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秋生说,在江南,有一个地方,有一块很大的石头,那不是普通的石头,它是一块陨石。
“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他说,“它是一颗星星,它在天上飞啊飞啊,拖着发光的尾巴,最后落到了那个地方。”
“大伯,那是什么地方?”阿龙问。
秋生呷了一口酒,说:“是什么地方呢?你瞧我这记性,怎么就忘记是什么地方了呢!”
正峰说:“我不相信,爸!”
秋生说:“是我亲眼所见,你不信也没用!”
正峰说:“你说它跟半间屋子一样大,如果它真的是陨石,那么大一块落到地球上,还不在地上砸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坑?说不定引起一场大地震呢!”
“说不定把地球砸穿呢!”阿龙说。
“那倒不会!”正峰说。
秋生说:“砸出大坑,引起地震,这没什么啊,它又不是现在才掉下来的,可能是在一百万年前,对,是一百万,不是一百,也不是一万。可能更前,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阿龙说:“一亿年前!”
正峰说:“反正我不相信它会有半间屋子那么大!”
秋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半间屋子大可能夸张了,反正一张桌子这么大,肯定是有的。”
正峰说:“你一会儿说它半间屋子大,一会儿又说桌子这么大,到底是多大?”
“我没量过,反正看上去很大!”秋生说。
正峰说:“我还是觉得,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肯定不普通!”秋生说,“我敢打赌!”
阿龙跟正峰不一样,他一点都不怀疑大伯说的话。他愿意相信,那果真是一块陨石,来自天外,它原本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它在遥远过去的某一天,从漆黑的宇宙深处飞向地球,它拖着发光的尾巴,落到地球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地球被它砸得抖动起来,然后地上的尘土,像滚滚的浓烟,升腾到空中。烟尘弥漫,笼罩了大地。大地被砸得不停地颤抖,森林起火,无数动物葬身火海。阿龙的耳朵里,仿佛还听到了它们的惨叫。
秋生说,他不仅看到了那块石头,不仅摸了它,而且还躺在上面睡了一觉呢。
正峰说:“陨石上还能睡觉吗?它又不是床,它能睡觉吗?”
秋生说:“为什么不能?它有一面,就是像床一样平整的,当然可以睡觉!”
只不过,秋生说,跟床不一样的是,它有点倾斜,人躺在上面,好像翻一个身就会滑下来。
“凉凉的,睡在上面可舒服了!”秋生说。
“大伯,你睡着了吗?”阿龙问。
秋生说:“没有。”
秋生说,他虽然没有睡着,但是,在陨石上只躺一小会儿,却像是美美地睡了一觉。“这真是一块神奇的石头!”他说。
阿龙和正峰都不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秋生,听他讲。
“要是在床上睡,睡半天都还是困。但是那块陨石,我在上头只躺了不多一会儿,眼睛都没闭,却像睡了长长的一晚上,精神变得特别好,人也不累了,不困了!”
秋生还说,他仰躺在陨石上,看着夜晚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忽然就变得特别的大,特别的亮。好像整个星空,突然变得低了,低到伸出手来,就能摘到星星似的。他躺在陨石上,看到了原本看不见的星星。好像他的身体,已经不是躺在石头上,而是浮了起来,越浮越高,高到几乎要碰到了星星。所以,星星在他眼里,变得又大又亮,他说,最大的星星,有拳头那么大呢!
正峰的样子呆呆的,他是觉得老爸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呢,还是有点相信了他的话?
秋生的脸看上去红红的,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吧?他的眼睛,不看正峰和阿龙,好像是看着很远的远方。他的目光,是要越过眼下的一切,越过山山水水,看到那块陨石吗?
“我也想去看!”正峰说。
阿龙马上说:“我,我,我也想去看!”
秋生遗憾地说:“可是,我忘记它是在哪里了!”
正峰说:“你想想嘛!”
阿龙说:“是啊,你想想嘛!”
秋生一仰头,把玻璃杯里的最后一点酒,一口喝了下去。他的脸显得更红了,眼睛都好像红了。
他又把眼光投向很远的远方,好像他再努力一点,就能眺望到那块陨石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嗯,那是很多年前了,我们运一船煤到盛泽去。我只记得,那也是一个小镇,但不是盛泽。”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甜英说。
秋生对甜英说:“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我是和你爹一起跑的,他知道这事。”
阿龙说:“啊?大伯和伯母,不是本来就认识的吗?”
甜英笑了,说:“你爸和你妈,也不是生下来就认识的嘛!”
正峰说:“要是外公还活着,我就可以去问他了,老爸到底是不是吹牛。”
秋生突然一拍大腿,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小镇,名字里头是带一个平字的!对对,它叫平望,是平望!”
“是真的吗?”正峰说。
“不是做梦吗?”阿龙说。
秋生说:“再过三天,又要运货去盛泽,你们不相信,可以跟了去!”
“你不是说平望吗?怎么又是盛泽?”正峰说。
秋生说:“去盛泽要路过平望,平望离盛不远,两个镇子靠得很近的。”
阿龙的心猛跳起来,难道这是真的吗?大伯真的愿意带上他和正峰吗?秋生的大船,比一幢房子还要大,阿龙虽然去船上玩过,但是,从来都没有跟船到别的地方去呀!如果真的能坐他的船去盛泽,那该多好啊!一路上,会经过多少地方呢?会看到多少有趣的事呢?果真能找到那个有着一块巨大陨石的小镇吗?
甜英对秋生说:“你真是在说胡话了,带两个孩子去运货,亏你想得出来!”
正峰大声说:“我要去!”
阿龙说:“我也要去!”
但是阿龙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声音不像正峰那样响亮。这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会不会答应。
甜英说:“一来一回十多天,他们在船上待得住吗?”
“待得住!待得住!反正我要去!”正峰喊道。
阿龙不再跟着说要去,他猜他的爸爸妈妈多半是不会同意他去的。他很沮丧,突然变得蔫蔫的。
秋生说:“一个孩子待不住,两个孩子就很快活!”
大伯说得对,这太诱人了呀!大房子一样的船,坐在船上,就像住在房子里。这是一座会动的房子,它沿着运河,向前开呀开呀,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到了另一个地方。每天都到一个新的地方。船上还有堂兄正峰,那不是太开心了吗!
可是,这么想,只能让阿龙更沮丧。
“妈,我要去!让阿龙也一起去吧!”正峰说。
甜英掰着她自己的手指,嘴里不知道嘀咕什么。
“够,时间够,不是刚放暑假嘛!”秋生说。
甜英说:“好吧,那就去吧,省得又把正峰托给外婆家,她也管不住你!”
“耶——耶耶——”正峰欢呼起来。
阿龙却哭了。
他突然哭了起来,很是伤心。
“怎么啦?怎么啦?”甜英惊奇地问。
秋生说:“你个老太婆,脑瓜真是笨!还说我喝了酒说胡话,我可比你聪明一百倍!”
甜英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问秋生道:“那你说,他为什么哭?”
正峰拍了一下阿龙的肩膀,好像也是问他,为什么要哭呀?
秋生说:“阿龙,不要哭,我会跟你爸妈说,让他们放你走!”
甜英恍然大悟,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阿龙,叔叔婶婶肯定会答应的!”正峰说。
阿龙止住了哭,抬起泪眼看正峰,又看甜英和秋生。
秋生朗声说:“我向他们保证,弄不丢你!要是弄丢了阿龙,我就把正峰赔给他们!”
因为长年开运输船,秋生和甜英的耳朵都有点不好,跟他们说话,要大声一点,他们才听得清。而他们自己,说起话来也很大声,有时候听上去,就像是跟人吵架。
每次阿龙去正峰家,不知不觉说话也提高了嗓门。
秋生说,这都是因为船上的机器太响了,它整天轰隆隆地在耳边响,耳朵也就变得不太灵了。
秋生的船,沿着京杭大运河,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往北最远到过北京,往南最远到过杭州。北京到杭州,怪不得这条运河叫京杭大运河呢!
秋生说:“一路上许许多多的地方,我都熟悉了,熟得就像咱们邳县一样。”
让阿龙喜出望外的是,爸爸妈妈并没有反对他跟船去江南。秋生跟他们一说,他们就答应了。爸爸还说,反正是暑期,也不用上学,坐船去周游世界,也是长学问。“古人不是说了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爸爸说。
阿龙高兴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周游世界”,爸爸说得多好玩啊!这个说法,让阿龙立刻生出了一种豪迈的感觉,仿佛他真的是要去进行一场绕地球一周的旅行,那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啊!
妈妈觉得阿龙毕竟还小,过了暑假才上三年级,要离开家这么久,而且是在船上,总是让人不放心。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问秋生。
秋生说:“放心吧,跟在家里一样安全!”
甜英说:“那也不是!不过,有我在,不用担心的!”
妈妈拉着甜英的手说:“嗯哪,有你,我就放心了!”
正峰对阿龙妈妈说:“婶,我和阿龙不会吵架,也不淘气,我们不会掉到河里去的!”
甜英轻轻拍了一下正峰的嘴,说:“呸呸,别瞎说,没有这回事的!”
秋生自信地笑起来,大声说:“谁掉下去都不怕,我的水性比龙王爷还好,怕什么!”
但是开船那天,阿龙妈妈还是心疼得哭了。她和阿龙爸爸虽然刚刚还在吵架,但是,现在却一起送阿龙,一直送到船码头。
阿龙爸踩着跳板走到船上,他在船上蹦跶了几下,说:“真结实,真稳当!”
阿龙妈也想走上船,她战战兢兢的,走得很慢,很当心,走到跳板中间的时候,身体晃了两晃,差一点摔下去。
阿龙爸见状,大叫了一声。
到了船上,阿龙妈责怪他说:“你神经病啊?怪叫什么?吓得我差一点摔到河里去!”
阿龙爸说:“是你差点摔下去,我才吓得大叫的!”
阿龙妈却说:“你不叫,我怎么会摔下去?”
阿龙爸说:“我叫了,你也没摔下去呀!”
阿龙妈说:“你是巴不得我摔下去吗?”
秋生戴上了一副手套,准备发动机器。他对阿龙爸妈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可以回到岸上去了。你们是到我船上来吵架的呀?”
阿龙妈就哭了起来。
阿龙爸对她说:“我们别吵了,好吗?我们总是这样吵架,日子没法过下去!”
“是你要跟我吵!”阿龙妈哭着说。
“对,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好吧?”阿龙爸说。
阿龙心里很难过,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不要哭了!”
妈妈却哭得更厉害了,她抱住阿龙,好像怕他被别人抢走似的。
秋生发动了机器,机器吼了起来。妈妈的哭声,就被淹没了。
阿龙又对妈妈说了一声“妈妈别哭”,但是,妈妈肯定没听到,因为机器声很响,阿龙自己都好像没听到。
“那我们走吧!”阿龙爸伸出手,拉住阿龙妈。她却把他的手狠狠甩掉了。
他们上了岸,秋生抽掉了跳板。阿龙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变得空空的。没有了跳板,他觉得自己脚下的船,和岸上的世界顿时分开了。
岸上的妈妈,揉着眼睛。阿龙知道,她又在流泪了。
阿龙的心里酸酸的,好像也要哭。但他强忍着。他怎么能哭呢?好不容易得到了爸妈的同意,能和正峰一起,跟着秋生家的船去周游世界,要是自己一哭,妈妈反悔了,不让他走了,那不惨了吗?
再说,要是被正峰看到自己哭,不是太丢人了吗?
船开动了。
妈妈在岸上向阿龙挥手。
爸爸也挥了两下手。
阿龙举起手臂,向爸妈挥舞。
正峰挥动着两只手,他的姿势就像投降一样,真是好笑。但是阿龙笑不出来。
是的,此刻的阿龙,心里就想哭。
爸爸妈妈变小了,他们站在岸边的身影,在阿龙眼里,先是像小孩子那么大,接着,变得跟一只猫那么大,然后就模糊得看不清了。
为什么会看不清了呢?不是因为阿龙的视力不好,而是他的眼里,终于有了泪水。
阳光很亮,仰面躺在船板上,阿龙的眼睛很难睁开。
他于是侧过身。
岸上的树,还有远处的房子和电线杆什么的,在他的视线里,缓缓地向后退去,退去。
仿佛是风吹着这一切。风把运河的堤岸,一路向后吹。
机器的隆隆声,让他变得不爱说话。上了船,他就像正峰家的人一样,说话变得大声。不大声不行啊,否则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听清楚。
他觉得累了,好像自己的嗓子都已经喊哑了。
好几次,听到正峰跟他说话,他都没有搭理。在突突突的机器声里,正峰说了些什么,阿龙真的没听清。有时候即使听清了,他也懒得跟正峰说。他不想喊,他以前可是从未想到过,说话原来是一件这么累的事!
河岸的风景,被风吹着,在阿龙的眼里向后飘去,飘去。
他开始感到肚子里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好像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不安分起来。
终于,他趴在船舷上呕吐起来。
他听到自己哇哇呕吐的声音,就像一头怪兽在叫唤。
“你是晕船了!”正峰贴着他的耳朵喊。
正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阿龙惊得差点跌到河里去。
阿龙哇哇地吐,把肚子里吐空了。
正峰像个大人一样,拍着阿龙的后背。
这个动作,让阿龙感到温暖。
那还是去年,妈妈做了一碗红烧肉,阿龙吃得太多了,他把碗底的汤油也倒进饭里,拌了吃。结果,夜里他呕吐了。他对着一个塑料盆,也是这样哇哇地呕吐。
妈妈就是这样轻轻拍他的后背的。
现在,拍着他的背,不是妈妈,而是正峰。
不过,正峰拍得太重了,他这样拍,不像是抚慰,倒像是在敲一面鼓。阿龙的身体,被他敲得咚咚响。要不是有机器的轰响,这拍背的声音,可能真的像敲鼓一样响呢!
但是,阿龙还是感动了。恍然间好像自己不是在一条船上,而是在温暖的家里。在他后背上一下下拍着的,仿佛就是妈妈的手。
他的眼泪淌下来了。
不过,他不能确定,到底是自己哭了呢,还是因为呕吐才流出了眼泪。
“你哭了?”正峰问他。
“没有!”阿龙连喊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会是个女生吧?”正峰坏坏地说。
“嚼一口茶叶吧!”甜英去拿了一点茶叶,塞进了阿龙的嘴里。
“为什么要吃茶叶?”正峰说。
甜英说:“嚼了茶叶,胃里就不难受了。”
茶叶真苦啊,又苦又涩呀!
阿龙的眉头皱起来了。
“不要吐掉!”甜英命令道。
这个苦涩,一下子传遍了阿龙的全身。浑身一激灵,阿龙觉得胃里果然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
苦涩之后,嘴巴里竟然还感觉到了甜。甜甜的感觉,就像傍晚江上清凉的风一样,让他感到舒服。
他躺着,慢慢嚼着嘴里的茶叶,他不再看岸上的风景,他闭起了眼睛。
他好像要在突突突的机器声里睡着了。
如果他是躺在一块陨石上,那么,就会看到又大又亮的星星,是吗?那些星星,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它们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飞舞。天空在旋转,阿龙也变成了一颗星,和群星一起在夜空中旋转。
直到机器声停下,阿龙才醒过来。
世界突然变得这样的安静,静得就像所有的一切,都是玻璃做的。
“阿龙,吃晚饭啦!”甜英说。
甜英的声音,响得估计对岸的人都能听到。
她不用说这么大声的,但她已经习惯了大声说话。她想要让自己的声音低下来,一定很难吧?
阿龙缓缓坐起来,茫然地看着一切。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河岸,陌生的房子,陌生的树,连天空和晚霞都是陌生的。
还有,眼前的人,堂哥、大伯、伯母,看上去也是那么的不真实。他们真的是正峰、秋生和甜英吗?他们是自己的亲戚,还是突然来到面前的陌生人?
“你看上去就像生病了一样!”正峰说。
阿龙揉揉眼睛,说:“我没有生病,我睡着了。”
正峰说:“是的,你刚才睡着了。”
“快过来吃饭吧!”甜英说。
阿龙闻到了韭菜的香,他的肚子悄悄地咕噜了一下。是的,他饿了。
“我们到了窑湾镇,明天要过骆马湖!”秋生仿佛是装了一肚子酒,他一开口,就有酒的味道飘出来,让阿龙闻到了。
“是很大的湖吗?”正峰问。
秋生喝了一口酒,说:“那湖不小!”
秋生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老天真帮忙,明天好天气,没风没雨!”
正峰说:“爸,你怎么知道呀?”
秋生的边上,放着一只收音机,里面唱着京戏。
甜英说:“刚才天气预报说了。”
秋生说:“出门看天气,我们在水上走,每天都要听天气预报。”他抬起手,指了一下天空,又说:“再说,老话说了嘛,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晚霞红了半边天空,也把河水染红了。阿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空呢,晚霞就像火,仿佛是把整个天空都烧着了。
几只鸭子嘎嘎嘎地游过来,一直游到船边,脑袋咚咚咚地往船身上撞。
“臭鸭子,想要把船撞沉吗?”正峰站起身说:“真是蚍蜉撼树!”
他想拿起竹篙,去驱赶鸭子。
“别打它们!”秋生说,“它们在吃螺蛳呢!”
秋生说,有很多螺蛳吸附在船身上,螺蛳多了,会让船身生锈。鸭子来吃掉螺蛳,是做清洁工呀!
鸭子真好!阿龙低头看鸭子,它们果然是用它们的大扁嘴,咔咔地啃螺蛳呢!
“嘎嘎——”阿龙对鸭子说。
“嘎嘎——”正峰也像阿龙一样,学鸭子叫。
正峰说:“你叫得像母鸭子一样难听!”
“才不是母鸭子呢!”阿龙有点不开心。
“那你再叫两下听听!”正峰不怀好意地说。
“偏不!”阿龙生气了。
“别看鸭子了,快过来吃饭吧,吃了早点睡!”秋生说。
正峰说:“太阳刚刚落下去,就要睡觉吗?”
秋生说:“等睡的时候,天就黑了。”
秋生的脸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呢,还是被天上的晚霞映红的。
秋生转动脖子,又很认真地看天。不仅看了霞光如火的西边,全部的天空,他都仔细打量了。
他神情很严肃地说:“过骆马湖最好别出事!”
甜英说:“你说什么呀?可别吓唬人!天气预报不是没风吗?”
秋生不屑地瞄了甜英一眼,说:“你懂什么?这叫天有不测风云!”
“什么?”正峰紧张起来。
阿龙停止了咀嚼,他含着一口饭,看着秋生。他也像正峰一样,感到紧张。
秋生说:“那骆马湖,我和你外公走过好多回,突然之间就会刮起大风的,就像是妖风,浪头能把船劈碎似的!”
“那怎么办?”正峰说。
秋生又看了一下天,说:“明天估计没事,晚霞这么好!”
正峰说:“要是突然妖风来了呢?”
甜英说:“哪有什么妖风,刮风就是刮风,既然明天是好天气,就不会刮风!”
阿龙竟有点后悔,早知道过骆马湖会有危险,那他就不会跟着来。
他看了一眼正峰,发现正峰也正在看他。正峰的眼光怪怪的,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正峰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在心里说:“你是个胆小鬼!”
阿龙躲开了正峰的眼光,他像秋生一样抬头看看天。天空的火,烧得更热烈了,世界火红一片,让阿龙感到有些儿恐惧。
晚上阿龙没睡好。
没了突突突的机器声,他反倒睡得很不踏实。
他断断续续地睡,不时醒来。
秋生、甜英、正峰,所有的人都打着呼噜。只有阿龙醒着,听着水的声音,还听到远处青蛙的鸣叫。
透过船棚的窗户,他看到了星星。这里的星星,跟他在家里看到的一样吗?是大一些亮一些呢,还是更小更暗?
虽然有些想家,但是,看到了星星,他又有点激动起来。跟正峰家的船下江南,不就是为了去看陨石吗?如果现在不是在船上,而是躺在那块神奇的陨石上,那么,看到的星星,一定不是这个样子。每颗星星,看上去都会像月亮那么大吗?又大又圆,甚至能看清上面的山脉吗?
如果这船能够开到天上去,它不只是在运河里航行,而是开进了银河,那么,两岸就不再是房子和树,而是一颗又一颗闪亮的星星了。
睡睡醒醒的阿龙,脑子里翻腾的不知道是胡思乱想呢,还是纷乱的梦。
运河上的白天来得真早啊!眼看着天空慢慢亮起来,透明起来。
透明的天空上,一个移动的亮点引起了阿龙的注意。他坐起来,悄悄走到了船棚外。
啊,那不是流星,那是一架飞机。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飞机上,让它发出了很亮的光。
他看到了飞机,飞机也看到地上的运河了吗?能看见运河里一条大船吗?
