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萍
“学校怎么会收这样的学生啊?”“你看她是不是眼睛也有毛病,左右眼都四处跑啊,哈哈哈……”
“老师,她都不怎么洗澡,还流口水!”
“魏老师,你们学校连智力障碍的儿童都收吗?不是有特殊学校可以上吗?这样混在一起,会不会影响我们家孩子学习啊?”
……这些是我听到的,所有关于三班那个女孩的事,也是我对这个特殊女孩的第一印象。
军训的时候,就听说四连有个女生智力不好。军训成果验收的时候我见到了她,为了不影响自己连队军训验收成绩,连队成员把她单独丢了出来。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操场的看台上,不过她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因为受到排挤而悲伤,反而和同一个方位的领导一起阅“兵”。敬礼、跨立、正步走……她嘴角上亮晶晶的口水伴随着她的鼓掌而四处摇摆,雪白的牙齿和因为阳光的强烈照射而眯起来的眼睛,像极了我已经逝去的与世无争的姨婆。
开学没多久,她的名字姜豫,就插上了翅膀,飞过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父辈绵延了取名的原则,把家乡的简称放进了她的名字,于是她赞助生的身份昭然若揭。的确,以她的状况是不可能考进二中的。于是,在她“智障”的标签上又被写上了“土大款”三个字。
姜豫总会避开人群行动,像一只离群索居的老鼠,既害怕天敌的威胁,又害怕同类的驱逐。每天下午6点,她就会偷偷地去小店,买一瓶碳酸饮料;午休的时候,会在学校的小池塘发呆看鱼看虾;下了晚自习,还是会在班里多坐一会儿,但不看书,只是兀自在白纸上画着什么。
我对她的仔细观察源于“高傲的无聊”。我是一个爱面子的择校生,初升高的成绩和二中分数线差了1分,只能花钱买分背着耻辱在这所省重点上学。和我一起毕业的同学里,只有我择校来了二中,也就是说我孑然一身来二中是完全的重新开始。我一来二中就发现,多数人来自于同一所重点初中,甚至很多人来自二中的初中部。他们很像骨子里就流着二中的血,“血脉”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一起探讨问题,一起结伴吃饭,一起互推班干,一起把从不知名学校到来的同学挤在班级的外圈。
書上说:“成长就是习惯孤独的过程。”我做好了奋发图强的准备,却在孤独里像泄了气的皮球,内心瘫成一团。夜里总是惊醒,梦见自己三年后在同学领取心仪大学通知书的时候,接到了落榜的通知。深夜落泪成为了我的学习惯性,只有眼泪打湿了课本,我才能真的打开书在昏黄的台灯下学习。
人是群居动物,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找到同伴的机会。我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人群中孤独的那一个。于是,我一边假装高傲,一边在瞳孔里锁定姜豫。
姜豫过得比我惨太多,这种落差感维持着我小小的自尊心,也触发了我继续观察她的欲望。不知不觉中,我也站在了曾经排挤的“血缘”群里,只是我当时并不自知。
“厕所事件”发生得很突然。课间一个女同学吼叫着从二楼厕所跑出来去了政教处,投诉姜豫偷看她。那时她已经把厕所的门锁上了,但是姜豫还是拼命地拉门。惊慌失措跑出来的她,认定姜豫是在骚扰她。当时是上课时间,离下课没多久,按二中惯例,上课是不允许去厕所的,去厕所也会纳入个人考核。二中的学生不仅重视学习成绩,更重视个人考核,从来不会在上课时去厕所,宁可借着去医务室的名头,非常偶尔地蹭一下医务室的厕所。
一整天,政教处门口一直站着面带微笑又有点儿畏缩的姜豫。投诉她的女孩把她拉厕所门的过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她也不反驳,只是面带微笑。政教主任看到她昂着头天真的笑容更加生气,二中不许任何抹黑学校的学生存在,当即联系了她的家长,恶狠狠地让她站在门外等。她一步一步地走出政教处,歪着头有点儿迷惑,像初生不久的小狗一样,乌黑的眼珠里藏不了任何隐情,也摆不下任何辩解,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任何杂质。而这些,别人都不知道,班级之间只是疯狂地传播着姜豫骚扰女生的传闻。
姜豫的父母傍晚才赶到学校。两个人十分精致,姜豫从头到脚一点儿也不像她的父母。她的妈妈看到站在门口微笑的姜豫,没说话,只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揽在怀里,就好像把一切都说完了。
后来,姜豫和她的父母就消失在太阳的余晖里。二中的夜晚正常到来,政教处门口换了一个男生低着头站立着,不时还整整自己的发型,趁着老师不注意还和路过的同学打着招呼。我也只能改变每天等姜豫去小店的习惯,重新回到高傲又莫名的个人定位上。那个投诉姜豫的女生依然是各科老师的宠儿,听说她是班级第三名。
差不多全校的人都忘记姜豫的时候,“厕所事件”又有了新版本。新版本源于保洁阿姨。那天,姜豫又被老师赶出了教室,因为她用胶带把笔缠在自己的手上,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字,这种表现自然和不认真听课画上了等号。姜豫习惯性地去厕所打扫,在她的大脑里,上课时厕所是没有人的,于是她疯狂地拉门。惊慌失措的女同学、忙碌的政教处、奔驰而去的车给姜豫的二中生涯烫了一个句号。
保洁阿姨说,经常能见到一个女生在厕所打扫卫生,而且总是上课时间打扫。问她怎么不上课,她也不说话。保洁阿姨以为她是被老师罚打扫厕所的学生,就没有细究。直到有一阵子发现女生很久没有打扫厕所了,问了老师才知道姜豫的离开。
事情水落石出,大家也只是当成一个谈资,在舌头和牙齿间嚼了嚼,没了味道之后就吐掉了。学校也没有再去联系姜豫的家长,似乎是想将错就错。
后来我听到办公室里老师们聊天的内容:“这样的学生,真是带坏同学,来学校干什么呢?又不会读书,字都不会写。那天她父母来,还解释她天生手抖,只能绑着胶带写字,都这样了,留在学校真没意思……”接着,几个老师也在附和,都在夸赞政教主任的正确抉择。
姜豫的回家反省变成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在脑袋里擦掉了她的一切,毕竟我是最没资格对她的离开作出评判的人——这个学校哪里有我这样学生的发言权呢?直到偶然间读了一本《是谁杀了我》,姜豫又含着微笑在我脑袋里跑来跑去。她还是拿着碳酸饮料,还是坐在池塘边,还是流着亮晶晶的口水,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已改变。
这天是姜豫离开二中的第九十四天。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