏上 / 一条反方向的路。/ 我手足无措,死命拽住 / 失控的缰绳
又是三月天。我的马库斯 / 一盆,两盆,三盆…… / 都在开花。我的窗台 / 装不了,这盛大的花事。/ 而我,已被生活的利爪招安 / 学会做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
三月。马库斯。开花。/ 我细细嗅闻,像以往那样。/ 天哪,一缕淡淡的清香 / 带着微苦的后味。/ 是时候了,我该致敬——向伟大的生活,及其庞大羽翼下 / 活着的,渺小的人。
写那首诗时,马库斯一定是开着花的。诗歌,于我,不仅仅是诗歌,更是花事的记录史,和心路的秘密史。这是写诗的时候没有想到的。
这会儿,我该再写一首《马库斯》。因为,马库斯正在开。
劳尔
多肉植物中,叶片散发香味的有几十种,比如冰莓、百合莉莉、子持莲华、福娘等等。我也养过一些有香味的品种,春萌、佛珠、若歌诗、熊童子。我的劳尔,大大小小也有好几盆,无论是家里的,还是办公室的,却从来没让我闻到传说中“淡淡的水果香味”。香味是嗅觉细胞的感受,却很容易通过特定的事物被描述、记忆下来。苹果味,橘子味,山楂味;薰衣草味,迷迭香味,洋甘菊味,玫瑰味……这些香味,都与具体的花和果实紧密又甜蜜地附着在一起,让人口齿生津、心旷神怡。虽然知道,每一种香味里包含着多种芬芳因子,可是,我还是对“水果味”一头雾水,更别说还是“淡淡的”。对这气味的好奇萦绕于心,我没事就把鼻尖凑近劳尔,却始终一无所得,我便用过敏性鼻炎来安慰自己。
母亲的鼻子最灵、最尖,经常能闻到我们嗅不到的气味。这个春节因疫情在家隔离,我格外关注劳尔。还是闻不到。母亲也对我养的多肉培养出无尽的兴趣,这之前她对多肉的小盆小罐一丢丢大很不以为然。母亲是“绿手指”,意思是种什么活什么,还活得蓬蓬勃勃,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母亲园子里的菜人见人夸,母亲家里的花人见人夸。而我,几年前在母亲的眼里,还是“摧花辣手”。我闻不到那“淡淡的水果香”,便找到救星般地让母亲来闻。母亲闻了又闻,鉴定结果是:没什么味儿呀。我便死了心。
经常有肉友人唇红齿白地说劳尔、凝脂莲和罗琦的诸多区别,叶片大小厚薄,有无香味,群生与否,是否易出状态,等等,有图有真相,容不得你不信。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它们就是一个品种,状态不同罢了,还举出一堆例子,证明同一个品种的多肉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说的颇有道理,听的点头称是。道听途说,终究不可信。我准备以身试法,去花市买凝脂莲、罗琦各一盆,与劳尔放在一起,静观其变,养上一年半载,结果就自然分晓了。
劳尔,是景天科景天属的植物。一种说法是,劳尔,英文直译为“峡谷景天”,原生于美国墨西哥州、加州南部、德州中部干旱和半干旱地区,那里岩石裸露,日照时间长,被当地居民称为“伟大的岩石花园构建者”。还有一种说法,劳尔是韩语音译,也叫“香石莲”。两种说法的相同之处,是劳尔的原生环境一定是山地,生于有岩石之处。按第二种说法,这劳尔应该是有香味的,至少比石莲香。据我所知,石莲,无论是皮氏石莲花,还是鲁氏石莲花,都是没有香味的。
劳尔容易群生,生长速度在多肉里也算是快的,所以见到老桩的机会比较多。我养的劳尔,和密叶莲一起,属于小老桩,基本上是可以打点门面的。在多肉大神的眼里,却还是“小儿科”。从最初的一盆小头,不断爆头,摘取爆出的小头另外上盆,再爆,再摘。如今,上盆的小苗,也成小老桩了。还有一些,被朋友拿回家,听说也已初具规模。
劳尔就这样开枝散叶,于有缘人家的窗台,我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诸多友爱。这样说来,我真该感谢家里的这盆劳尔的。
婴儿手指
婴儿手指,这名字真好。