飞机上的人,一定看不见阿龙,因为阿龙也看不见飞机上的人。
阿龙想对飞机挥一挥手,但是,他浑身懒懒的,好像手臂都抬不起来。
突然,阿龙看到了恐怖的景象。
是一只手,出现在他的眼前!
孤零零的一只手,却是会动的,它正摸索着抓住一块煤。
在煤的衬托下,这只手,显得特别白。
又一只手出现了,很多只手出现了!
这些手,全都会动,手指如张开的嘴,贪婪地啃着煤,要把漆黑的煤块吞噬。
阿龙惊叫起来:“啊——”
白白的鬼一样的手,听到阿龙的叫声,它们迅速逃走,噗嗵噗嗵,纷纷落到水里去了。
甜英被惊醒,“啊——啊啊——”她也叫了起来。
秋生光着身子跑出来,大声骂道:“小贱骨头!”
他的手上,有一根长长的竹篙。他就像握着一把渔叉,要扎向水里那些鱼一样游走的手臂。
“真有人偷煤啊!”正峰也从船房里跑了出来。
听正峰这么说,阿龙明白了,刚才自己看到的,哪是什么鬼手啊,而是人的手。这些偷煤的人,悄悄地从水里钻出来,伸出他们的手,拿走船舱里的煤。刚才,阿龙看不到他们的身体,只看到一只只手。
“别打啊,都是小孩!”甜英说。
甜英怎么看出来是小孩呢?阿龙只看到水里有几个脑袋,他们正拼了命地向对岸游去,根本看不出是小孩还是大人。
“看我不抽死你们!”秋生手持竹篙,立在船头,忿忿地说。
“他们为什么要偷煤啊?”阿龙傻傻地问。
正峰说:“可以卖钱啊!”
甜英说:“也可能是拿回家烧。”
“烧个屁!”秋生说:“就是偷了去卖的!是有人让他们来偷的,要不是阿龙发现,他们会偷走很多!”
“多亏阿龙!”甜英说。
秋生说:“我们都睡得太死了,阿龙真是好样的!”
阿龙立功了,他感到自豪。是啊,要不是他及时发现,这些小孩就会偷走很多煤,大伯家就会损失很多钱。
正峰说:“我要是看见了,我会抓住他们的!”
秋生说:“这些小孩鬼得很,很难抓住他们。他们水性好得很,潜到水里能半天不出来。”
正峰酸酸说:“阿龙是碰巧看见的!”
阿龙说:“这些手,像鬼的手一样,自己会动。”
甜英笑了,说:“什么鬼的手呀,人的手不是也会动吗?”
阿龙说:“刚才我看不见他们的身体,只看见手,一只只手。”
秋生说:“运煤路上,就怕有人偷煤。有的船上,人睡得沉,竟被挖走小半船。”
甜英说:“挖走半船煤都不知道,那也睡得太死了吧!”
阿龙心想,刚才,有人偷煤的时候,你们不都睡得死死的吗?要不是我看见,不知道多少煤会被偷走呢!
阿龙为自己感到骄傲的同时,突然也有点后怕。要是刚才偷煤的不是小孩,而是带着铲子的大人,他们爬到船上来挖煤,阿龙看见了,还会大喊吗?他们听到他大喊,会不会用铁铲打他?要是一铲劈在他的脑袋上,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并不是所有偷煤的小孩都逃走了,还有一个藏在船尾呢。他在水里放了一个屁,声音被正峰听到了。
“谁?”正峰叫道。
秋生用竹篙敲了一下船舷,大声喝道:“出来!”
却并不见有人出来。
“听错了吧?”阿龙说。
正峰说:“肯定没有!我明明听到那边水里冒泡泡的,不见得是一条大鱼!”
最后逃走的孩子,在河中间露出头来。他的水性真好啊,一个猛子潜了这么长一段路。
可是,他一冒出来,就喊了一声救命。
“看!看!那里!”正峰说。
大家都看到了,这个孩子喊了救命之后,双臂在水面上挣扎了几下,就沉下去了。
“不好!”秋生说。
“装的吧?”甜英说:“你不是说他们水性都特别好吗?”
甜英的话还没说完,秋生就噗嗵一声跳下水去了。
秋生游得好快啊!他的姿势很难看,就是“狗爬式”,但是,游得非常快。
秋生很快就游到了男孩沉下去的地方,他拉住了男孩的手,把他向河岸拖去。
秋生游回来的时候,对岸出现了很多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们都光着上身,就是刚才那些偷煤的。
他们对着船大声嚷嚷。
还有人嗷嗷叫着。
秋生刚爬上船,就有土块扔了过来。
很多土块扔过来,砸中了大船。
“快进棚子里!”秋生大声命令道。
大家赶紧钻进船棚,土块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砸在棚顶上,发出了噼呖啪啦的声响。
秋生发动了机器,它吼了起来。
船开了,加大马力。在机器奋力的嘶吼声中,它越开越快。
汪惠仁 书法
土块在棚顶上砸出的声音,变得稀了,小了。
“大伯,你头上有血!”阿龙喊道。
秋生的额头,是被一个土块砸中了。
阿龙这才想起,刚才好像也有一个土块砸到他的头上的。只不过,那个土块肯定没有大伯的大,所以只有一点点小痛。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再看自己的手,没有血。
甜英用手里的布,擦去秋生额头上的血。她愤愤不平地说:“这些人简直是疯子!救了人,还要砸我们。”
“他们以为我是游过去抓那个小孩,不知道他是自己沉下去了!”秋生说。
“你不是说这些小孩水性都很好吗?他怎么会沉下去?”正峰的问题,也正是阿龙想问的。
秋生突然推开甜英的手,说:“你怎么用抹布给我擦血?”
甜英说:“我刚洗干净了呀!”
秋生愠怒地说:“洗干净了也是抹布!”
“大伯,”阿龙说:“那个小孩为什么会沉下去?”
秋生说:“肯定是腿抽筋了。水性好的人,就怕腿抽筋!”
“不去救他,可能就淹死了!”甜英说。
秋生说:“我们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能见死不救吗?他变成落水鬼要来缠你!”
秋生说得好惊悚,阿龙不由得往水里看了一眼,好像要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跟着,鬼会不会像螺蛳一样吸附在船身上。
大家都不再说话,只有机器突突突地响着。
很快就要驶进骆马湖了。
阳光很亮,没有一丝风。
进了骆马湖,会突然刮起妖风吗?
阿龙感到好困。是啊,晚上睡得断断续续半梦半醒,很早又醒了,现在,在隆隆的机器声里,他好想躺下来美美地睡一觉。
阿龙是被正峰的声音吵醒的。
他睡得很沉,直到正峰喊了好几遍“摩托车”,才醒过来。
一辆摩托车,在岸上追赶着阿龙他们的船。
骑摩托车的人,还不停地向他们挥手。
他的嘴里,一定喊着什么,但是船上的人听不见。
尽管知道,摩托车是不可能开上船来的,船在水上行驶,摩托车开得再快,也不可能追到他们,但是,阿龙心里还是感到紧张。他不知道这辆摩托车为什么要追他们,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他会不会向船上扔东西?
不管怎么样,阿龙和正峰都感觉到了威胁。
“要是有枪就好了,瞄准他,乒——打中这个人!”正峰说。
阿龙说:“有一副弓箭也好!”
正峰说:“有一把弹弓也好!”
“可是,如果他有一把枪呢?”阿龙说。
正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好像是为了躲开发射过来的子弹。
“我们快逃进屋里去吧!”阿龙说。
正峰说:“没有,他没有枪!他哪有枪?有枪是犯法的,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可是,正峰刚才还说自己要是有一把枪就好了,还说要把那个人打死,他就不犯法吗?
阿龙看清楚了,骑摩托车的人,确实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他只是不停地向他们挥手。
机器突然停了,船的速度,也立刻慢了下来。
秋生说:“看看,他想干什么!”
“喂——喂——”那个人挥着手臂喊。
机器像是咳嗽了几下,然后安静下来。
“恩人!恩人!”那个人的摩托车也停下了,他在岸边大声说:“谢谢你们救了我儿子!”
原来,那个偷煤差点儿淹死的男孩,是他的儿子呀!他们终于搞明白,他的儿子,是腿抽筋自己沉下水去的,是秋生救了他。而一开始,他们还以为男孩是被秋生打沉下去的。现在他们终于弄清楚了,是秋生救了他的孩子。这个人,骑摩托车一路追赶,就是为了说一声谢谢吗?
秋生没说什么,只是也对他挥挥手。
甜英说:“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这个人,像变戏法一样,手上突然有了一只大西瓜,一只又大又圆的西瓜。“吃个西瓜吧,谢谢啦!”他说。
秋生向他摆摆手,表示不要西瓜。
“船靠过来,拿一下,好吗?”岸上的人说。
他说得真可笑啊,这么大的船,怎么可能特意靠岸?就为了去拿一只西瓜吗?
秋生举起两条手臂,挥得像剪刀一样。
“不用谢的,管好你的小孩,别让他再偷煤!”秋生说得并不大声,但是岸上的人听到了。
他说:“不会了!不会了!”
“走吧!走吧!”秋生说。
“你们把我爸头砸破了!”正峰喊道。
“我的头上也砸痛了!”阿龙也高声说。
岸上的人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啦!”
“走吧!走吧!”秋生发动了机器。
船又开动了。
岸上的人,捧着大西瓜,傻傻地站着。他看上去就像是挺着一个滚圆的大肚子。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甜英说。
秋生说:“是没什么用。但是,他这么一来,我心里舒服了!”
甜英说:“我心里也舒服了,否则憋气!”
正峰说:“我心里也舒服了!”
阿龙说:“我也心里舒服了!”
船驶入了骆马湖宽阔的湖面,岸推远了,岸上的人变小了。那个人还站在那里,还抱着西瓜。他是要站到看不见阿龙他们的船才走吗?
他追上了秋生家的船,说出了感谢的话,他的心里,一定也舒服了吧?否则,他肯定会愧疚,是不是?人家救了他的儿子,他们却还向船上投掷了很多土块,那不是恩将仇报吗?要是不追上来道个谢,他可能会心里不舒服一辈子呢!
他要是再慢一步,就追上不这艘船了。因为船离开了岸,驶进了骆马湖,他就再也追不到这艘船了!
“好渴,好想吃西瓜!”正峰说。
“我也好渴,我也想吃西瓜!”阿龙说。
正峰说:“要是刚才那个西瓜给到我们就好了!”
阿龙说:“那么大的西瓜,一定很甜!”
正峰说:“我们四个人吃也吃不完!”
阿龙说:“大家都吃成了大肚子!”
甜英笑话两个孩子说:“你们做梦呀?西瓜呢?”
秋生说:“过了骆马湖,我们上岸去,去买大西瓜!”
机器的突突声里,阿龙又睡着了。似乎,突突突的声音,就像摇篮曲,伴着他入眠。如果声音没有了,他反倒睡不着了。
他梦见一些手来偷煤,它们是一只只单独的手,并不连着人的身体,它们像奇怪的小动物,跳上船来,手指就像贪婪的嘴巴,一口一块,一口一块,把煤吞下去。船舱里的煤,眼看就要被它们吃完了,阿龙急得大叫。但是,他无论嘴张得多大,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突然,一只手跳到他嘴边,手指伸进他的嘴里,要把他的舌头抠出来。
他被吓醒了。
醒来发现,是正峰在搞鬼。
正峰的脚,踩在阿龙脸上,他居然把一只臭脚趾,塞进阿龙的嘴里。
“你干什么?”阿龙坐了起来。
正峰坏笑道:“梦里吃冰淇淋了吗?好吃吗?”
阿龙对准水里吐了几口唾沫:“呸呸,臭死了!恶心死了!”
“已经过了骆马湖了,你怎么还睡呀?你在学校也是白天睡觉吗?教室里有没有一张你的床?”正峰讥诮道。
“什么?骆马湖已经过了?”阿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回过头看看,那一大片,已经过去了!”
果然,骆马湖已经在远远的地方,就像一大块玻璃。在广阔的天空下,它明晃晃的就像一块大玻璃,平整得没有一丝波浪。
“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吗?”阿龙傻傻地问。
正峰说:“当然啦,你睡得像死猪一样!”
正峰说他像死猪,刚才呢,又把臭脚趾头塞进他嘴里,阿龙很生气,觉得屈辱。但是他不想反过来骂正峰,因为这是正峰家的船,不是在自己家里。
他感到很遗憾,骆马湖,竟然就这样过了。只是做了一个梦,它就过去了。
秋生不是说会有危险吗?他说,骆马湖上,经常会突然刮起一阵妖风。刚才刮风了吗?他不想问正峰,他不想跟他说话,就自己在心里猜测,肯定没有刮风,湖平静得就像一块玻璃,哪来的风呢?它肯定始终都是平静的,如果刮大风,阿龙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一定会知道。如果风呼呼地刮,船剧烈地颠簸,阿龙会不知道吗?即使他不知道,他的胃也应该知道。
阿龙的身体没有感到一点不舒服,只有正峰把臭脚趾塞进他嘴里,还骂他是死猪,令他心中不快。
船儿驶入骆马湖前,阿龙是有一点恐惧的。他怕大风突然刮起来,会不会真的像秋生说的那样,浪头要把船都劈碎?
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也没有晕船,骆马湖就像一个传说,它的神秘莫测,只是在故事里。
“要是骆马湖有大风大浪,你又要晕船,鬼一样哇啦哇啦吐了!”正峰说。
阿龙说:“我已经不晕船了,在船上就像在平地上一样!”
正峰说:“你吹牛!”
阿龙说:“我没有吹牛!”
正峰说:“你已经晕过船了,一上船就晕了,吐得像狗叫一样。”
正峰把他形容成狗,阿龙当然生气。一会儿说他是猪,现在又说他是狗,要是在学校里,有同学这样对他,他可能就要报之以老拳了。可这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正峰家的船上;侮辱他的,也不是同学,是大他三岁的堂哥正峰。
是的,阿龙很气,很郁闷。但他寄人篱下,只能忍。
他决定不理睬正峰。
他沿着甲板往前走,他要一个人到船头上去看风景,吹吹凉风。
是的,天上没有风。但是,因为船是在行驶着,所以,阿龙还是能感到丝丝凉爽的风。
他走得很小心,因为他有点怕水。他还没有学会游泳,要是掉下水,即使大伯马上来救他,那也很危险。至少会呛几口水。
“阿龙,你怕水吗?”正峰的声音,把阿龙吓了一跳。因为他完全没想到正峰会在身后。
“吓了我一跳!”阿龙说。
正峰说:“我又不是鬼!”
“我不知道你跟在我后面呀!”
“我哪里是跟着你?这是我们家的船,我不可以到船头上来吗?”
阿龙背对着他,在船头坐了下来。
正峰说:“你会游泳吗?”
阿龙摇摇头。
“那你要是掉进水里不是会淹死吗?”正峰说。
阿龙想说,我要是掉下去,大伯会救我。但是,他嘴里却说:“我不会掉下去的。”
正峰突然抓住阿龙的双肩,猛地将他向水里一推。
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把阿龙推下去。他假装推了一下,又用力拉住,他只是吓唬阿龙。
阿龙却真的被他吓到了。
那一瞬间,阿龙的魂都吓掉了。
他大哭起来。
惊吓,加上刚才说他像猪像狗,内心积聚起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哗哗地流出来。
“哭什么呀,真是个胆小鬼!”正峰尴尬地说。
阿龙哭得更大声了。内心的郁闷,像潮水一样涌起来,让他哭得放肆,哭得像船上的柴油机一样停不下来。
甜英走来船头,说:“阿龙,怎么啦?为什么哭?”
阿龙不回答,只是哭,哭得酣畅淋漓。
甜英对正峰说:“你欺负他了吧?”
正峰说:“没有!”
“什么没有?什么没有?就是有!就是有!”阿龙喊叫道。
“来,告诉伯母,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他——他差点儿把我推到河里去!”
甜英生气地看着正峰,说:“你干嘛推他?他是你弟弟呀!”
“我没有推他!”
“推了,就是推了!”阿龙边哭边说。
正峰说:“我要是推了,他怎么不在河里,而在船上坐着呢?”
阿龙不知道怎样为自己争辩,他只有大哭。他仰起头,对着天空,嘴巴张得老大,伤心地哭嚎。
眼泪流进他自己嘴巴里了,咸咸的。
甜英蹲下来,抱住阿龙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别哭了,阿龙,等会儿叫你大伯教训他,别哭了!”
阿龙觉得自己心里太苦了,他要把苦水都倒出来:“他一会儿说我是猪,一会儿说我是狗,一会儿又说我胆小鬼!呜呜呜——我不高兴去盛泽了,我要回家!呜呜——”
甜英在正峰背上捶了一拳头。
虽然看上去打得一点都不痛,但是,阿龙多少得到了一点点安慰。
“他还假装要把我推到河里去!呜呜呜——”
“好了,阿龙不哭了,伯母泡方便面给你吃!”
阿龙最喜欢吃方便面了。在家的时候,妈妈总是不让他吃,妈妈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但阿龙就是喜欢吃,他觉得方便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尤其是方便面的汤,他每次吃,都会把汤喝得干干净净。
方便面的诱惑,让他慢慢止住了哭。阿龙的嘴里,甚至悄悄渗出了口水。要是现在,有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他一定会吃得稀里哗啦的,汤汤水水肯定喝得一点都不剩。
“我也要吃方便面!”正峰说。
甜英说:“不给你吃,只给阿龙吃!你犯了错误,还想吃方便面?”
正峰说:“我自己去买好了!”
甜英说:“哟,你倒神气了,你买,钱呢?”
正峰说:“不要你管!”
甜英说:“别吹牛了,我不管你,你吃什么穿什么?”
正峰恶狠狠地说:“哼!”
甜英说:“你不要凶,你有本事,就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衣裳是我们出钱买的,你有骨气就不要穿!”
正峰真的就把他身上的T 恤脱了下来。他光着上身,倔强地站在甜英面前。
“还有裤子呢?”甜英说。
甜英训斥正峰,阿龙的心头,一开始感到十分快意。但是,等正峰脱了上衣,甜英还要他把裤子脱掉,这时候阿龙心里突然难过起来。他不希望甜英再逼正峰脱,他甚至害怕正峰真的脱掉裤子。如果他真的脱光了,阿龙会感到难受。好像眼前这一切,都是他阿龙的过错。因为他,正峰才被逼成这样。正峰的心里,一定恨死了阿龙。
赤膊的正峰,像一截木头一样直直地站着。
甜英说:“脱呀,怎么不脱了呢?”
阿龙很想对伯母说:“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正峰脱!”
他也想对正峰说:“不要脱啊!”
他想把正峰的T 恤捡起来,递给他,让他穿上。
可是,正峰突然纵身一跳,跳进了河里。
船头上发生的事,秋生在驾驶舱里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听不到阿龙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发生了什么,他应该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的。
他是看到正峰从船上跳下去的。
但他不仅没有停船,反而加大了马力,把船开得更快了。
机器突突突地猛吼起来。
河里的正峰,快速地向后退去。
他在水里奋力地游泳,想要追上船。
但是,船明显开得比他快。
从阿龙这里看过去,好像正峰不是在向前游,倒像是在用力地向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呀?秋生没看见正峰跳下船吗?他为什么要把船开得这么快呢?难道他是故意的吗?要把正峰甩掉吗?他不要他的儿子了吗?
“停——停——”甜英对着驾驶室歇斯底里地喊。
可是船并没有慢下来,更不要说停了。
阿龙也着急起来,他向船尾使劲挥手。他要秋生看见,要他把船停下来。
船棚挡住了阿龙和甜英的视线,他们已经看不到水里的正峰了。
甜英哇哇乱叫,不知道她是大哭呢,还是喊着什么。
机器终于停止了吼叫,像一阵狂咳后的人,终于停歇下来。
阿龙跟在甜英后面,战战兢兢地走到船尾,看见河里的正峰,只是一个小黑点。
这个黑点,越来越大。
正峰的游泳姿势,看上去很美,一点都不像他的爸爸。秋生游的是狗爬式。
他越游越近。
阿龙和秋生、甜英三个人,站在船上看着他,好像在看河里的一条大鱼。
正峰游到船边,抓住一只轮胎,灵活地爬上了船。
是的,船的四周,挂着一只只汽车轮胎。为的是靠岸的时候,或者与别的船只相撞时,不要把船撞坏了。
“快去换掉裤子,穿上衣服,来向阿龙道歉!”秋生严肃地说。
正峰钻进船棚,半天不出来。
“正峰——正峰——”甜英喊他,也不见答应。
“进去看看!”秋生对甜英说。
甜英把正峰从船棚里拉出来,说:“给阿龙道歉吧,你大他三岁,就不应该欺负他,要护着他才对!”
