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玲
他很小的時候,母亲就去世了。他们兄弟两个跟着父亲过,他是老大。
他从小就和父亲不亲,甚至有点怕他,可能因为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也可能因为他生性孤僻自卑。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手掌上那根无名指,可有可无。和活泼的弟弟比起来,他安静得可以让人忽视,也真的被忽视了。童年、少年直至青年,长长的二十多年里,父亲和他没有过一次认真的畅谈,他和父亲的交流总是很简短的几句话,一问一答就结束了。在父亲面前他总是很拘谨,时时有想逃离的感觉。他很羡慕弟弟可以无所顾忌地攀住父亲的肩膀撒娇,但他学不来,或许骨子里就没有撒娇的基因吧。
他其实也感受过父亲的温情。那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是个冬天,阴冷,下着很大的雪。那天早上醒来他头疼欲裂,身子很热,恨不得把被子掀掉。父亲看到了,伸手摸他的头,不用说,烫手。他看着父亲眼睛里的疼惜,突然觉得委屈,心里酸酸地就想哭,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就钻进被窝蒙住头。他听到被窝外边的父亲叹息着说:哎,这孩子!他的泪湿湿凉凉地流了一脸。
这个镜头温暖了他很多年。但即便如此,他和父亲依然亲近不起来,他依然被父亲忽视着,依然在弟弟和父亲玩闹时默默走开。
他很想离开这个家,他太渴望展翅高飞了,外边的世界在引逗着他。高中毕业那年,大山里的陶瓷厂正在招工,他自己偷偷去报了名。直到报到前两天他才和父亲说,父亲不说话,却抽了好几根烟,长叹一声说:好吧,随你。
可生活总喜欢跟人开玩笑。渴望离开犹如牢笼的家,真的离开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太傻太天真。他干的是出窑的活儿,也就是用小铁车把烧好的碗盘从窑里拉出来码好放齐,那工作很辛苦,累还在其次,主要是热,他不知道窑里有多少度,反正是种在火里烤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在迅速流失,整个人都佝偻干瘪了许多,煎熬——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开始他还咬牙硬挺着,父亲来电话的时候他都说很好、没问题,但撂下电话他会哭半天。他时常感到委屈,这世上没有人会真心疼自己,即便是父亲,不也只是打几通电话而已吗?
第十天,父亲来了,去他上班的地方看他。强装坚强的他很想让自己争气,但最后还是土崩瓦解。父亲深深地看他一眼,说:走吧,回家!
他复读了一年,第二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他们父子喝了两瓶白酒,父亲喝多了,他也喝多了,他们说了很多的话。他哭,父亲也哭,然后又都傻乎乎地笑。他觉得那会儿的父亲真可爱,像个老顽童。
四年的大学生涯很容易就挨过来了。离得远了,他和父亲的关系反而亲近了许多。弟弟也考上大学走了,家里就剩了父亲一个人。所以,毕业那年他回到家乡,在县里的学校开始了教书生涯。
父亲老了,不光是牙掉脸塌步蹒跚,而且变得啰嗦了,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絮叨。每次回家,他都要坐在父亲的身边,边给父亲捏腿边听父亲说那些陈年旧事,哪怕父亲重复了好几遍,他也还是很有兴趣地认真听。他不是假装顺从,他是真的喜欢听父亲絮叨,这是他多少年的渴望啊,从小他就做着这样的梦。
学生们快要考试了,他忙了起来,白天黑夜连轴转,一个星期没有回家。虽然每天都给父亲打电话,虽然电话里他依然静听父亲的絮叨,但他的心里还是起毛,总是往不好的地方想。星期六晚自习结束,他终于按不住归巢的心,骑着电动车连夜回了家。
到家时已是半夜十一点多了,父亲却还没睡,在听电视。没错,是在听。电视机坏了,光有声音却不出图像了,父亲搬张椅子坐在电视机跟前听。他进屋的时候,父亲惊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然后,他看到父亲的眼圈红了,两滴泪悄没声地从眼睛里滑出来,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蜿蜒。那一刻,扎煞着手的父亲像个孤独的、被欺凌了的小孩,无助且委屈。
他心里突然很酸,他仿佛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无知轻狂的少年手足无措地在不苟言笑的父亲面前嗫嚅着,而明察秋毫的父亲不动声色地说,走吧,回家!他的泪潸然而下,满脸冰凉……
据网络
编辑/王 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