初生的婴儿,即便胎里带来的脸上的皱褶还未舒展,皮肤上带着浅浅金色的柔软胎毛还未开始褪去,小小的肉肉的手却已经让人格外心疼。这会儿,你说什么,他听不懂;你看他,他的眼神多是盯在某个你不在意的地方,若是回应你,目光也是愣在你的脸上——你全然不知自己在他的眼里,是怎样一副模样。可是,那小手会热烈地回应你。那手,习惯性地握成小拳头。在十个月的漫长旅途中,独自蜗居于未知的、黑暗的、神秘的居所,独自面对、体验分分秒秒都在长大、变化的身体,他内心的恐惧、担忧,甚至反抗、希冀,都聚成一只小小的拳头——既鼓励、安慰自己,也保护、支持母亲。现在,小小的生命已经胜利闯过生命的第一关。那手开始迎接新的世界。虽然还是习惯性地握成拳头,若你把自己的手放在那粉粉的掌心,就会被紧紧地攥住。力道不大,但你能感觉到力量的传递,你会体会到“力度”这个词汇的力度,体会到“源泉”之源的神奇。更神奇的,那小小的手传递温暖,传递爱。这爱,让你柔软,心生善念,让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明亮、畅快起来。这爱,让你自由,却又心生责任——爱自己,爱他人,爱一切值得爱的,并心甘情愿为之付出。婴儿的手,发出的回应,简单又直接,纯粹而奇妙。世界,真的从伸开手指开始。然后扬起双臂,就会拥抱整个世界。
我家的婴儿手指第一次开花,是在2018年元旦。一枝蝎尾状聚伞花序低垂,缀着已开、半开、未开的十几朵。钟状花冠,浅绿的花瓣并不起眼,只有完全开放了,那五片花瓣才会反折、内卷,露出内部的红斑。是鲜艳的红,又只有那么一点点,所以越发让人留意。美人手上的点点红指甲,这样就容易想见了。五点红里,簇拥出一捧黄色的细密有致的蕊。花小如米,却一板一眼,精致得很。况且叶片真的是美人如玉。婴儿手指的叶片被粉,叶基部呈粉白,中部是泛紫的浅灰色至蓝绿色,尖端颜色更浅。有粉的多肉,喜欢的人多。婴儿手指,叶片互生,是半圆柱状,顶端有尖。的确是像胖乎乎的婴儿的手指。这些手指螺旋状排列,呈莲花座状聚于茎干顶端。
开花的前十日,单位的一个妹妹生了二胎,又一个男孩。为了向关心她的朋友报平安,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图片:一只大手(相较而言)握着一只婴儿的小手。大手是大儿子的,小手是小儿子的。心里一下漾满感动,眼眶顿时盈满湿意。那时,我的婴儿手指已经打苞。我留言给她,要送给她和孩子一份礼物。
元旦那天,我的婴儿手指开花了。
两天后的夜晚,我写了一首诗《婴儿手指》,送给她和她的两个孩子——
一只六岁的稚嫩的大手 / 一只出生刚十天的婴孩的小手 / 握着。握着。静止成她目光里的 / 母性,嘴角的一絲吻痕 / 这是旧年的礼物 / 她乐于珍藏、奉献,并享受 / 用一生的光阴
这,也是我的礼物 / 新年的礼物。力量如此强大 / 神秘,如小小的新生的蝌蚪 / 我的婴儿手指被催开 / 花葶低垂,骨朵像一串铃铛 / 唱着歌,跑过来
它,是我未生的女儿 / 永远在路上的女儿 / 她一直在我的身体里 / 为了让我对自己、活着的人 / 仁慈一点,再仁慈一点 / 对这个客观、冷酷的世界 / 主观一点,再投入一点
我没有女儿。我一直记得儿子出生后的一个细节:手指细而长。见过的人都说,这手是弹钢琴的,我没在意。医生带了一群实习医生来查房,不知谁说了句“这孩子手指真长”,医生笑着说“好好培养,不弹钢琴可惜了”。后来,后来,儿子钢琴没学出来,倒是一直对篮球念念不忘。读书,工作,转了一大圈,还是要转回篮球上。我打篮球的愿望没实现,现在总可以选择干一个与篮球有关的职业吧。他电话里是这样说的。人总要做自己有兴趣的事情,这样才能做好,就像你爱养多肉,所以妈妈你要尊重我的选择哦。
真是无话可说了。
(张映姝,诗人,编审。已在《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诗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发表诗歌多首,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近年专注于植物诗的写作。出版诗集《沙漏》《西域花事》。)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