阿龙看着正峰,发现他的嘴抿得紧紧的,一点都没有要开口说话样子。
秋生说:“道歉很难,是不是?”
正峰的嘴抿得更紧了。阿龙从他的腮帮子看出来,他的牙齿也咬紧了。
“你容不得阿龙,是不是?”秋生说:“那好,我去岸上打个电话,叫你叔来把阿龙领回家!”
虽然离家几天,有点想家,但是,船儿离盛泽越来越近了,神奇的陨石越来越近了,阿龙不想半途而废,他要去看大陨石,要躺在它上面看星星。
听秋生这么说,阿龙有点着急,生怕秋生真的给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坐车过来把他领回家。
他想说:“不,我不要回家!”但他能这样说吗?要是这样说了,正峰不是更加不肯向他道歉了吗?不是更要欺负他了吗?是他自己一定要留在船上的,那么,被正峰欺负,就是活该!
“对不起!”这句话,是突然从正峰的嘴里冒出来的。阿龙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道歉。正峰的嘴唇一直都是抿着,牙齿也咬得紧紧的,仿佛是不要让任何话从他嘴里钻出来。可是,他突然说了对不起,那么快,那么响,说得那么清楚。
阿龙有点感动。正峰当着大家的面道歉,阿龙也就不再生气了。他肯说“对不起”,就是帮了阿龙的忙。因为,他要是不说,秋生就要打电话给阿龙的爸妈,阿龙就不能跟着船去平望了。
阿龙态度有点卑贱,马上说:“没关系!”
秋生说:“不光是口头上道歉,实际行动也要做到。同学间都要团结友爱,何况还是自己的弟弟!”
“就是呀,他比你小三岁呢!”甜英说。
阿龙上前拉住正峰的手,说:“我们去吃方便面吧!”
甜英说:“我可没说要泡给正峰吃!”
阿龙说:“我和正峰一人一半,我只要吃半桶,我多吃点汤好了!”
甜英说:“不行!我只泡给你吃,不给他吃!”
阿龙假装赌气地说:“那我也不要吃了!”
甜英说:“阿龙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阿龙迟疑了一下,说:“真的!”
甜英笑了,说:“好吧,看在阿龙的份上,就给他也泡一桶吧!”
在机器的突突声里,阿龙和正峰两个,坐在船板上吃方便面。
他们吃得嗤溜嗤溜的,好像都饿了三天肚子。
阿龙对正峰说:“你吃剩下来的汤给我喝点。”
正峰说:“好的,我反正吃方便面都会剩很多汤。”
阿龙说:“那你捞一点我的面过去好了。”
正峰就从阿龙的桶里捞了一点。阿龙觉得,他捞得太多了,但是,是自己让他捞的呀,也没事先说好捞多少,现在他捞了,又怎么能嫌他捞多了呢?
吃完方便面,阿龙把两个桶里的汤都喝完了。他觉得肚子胀胀的,好像已经灌到了喉咙口。但是,心情很舒畅呀,方便面的滋味真好啊!
“你不要再说回家这两个字了,知道了吗?”正峰说。
阿龙点点头,说:“可是你不要再把我往河里推了,好吗?”
正峰说:“只是假推嘛!”
“假推也不要!”阿龙说:“也不要再骂我是猪和狗了!”
正峰说:“那只是打比方,又不是真的骂你!”
阿龙说:“打比方也不要!”
正峰说:“你不说要回家,我就不这样了。”
阿龙说:“是你先这样我才要回家的!”
正峰说:“那我不这样就是了!”
阿龙说:“那我保证再也不说要回家了!”
正峰说:“我也保证!”
阿龙说:“我要是再说,就找不到自己的鞋!”
正峰说:“我要是再这样,我的鞋子就被外星人偷去!”
自从上了船,阿龙和正峰都一直是光着脚,他们的鞋子,被甜英收在了船棚里。两个人赌咒发誓,说到了鞋,正峰赶紧站起来,跑进船棚找他的鞋。
正峰拎着鞋出来,高兴地大笑道:“哈哈,我的鞋在!外星人啊,求求你,不要拿走我的鞋,没了鞋,我就上不了岸啦!”
阿龙也走进船棚,拿出自己的鞋子。他向空中抛鞋,嘴里说:“哈哈,这是我的鞋!这是我的鞋!”
甜英说:“你们两个疯了是不是?快放下!快放下!没事玩什么鞋呀,脏死了!”
阿龙正峰两个,高兴得在舱板上打滚。好像他们的鞋,是失而复得。好像鞋子真的是被外星人拿走了,然后又还给了他们。
船进了泗洪县,过了泗水大桥,有一只小船,快速地向正峰家的大船划过来。
“小龙虾——小龙虾——”小船上戴墨镜的男人一边划船一边吆喝道。
“我要吃小龙虾!”正峰喊道。
秋生放慢了船速,他一定也很想吃小龙虾吧。
墨镜男人大声说:“又大又活的小龙虾,好吃得打耳光都不丢!”
阿龙也想吃小龙虾,但他没有像正峰一样说出来。因为他是客人,不能想吃什么就说要吃什么。只能是,伯母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但是他的眼睛,跟正峰一样,直直地盯着小船看。
“多少钱一斤?”甜英问。
“便宜,全泗洪最便宜的小龙虾!”墨镜男人说。
这时候,又有几只小船向正峰他们的船划过来。每一条小船,都像箭一样射过来。
“小龙虾——小龙虾——”每一条小船上的人都这么吆喝。
墨镜男人向大船甩过来一根绳子,绳子上有一个钩子,它像一只手一样,牢牢抓住了大船的船舷。
又一条小船到了,也甩上来一根绳子,也把大船钩住了。
这条小船上,是一个白发老奶奶,她举起手里一个红色塑料盆,大声喊着:“小龙虾——小龙虾——”
“多少钱一斤?”甜英问她。
老奶奶说:“全泗洪最便宜!”
甜英说:“那就来三斤吧!”
老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她在小船上不仅站得稳稳的,称小龙虾的动作也很麻利。甜英只要三斤,她却递上来五斤。
“太多了,太多了!只要三斤!”甜英说。
老奶奶说:“不多的不多的,三斤我一个人吃都不够!”
甜英正在付钱的时候,墨镜男人生气地说:“是我先来的,为什么不买我的买她的?”
甜英说:“她年纪这么大,不容易啊!”
墨镜男人说:“我容易吗?我的小龙虾这么好,又大又活,价钱跟她一样,为什么不买我的?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甜英说:“好好好,那也买你两斤吧!”
墨镜男人说:“你买她五斤,只买我两斤,不公平!”
老奶奶拿了钱,挥着她瘦得像树枝一样的手臂说:“帮我把钩子拿掉!”
正峰弯腰取下了勾在船舷的铁钩,扔回她的小船。
甜英对墨镜男人说:“可是再多买,我们吃不了这么多!”
墨镜男人说:“你们几个人?”
甜英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
“那十斤肯定吃得下!”墨镜男人说:“我还给你们带了十三香的香料,还有香葱!”
甜英犹豫道:“真的吃不完的!”
墨镜男人说:“小孩吃起来,比大人多一倍,二十斤都吃得光!”
甜英说:“还是明天再买吧!”
“不行!”墨镜男人很生气地说。他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凶,看上去就像电影里黑社会的。
“好好好,那买四斤吧!”甜英妥协说。
墨镜男人装了一塑料袋小龙虾,称了一下说:“五斤多,快六斤了,就算五斤吧,十三香和香葱还白送!”
这时候又一条小船向大船甩上来一个绳钩。一个小女孩机灵地跳上船来。
她的手里,提着一篮子小龙虾。
“买龙虾啦——”她的声音细细的。
她的年龄,看上去跟正峰差不多。她穿了校服,头发也是乱乱的,但看上去是那么的漂亮,仿佛阳光下一朵花突然开了,不仅明艳,而且吐露出芬芳。
“不能再买了,太多了,太多了,实在太多了!”甜英向她不停地摆手。
“买一点吧,买一点吧!”小女孩哀求甜英。
甜英愁眉苦脸地说:“已经买了这么多了,四个人怎么吃得完!”
小女孩说:“买一点嘛!你买他们的,也买一点我的嘛!”
她转过头来,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一眼正峰,又去看阿龙。
水汪汪的眼睛,亮亮的,是有了泪水吗?
阿龙的心,变得软软的,觉得要是不买她的小龙虾,她就太可怜了。
阿龙的书包里,是有一些钱的。但是,他能用自己的钱买她的小龙虾吗?为什么还要买?甜英不是已经买了十斤了吗?要是甜英一斤还都没有买,那该多好啊,那就可以把小女孩篮子里的小龙虾全部买下来。
正峰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拘谨了。他直直地站着,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妈,再买一点吧!”正峰的语气里,竟也有了一点哀求的成分。
正峰还伸手去拨弄小女孩篮子里的小龙虾。
“啊——”正峰突然惨叫起来。
原来,他被一只小龙虾钳住了。
他把手缩了回来,小龙虾却死死地钳着他,挂在他的手上。
“痛痛痛——”他痛得呲牙咧嘴。
小女孩慌忙放下篮子,想把小龙虾从他的手上取下来。
可是,小龙虾的大螯,就像焊在了正峰的手指上。小女孩掰一下,正峰就叫一声。
最后,她生生地把螯掰断了。这只有力的大螯,被她从小龙虾身上掰了下来。
已经与身体分离了的大螯,却还夹着正峰的手指。不过,好像不像刚才那么痛了,因为正峰的叫声,不像刚才那么凄惨了。
正峰甩着自己的手,终于把小龙虾的螯甩掉了。
“痛死我了!”他对着自己被夹红了的手指不停地吹气,好像他嘴里的风是可以止痛的。
阿龙觉得好笑,但他咬着舌头,不让自己笑出来。
“对不起!”小女孩愧疚地对正峰说。
正峰赶紧说:“没关系!”
“还痛吗?”小女孩拿起正峰的手,她是想看他的手是不是被夹破了,或者肿了。
正峰羞涩地把手抽走,藏到了背后,说:“不痛了,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看到小女孩关切地拉正峰的手,阿龙的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要是刚才被小龙虾夹了手的是他,那该多好啊!如果小龙虾夹住了他的手指,那么,她也会这样拿过他的手来看,然后用好听的声音问他“还痛吗”。阿龙一定会说不痛,即使夹得再痛,他也会说不痛。
“你的小龙虾太坏了,把我们正峰的手指都要夹断了!”甜英说。
小女孩说:“小龙虾好呀,因为好才能夹得这么痛。”
阿龙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她的小龙虾最活最健壮,才会把正峰夹痛,差点把他的手指头都夹断。
甜英说:“可是我已经买得实在太多了!”
小女孩楚楚地站着,就是不走。
小船上蹲着的,是她的爸爸吧?他一直都在小船上默默蹲着,抽着烟,什么话都不说。
“走吧,走吧,回家吧!”甜英说。
小女孩突然哭了,不是装出来的哭,而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得这样的伤心。
“回家吧,哭什么!”这时候小船上她爸爸开口了。
可她还是哭,不是大声的哭,而是抽泣。
“我给你两块钱,东西就不买了,好吗?”甜英说。
“不要!我不要!”小女孩着急地说。
正峰被夹痛的手指,刚才一直含在嘴里。现在他把手指拿出来,说:“妈,还是买一点吧!她的小龙虾特别好,力气大,肯定好吃!”
阿龙也赶紧说:“是啊,是小龙虾之王!”
“好吧好吧,他们两个都说要买,那就再买一斤。”甜英说。
小女孩止住了哭,说:“买三斤吧!”
甜英说:“三斤太多了!”
小女孩说:“那买两斤吧!”
正峰说:“买吧买吧,我多吃点!”
甜英说:“多吃也吃不了那么多!”
阿龙说:“我也多吃点!”
甜英无奈地摇头,说:“好好,那就称两斤吧!”
小船上蹲着的小女孩爸爸站起来,把小女孩手里的篮子接了过去。
他把烟头扔进河里,从篮子里扒拉掉一点小龙虾,上了秤,又递了上来。
小女孩回到小船上之后,她回过头来一笑。她的笑,是那么的美丽,就像这运河的水面上,突然绽放了一朵水莲花。
阿龙向她挥了挥手,她也挥手。
他们的船,向后面退去。小船越来越小,小成了一艘玩具船。
直到小船快要看不见了,正峰还呆呆地站着,看着小船。
小船就像一条小鱼,终于游走了,看不见了。
买了这么多小龙虾,一大堆,就连正峰和阿龙也觉得太多了。
但是,他们的心里,有多高兴啊!可以放开肚子吃了,尽情地吃。想到小龙虾烧好以后的鲜美可口,阿龙忍不住淌口水。
“哈哈,我要吃一百只!”正峰说。
阿龙说:“我也吃一百只!”
正峰说:“我要吃两百只!”
阿龙也想说要吃两百只,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吃得跟正峰一样多,否则,正峰就会生他的气。
于是他说:“哈哈,我要吃一百九十九只!”
正峰看了阿龙一眼,说:“你为什么不吃两百只?”
阿龙说:“再多一只我也吃不下了!”
正峰说:“骗人,一只小龙虾只有一点点,怎么会吃不下?”
阿龙说:“那我也吃两百只。”
甜英拿过来一只垃圾桶,说:“正峰,阿龙,来来,一起来拾掇小龙虾吧,这么多,我一个人抽泥肠,抽到明天都抽不完呢!”
正峰叫起来:“不,我怕,我怕它夹我!”
阿龙把自己的两只手藏起来,说:“小龙虾夹人好痛啊啊啊——”
甜英说:“你们吃倒不怕?过来过来,我教你们,只要拿住它的背,就夹不到手啦!”
那只刚才夹了正峰手指的小龙虾,被正峰找到了。他拿起它,把它举了起来。它只剩下了一只大螯,但是,它的独螯,还是在空中有力地动着。要是手指靠近它,一定还会被一下子夹住,绝对不会松开。
“哈,我要吃了你!”正峰说。
阿龙则把掰下来的那只钳子拿在手上,说:“好大的钳子啊,我要吃了你!”
正峰一把将钳子抢过去,说:“我吃我吃!这是我的钳子!”
阿龙说:“你又不是小龙虾,怎么会有钳子?”
正峰说:“它夹得我太厉害了,现在还痛呢!我要吃了它,为自己的手指报仇!”
阿龙说:“可是,你刚才说已经不痛了。”
正峰被阿龙说得无言以对。
甜英说:“因为是美女问他,所以说不痛。”
“不是的!不是的!刚才是不痛了!”正峰赶紧为自己辩解。
阿龙发现,正峰的脸红了。
小龙虾煮了满满一大锅。这个夜晚是多么的欢乐啊!
大铁锅里,小龙虾的颜色红得发亮,红得诱人。
香料和葱姜的香,还有小龙虾本身的香,还有秋生玻璃杯里白酒的香,弥漫在古老的运河上。
正峰和阿龙埋着头吃,一个又一个,嘴巴忙得话都不想说了。一开始,大螯里的肉,他们还剥出来吃。虾脑袋呢,放进嘴里胡乱嚼几下。后来,他们只吃小龙虾身体了,头和钳子直接扔了。
秋生说:“可惜了,真可惜了!钳子里的肉最好,是活肉!”
甜英对秋生说:“那你吃呀,所有的钳子都归你吃!”
秋生说:“这么多钳子我怎么吃得下?小龙虾我也只要吃几个就够了。”
秋生喝一口酒,拿起一只正峰扔在矮桌上的虾钳,放进嘴里吮得津津有味。他看上去就像在吮自己的手指头。
“大伯,酒有什么好喝的?”阿龙说。
秋生说:“好喝啊,酒是最好喝的东西了。你要不要来一口?”
阿龙把身子往后躲,好像秋生是要往他嘴里灌酒一样:“不要不要,我不要喝!”
正峰拿过秋生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小孩子不能喝酒!”甜英说。
但是,秋生没有阻止正峰,他只是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是在鼓励他再喝一口。
正峰就又喝了一口。
“苦吗?”阿龙问正峰。
正峰摇摇头。
“那么,辣吗?”
正峰还是摇摇头。
“要喝醉了!”甜英夸张地说。
正峰的脸,果然就红了。两口白酒喝下去,就像是脸上抹了女孩子的腮红。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很夸张,样子很傻。
“你真的喝醉了吗?”阿龙问他。
汪惠仁 书法
他也不说话,一伸手又抓起一只小龙虾,壳也不剥,就往嘴里塞。他一边嚼,一边说:“龙虾好好吃,龙虾真好吃啊,啊啊龙虾太好吃啦——啊龙虾,啊龙,阿龙,吃阿龙啦——”
阿龙说:“我不是龙虾!不要吃我!”
秋生笑眯眯地看着正峰,好像很欣赏他这副疯疯颠颠的样子。
甜英却撇了一下嘴,说:“装的!”
阿龙说:“啊啊,我也醉了!”
正峰藐视他说:“你又没喝酒,怎么会醉?”
阿龙就拿过秋生的酒杯,小心地抿了一口。
白酒的辛辣,刺激得他大咳起来。他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好像要把刚才喝进去的酒用力咳出来。
“喝口水吧!”甜英说。
“我也喝醉啦!我也喝醉啦!”阿龙说。
“我没醉!我没——醉——”正峰假装醉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大着舌头说。
两个孩子在地上打滚,假装撒酒疯。
正峰打了两个滚,爬起来打醉拳。他打得真像啊!眼睛半闭着,就像真的醉了一样。他摇摇晃晃的,还时不时出一拳,就像真的醉拳一样。
阿龙也爬起来,他模仿蛇的动作,身体扭动,脖子也扭动,手臂在正峰面前扭出S 形,嘴里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正峰突然打出一拳,打在了阿龙的脸颊上。只听得啪一声,阿龙觉得自己的骨头肯定被打断了,痛得他立刻倒了下去。
他捂着自己的脸,身体蜷曲成了一只虾。
正峰却还在摇摇晃晃打他的醉拳。
甜英说:“停!停!你把阿龙打痛了!”
秋生说:“怎么真打?”
甜英蹲下来,拿开阿龙的手,说:“打痛了吗?阿龙,很痛吗?”
阿龙哭了起来,他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呜地哭。
甜英说:“还好,没打到眼睛。”
正峰说:“蛇拳不行,还是醉拳厉害!”
甜英说:“厉害个屁!你把他脸打肿了!”
秋生说:“正峰,你说好了不再欺负阿龙的,你说话还算不算话?”
正峰说:“我没有欺负他。”
“那他怎么痛成这样?”甜英说。
“不小心呀不小心,我喝醉了呀!”正峰油腔滑调地说。
秋生突然出手,在正峰的脑袋上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真响啊,打得正峰踉踉跄跄,就像真的醉了一样。他晃了几晃,也倒下了。
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哇哇大叫。他的叫声,既像是哭,又像是嚎叫。
他的声音,把阿龙的哭声完全盖住了。阿龙干脆不哭了,他拿开自己的手,侧过脸看正峰。
正峰只是干嚎,一点眼泪都没有。阿龙很疑惑,不知道他是真哭呢,还是装的。
秋生和甜英,他们的鼾声响起来了。
可是阿龙睡不着。
小龙虾吃得实在太多了,他的嘴好痛,舌头也痛。腮帮子也痛,是因为刚才被正峰打了一记醉拳。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怨恨正峰。他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切。鲜美的小龙虾,吃了一只又一只,越吃越好吃,怎么吃也吃不完,真是开心极了!还有酒的味道,闻上去是那么的香,可是喝进嘴里,却又辣又苦。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喝酒啊,如果这也算喝酒的话。酒原来是这个味道啊,真是没什么好喝的。可是,为什么大人那么喜欢喝酒呢?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酒这种东西呢?它也是古人发明的吗?就像发明了指南针和火药。发明它,就是为了喝吗?除了人,还有什么动物要喝酒呢?如果给狗喝,它会喝吗?猫呢?会不会闻到酒味就逃走了?那么植物呢?如果把酒浇洒在树下,树会不会醉?树醉了是什么样子?肯定不会打醉拳。喝了酒的树,可能会在风中不停地弯腰吧?叶子疯狂地抖动,响得满世界都是沙啦啦沙啦啦,那就是树发酒疯啦!
阿龙胡思乱想,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卖小龙虾的小女孩。她长得真好看啊,尤其是她回到小船上,回头一笑的时候,真是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要美十倍。
小女孩低头抽泣的声音,好像也在阿龙的耳畔回响。
阿龙有点后悔,没有让甜英再多买一点她的小龙虾。如果阿龙是大人,如果这艘运输船是阿龙家的,如果这个小女孩提着满满一篮子小龙虾上了他家的船,那么,他肯定会把这篮小龙虾全部买下来。拎着空篮子的她,一定会脸上乐开了花。
阿龙在黑夜里醒着,他就像一只小船,在自己思绪的河里,划呀,飘呀。
“阿龙,阿龙!”他听到正峰轻声叫他。
啊,原来正峰也没有睡着呀!
阿龙没有答应他。
“阿龙,我知道你没睡着!”正峰说着,把手伸过来,使劲捏了一把阿龙的屁股。
“你为什么也没有睡着?”阿龙轻轻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可能是因为喝了酒。”
“那,大伯喝了那么多酒,为什么睡得着?”
正峰拉了拉阿龙的裤头,说:“我们到外面去吧!”
“干什么?”
“在这里说话要被他们听到!”
两个人悄悄爬起来,猫着腰,贼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船棚。
外面的空气好清凉啊!空气中还有着焚烧草木的气味。
“我有点肚子痛,你呢?”正峰说。
阿龙说:“我肚子不痛,嘴痛。还有,脸被你打得很痛,现在还痛!”
“对不起,阿龙!”
“没关系。”
“阿龙,你猜,她叫什么名字?”
“谁?”
“那个女生呀,到我们船上来卖小龙虾的。”
“名字怎么会猜得到!”
“忘记问她叫什么名字了!”正峰遗憾地说。
“你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正峰,你想她做你的女朋友吗?”
阿龙说出这句话,自己的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希望她成为正峰的女朋友。
“我长大了,就要娶这样的老婆。”
阿龙假装笑了,说:“你这样想不难为情吗?”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我是说长大以后,不是现在!”
“但是你现在想了!”
正峰的声音,在昏暗的夜里,让阿龙听上去觉得有点陌生。好像说话的不是正峰,而是另外的人。是的,正峰的声音,听上去倒像是一个大人在说话。
“我好想再见到她!”正峰的声音,像一只苍蝇,在夜色中嗡嗡地飞。
“你们两个不睡觉,在外面做什么?”甜英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俩身后,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睡不着!”阿龙说。
“是吃撑了吧?”甜英说:“实在撑得难受,就用手指抠一下喉咙,能吐出来就好了。”
“不用吐,一会儿就好了!”正峰说。
“快进屋里睡觉吧,不许再说话了!”甜英说。
船棚里秋生的呼噜特别响,舱板都好像被震动了。
“比机器还响!”正峰说。
甜英说:“听惯了就不响了,快进去睡!”
在大伯机器一样响的呼噜声里,阿龙很快睡着了。
船开着开着,就飞起来了。越飞越高,飞进了银河里。原来银河里有很多船啊,大船小船很多很多,不是在水里开,而是在空中飞。啊,对面的小船上,那不是卖小龙虾的女生吗?她的头上,缀着星星,那是她的眼泪吗?但她没在哭啊,她开心地笑着,笑得像一朵花。
机器的突突声,昭示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运河的早晨,刮着微微的风,那风是湿润的,有着水的腥味。
甜英早就煮好了一大锅粥,还烙了几块香喷喷的煎饼。她盛好了三大碗粥,放在矮桌上。粥太烫了,提前盛出来,好让秋生吃。等正峰和阿龙起来了,也就正好可以吃。
摆在桌上的,还有两包榨菜。
甜英自己已经喝了一大碗粥下去。她一边吃,一边嘴里发出嗤啦啦的声音。是的,粥太烫了,她边吃吹,但还是很快就吃下去了。她的嘴,已经习惯了吃很烫的东西。虽然她听收音机里说,吃太烫的东西有害健康,会把食道烫坏,但她还是喜欢吃滚烫的粥。粥端在手上,烫得几乎端不住,但是,她却能喝下去。她的嘴,比手还耐烫。“滚烫的喝下去舒服,浑身都舒服!”她说。
秋生发动了机器,然后,把方向盘交给甜英。
秋生去洗漱,他刚刷好牙,还没端起粥碗,船就不动了。
它突突突地吼着,就是不往前开。
“倒挡!倒挡!”秋生喊道。
船还是不动。
秋生替下甜英,机器在他手里忽而大吼,忽而喘息,仿佛是他在暴怒,是他在骂人。但是,不管怎么样,船就是不动。船像一个倔强的孩子,怎么骂怎么打,它就是不动。
“你是怎么开的?!”秋生愤怒地说。
“就是往前开呀,还能怎么开?”甜英说。
“搁浅了,开不动了!”秋生关掉了机器,泄气地说。
“这河面挺宽的呀,怎么会这么浅呢?”甜英说。
“真是见了鬼了!”秋生猛地拍了方向盘两巴掌。
他又一次发动了机器,他让机器发出了特别响的突突声。仿佛是被绑的困兽,大吼一声,要使足全身的力气,挣脱捆绑在身上的绳索。
一会儿怒吼,一会儿吃力地喘息,船却依然一动不动。
“锚起了吗?”秋生说。
甜英说:“起了呀,不是你自己拉上来的吗?”
秋生的嘴里,吐出一句粗话,又把机器关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甜英急得快要哭了。
秋生说:“有啥怎么办的,去拖!叫正峰他们起来,一起去拖!”
“正峰正峰,起来,快起来!阿龙也起来!”甜英喊道。
“什么事呀?”正峰睡得正香,他很不满意被叫醒。
阿龙也好困啊,但是听到甜英慌慌张张地叫他们起来,一下就坐了起来。
甜英说:“船搁浅了,开不动了!”
“什么是搁浅?”阿龙的眼皮,好像被眼屎糊住了,他撩起汗衫,使劲地揉自己的眼睛。
“就是船开到浅滩上了,被卡住了,开不动了!”甜英说。
正峰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他懒洋洋地说:“那怎么办呀?”
“到岸上去拖,一起去背纤!”甜英说。
甜英一把将正峰拉起来:“走,快走!阿龙,一起走!”
秋生已经架好了跳板,“你在船上!”他对甜英说。
正峰和阿龙,光着脚跟在秋生后面,踩着跳板走进了河水里。
走跳板的时候,阿龙看到脚下的流水,心里有点慌。可是,正峰却故意跳了一下,让跳板弯弯地弹上去又落下来。
“鞋子!鞋子!”三个人到了岸上,听到甜英在船上喊。
“不要!不要!”秋生不耐烦地说。
但甜英还是把三个人的鞋子都扔到了岸上。
秋生很生气,他拿起自己的鞋子,又扔回船上。他扔得很准,两只鞋子像两只大鸟,稳稳地落到了船棚门口。
正峰和阿龙也要像秋生一样,把自己的鞋子扔回去,但秋生制止了他们:“你们穿上,穿上鞋!否则会踩到地上的碎玻璃!”
“那你呢,大伯?”阿龙拎着自己的鞋说。
“我没事。你们脚嫩!”秋生说。
正峰说:“我脚上也有老茧!”
秋生很凶地对正峰说:“穿上!”
正峰乖乖地穿上鞋,他故意将鞋穿反了,把左脚的鞋穿在右脚上,右脚的鞋穿在左脚上。
细心的阿龙看出来了,说:“正峰,你穿反了!”
正峰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说:“我是卓别林!”
阿龙于是学着正峰的样子,也故意把鞋左右换过来穿。
可是,没走几步路,他就觉得特别别扭,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于是他蹲下来,把左右鞋换了回来。
秋生拿着粗壮的麻绳,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让正峰和阿龙在他身后,也像他一样背着绳子。“一起用力拉!”他命令道。
“一二三!”秋生喊道。
正峰和阿龙也跟着他一起喊:“一二三!”
船上,机器突突突地响。
可是船就像是在运河里生了根,或者说就像是一个岛,怎么拉它都不动。
“使劲啊!”秋生回头喊。
正峰和阿龙,也学着秋生的样子,身体前倾,双脚使劲地蹬着大地。
“一,二,三!”
“一——二——三——”
无论他们怎样喊,怎样使劲,船还是突突突地干嚎,并不往前走。
“肩膀好痛!”正峰说。
阿龙也觉得痛,好像麻绳勒进了他的肉里。他不再让绳索背在他的肩上,而是反转身子,双手握住麻绳,用力向后拉。
正峰也转了过来,跟阿龙一样,双足蹬地,身体后倾。
三个人吭哧吭哧地拉,船还是不动。
“停停停,不要拉了!”秋生把麻绳从肩膀上拿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吃力地喘着气,懊恼得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正峰和阿龙也扔开麻绳,坐在了地上。
“我要是鲁智深就好了!”正峰说。
“鲁智深也不一定拉得动!”阿龙说。
正峰说:“他那么大的杨柳树都能连根拔起,肯定拉得动!”
阿龙说:“可是船比杨柳树还要重。”
正峰说:“船是浮在水上的,杨柳树的根扎在泥底下很深很深。”
阿龙说:“要是我们三个人都是鲁智深,肯定拉得动。”
秋生丧气地说:“鲁智深也不见得有那么大力气,那是书里夸张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看到一只小船向他们这里划了过来。
“是卖龙虾的老奶奶!”阿龙的眼睛最尖,第一个看出来。
“真是!”秋生说。
老奶奶的船很快就到了他们面前。“船搁浅了吧?”
阿龙说:“是的,老奶奶。”
“你怎么知道?”正峰问道。
老奶奶说:“经常有船在这儿搁浅的。”
“天啊!天啊!我们走不了啦!”正峰夸张地用两个拳头敲地,嘴里大喊着。
阿龙也学着正峰的样子,用拳头捶地。
老奶奶说:“你们别急,我去叫人来帮忙!”
她麻利地划着船,小船很快就不见了。
不一会儿,远远的有一帮人跑了过来。
“五个,不对,六个!”正峰激动地站了起来,数着来人。
阿龙也站起身来,说:“看,看,戴墨镜的人,昨天卖小龙虾给我们的!”
秋生也站了起来,太阳有点亮,他用手掌遮挡着,看那些人向他们走来。
来了六个人,加上正峰他们三个,大家背起粗粗的麻绳,一二三,一二三,奋力地拉呀,用力拉呀!
一共九个人,却只有八个人拉。墨镜男人没有一起拉,他只是站在边上,负责指挥。“一二三!一二三!”他的嗓音很细,有点像女人。但他喊得很卖力,有很节奏感。
船动了!
突突突的机器声,仿佛是在欢呼。
“耶耶耶——”正峰欢呼起来。
“耶耶耶——”阿龙高兴得跳起来。
“耶耶耶——”墨镜男人也大声喊,他的嗓音,真的好像女人啊!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秋生的嗓门,比任何人都大,好像是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
“不用谢,不用谢!”墨镜男人说:“昨天的小龙虾好吃吗?”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正峰说。
“比大龙虾还好吃!”阿龙说。
墨镜男人说:“好吃就下次再来!”
正峰和阿龙几乎是一起说出来:“下次还买你的小龙虾!”
“好好好,说话算数!”墨镜男人高兴得大笑起来,好像真的是又买了他的小龙虾。
“下次买一百斤!”正峰说。
“下次买两百斤!”阿龙说。
秋生说:“正峰阿龙不要乱说,怎么可能买那么多?不能吹牛,做不到的事,不能随便答应!”
墨镜男人拍拍阿龙的肩膀,又拍拍正峰的背,说:“一百斤两百斤吃不下的,但是我一个人吃过十斤。我们泗洪的小龙虾实在太好吃了,对不对?”
“对!”正峰说。
“好吃!”阿龙说。
提着各自的鞋子回到船上,回头看时,墨镜男人他们已经不见了人影。
“这里的人真好啊,要不是他们,我们就走不了啦!”甜英说。
阿龙说:“比鲁智深还好!”
船突突突地往前开,河面越来越开阔。
只有正峰一个人,还呆呆地站着,看着远远的岸。
“正峰——”阿龙喊他。
可是,正峰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是没有听到呢,还是故意不理睬?
刚才背纤的地方,已经远得看不到了。正峰却还傻傻地立在船边,眺望着那里。
“正峰,有什么好看的呀?”阿龙说。
正峰忧郁地坐了下来,说:“我觉得就像做梦一样。阿龙,你说,刚才确实是来了六个人帮我们拖船吗?”
阿龙说:“当然是啊,那个戴墨镜的叔叔,就是昨天晚上卖小龙虾给我们的。”
“昨天晚上卖小龙虾给我们的,还有另外的人是吗?”正峰说。
阿龙说:“是啊,还有一个女生。”
正峰的眼光,茫然地看着远方,他说:“今天她为什么没有来呢?”
是啊,要是她今天也跟墨镜男人他们一起,来帮忙拉船,那么,就又能见到她了。阿龙想,要是今天她也来了,正峰会不会问她叫什么名字呢?
只要突突突的机器声一停,秋生的收音机就会响起来。可是,里面除了天气预报,就是京剧。正峰不喜欢听,阿龙也不喜欢听。
秋生说:“那是因为你们不懂,所以觉得不好听。”
阿龙书包里带了两本书,一本是《无字图书馆》,一本是《卡夫卡和旅行娃娃》,都是西班牙一位叫法布拉的作家写的。临走的时候,妈妈还提醒他说,在船上如果感到无聊了,就可以看看书。妈妈说:“而且,看书总是好的,出去玩也不能忘了学习。”
阿龙对正峰说:“正峰,我们来看书吧!”
正峰很干脆地说:“我不喜欢看书的!”
阿龙就拿出书来,一个人看。
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小镇图书馆里,书上的字,竟然悄悄地都从书中跑走了,这是多么奇怪啊!
可是,正峰却在旁边大声唱歌。他唱歌一点都不好听,简直是五音不全的。阿龙知道,他其实并不爱唱歌,平时就没听到过他唱。现在他大声地唱,唱得这么起劲,可能就是故意捣乱,不让阿龙静静地看书。
“别唱了,好不好”阿龙说。
正峰说:“我怎么连唱歌的自由都没有了?”
阿龙说:“你怎么偏偏在我看书的时候唱?”
正峰说:“嘴巴长在我的身上,我想什么时候唱,就什么时候唱!”
阿龙说:“你这样,我书都看不进去。”
正峰说:“那你为什么要在我唱歌的时候看书?”
阿龙说:“是我先看书,你再唱的!”
正峰说:“阿龙,别看书了,书有什么好看的!我们来唱歌吧!”
他一把抢过阿龙手上的书,扔在了船棚的角落里。
他的动作很粗鲁,阿龙很心疼他的书。他怕书被他这么一抓一扔,就弄皱了。阿龙总是觉得,如果一本书变成皱巴巴的,就不好看了。
阿龙把书拿起来,看它有没有被扔坏。
正峰却又一把抢过去,又要扔。
阿龙双手护住书,说:“让我把它放好!”
阿龙把书小心地放回书包。他有点后悔把书拿出来,看又看不成,还被正峰抢过去扔了一下,他有点心疼。
正峰刚才唱的是一首名为《香烟爱上火柴》的歌,阿龙也知道这首歌,但他一点都不喜欢它。
“如果你是我眼中的一滴泪,那我永远都不会哭。因为我怕失去你,因为我怕失去你——”正峰又唱了起来。
“不要唱这个,不要唱这个好吗?”阿龙说。
正峰换了一首:“求求老天淋湿我的双眼,冰冻我的心,让我不再苦苦奢求你还,回来我身边——”
阿龙打断他说:“这首歌我不会唱的!”
正峰说:“这个不会唱,那个不喜欢,你到底要唱什么歌?”
阿龙想了想,说:“我们来唱《十二生肖》好吗?”
正峰说:“好的好的,这首歌我也喜欢的!”
这就是十二个生肖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辰龙巳蛇午马未羊
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这就是十二个生肖
是你的还是他的
是世界的是地球的
一百岁已经算久的
还有什么好争了
做一个好学生了
不要烦恼不要打仗
咱们来唱首歌谣
如果说人有十二种不同
步入华丽世界学习每个品种
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
大声地唱——
唱到一半,阿龙实在不想再唱下去了。跟正峰一起唱,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唱歌,而是在乱喊乱叫。正峰每一句都不在调上,而且还唱得超响,让阿龙也找不到调了。根本就不像是唱歌,而是扯着嗓门在念歌词。
“你怎么不唱了?”正峰问。
阿龙说:“我不想唱了。”
正峰说:“是你说要唱《十二生肖》的,怎么又不唱了呢?”
阿龙说:“我们唱得太难听了!”
他没有说正峰唱得难听,而是说“我们”唱得难听。一来是怕正峰生气,二来呢,这也是事实。跟正峰一起唱,阿龙确实也变得不会唱歌了,在他自己听来,都是很难听很难听。
正峰说:“我们肯定没有王力宏唱得好听。”
阿龙说:“那就不要唱了!”
正峰说:“唱得不好听又没关系的,只要唱得高兴就好了!”
阿龙说:“可是我就要唱得好听!反正我现在不想唱。”
正峰很落寞地一个人唱:“如果你是我眼中的一滴泪,那我永远都不会哭——”
不过他只唱了两句,也就不唱了。
他突然抱住阿龙的头,两根手指,还抠住了阿龙的两个鼻孔。
“你干什么!”阿龙挣脱了,叫了起来。
“我打保龄球!”正峰大笑着说。
阿龙在电视上看到过打保龄球的,虽然正峰刚才把他的鼻孔抠得有点痛,但他还是笑了。他觉得很好笑,人的脑袋,真的就像一个保龄球,两个鼻孔,确实很像保龄球上的两个洞。
他把正峰的脑袋抱住,也去抠他的两个鼻孔。没想到的是,正峰的鼻子里,竟然很多鼻涕。他的手指还没挖进去,就已经碰到了粘粘的鼻涕。
阿龙大叫起来,放开正峰,马上趴到船舷,在河里洗手。
正峰开心得哈哈大笑。好像鼻涕是他故意留在鼻孔里的,为的就是要让阿龙的手伸过来,让他粘一手鼻涕。
甜英替上了秋生,去掌方向盘。秋生从驾驶舱里出来,看到阿龙趴着洗手,说:“你怎么不怕掉下去?”
正峰说:“我要是对准他屁股上踢一脚,他就掉下去了!”
秋生厉声说:“你敢!”
阿龙听到了正峰说的话,吓得赶紧一翻身,仰面躺在了舱板上。
正峰也躺下来,和阿龙靠在一起。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好像是要睡觉了。
“船上待腻了吧?”秋生说:“今天下午到高邮,我带你们去听扬州评话吧,不知道茶馆里有没有说《武松》的。”
正峰闪电般坐起身,说:“武松?什么武松?”
秋生说:“说大书啊,讲武松的故事。”
正峰说:“啊,我要听!我要听!我最喜欢武松了!”
阿龙也坐起来,说:“我也喜欢武松,我要听武松!”
秋生说:“今晚不知道有没有呢!我在高邮听过几次,那说书先生说得真好听!”
“快开!快开!”正峰对着驾驶舱大声喊。
甜英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是向他摇摇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
秋生说:“急什么呀?开得再慢,吃晚饭前也能到高邮。去早了也没用,评话都是晚上才有。”
正峰和阿龙都兴奋极了。机器突突突的声音听上去不再讨厌,反倒像充满激情的鼓点,和他们的咚咚跳动的心是一样的节奏。
突突突,快快开!
咚咚咚,听武松!
突突突,快快开!
咚咚咚,听武松!
匆匆吃了晚饭,秋生就带着正峰和阿龙上岸,要往高邮城里去。
甜英说:“我也想去听说大书的,我也喜欢听《武松》!”
秋生说:“你不能去!你去了,谁在这里看船呢?”
甜英说:“我知道了,我就是天生这个命!脏活苦活累活,都有我的份,就是吃喝玩乐的时候,就没我的事了。”
秋生说:“你也不要这样说。那我在船上,你带他们去好了!你知道哪里有说大书吗?”
正峰说:“让妈妈一起去吧!”
“谁看船?”秋生说。
当然不可能是正峰或者阿龙留下来看船。
“总要有人留在船上!”秋生说。
“没有人不行吗?”正峰说。
秋生说:“肯定不行!”
甜英说:“也不一定有人到船上来偷东西。”
“万一呢?”秋生说。
正峰想出了一个办法,说:“我们把船棚里的灯开着,这样,小偷就不会来了,以为船上有人。”
秋生说:“你是要玩空城计啊!”
阿龙觉得正峰的办法不一定行。上次在窑湾镇,不就是有一帮小孩从水里游过来,偷船上的煤吗?船上还有人呢!
甜英说:“算了,还是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船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是不放心的。”
三个男人穿上鞋,上了岸。
甜英抽掉了跳板。
“伯母力气真大啊,一个人能搬得动跳板!”阿龙禁不住赞叹道。
船上的伯母听到阿龙这么说,她拿下眼镜揉自己的眼睛。
“妈妈再见!”正峰说。
甜英不吱声。
“伯母再见!”阿龙说。
甜英也不吱声。
“妈妈,为什么不说话?”正峰说。
甜英还是没有声音,只是站在船头揉眼睛。
“伯母哭了吗?”阿龙轻声说。
“走吧,走吧,别管她了!”秋生迈开大步,带着两个男孩,向城里走去。
一路上阿龙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伯母不能和他们一起去听评话,很可怜。她白天要做饭、洗大家的衣裳,还要和大伯轮流掌舵开船,确实很辛苦。而去城里听评话,她很想去,却不能去,只能一个人留在船上看船,怪不得她要哭呢!
要是船上有一条大狼狗就好了!阿龙想,那样,伯母也就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听评话了。有了凶猛的大狼狗,就不会有人敢上船偷东西了。
要是自己的妈妈,也想跟他们一起去听大书,但是不能去,只能一个人留在船上,她会哭吗?如果她哭了,阿龙是一定会很心疼的。那么,他愿意替妈妈看船吗?他敢一个人留在船上吗?
也许,他会陪着妈妈,也留在船上。尽管不能听评话了,他也愿意。
可是,妈妈一定不会同意。她一定会说:“你留下来,我也还是听不到评话。除非你一个人看船,我去听。可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船上,我又是不放心的。”
阿龙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阿龙,快点!跟上!”正峰在前面喊他。
很大的茶馆,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
正峰他们坐下来,秋生点了一杯茶。
服务员说:“你们三个人,不可以只要一杯茶。”
秋生说:“小孩不喝茶的。”
服务员说:“不喝也要点的,这就是听书的门票。”
秋生说:“那我们要两杯茶行吗?他们两个是小孩,小孩只要半票,不是吗?”
服务员说:“我们这里没有半票的,男女一样,老少无欺。”
点了三杯茶,一起上来的还有界首茶干、秦邮董糖、双黄咸鸭蛋和烫干丝,都是每人一份。
正峰和阿龙,好像晚饭没吃一样,张嘴就吃。很快就把各自的一份吃光了。
秋生说:“你们可以吃我的。”
正峰看着他爸爸面前的那一份,没有反应。他一定是在犹豫,吃还是不吃?
阿龙觉得再吃大伯的,很不好意思,就说:“我不要吃了!”
大伯说:“我就知道你们会饿,两个人都是,晚饭根本没好好吃。”
正峰说:“要来听书,太激动了!”
“很激动!”阿龙说。
“再激动,晚饭都要好好吃嘛!”秋生说。
服务员看到正峰和阿龙面前的碟子都空了,问:“两位要不要来一碗小馄饨?”
阿龙客气,说:“不要了。”
服务员说:“我们高邮的陈小五馄饨很有名的,是天下美食。来高邮不吃一碗,就是白来了!”
“来两碗,给他们一人一碗!”秋生说。
“您不来一碗吗?”服务员对秋生说。
“我这些还没吃完呢,不来了!”秋生说。
两碗馄饨热腾腾地端上来,薄薄的皮子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肉馅。一只只馄饨,半浮在酱油汤里,还有一些青翠的葱花,看好,又散发着诱人的香。
“吃吧,趁热吃吧!”秋生说。
他说话的时候,咽了两下口水,阿龙看到了。
阿龙知道,大伯也是想吃馄饨的,但他没有要,只给阿龙和正峰要了,他是不是为了省钱?这么好的馄饨,他眼睛看着,却不吃,他一定很馋的。
阿龙的心里感到一软,觉得大伯真好啊!而自己,竟有了一点愧疚,觉得让大伯看着他们吃,很不好意思。
阿龙把碗推过去,推到大伯面前,说:“大伯,给你吃吧!”
秋生说:“怎么,你不喜欢吃吗?”
阿龙说:“不是。”
正峰对阿龙说:“那你为什么不吃?”
阿龙说:“我想给大伯吃。”
秋生的笑容,变得很尴尬。他很感动,觉得阿龙小小年纪,却这么懂事,竟然这么体谅大人,真是不容易。
他把碗推回给阿龙,说:“谢谢你阿龙,大伯不要吃,你吃吧!”
阿龙说:“那大伯你先吃几个,再给我吃!”
正峰马上舀了一个,递到秋生嘴边,说:“爸爸你吃!”
秋生一口把儿子递过来的馄饨吃了下去。他的脸上,漾满了幸福的表情。
阿龙也舀了一只,喂进大伯嘴里。
“好了,好了,我够了,你们吃,你们吃!”秋生嘴里含着馄饨,含含糊糊地说。
正峰又喂了他一只。
阿龙也又喂了他一只。
正峰再喂了他一只。
阿龙再把一只馄饨递到秋生嘴边的时候,他推开了。说:“不吃了,真的不吃了,我吃不下了,阿龙你自己吃,正峰也自己吃!”
正峰和阿龙两个,这才埋头呼噜呼噜地吃馄饨。
阿龙吃完馄饨,把碗里的汤也喝光了。他抬起头来说:“比方便面还要好吃!”
正峰说:“那当然啦,比方便面贵多了!”
秋生一直认真地看着两个男孩吃馄饨。他们的脑袋毛茸茸的,好像都要放进馄饨碗里去了。秋生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两个多好的孩子啊!馄饨吃进他们的肚子里,比秋生自己吃,可要让他快乐多了。要不是担心他们吃撑了,他就会再要两碗,甚至再要四碗。不,他们能吃多少,他就要多少。只要他们吃得下,只要他们吃得高兴,他就不心疼钱!
说书先生出场了!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裤,头发像是抹了油,梳理得苍蝇站上去都会打滑。
他一出场,茶馆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他的一双眼睛,真是炯炯有神,比所有人的眼睛,都要亮。
阿龙发现,跟说书先生比,大伯的眼睛是混沌的,眼睛里还有血丝。他猜,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吧!除了早晨,大伯每顿都要喝酒。
说书先生手里的醒木在桌子上一拍,他就说开了:“今天跟各们继续说皮五辣子——”
“不是说《武松》吗?”正峰说。
“是不是《武松》啊?”阿龙说。
秋生侧着耳朵,仔细听,说:“好像不是。”
邻桌的人说:“不是《武松》,是《皮五辣子》。”
“什么是《皮五辣子》呀?”正峰问。
“有名的,很有名的!”邻桌说。
“别说话,听吧!”秋生说。
“我要听《武松》!”正峰很不满地说。
“我也要听《武松》!”阿龙说。
邻桌告诉他们,《武松》上个星期已经说完了,现在说的是《皮五辣子》。
“听吧,很好的!”秋生说。
正峰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表示失望,也表示无奈。
阿龙没有像正峰一样叹息,他的目光,被说书先生吸引了。
说书先生的表情,丰富得就像在几张不同的脸之间切换。他说话的声音,也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好像是两个人在对话。
他说的话,阿龙只能听懂大概。他说皮五辣子从小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父母双亡后,他把家产全部输光了,白天在街上耍赖要点钱,晚上就睡在土地庙里。这些,阿龙是听明白了。
说书先生说,皮五辣子又懒又脏,他每天早上醒来,两只眼睛被眼屎糊得睁不开,他用手掰开一只眼睛后,能看见了,就懒得再掰开另一只眼睛。所以,他慢慢就养成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习惯。
听到这里,正峰哈哈地笑出声来。
阿龙也觉得好笑,他也跟正峰一样笑了。
两个男孩的哈哈大笑,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是的,许多人都不是被说书先生逗笑的,而是觉得正峰和阿龙傻啦吧叽的笑太好笑了。
笑声对说书先生显然是很大的鼓励,他很高兴,眼睛比刚才更亮了,说话的声调也更响亮饱满。
他说,皮五辣子还有个特点,就是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为什么?那是因为,他身上有虱子,却懒得挠痒痒,总是耸耸肩,“皮擦布,布擦皮,”所以就变成了两边肩膀不一样高了。
真好笑啊!这次是阿龙先发出笑声,接着正峰也笑了,两个男孩的笑,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这笑声,在茶馆里显得很突兀,感染了大家。
可是,他慢慢地往下说,他的话越来越难听懂了。
阿龙觉得有点困了。
茶馆里没有刚才安静了,渐渐嘈杂起来。嗑瓜子的声音,轻声交谈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呢!
阿龙迷迷糊糊地,突然被说书先生的一记醒木拍醒。说书先生手上的木头,怪不得叫“醒木”呢!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阿龙醒了,茶馆里重新又安静下来。
正峰也不像刚才那样兴奋了,他的神情,也显得有些困倦。
“听不懂!”正峰说。
“我也听不懂!”阿龙揉揉眼睛说。
秋生说:“扬州话就是这个样子的。”
邻桌的人说:“多听就懂了。”
说书先生继续说书,阿龙继续迷迷糊糊。
渐渐地,阿龙眼里的说书先生,只有嘴巴在动啊动的,他说些什么,一个字都没有往阿龙耳朵里去。
阿龙的身体,突然往前一倒,砰的一声,把面前的茶杯撞翻了。
“你睡着了!”他听到正峰说。
阿龙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他们这里。大家都听到这砰的一声了,好像阿龙的脑袋撞翻茶杯,是比说书还要吸引人。
终于熬到说书结束,哗啦啦的掌声,把阿龙从迷糊中惊醒。
“结束了,走了!”秋生说。
秋生面前的双黄蛋、董糖和茶干,还没吃掉呢!阿龙看见了,正峰也看见了。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些食物。
他们饿了,又饿了。
“带回去给你妈吃!”秋生一边将东西用餐巾纸裹起来,一边对正峰说。
阿龙觉得很惭愧。自己刚才很想吃呢,他饿了,看着大伯面前的茶干什么的,真想伸出手去,拿过来塞进嘴里。他所以没有拿,是在等正峰先动手。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伯母一个人看船,不能来听书,就应该带点东西回去给她吃呀!而自己和正峰两个,早就把小碟里的东西吃得底朝天了。而且,还想把大伯那里的也拿过来吃呢!要是真的伸手去拿了,那有多丢人啊!
三人走出茶馆,夜凉似水。
正峰打了两个喷嚏。
秋生说:“你妈在说我们了!”
“那我们快走吧!”正峰说。
“我们快走吧!”阿龙噔噔噔地走到了最前面。
“秋生!秋生!”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
“啊,是你啊?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太巧了!”秋生的大嗓门,让很多路人为之侧目。
这个戴眼镜的叔叔,原来是以前跟秋生一样,也是开运输船的,现在他换了开大卡车了,他买了好几辆大卡,他有一个车队。
“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他的两条长手臂,搂住了正峰和阿龙,一边一个。
秋生说:“是啊,这叫他乡遇故知!在一个茶馆里听了半夜书,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眼镜叔叔说:“是啊,你们站起来的时候,我才看见!”
“你现在发达了!”秋生说。
“哪里哪里,也是混口饭吃!”眼镜叔叔说。
秋生说:“你是大老板了!”
眼镜叔叔说:“可别这么说!怎么,有了老二了?两个帅小子,秋生你真福气啊!”
秋生说:“哦,这是阿龙,是我弟弟的孩子。”
眼镜叔叔热情地说:“我们找个馆子,去喝一杯,怎么样?”
秋生说:“现在太晚了,两个小孩都困了!”
眼镜叔叔说:“那让他们回去,咱俩好好喝几杯。”
秋生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
眼镜叔叔说:“那明天吧,明天我请你们吃饭,大家都要来啊!”
他拍拍正峰和阿龙的头,说:“怎么不见嫂子?”
“她在看船!”正峰说。
眼镜叔叔说:“这里的治安好得很,船不用看,不会有人偷东西的!”
“明天还是得赶路!”秋生说:“怕过长江的时候遇上大风。”
“可别!”眼镜叔叔说,“多年不见,今晚碰上,真是难得!不差一天半天的,最近天气都不错,明天一定喝杯酒,叙叙旧!”
阿龙是希望大伯答应的。因为阿龙很喜欢这个叔叔,他热情的样子,让阿龙心里暖暖的。另外,阿龙也很想到饭店里吃一顿。
“爸——”正峰叫了一声爸,没说其他。但他的意思秋生能懂,阿龙也懂。他也希望接受眼镜叔叔的邀请,明天去饭店赴宴。
秋生终于答应了,他的大嗓门在空旷的夜里,显得特别洪亮。
“说好了啊,秋生!明天中午,11 点半吧,老苏北饭店,就在刚才听书的茶馆边上。叫上嫂子,大家一定来啊!”
“船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还是不放心!”甜英说。
“那你还是不去吧!”秋生说。
甜英不吱声,她的脸上,有了委屈的表情。她的眼镜片亮晃晃的,好像也在生气。
昨晚听书,她没有去,一个人留下来看船。今天去下馆子,又让她看船,她当然不高兴啦。
“我带一个菜回来给你吃!”秋生说。
“我不要吃!谁要吃你带回来的东西!”甜英说。
秋生笑了,说:“昨晚上带回来的双黄咸鸭蛋那些,你不是全吃了吗?都没留到早上。”
甜英说:“不吃掉不是要坏了吗?难道扔到河里去?”
看着甜英满脸的不高兴,秋生说:“正峰,要不你留下来看船吧,让你妈去。”
“我不!我不要!”正峰说。
阿龙的心咚咚乱跳起来,他很担心,下来大伯就会让他留在船上。如果大伯说,那就阿龙留下来吧,那该怎么办?他也像正峰一样说不要吗?
其实阿龙是多虑了,不可能让他一个十岁的小孩单独留在船上的。留在船上有什么用呢?十岁的孩子,即使看到有人上船偷东西,又怎么对付?
秋生说:“那就大家都去吧,冒个险。眼镜说了,这儿治安好,不会有事。”
“那我去换件衣裳!”甜英说。
汪惠仁 书法
她去船棚里,换了一件鹅黄的衬衫出来。“好看吗?”她问正峰。
正峰说:“不好看!”
但是阿龙觉得挺好看的,至少比她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个大汗衫好。那个大汗衫,就像男人的衣裳,而且还有汗酸味。
“正峰说不好看,那怎么办?”甜英犯了愁。
秋生说:“那就去换一件嘛!”
“换哪件?”甜英问。
秋生想了想,说:“那件像黄鳝一样的不错。”
秋生形容得一点不错,这件衬衣从颜色到花纹,都跟黄鳝很像。不过,因为是竖条纹,所以甜英穿上它,身材显得清秀了一些。
“怎么皱巴巴的呀?”正峰说。
甜英说:“船上的衣裳,有什么办法,都是塞在席子底下,没有一件不皱的。”
“皱的地方抹点水就好了!”秋生很有经验地说。
甜英说:“不用了,穿一会儿就好了。等走到城里那个饭店,它就不皱了。”
四人上了岸,甜英说:“跳板怎么办?不抽掉吗?”
是啊,如果跳板不拿掉,那么不是谁都可以轻松地上船吗?要是抽掉跳板,那怎么把它放到船上去呢?他们回来的时候,又怎么上船呢?
“不抽吧!”秋生说。
甜英说:“那怎么能放心!人家上来把一船煤都搬空了怎么办?我们有钱赔吗?”
“跳板搭一点点在岸上,”正峰出了一个坏主意,说:“如果有人走上来,就噗嗵一下掉到河里去!”
听正峰这么说,阿龙想起了他的同学罗志刚,曾在教室门上放了一个玻璃瓶。女生梁嫣一推门,玻璃瓶正好落在她头上,把她的额头砸出了血。
阿龙马上说:“这样很危险!”
秋生对正峰说:“亏你想得出来!这么高摔下去要出事的,跳板还有可能打过来,出了人命怎么办?”
正峰马上不吱声了。他转过头,给了阿龙一个白眼。好像他被爸爸批评,都是阿龙害的。
甜英灵机一动,说:“有了,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呀?”阿龙问。
秋生说:“什么办法?”
只有正峰不吭声,他还在生气。
甜英说:“把收音机开着,开到最响。这样,人家就会以为船上有人!”
“这倒是个好办法!”秋生说。
正峰说:“收音机里就放京戏,这样人家就以为船棚里是大人。”
甜英夸赞说:“正峰说得对,听京戏的肯定是大人。”
正峰得了表扬,脸色才好转了起来。
阿龙说:“正峰好聪明!”
阿龙的内心,其实并没有觉得正峰有多聪明,开收音机的办法,又不是他想出来的。阿龙所以要说一句,那是为了让正峰不要再生他的气。正峰刚才一脸不高兴,还给了他一个白眼。正峰生气,阿龙当然也就不可能开心,大家都会不开心,那么,去老苏北吃饭又有什么意思呢?
收音机里放的是广告。秋生说:“过一会儿,就是京剧节目了!”
“要是京剧放完了呢?”正峰担心地问。
秋生说:“那又是广告。”
正峰说:“那广告之后呢?”
秋生说:“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之后呢?”正峰说。
秋生说:“又是广告。”
“广告之后呢?”这回是阿龙问了。
甜英说:“别没完没了地问下去了,反正收音机开着就行,管它什么节目!”
“要是后来放少儿节目了,那人家就以为船上是小孩!”正峰说。
“有小孩也比没有人好!”甜英不耐烦地说。
秋生说:“只要收音机开着就好,放少儿节目,也不代表船上就没有大人。”
“是啊,只要收音机响着,人家就不敢上来!”甜英说。
大家于是欢欢喜喜,一路向老苏北饭店走去。
眼镜叔叔要了很多菜,正峰、阿龙和甜英,稀哩哗啦一阵猛吃,很快就饱了,什么也吃不下了。
眼镜叔叔说:“再来一人一碗陈五小馄饨!”
甜英赶紧说:“不要了!不要了!一口也吃不下了!”
正峰说:“我半口也吃不下了!”
阿龙说:“我小半口也吃不下了!”
眼镜叔叔说:“这里的陈五小馄饨,是天下有名的,著名作家汪曾祺写过它的!”
秋生说:“昨天晚上在茶馆里听书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了。”
眼镜叔叔骄傲地说:“怎么样,好吃吧?”好像陈五小馄饨是他做的一样。
正峰说:“昨天好吃!”
阿龙说:“今天吃得太饱了!”
眼镜叔叔和秋生两个,菜吃得很少,光是说话和喝酒。其实秋生话也不多,都是眼镜叔叔在说。
甜英突然对秋生说:“要不,你们两个再喝一会儿,我和正峰阿龙先回船上。”
眼镜叔叔说:“急什么呀,再坐会儿!”
甜英说:“我还是不放心船上!”
“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开着收音机吗?”秋生说。
眼镜叔叔说:“高邮的治安很好的,不用担心!”
甜英说:“可我还是心里不踏实,眼皮老是跳!”她的手指,伸到自己的眼镜片后面,按了一下眼皮。
“眼皮跳有什么关系?”正峰说。
甜英说:“眼皮跳得我心慌,我怕出事!”
秋生说:“你比我还迷信!”
甜英说:“要不正峰阿龙你们再坐会儿,我先回。”
正峰说:“我也要回去!”
阿龙也早就觉得无聊了。吃饱了,眼镜叔叔叽哩呱啦说个不停,他说些什么,阿龙和正峰一点都不感兴趣。
“我也要回去!”阿龙说。
甜英说:“那我们三个先走,你们慢慢喝,反正今天也不开船了。”
“去吧!去吧!”秋生好像已经有点醉了,说话舌头都不那么灵活。
走回到船停泊的地方,甜英的脸都白了。“不好了!不好了!”她慌张地说。
正峰和阿龙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甜英说:“你们听!收音机不响了!”
真是啊,船上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走的时候,收音机开着,开得很大声,现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有人上了船?是把收音机关了?还是连收音机也偷走了?
会不会小偷现在还在船上?
大家都紧张起来。
阿龙的心砰砰地跳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跳板还像走的时候一样,稳稳地架在船与岸之间。它轻轻巧巧的,安安静静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还是两个,从这块跳板上,猫一样走上船?他偷走了船上什么东西?也许,什么东西都没偷走,只是把收音机拿走了。
船上除了这只收音机,可能也没有什么其他值钱的东西了。只有船舱是装得满满的煤,才是最值钱的东西。可是,一船煤,看上去好好的,根本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
三个人站在岸上,看着他们的船儿发呆。谁也不敢贸然踏上跳板。谁也不敢第一个走到船上去。
阿龙看看伯母,他想知道伯母会怎么办。
可她一脸的惊恐,身子一动都不动。她的眼镜片闪着光,有点像一只猫。
阿龙又看看正峰,正峰也正巧在看他。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是大伯在就好了!阿龙想。在阿龙的心目中,大伯是什么都不怕的。他要是在,一定会用他打雷一样的大嗓门对着船棚喊:谁?快给我滚出来!小心我摔死你!
“谁?谁在船上?”正峰突然大喊,把阿龙吓得身子狠颤了一下。
“你吓死我了!”甜英对正峰说。
阿龙吃了一吓,马上对正峰产生了无比的敬意。正峰真厉害啊!阿龙想,他到底是大伯的儿子,竟然敢在这时候对着船上大喊。正峰真是了不起啊!
船上没有任何反应。
这下,正峰似乎更大胆了,“有人吗?出来!不要躲在里面,我看见你了!”他大声喊道。
阿龙也不再害怕,他的胆子被正峰壮了起来,他也像正峰那样,对着船棚大喊:“谁在里面?快出来!我们看见你了!”
船上依然毫无动静。
阿龙说:“我们扔土块上去吧?”
正峰说:“不要扔!要把船棚砸坏的!”
甜英说:“船上好像没人!”
没人吗?可能正峰也觉得没人,所以他不再喊。
阿龙也觉得船上是没人,否则,他听到他们这么喊,不会还躲在里面不出来。
他一定已经走掉了,拿了收音机跑了。
“我们上去吧!”甜英说。
她的声音有一点颤颤的,她心里一定还非常害怕。
“我走前面!”正峰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阿龙不由得打心底里佩服正峰。
三个人都上了跳板。
正峰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甜英。阿龙走在最后。
到了船上,正峰故意把脚蹬得很响。他其实还有点担心船棚里躲着人。
阿龙觉得自己的腿软软的,走在窄窄的跳板上,更加晃晃的不稳当。
勇敢的正峰,走到船棚门口的时候,他还是脚步明显迟疑了。
是啊,里面到底有没有人?还是得谨慎啊!
万一有个人躲在里面呢?万一他手里还拿着刀呢?
正峰在船棚门口稍作停留,然后猫一样退后了几步。他是怎么啦?怕了吗?退却了吗?是想逃走吗?
“正峰!”甜英颤颤地说:“要不要进去?”
在阿龙眼里,这时候的伯母,不再是个大人,她反倒像一个胆怯的小女孩。而正峰,则成了大人,是一个充满了力量,可以依赖的男子汉!
但是,正峰他又为什么要后退呢?
正峰退了几步,在船舱里拿了一块煤。这是一块方方的,棱角很尖利的煤。它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乌黑的煤,闪着银亮的光。
哦,阿龙明白了,这是武器啊!正峰拿起它,就是拿起了一件武器。万一船棚里躲了人,如果这个人还要行凶的话,就可以把石头一样的煤块砸向他。
阿龙猫步走到船舱边,也拿起了一块煤。
这块煤,比正峰那块还要大,阿龙拿在手上,觉得有点拿不住。
于是他放下它,另外拿了一块小点的。虽然小,但是有着坚硬的尖角,拿在手上很合适。
如果发生意外,阿龙就要把它狠狠地扔向歹徒。
里面并没有人!
奇怪的是,收音机还在,它好好的,在桌子上就像一张人的脸,像一张安静的笑脸。
“哦哦哦,吓死了我!”甜英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收音机没偷走!”阿龙说。
“奇怪了,”甜英说:“收音机怎么还在呢?它怎么不响了呢?”
是的,收音机怎么不响了呢?它坏了吗?它为什么早不坏晚不坏,在这个时候坏呢?它让正峰他们多紧张啊,以为船上肯定有人来过了。
正峰拿起收音机,使劲地摇它,它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放下收音机,收音机上就有了一个黑色的手印。
甜英把收音机上的所有旋钮,都拧了一遍,还是没有一丁点声响。
“会不会是没电了?”阿龙突然脑子里一亮,想到了这个问题。
甜英恍然大悟地说:“对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正峰说:“我想到的,我刚才拿起它的时候就想到了!”
阿龙心想,你想到了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甜英说:“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我倒宁愿它坏了!哦不,宁愿它是没电了。”
“那,要不要去买电池?”正峰说。
“等你爸回来再说吧!”甜英说。
“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正峰说。
甜英说:“遇到了那个眼镜,又喝上了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完呢。我看要喝醉!”
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秋生回来。
“我就知道要喝醉!”甜英说。
“会不会晚饭也不回来吃呢?”正峰说。
甜英说:“有可能!”
“那他们还在那个老苏北饭店吃吗?”阿龙有点饿了,他想要是现在有一碗陈小五小馄饨吃,那该多好啊!
“谁知道他们!”甜英用锅铲敲着铁锅说。
“我去叫他回来吧!”正峰说。
“我也去!”阿龙说。
阿龙的想法是,他们去老苏北饭店找大伯,如果他和眼镜叔叔还在那里的话,就有可能吃一碗小馄饨。
“别去!”甜英说:“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可是,又等了一会儿,天都开始暗了,秋生还不回来。
甜英心里急了,不住地向路口方向张望。嫌看不清楚,还把眼镜拿下来,用衣角擦了,再戴上去看远处。
“来了!来了!”阿龙眼尖,看到大伯出现在远远的地方,正踉踉跄跄地向河岸走来。
“死鬼我就知道要醉!”甜英脱下围裙,赶紧往岸上走去。
正峰也跟了过去。
阿龙犹豫了一下,也走到了跳板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是担心船呢!三个人都上岸了,船不要紧吧?
因为这一回头,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从跳板上跌下去。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
是啊,他们并不走远,只是走到岸上,谁要是上他们的船,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
秋生竟然在路边倒下了。
“别走!你别走!”秋生的嘴里,像是含了一个鸡蛋,但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却响得仿佛全世界都听得到,也不知他是在跟谁说话。
“怎么就喝成这样!”甜英埋怨道。
“你说!”秋生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煤,煤有什——什么问题?那不能怪、怪我!”
“起来,快起来!”甜英要去扶他。
秋生将她一把推开,说:“为、为什么扣我钱?”
几个路人围过来,说:“怎么啦?怎么啦?”
“滚开!”秋生大吼道:“拿、拿钱来!”
“醉了!醉了!”那些人说。
“我没,没醉!”秋生说。
甜英说:“快回船上去吧,真是丢死人了!”
秋生说:“煤质量不、不好,关我我我屁事啊!”
“行了行了,回船上再说吧!”甜英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是神经病!”
一个小伙子说:“不是神经病,是喝醉酒了,发酒疯呢!”
正峰弯下腰,想把爸爸扶起来,但是,哪里拉得动他!
阿龙很诧异,自己的大伯,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样一个人?这么多人围着看热闹,真的很丢人啊!
甜英愁苦着脸,对边上两个陌生小伙子说:“麻烦你们,帮忙抬一下!”
两个小伙子,加上正峰,一起把秋生抬了起来。
“我再也不、不、不给你运、运什么煤了!”被抬离了地面的秋生,嘴里还嚷嚷着。
阿龙插不上手,跟在后面走。他的内心,感到了一阵悲哀。大伯怎么变成了这样?这还是他的大伯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被一群陌生人像看猴戏一样围观。大伯自己知道吗?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嘴里喊了些什么呢?是谁欠了他的钱?欠他钱不还吗?是眼镜叔叔吗?还是其他人?
为什么人要喝酒?酒真的有那么好喝吗?又为什么要喝醉呢?醉成这个样子,难道很开心吗?阿龙对酒,突然变得很厌恶。而之前,他闻到酒的味道,还觉得它很香呢!现在看见大伯这副样子,闻着他满身的酒气,阿龙觉得酒很难闻,很臭。
等他长大了,他就不会喝酒,他不要喝酒,因为酒是很讨厌的东西,它会让一个好端端的人变得像神经病,躺在马路边被陌生人看笑话,自己却一点都不难为情。
抬到跳板前,大家就把秋生放在了地上。跳板太窄了,怎么往上抬呀?弄得不好,可能大家都会掉进河里去呢!
“醒醒!你醒醒了!”甜英说。
“爸,上船去吧!”正峰说。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甜英对两个帮忙的小伙子说。
高个的小伙说:“那我们走了,等他醒了自己回船上去吧!”
“我没、没醉!上千里路白、白跑,我冤啊——”秋生突然大哭起来。他的哭声真响啊!响得天上的几只鸟儿都受到了惊吓,仿佛要跌落下来一样。
见自己的男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甜英转身,自顾踏上跳板,往船上走去。
她一定很生气,觉得丢人。她不管他了,就让他在河岸上哭吧!
“妈——妈——”正峰对着她的背影喊。
甜英理都不理。
阿龙觉得哭着的大伯,样子真是滑稽啊!他就像一个耍赖的小孩,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哭得震天响。
“爸,别哭了!别哭了好吗?”正峰自己都好像要哭出来了。
听到儿子叫他别哭,秋生竟然睁开眼睛,不哭了。他就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眼神迷茫,脸上满是泪水、
“大伯,别哭了,我们回到船上去吧!”阿龙说。
秋生一扭身,哇哇地呕吐起来。
他吐那么多东西,是把刚才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了吧!
吐在他自己的身边,一大滩!
真脏啊!阿龙的眉头皱了起来。酸臭酸臭的,真难闻!
秋生哇哇地吐够了,撩起自己的衣裳,胡乱地抹了几把脸,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和汗水,还有嘴角的呕吐物。他像是突然清醒了,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健壮、沉稳的秋生。
“眼镜叔叔呢?”正峰问。
秋生很勉强地站起来,说:“他逃走了!”
他的身子,好像被风吹得在晃动。
正峰和阿龙扶着他,一步步向跳板走去。
秋生虽然两腿软软的,但是他上了跳板,还是走得很稳。
阿龙走进船棚,发现伯母坐在里头哭呢!她埋着头,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伤心地抽泣。
“伯母在哭!”阿龙小声对正峰说。
正峰过去摇妈妈的手臂:“妈,哭什么呀?”
甜英刚才只是轻声抽泣,突然就变成了放声大哭。
“伯母,不要哭!”阿龙也拉住伯母的手臂,这么劝慰道。
正峰和阿龙,一人拉住伯母一条手臂。
“妈,别哭了好吗?”正峰说。
甜英哭道:“你爸是心里苦哇!我们辛辛苦苦运煤,路上跑十几天,上一次的运费还没拿到呢!老板说煤质量次。质量次是我们的错吗?煤又不是我们挖的!我们只是帮他们运呀!呜呜呜——”
“你跟他们说这些干啥?”秋生口齿依然不清,但他显然清醒了许多。
他在席子上躺了下来,嘀咕道:“哭个屁!”
他的脑袋,咚地一声撞在舱板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甜英收了哭,说:“我去给你泡壶浓茶。”
正峰取了一块毛巾,在河水里甩了两下,绞干后,替秋生擦脸。他擦得很仔细,额头、脸颊、鼻子、下巴,都抹了一遍。最后,给秋生的脖子里也擦了。
秋生很享受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阿龙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滋味,酸酸的,好像要哭。
看着躺在席子上的大伯,阿龙觉得他很可怜。而以前,在阿龙的心目中,大伯是强壮的,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的。他对谁都不会服软,任何事都不能让他低头。真难相信啊,他也会哭,也会像孩子一样委屈得坐在地上大哭。
正峰帮他擦脸,他顺从得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阿龙的心里,也有了要保护他、照顾他的想法。好像这个人,不是刚强的大伯,而是一个弱小的孩子,需要伯母保护,需要正峰照顾,需要阿龙关爱。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需要所有的人来关心他,疼他。
阿龙握紧拳头,在大伯的腿上轻轻地捶。在家里,妈妈经常会对阿龙说:“阿龙,帮我捶捶腿!”然后,她就会说:“嗯,舒服,真舒服!”
阿龙在大伯的两条腿上轮流捶着,他想,大伯一定感到很舒服吧?
“爸,眼镜叔叔为什么逃走?”正峰说。
秋生没有睡着,他闭着眼睛说:“有两个人要杀他。”
真的吗?阿龙惊得手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杀他?”正峰问。
秋生答非所问地说:“那两个人,是他车队的司机。”
“他们真的会杀死他吗?”阿龙脑子里浮现出眼镜叔叔斯文可亲的样子,心里很为他担忧。
秋生的眼睛始终闭着,说:“不会吧,杀人是要偿命的。他逃走了,逃走了,逃走了……”
他重复说着“逃走了”三个字,越说越轻,越说越慢。
他睡着了,嘴半张,发出很响的鼾声。
他嘴里喷出来的气味,真难闻啊,不仅仅是酒气,还有呕吐物酸臭的味道。
天还没有完全亮,秋生就发动了机器,要开船了。在高邮多待了一天,他要把时间赶回来。
“酒醒了吗?昨天醉成那样!”甜英说。
秋生不说话,甜英又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伤身体的!”
秋生不耐烦地说:“少啰嗦!一大早话这么多!”
阿龙醒来,所看到的大伯,又成了一个沉稳、健壮、刚毅的人。昨天他醉酒的样子,虽然还活生生地在阿龙的脑子里,但是,阿龙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昨天的大伯,和以往的大伯,会是同一个人。
大人也会碰到伤心的事,也会受到委屈,也会因为伤心和委屈,表现出软弱。大人和小孩的不同,是他们会克制和掩饰,会把受到的委屈,把内心的压力和悲伤藏进来,藏在心底,不让别人轻易看出来。而在喝醉了酒的时候,就不知道掩饰了,所以就什么都暴露出来了,像孩子那样哭,那样闹,那么不顾一切。
但是,酒醒之后,他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可能还会为昨天的失态感到羞愧和悔恨吧?
从大伯联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阿龙想,他的爸爸也会像大伯一样醉成这样吗?他也会不知羞耻地躺在大街上哭闹吗?阿龙不知道,他想不起有这样的事。那么,爸爸的心里,就一点委屈和悲伤都没有吗?
妈妈呢?阿龙记得,曾经有一个夜晚,他被尿胀得醒来,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嘤嘤的哭声。那是妈妈在哭!妈妈怎么啦?他竖起耳朵,还听到了爸爸训斥的声音。啊,妈妈是被他骂哭的呀?他为什么要骂她?她为什么不与他对骂,而只是低声地哭?
在妈妈的心里,又装着什么样的委屈的伤悲呢?
阿龙庆幸自己还是个孩子,不会像大人那样遇到太难的事,不会遭受他们那么大的痛苦。不用为了生活操碎了心,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
但是,他又很羡慕钦佩大伯这样的大人。他能经受住风吹雨打,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会趴下,最终都会想办法解决。他们用自己的肩膀扛起天空,扛起家庭。喝醉酒发一次酒疯,第二天又变回了原来那坚强勇敢的样子,这多了不起啊!
船儿突突突突地开,阿龙发现,有一些鸟儿,追逐着他们的船。这是什么鸟呢?肯定不是麻雀,因为它们比麻雀大;也不是鸽子,因为比鸽子小。它们轻盈地飞着,一会儿在船的左侧,一会儿飞到了右侧,一会儿呢,又出现在船的上方。
一,二,三,四,五,一共有五只!
正峰却说有六只。
可是阿龙只看见五只啊!
“喏,那里还有一只呢!”正峰指向阿龙的身后。
果然,在船的后面,远远地还跟着一只鸟。
“鸟为什么要跟着船飞呀?”阿龙不解地说。
甜英说:“它们饿了,想找东西吃!”
“那我们给点东西它们吃吧!”正峰说。
甜英抓了一把米,给了正峰一点,也在阿龙的手心里放上一点。
“鸟儿,来吃吧——”正峰抬头说。
“鸟儿,快来吃米!”阿龙把抓着米的手扬起来,对鸟儿说。
“撒点在甲板上,它们就来了!”甜英说。
正峰和阿龙,都把手上的米撒了一点在甲板上,可是,鸟儿并没有落下来吃。
它们仍旧在船的上空飞,跟着船飞。
正峰把手里的米全撒在了船舱里。
阿龙也把米撒进了船舱。
米粒散落在装得满满的煤上,仿佛能看到一点点的白,在黑色的衬托下,就像天上的星星。
但是,鸟儿还是没有来吃米。它们低飞了一下,在空中画了一个曲线,又飞回到了空中。
“为什么不吃呀?”正峰喊道。
“鸟儿,为什么不下来吃米呀?”阿龙说。
“怕人,它们还是怕人!”甜英说。
“人有什么好怕的呀?”阿龙说。
正峰说:“我们又不会伤害它们!”
甜英说:“它们不知道呀,它们怕被伤害呢!”
阿龙觉得好遗憾,鸟儿饿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船上撒了米,它们却不敢下来吃。那它们跟着船一路飞,又是为了什么呀?
甜英说:“有些人是很凶残的,什么都吃。不要说天上飞的鸟儿,连地上爬的蛇,还有穿山甲都吃呢!”
正峰说:“这些都是野生动物,不可以吃的,应该保护的!”
甜英说:“是啊,还有人吃猴脑呢,真是作孽呀!”
阿龙也知道野生动物是要保护的,否则,许多珍稀的动物,就要在地球上绝迹了。他就搞不明白,人有粮食吃,有蔬菜、水果和猪肉、羊肉、牛肉吃,有鱼虾和鸡鸭鹅吃,为什么还要吃野生动物?他们难道连孔雀和熊猫也要吃吗?如果恐龙还没有灭绝,他们也会吃恐龙吗?
抬头看时,已经不见了鸟儿的踪影。它们追船一定追得累了吧?它们终于放弃了,终究还是没敢降落下来吃他们喂给它们的米。它们一定很想吃,星星点点的白米,在装满了黑煤的船舱里,是多么的显眼呀,充满了诱惑!但它们还是没敢下来吃,因为它们害怕人类。
突然有一条鱼从水里跳起来,落到了阿龙的脚边。
几乎是出于本能,阿龙立刻蹲下来,去捉这条鱼。
可是,等他双手捧鱼,站起来之后,它猛跳了一下,从他的手里挣脱了。
它跳回了河里。
要不是阿龙的手沾上了粘粘的鱼腥,他自己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一条鱼,自己从河里跳起来,跳到船的甲板上,这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吗?
“一条鱼!一条鱼!”阿龙喊道。
“鱼呢?”正峰说。
“跑了!”阿龙说。
正峰闻到了阿龙手上的鱼腥味,还看到了他手上一片小小的鱼鳞。
“你怎么不抓牢一点?”正峰说。
是啊,为什么不抓牢一点呢?阿龙自己也这么想。可是,他就是没有抓牢,它身子一弯,就从他手上跳开了。
“有时候,是有鱼会跳到船上来的!”甜英说:“有一年,一下子跳上来两条鲤鱼呢!”
“然后呢?”正峰问。
“然后当然是杀了吃了!”甜英说。
“为什么鱼是可以杀了吃的呢?”阿龙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甜英说:“鱼本来就是可以吃的。”
“鱼又不是野生动物!”正峰说。
“运河里的鱼就是野生的呀!”阿龙说。
“但不是保护动物!”正峰说。
阿龙说:“那喜雀和麻雀,也不是保护动物!”
甜英说:“反正这个世界上,就是有的东西可以吃,有的不可以吃!”
“猪可以吃,牛可以吃,羊可以吃……”正峰说。
阿龙说:“鱼可以吃,黄鳝可以吃,小龙虾可以吃……”
正峰说:“鸡可以吃,鸭可以吃,鹅可以吃……”
阿龙说:“鸡蛋可以吃,鸭蛋可以吃,鹅蛋可以吃……”
正峰说:“苍蝇不可以吃,蚊子不可以吃……”
甜英说:“呀哟哟,好恶心,谁会吃苍蝇蚊子呀!”
正峰笑了,阿龙也笑了。
阿龙说:“老鼠不能吃,蟑螂不能吃……”
甜英说:“快别说了!别说了!越说越离谱了!”
阿龙觉得,猪啊牛啊羊啊,鱼啊虾啊,鸡鸭鹅啊,这些东西可以吃,它们其实也是很可怜的。它们也是生命呀,把它们杀了吃,它们不害怕吗?这不是同样很残忍吗?
但是,如果人不吃它们,人就只能吃米饭面条和馒头,只能吃些蔬菜和水果,人的身体就会变得不强壮,就不能很好地生活下去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外星人统治了地球,会不会把我们地球人杀了吃?”正峰突然这样说。
正峰的手掌,做成一把刀的模样,架在阿龙的脖子上。他的眼里,还射出凶光。
阿龙喊道:“不要杀我!”
“不杀你,我吃什么?”正峰说。
“吃饭,吃面!”阿龙声音颤颤地说,好像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
“我就要吃你!饭和面不好吃,而你,又香又鲜,味道好极了!”正峰哈哈大笑。不,是狂笑,就像电影里的魔鬼一样,仰起头,狰狞地大笑。
甜英打了一桶水,倒进盆里洗咸菜。她说:“被你们说吃什么不吃什么,说得我什么都吃不进了。今天我们就吃咸菜吧,吃素了,成佛了!”
“我要吃肉!”正峰说。
“我要吃鱼!”阿龙说。
甜英说:“明天就要过长江了,到了扬州,我买长江回鱼红烧给你们吃。”
“回鱼好吃吗?”正峰问。
甜英说:“当然好吃!”
“哦,吃回鱼啰!”正峰欢呼。
“吃回鱼啰!”阿龙也欢呼。
他们已经不再想,回鱼被杀了吃,也是很可怜的呀!
甜英做的红烧回鱼真好吃呀,有一点点辣,就像方便面的味道。阿龙一直都是不太喜欢吃鱼的,因为鱼有刺。他曾经被鱼刺卡过喉咙,咽饭团、含一口醋,都没有用。鱼刺卡在喉咙口真是难受啊!最后是爸爸带他去医院,医生用镊子把鱼刺夹了出来。
但是回鱼真好,没有刺,吃起来就像红烧肉一样,真爽快!
正峰也吃得很欢,一连吃了好几块。
正峰把一块大大的回鱼夹起来的时候,甜英把它从他的筷子上撸了下来。她说:“你吃得太多了,留点给阿龙吃!”
正峰生气了,放下筷子说:“我不吃了!”
甜英说:“你是哥哥,你得让着点阿龙!”
说着,把这块从正峰筷子上夺下来的鱼块,夹进了阿龙的碗里。
阿龙夹起这块鱼,并没有塞进自己的嘴里,而是还给了正峰:“我已经吃了三块了,这个你吃!”
正峰拿起筷,把这块鱼又夹回给阿龙:“还是你吃吧!”
阿龙用手罩住自己的碗,说:“我不要!”
正峰偏要给他:“上面粘着的饭,是你碗里的!”
阿龙说:“上面也有你的饭!”
秋生说:“你们推来推去,这么客气,那就给我吃吧!”
“好的好的,大伯吃!”阿龙说。
正峰就把鱼块放进了爸爸的碗里。
秋生张大嘴,一口就把鱼块送了进去。
他三口两口,就吞下肚去。
他端起酒杯,美美地喝了一口,嘴里还发出嗞嗞的声音。这是一种满意和陶醉的声音。
“大伯,你不要再喝醉了哦!”阿龙说。
秋生说:“一个人喝,哪会醉!”
“老爸酒量不好,”正峰说:“我都不会喝醉!”
秋生说:“你就喝一口,怎么会醉?”
正峰说:“我喝了两口!”
秋生说:“两口也不会醉。不过你别喝了!”
“喝多少才会醉呢?”阿龙问。
秋生说:“我一般是喝一斤都不醉的。”
甜英说:“又吹牛了!”
秋生说:“这有什么好吹的?”
甜英说:“喝酒的人,就是会吹,都说自己喝得多,明明只喝了二两,就说半斤;喝了半斤的,说是一斤。人家不是说了吗,酒桌上总共只有两瓶酒,两斤,但是大家各自报一下喝了多少,加起来,就有三斤。”
秋生嘿嘿笑了,说:“你这也知道!”
阿龙说:“这是说谎!”
正峰说:“是吹牛,不算说谎。说谎是为了骗人。”
秋生说:“说谎、骗人和吹牛,是有点不一样。”
阿龙说:“眼镜叔叔是不是骗了人,所以他们要杀他?”
秋生说:“可能是吧!”
正峰说:“那他为什么不骗我们,还对我们这么好?”
阿龙说:“我也觉得眼镜叔叔可好了!”
秋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人是很复杂的,好人坏人有时候很难分清楚。坏人有时候会做好事;好人呢,有时候也会做糊涂的事,做出不好的事来。”
“做了坏事,改正了就好了!”阿龙说。
“杀了人就不能改正了,因为死人不会活过来!”正峰说。
秋生说:“是啊,有的事情,做了,是很难改的。所以,要尽量不做坏事,多做好事。”
“大伯,你做过坏事吗?”阿龙问。
秋生说:“做过,当然做过。”
正峰说:“爸爸做的好事更多,抵销了坏事!”
正峰又对秋生说:“爸你以后不要打我了,打人就是做坏事!”
秋生说:“打孩子是坏事吗?教育孩子,为了孩子好,应该算好事吧?”
正峰说:“坏事!”
甜英说:“打得轻一点是好事,打重了就是坏事。”
正峰说:“每次都打得很重!”
阿龙说:“在美国,不能打孩子,警察要来抓!”
秋生说:“我们又不是美国,我们是中国!”
正峰说:“爸,下次别打我了!”
秋生说:“好,好,尽量不打。正峰越来越懂事,不淘气,就不会挨打。”
汪惠仁 书法
“我爸从来不打我!”阿龙说。
“你妈也不打吗?”正峰说。
阿龙泄气地说:“我妈经常打我。”
秋生说:“打孩子好像是不好,还是要讲道理。不过,小孩子也要讲道理,不能蛮不讲理!”
甜英说:“你说得倒好,脾气上来了,神仙都拦不住!”
秋生说:“那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你管!”
大家光顾着说话,谁都没注意到,有一个人,正踩着跳板,往船上走来。
“给点吃的吧!”他突然出现在船棚门口,把甜英吓得尖叫了起来。
这个人,头发胡子都蓬乱着,大热天,还穿得厚厚的,上衣和裤子,都是脏兮兮的。
原来是个流浪汉啊!阿龙心想。
“你怎么跑到我们船上来了?”正峰说。
秋生对甜英说:“给他盛碗饭吧!”
甜英取了一只大碗,盛了满满的一碗饭,又夹了一些菜在碗里,递给来人道:“去岸上慢慢吃吧,碗就送给你了。”
流浪汉说:“没有筷子!”
甜英赶紧拿了一双筷子给他,说:“不好意思!”
流浪汉拿着碗筷,却不急着吃。他看着碗里的饭菜,摇摇头说:“太少了!”
“这么一大碗还少啊?”正峰说。
阿龙也觉得奇怪,这碗饭,如果给他阿龙吃,最多只能吃掉三分之一。这个人为什么还嫌少呢?他一定是饿了好几天了吧?
流浪汉的眼睛,找到了灶台上的锅。他看着锅里剩下的半锅饭,说:“这些,能不能都给我吃?”
甜英说:“我明天早上还要烧泡饭呢!”
秋生说:“让他吃!没有好的给人家吃,还能不让他吃饱吗?”
甜英说:“好,那你吃完我再给你盛。”
流浪汉说:“我就端着锅吃吧!”
“端着锅怎么吃呀?”正峰说。
阿龙也从来都没见过有人端着锅吃饭的。
流浪汉指了指桌上吃剩的鱼汤,说:“这个你们还吃吗?”
秋生说:“不吃了,我们都吃完了。”
流浪汉端起鱼汤,把它倒进锅里。他用锅铲,将饭拌了一下,然后,真的端起锅来,用锅铲当调羹,呼噜噜吃了起来。
简直就是一转眼的时间,他就把半锅拌了鱼汤的饭,全部吃了下去。
阿龙打量着流浪汉的肚子,不敢相信里面装下了半锅饭。
“你,你吃,吃饱了吗?”甜英惊诧得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流浪汉打了一个饱嗝,说:“差不多。谢谢!”
“我们四个人都没你吃得多!”正峰说。
流浪汉说:“我还能吃一锅!”
“真的吗?”阿龙有点钦佩地说:“你是特殊的人!”
流浪汉笑了,说:“这位小兄弟,你说得对,我的胃跟别人不一样。”
秋生问他说:“怎么不一样呢?”
流浪汉说:“消化能力特别强,所以我总是饿。”
“就没有吃饱的时候吗?”秋生问。
流浪汉说:“基本上是这样。”
甜英说:“那,要不要再给你煮一锅饭?”
流浪汉说:“不用了,不麻烦了!”
“那,那你坐会儿?”甜英这样说,说得一点都不真诚。她其实是想说:既然不再吃了,那就请回到岸上去吧!
“不坐了,打扰了!你们人好,多谢!”他说。
虽然他看上去很奇怪,并且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但是,阿龙对这个人还挺有好感的。他说话一点也不粗鲁,彬彬有礼的。可是,他为什么要当流浪汉呢?
他不慌不忙地转身,踩着跳板,往岸上走去。
“慢走!”秋生说。
“再见——”正峰对着他的背影说。
“再见——”阿龙也对他说。
他到了岸上,又折回来,走上跳板。他在跳板中央立定,说:“晚上可能要刮大风,你们最好停到大桥底下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秋生说:“这是个神奇的人!”
“他真的是流浪汉吗?”阿龙说。
正峰说:“不是一般的流浪汉!”
“他的胃真厉害啊!”甜英感叹道。
秋生说:“天气预报也说了,今晚会有大风,还会下暴雨。他提醒得对,我们停在这里可能不安全。”
“他让我们停到大桥下面去呢!”正峰说。
“大桥在哪里呀?”阿龙说。
秋生说:“大桥不远,往前一里多路。”
甜英说:“那我们就去大桥下吧!”
一束路灯光,照进运河大桥下的桥洞里。在那束金子一般的光里,有一个人躺着,手上捧着一本书,正在阅读。
啊,这个人,不就是刚才一下子吃掉半锅饭的流浪汉吗?
原来,他就住在大桥下啊,这里是他安逸的家!
秋生的船,突突突开到大桥下面,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看他的书。仿佛这艘船,这船上的人,是他从未见过的,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是他,就是他!”阿龙眼尖,第一个发现了。
“喂——你好!”正峰跟他打招呼。
他举了一下手,算是回应。
依然认真地看着他的书。
“你看什么书呀?”阿龙说。
他把书的封面对准阿龙。但是,毕竟不是白天,况且有点远,阿龙的视力,还没有好到跟望远镜一样。
“流浪汉还看书!”正峰嘀咕道。
是啊,正峰是一个马上就要上初中的学生,他都不喜欢看书。而一个睡在桥洞里的流浪汉,却在路灯光里孜孜不倦地看书,是不是太奇怪了?
“我们过去看看吧!”正峰说。
阿龙马上想到了流浪汉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他有点犹豫。
不过,他到底在看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好奇心终于促使阿龙跟在正峰后面,奋力跳到了岸上。
流浪汉坐起身来,很自得地说:“这地方不错吧?多安逸!”
“你在看什么书呀?”阿龙问。
其实不用问,书就在面前,阿龙已经看到了:《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
“好看吗?”阿龙说。
流浪汉指了指他身边的一只旅行袋,说:“你想看,随便拿。都是我垃圾桶里捡的。”
正峰晃着腿说:“我最不喜欢看书了!”
流浪汉说:“小兄弟,这你就说错了!看书是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我虽然躺在桥洞里,但是,我的世界很大很大,大到比全世界都大,像宇宙那么大!”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流浪汉?”正峰说。
“你又说错了!”流浪汉说:“我不是流浪汉!请一定不要以为我是流浪汉!”
“那你是谁?”正峰问。
“我是天涯沦落人!”他笑了笑,说:“叫我方叔吧!我姓方。”
“你为什么在街上要饭?晚上睡在桥洞里,你没有家吗?”阿龙说。
“我有过很好的家,很漂亮的房子,还有一个小花园。但是,后来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像一阵烟,在空中飘散了,不留下一丝痕迹!”方叔说。
“为什么呀?”阿龙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吹牛。
方叔叹息道:“因为一个字:赌。世界上,只有这个字是最可怕的,任何事都没有它可怕。任你万贯家财,高楼大厦如花美眷,都会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把钱和房子都输光了吗?”正峰说。
“何止是钱和房子,还有家庭、幸福、尊严,都没了。只剩下一具赤条条的身体,还有十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他的语气很平和,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好像只是在讲别人的经历。但是,正峰和阿龙都感觉到了他的悲惨。
“那,那你就一直这样流浪下去吗?”正峰说。
“请不要再提流浪这两个字!不是流浪,是行游。脱离社会,脱离熟悉的一切,脱离那编织得密不透风的生活之网,回归本真,回归到自然的天地宇宙中。只有这样,我才能反思,才能洗心革面,重新找到迷失的自我。”
他说的话,是书上背下来的吗?正峰和阿龙听了,似懂非懂,不知道再跟他说什么好。
“书是我最好的伴侣!”他说:“镜子能照出我们的脸,可是,书,可以照见我的灵魂。只有照见灵魂的卑微和堕落,我才能找到出路,才能找回自己。”
方叔就像一位老师,从容地给正峰和阿龙讲课。而他们两个,也就像两个乖巧的学生,安静地听着他讲。
“我居然爱上了这种生活!”方叔说:“每天晚上,我不用回到固定的地方去,爱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我没有家,但是,到处都是我的家。我没有朋友,但是,万物都是我的朋友。我什么都不用干,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看书。书让我着迷,因为书里面有真理。除了看书,我还喜欢看星空。每一个亮点,都是一颗恒星,巨大无比,它们组成了浩瀚的宇宙,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说到这个,正峰和阿龙来劲了。
阿龙说:“方叔,你说,有没有外星人?”
“当然有啊!”方叔说。
“你见过外星人吗?”正峰说。
方叔神秘地说:“想见吗?”
“想!想!”正峰说。
“想!做梦都想!”阿龙说。
方叔压低了声音,说:“我就是!”
“骗人!”正峰嚷了起来。
阿龙的心里,顿时产生了一丝恐惧。他知道方叔不可能是外星人。但是,他竟然说自己是外星人,那么,他就是个骗子!他有可能是坏人!
由于戒备,阿龙的身体不由得退后了两步。
“那你们说,外星人是什么样的?”方叔说。
“眼睛很大,身体很小!”正峰说。
阿龙说:“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方叔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心目中的外星人,不就是电影和漫画告诉你们的吗?谁见过外星人?谁说外星人就是那样的?那才是骗人呢!”
“那,那,你说外星人是怎样的?”正峰说。
方叔说:“外星人肯定存在,也肯定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他们多半是来过地球的,说不定,现在还在我们身边。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和我们,不在同一个维度里。懂吗?他们不在我们的时间里。”
方叔说得太玄了,但是,正峰和阿龙并不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相反,他俩觉得这个人很了不起,他知道的东西,比一般人都要多,比老师还要多。
确实,正如他说的,阿龙脑子里的外星人,就是电影和图片上的外星人样子。这已经成为了他固定的印象,说起外星人,他就会想起头大四肢小,大眼睛小嘴巴,没有头发的模样。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外星人可能不是这样的。他在梦中遇见的外星人,也只是这番模样。
而方叔就跟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他说外星人可能不在我们的时间里,他们是在时间之外的,这让阿龙感到迷惘。时间之外,那是什么地方?谁能在时间之外呢?死了的人,和还没有出生的人,应该是在时间之外吧?
“你是从书里看来的吧?”正峰问方叔。
方叔说:“书里有。但是,更多的想法,是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我们人跟动物不一样,我们会思考。许多事情,世界上本没有,是我们思考的结果。我们如果不思考,就没有;而我们思考了,可能就有了。”
“外星人也是思考出来的吗?”正峰问。
方叔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如果只是用眼睛看,可能永远也看不见外星人。但是,如果我们用我们的心灵,可能就会发现他们。”
这些话,学校里的老师是从来都不讲的。阿龙和正峰觉得方叔嘴里说出来的话,太新鲜了,也太好听了。
正峰抬起头,仰望着夜空,说:“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方叔说:“这里因为有路灯,城市里,灯光太亮了,要观星的话,要去那些漆黑一片的地方。”
阿龙闭上眼睛,说:“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了天上很多星星,很大很亮!”
方叔说:“你说得好!有时候,闭着眼睛看见的东西,可能比睁开眼睛看到的更多。”
正峰和阿龙,都没有把他们要到江南去找陨石的事告诉方叔。因为秋生曾对他们说,这是一个秘密,如果说出去,他们有可能找不到它。即使找到了,它也有可能变得不再神奇。
甜英在船上招呼他们回船睡觉,正峰和阿龙只能恋恋不舍地与方叔道别。
“再见!”正峰说。
“方叔再见——”阿龙说。
方叔却什么都没说,而是发出了很响的鼾声。
他不会一秒钟前还在说话,一秒钟后就睡着了吧?他是装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雷声,将船上所有的人震醒。
风的呼啸中,夹杂着噼呖啪啦的声响。世界好像在破碎,在开裂。
大桥下黑咕隆咚的,因为路灯被砸碎了。
是的,下冰雹了!
“幸亏我们是在桥下,否则,船棚都要被砸穿了!”秋生说。
“听这个声音,桥都好像要被砸穿!”正峰说。
甜英说:“别瞎说!桥怎么可能砸穿呢?”
“要是冰雹像足球那么大,会不会把桥砸穿?”阿龙问。
秋生说:“冰雹不可能那么大的,最多拳头大。”
正峰说:“足球大,那就像小行星了!”
阿龙觉得小行星肯定不止足球那么大,但是他不敢说,说了怕正峰生气。
秋生说:“小行星可要大多了!”
正峰马上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落到地球上就变小了!”
秋生说:“那是因为到了大气层里就烧起来了,落到地上,就烧剩了一点点。”
“你不是说,江南的陨石很大吗?”阿龙说。
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飞进桥洞,从这一头穿进来,又往另一边飞了出去。
它飞进来的时候,挟带着一股巨风,差点把船棚的顶掀掉。
“妈呀——”阿龙抱住脑袋大叫。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甜英慌张的声音,更让气氛变得恐怖。
“快进屋!快!”秋生喊着,一把将阿龙拽进了船棚。
关紧门窗之后,感到船身在起伏晃荡。
“那是蝙蝠吗?”阿龙惊魂未定地说。
正峰说:“蝙蝠不可能那么大!”
“别说话,快躺下!”秋生命令道。
躺下之后,外面的声响更加的嘈杂和混乱了。不只是刚才那种噼呖啪啦的脆响,一些混浊沉闷的声音,更让人觉得害怕。
“没遇见过这么大的风!”秋生说。
正峰和阿龙躺在席子上,两个人抱在一起。阿龙感到,自己是在微微发抖。世界一片动荡,船也在摇晃,所以他的颤抖不会被正峰感觉到。
甜英蜷缩着身子,她显然是吓坏了。
“地球要毁灭了!”正峰说。
“世界末日!”阿龙说。
“龙卷风!是龙卷风!”秋生大声说。
天色在一片混乱中悄悄白了。果然就看到河面上有一条大尾巴,从天空垂挂下来。
“看见了吧?”秋生的语气中,没有害怕,反而带敬佩和夸耀:“真难得这么近看见龙吸水!”
正峰和阿龙都坐了起来。看着河面上缓缓移动的龙卷风,两个人嘴巴都惊愕得张开了,合不拢了。
这条天空垂下的尾巴,在阿龙他们的注视下,移动着,越飘越远,最终在运河的拐弯处消失了。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是睡着了。
秋生拉开门,甜英赶紧说:“别出去!”
秋生走到外面,说:“走了,已经走了!”
正峰和阿龙走出船棚,发现桥洞里空空的,不见了方叔。一只装满了书的旅行袋,孤独地缩在角落里。
“方叔呢?他到哪里去了?”阿龙说。
正峰说:“被刚才的大蝙蝠掳走了吧?”
秋生说:“哪会有那么大的蝙蝠!可能是一条被子,被风刮进桥洞里的。”
“那方叔到哪里去了?”阿龙心里有点着急。
秋生说:“他不会有事,他精着呢,可能早就去岸上哪个屋子里睡了。”
“多亏了他!”甜英充满感激地说:“要不是他让我们停到大桥下,可能船都被龙卷风刮上了天!”
“他真不是一般的流浪汉!”秋生说。
阿龙说:“他不是流浪汉!”
“那他是什么人?”秋生说。
正峰说:“他是一个武林高手!”
“他有武功吗?”秋生笑了。
正峰说:“他是比武林高手还要高的高人!”
“他可能是外星人!”阿龙说。
秋生说:“外星人我看不是。不过,这个人确实不一般!”
“人去哪儿了呢?”甜英说:“要谢他一声都不成!”
秋生对老婆说:“把你昨天蒸的馒头全给他吧!”
“可他人呢?”甜英说。
秋生说:“给他放过去嘛,他自然会回来。”
馒头装了一马夹袋。
正峰说:“他肯定一口一个,瞬间吃光!”
阿龙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依恋。好像他和方叔这个人,已经有了很深的友谊。船儿马上就要开走,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吗?阿龙有一种预感,等他们的船儿回来这里的那一天,方叔一定已经不在这里了。也许从此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阿龙感到了离别的忧伤。
他决定送一本书给方叔。《卡夫卡和旅行娃娃》他肯定不要看,那么,只有把《无字图书馆》送给他了。方叔可能会喜欢这本书,因为他喜欢看书,他说过,看书是最有意思的事,在书里能找到真理。而这本书,正是说了书的重要。
即使他不喜欢,也没关系啦。阿龙是要表达一个心意,也是想给方叔留下一个纪念。
阿龙拉开方叔的旅行袋,把《无字图书馆》放进去的时候,取出了那本《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他要拿走这本书。阿龙觉得,这不算偷,因为方叔对他说过的,“想看哪本随便拿”。他就是这么说的。
阿龙要把这本书带走,也算是方叔留给他的纪念吧。
他永远都不会丢掉这本书,就像他会永远记得方叔这个人。
“这本书也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正峰说。
书确实有点脏,但是阿龙不介意。这本书,它是怎么会到垃圾桶里的?为什么有人会把书扔掉?哦,它就像《无字图书馆》里的字,突然有一天就从书里走掉了。现在,它又回来了,回到了爱书人的手上,就像那些走散的字,又回到了书页中。
冰雹和龙卷风袭击之后,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还有塑料盆、树枝、衣裳等杂物。甚至还有一张桌子,也半沉半浮在水里。
真称得上是一片狼藉。
“那里有一个人!”正峰惊叫道。
船驶近后,秋生用竹篙拨了一下,可不是人,而是一头淹死的猪。它白白的肚皮朝上,远看确实有点像是一个人。
“老天发怒起来,真是不得了!”秋生感叹道。
“要是人被龙卷风刮到,会卷到天上去吗?”阿龙问。
“那当然!”秋生说:“就是一头大象,也能飞上天!”
正峰吐了一下舌头,说:“如果我们不是躲在大桥下面,可能船也被刮上了天!”
阿龙说:“那我们就成了飞船了!”
“要真是飞船倒好了!风把我们的船卷上去,掉下来还不摔个稀巴烂!”正峰说。
甜英说:“快别说了,说得我好后怕!”
“方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阿龙说。
甜英说:“还真是呢!”
船儿驶入长江,江面真宽阔啊!这就是长江啊!阿龙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胸,也变得开阔了。
看着大海一样浩瀚的江面,阿龙真想用纸笔把眼前的景色画下来。
天气真好,称得上是风和日丽。
而之前秋生一直担心,在长江会遇到风浪,或者大雾。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蓝蓝的、清澈的天空,只有宽阔平静的江水。
我们赞美长江
你是无穷的源泉
我们依恋长江
你有母亲的胸怀
这几句歌,好像是自动从阿龙的嘴里流出来的。阿龙熟悉这首歌,因为在家里,他经常听妈妈哼唱这首歌。
听到阿龙唱歌,正峰也扯高了喉咙,五音不全地唱了起来:
你从远古走来
巨浪荡涤着尘埃
你向未来奔去
涛声回荡在天外
你用纯洁的清流
灌溉花的国土
你用磅礴的力量
推动新的时代
我们赞美长江
你是无穷的源泉
我们依恋长江
你有母亲的情怀
驾驶着船儿的秋生,听到了两个男孩的歌声,他按了两下喇叭,算是为他们伴奏。
远处的一条船,也按了两下喇叭。难道他们也听到正峰和阿龙的歌声了吗?他们是用喇叭声加入合唱吗?
微风轻拂着正峰和阿龙的脸,爱抚着他们少年的身体。长江的早晨,是多么凉爽舒适啊!而在长江上放声歌唱,歌唱壮丽的长江,又是多么的令人心情舒畅!
穿过长江,秋生关掉了机器。
“到了吗?到了吗?”正峰问。
秋生说:“要等,要排队过运河闸。”
“前面是镇江的运河,对吗?”正峰说。
秋生说:“对,我们已经到了镇江,这是京口。扬州那边是瓜洲。京口和瓜洲,都是古时候的名字。有句老话叫‘京口瓜洲一水间’,这一水,就是长江。”
“大伯,镇江好玩吗?我们要去镇江玩吗?”阿龙说。
秋生说:“镇江我们就不上去了,一路上好几次耽搁,得抓紧赶路呢!”
甜英说:“镇江的锅盖面很有名。”
“什么是锅盖面?”阿龙问。
秋生说:“煮面的时候,锅盖漂在面汤上面。”
“我要吃锅盖面!”正峰说。
“但是我们不上岸了!”秋生说:“过了闸就赶路。”
“但是我想吃锅盖面!”正峰说。
阿龙也想吃,但是,他不是大伯和伯母的儿子,他不能像正峰那样说出来。
“赶路要紧!”甜英说。
“我就要吃!”正峰说。
甜英说:“我还是给你们泡方便面吧!”
正峰的倔劲上来了,说:“我不要吃方便面,我就要吃锅盖面!”
机器猛地发动了,突突突的声响,是这样的突然,这样的猛烈——仿佛是秋生对正峰的大声训斥。
船要过闸了。
过了闸,继续向南行驶。
“阿龙,你的书呢?”正峰推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岸上的阿龙。
“什么?”
“我想看书。”
阿龙太感意外了,正峰一直都说,他是不喜欢看书的。怎么忽然之间问要书看了呢?难道过了长江,正峰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正峰了吗?
“你要看哪本?”正峰要看书,阿龙很高兴。
正峰说:“不要那本垃圾桶里捡来的!”
阿龙从书包里取出《卡夫卡和旅行娃娃》,递给正峰。
“只有这本了吗?”
阿龙点点头,说:“我家里有很多很多!”
正峰说:“家里有很多有什么用,我现在要看!”
阿龙说:“你就看这本吧,很好看的!”
正峰拿过书就看了起来。阿龙觉得,他看书的样子怪怪的,肩膀歪向一边,书拿在手里好像很重似的。
但是,正峰真的是很认真地看了起来。他的目光是这样的专注。每看完一页,他都用手指蘸一下唾沫,翻到下一页。
阿龙有点心疼自己的书,他不愿意他的书页上,沾上正峰的唾沫。会很臭吗?阿龙心中有这样的疑虑。
但是,阿龙终于没有说,他没有阻止正峰翻书的时候手指蘸上唾沫。因为他乐于见到正峰看书,他为正峰终于愿意打开一本书来读而感到高兴。如果他打岔,让正峰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正峰就会觉得扫兴,也许就会把书一扔,说:“我不要看了!”
阿龙希望正峰继续这样认真地看,为书里的故事吸引,跟书中的小女孩一起感动。方叔不是说了吗,读书是最快乐的事情,读书也是最重要的。
一定是方叔的话,让正峰改变了自己,他由一个完全不爱看书的人,变得愿意看书了。
阿龙自己,只能读方叔那本书了。他后悔只带了两本书。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后悔得再厉害,书也不会自己从家里像鸟儿一样飞过来呀!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写的是什么呢?
阿龙翻开书,里面的大部分字他都认识。但是,说了些什么,他一点都不明白。有些句子,似懂非懂,想了一下,还是不懂。
“只要一句一句读下去,可能就会懂吧?”阿龙想。
阿龙觉得越来越困了,为什么读一本书,会越读越困呢?
阿龙想,这是一本写给大人看的书,不是写给小孩看的,所以他才会越读越困。
再读下去,他可能就要睡着啦!
阿龙放下书,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等我长大后再读吧。到那时,我就一定能读懂它到底说了些什么。
到常州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寺庙里的钟声,悠扬地传过来,秋生说:“我们正好泊在天宁寺边上。”
“庙里的钟声真好听!”甜英喜悦地说。
秋生说:“现在天晚了,不然的话,我们可以去庙里逛逛。”
甜英说:“那明天早上去吧,寺庙开门一般都很早的!”
秋生说:“好,明天我们就早一点去,逛一下出来,不耽误开船。”
正峰说:“我不去,我要去买书!”
“什么?”甜英一脸的疑惑,好像是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
是啊,正峰一直都是不喜欢看书的。凡是有人叫他看书,他都会直截了当地说:“我最不喜欢看书了!”
可是,他居然说,他要去买书!
秋生高兴极了,说:“正峰,你是真的要买书吗?去新华书店买书吗?”
正峰肯定地说:“是的!对的!”
“买书做什么呢?”甜英问。她好像是故意这么问,其实她肯定是知道答案的。买书做什么?当然是看啦,还能做什么呢?
秋生说:“去买书,好的!那明天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就去新华书店!”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阿龙高兴极了,好像身上长出了两个翅膀,扑腾着说。
“去,都去!”秋生说。
甜英说:“但是,新华书店开门不会那么早,要去的话,恐怕上午又开不了船。”
秋生说:“那有什么关系!正峰要买书,这比开船重要!”
“耶——耶——”正峰说。
阿龙也说:“耶——耶——”
阿龙的书包里,是有钱的,那是妈妈给他路上花的。但是这一路,已经过了长江,已经到了常州,还一分钱都没花呢。明天,他要带上钱,他要多买几本书!
“你要买什么书?”阿龙问正峰。
正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好像他的肚子里有答案。可是,他没有摸到答案,他说:“我,我也不知道!”
他反问阿龙:“你呢?”
阿龙说:“我到了新华书店再看,看到哪本好看,就买哪本!”
正峰说:“我也是!”
“你买几本?”阿龙问。
“到时候看!”正峰又摸了一下肚子,说:“那你呢?”
“我也是!”
正峰说:“我们不要买重了,要买不一样的书,到时候交换了看!”
阿龙不吱声。
正峰的建议很好啊,两个人买不一样的书,换着看,这多好啊!如果每人买两本书,却能看四本书,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阿龙不太情愿跟正峰换书看。因为正峰看书的时候,总是手指蘸一下唾沫翻书,书里有了他的唾沫,阿龙觉得很脏,可能会有臭臭的味道。
阿龙没答应,正峰说:“我买三本,你也买三本,我们换了看,大家都有六本书看!”
阿龙说:“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你快说呀,什么可是可是的,急死我了!”
阿龙终于说了:“你看书的时候,手指不要蘸唾沫,好吗?”
正峰说:“我蘸唾沫了吗?”
阿龙说:“嗯!”
正峰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阿龙说:“你肯定蘸的,每翻一页,都舔一下手指!”
正峰有点尴尬。
他突然做出惊恐的样子,说:“糟了!要是书里有毒药,我就被毒死了!”
阿龙说:“书里怎么会有毒药呢?”
正峰说:“你不知道啊?有一个间谍,他要谋杀一个人,就把毒药涂在书里,涂在纸上。那个人不知道,看书的时候,手指蘸一下唾沫,翻了书之后,再舔手指,就中毒了!”
正峰仿佛自己是中毒了,他假装很惨地叫了一声“啊”,就双眼翻白,往阿龙身上倒过去。
阿龙把他推开,说:“所以,你翻书的时候不要再舔手指头了!”
正峰说:“不敢了!不敢了!活命要紧!”
阿龙嫌弃地说:“我的书已经被你弄脏了!”
正峰说:“我看的时候蘸唾沫了吗?”
阿龙说:“蘸了,我看你蘸的,翻一页,蘸一下。”
正峰说:“那我明天买一本赔给你好了!”
阿龙说:“不知道会不会有《卡夫卡和旅行娃娃》。”
正峰说:“没有的话,我另外买一本赔你。你这本就归我。”
阿龙说:“不行,这本书我特别喜欢的!”
正峰说:“那要是买不到,就没有办法了。”
阿龙不再说话,只是满脸的不高兴。
正峰说:“阿龙,对不起!”
阿龙很勉强地说:“没关系!”
正峰突然把他的食指伸到阿龙面前,说:“我只是这根手指头蘸了一点点唾沫,书上不一定会沾到呢!你就嫌它脏。那,你从方叔那里拿了一本书,为什么不嫌脏?不见得我的唾沫比垃圾桶还要脏吧!”
阿龙被他说懵了,是啊,正峰说得对呀,方叔的书,都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垃圾桶多脏呀!自己为什么不嫌它脏,反倒觉得正峰的唾沫脏呢?垃圾桶跟正峰的唾沫比,当然垃圾桶更脏啦!
阿龙突然觉得方叔的书很脏。要是现在把那本《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塞到他手里,他一定会马上把它放到一边,然后,就去洗手。
“要是书能洗一下就好了!”阿龙说。
正峰说:“书是纸做的,洗一下不就完蛋了吗?”
秋生说:“有笑话说了,书上的字,如果一个都不识,只要放在水里浸一下,就全识了哈哈。”
正峰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什么要放进水里?”
阿龙也不懂这个笑话的意思,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秋生说:“放在水里,不是湿了吗?湿,不就是识吗?”
甜英笑了,说:“这真是个笑话!”
“为什么不印塑料书呢?脏了就可以在水里洗了!”正峰说。
甜英说:“你们嫌书脏,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阿龙急切地问。
甜英说:“可以放到太阳底下晒。毒辣辣的大太阳,晒上半天,细菌全部杀死!”
“对啊对啊,好啊好啊!”正峰说。
“书会晒坏吗?”阿龙担心地说。
甜英说:“少晒一会儿嘛!晒得太狠,当然不行,纸就被晒脆了。”
阿龙对正峰说:“那明天我们就晒书吧!”
正峰说:“明天不行,要去买书!”
阿龙说:“买书回来之后再晒!”
“明天你们走的时候,就可以把书放在船棚顶上!”甜英说。
正峰说:“那不行,要被风吹走的!”
阿龙说:“要是被龙卷风吸到天上去怎么办?”
秋生笑了,说:“哪会又有龙卷风?我出生到现在,只是第二次见!”
甜英说:“我帮你们看着不就行了!”
阿龙说:“不行,我要自己看着!”
正峰说:“拿根绳子,把书系牢。”
阿龙说:“绳子系在哪里?不见得在书上打一个洞啊!”
正峰说:“那就用块石头压住。”
阿龙说:“石头要把书压坏的!”
阿龙又说:“而且,石头压着书,那压在石头下面的就晒不到了。其他地方晒黑了,石头底下没晒到!”
甜英笑道:“书又不是人的皮肤,还会晒黑啊?哈哈哈!”
秋生说:“我看你们不要讨论了,晒书的事,还是明天等买书回来再说吧。”
穿戴完毕,要去新华书店买书了,阿龙却找不到他的钱。
书包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里面的课本、作业本,还有文具盒,都打开看了。
没有!
那本方叔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也拿起来翻看了每一页。
也没有!
“我没拿你的钱!”正峰说。
阿龙相信钱不是正峰拿的,可是,它哪里去了呢?
难道是被龙卷风刮走了吗?
可是,龙卷风会自己打开书包吗?它怎么没有把书包一起卷走呢?
汪惠仁 书法
而且阿龙想起来了,龙卷风过后,他还把钱拿出来过呢!他当时还想,要是钱被刮到天上,那么它最后会落在什么地方?捡到钱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极了,为什么天上会掉钱下来呢?
会不会是夜里大家都睡得很熟,有一个贼,悄悄地爬到船上,打开他的书包,把钱偷走了?
小偷是怎么会知道阿龙的书包里有钱的呢?他为什么不连书包一起拿走,那样不是更省事吗?
他为什么只拿走阿龙的钱,却没有把正峰家的钱偷走呢?
如果正峰不说“我没拿你的钱”,阿龙就要怀疑是他拿的了。
“快走吧!快走吧!”正峰已经急不可待了。
秋生说:“别找了,阿龙,你不用带钱,你和正峰选书,我买!”
阿龙可不愿意让大伯买。他看上的书,他喜欢的书,一定要用他自己的钱买。如果是大伯付的钱,那么,书就不是他的。正峰一定会觉得,所有的书,都是他正峰的。给阿龙看,也只是借给阿龙看。
阿龙买的书,就应该属于阿龙,完完全全地归阿龙所有。可以给正峰看,但只是借,只是交换了看。看完,阿龙就要把它放回书包里,小心地放好。书包关起来,别人都不能乱动。在这艘船上,只有这只小小的书包,是阿龙私秘的领地。他的书,放在他的书包里,才有安全感,才会让他感到踏实和富足。
“快走吧!”正峰急得差点要跺脚了。
甜英说:“阿龙快走吧,时候不早了,回来再找!”
阿龙根本不听,他是那么执着,一遍遍翻着。给人的感觉是,不找到钱,他是不会去买书的。
“你再这样,我们自己先去了!”正峰说。
“不要!不要啊!”阿龙急得要哭了。
秋生说:“不急不急,我们等你!”
一只书包,就那么丁点地方,里面也只是有限的几样东西。钱究竟在哪儿?它跑到哪去了呢?
“阿龙,你肯定带钱了吗?不会忘记在家里没带来吧?”甜英提醒说。
阿龙说:“肯定带来的,我那天还看见它在书包里!”
“要是我拿的就好了,我可以还给你!”正峰着急得说出了很奇怪的话。
秋生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正峰,说:“你真的没有拿吗?”
正峰说:“没拿!”
如果正峰没有拿,他应该更理直气壮一点回答。可是他回答得一点都不干脆,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兴许真是他拿的呢!
甜英的眼神,显然也是有点怀疑的。她看着正峰,说:“要是你拿了,现在拿出来,阿龙是会原谅你的。”
阿龙赶紧点头,表示自己肯定会原谅他。
正峰突然大叫一嗓子,说:“冤枉啊——”
就像古装电视剧里要被拉出去砍头的大臣,总是会绝望地大喊:“冤枉啊——皇上,冤枉啊!”
正峰这一声喊,好像要把自己的嗓子都喊破了。
看来他真是冤枉。
甜英说:“我就知道我们家正峰不会干这种事!”
可是,她刚才是怎么说的?她不是让正峰拿出来吗?还说,拿出来就会得到阿龙的原谅。
秋生的脸色,特别的严峻。他对正峰说:“要是你拿了,我非打断——”
他是说要打断正峰的腿吧?
但他还没说完,就听到阿龙惊呼:“在这!在这里!”
装着钱的信封,在阿龙的枕头底下。
阿龙自己也傻了眼。
他这才恍惚想起,夜里,他是做了一个梦的。在这个梦里,他一遍遍地数钱,数来数去都不对,一会儿多,一会儿少,一儿会钱上的字模糊不清,一会儿钱又从他的手里滑掉,被一阵风吹得满天飞。
那是梦吗?还是半夜他真的迷迷糊糊坐起来,把钱从书包里拿出来,悄悄地数钱?
他是醒来后做了这件事,然后睡着了就忘了呢,还是梦游了?
“是你自己放在枕头底下的,还冤枉人!哼!”正峰说。
阿龙说:“我没有冤枉你。”
“你们都不相信我!”正峰委屈地说。
“好了,好了,找到了就好了!”甜英说。
“我不去了!”正峰赌气地往席子上一坐。
“对不起!”阿龙垂下头说。
秋生说:“阿龙也没怪你,我们大家都没有说一定是你拿的,只是问问嘛!”
“那为什么不问妈妈有没有拿?为什么不问爸爸有没有拿?”正峰说。
甜英说:“是我们不对。正峰,好了,别生气了,抓紧时间去买书吧!”
秋生抓住正峰的胳膊,一把就将他拎了起来,说:“走走,买书去啰!再奖励你两块常州麻糕。没吃过吧?很好吃的!”
甜英说:“这不叫奖励,是安慰!”
“我要多买两本书!”正峰说。
“买!买!”甜英说。
“走吧!”拉起正峰的手,阿龙心想:我也要多买两本书。
阿龙虽然没被冤枉,但是,他也要吃常州麻糕。
他的心里有点忐忑,生怕等会儿吃不到麻糕。因为大伯说了,麻糕是安慰正峰的。正峰有得吃,他也有得吃吗?
每人买了6 本书,一共12 本。
路上再也不会无聊了,再也不会没事可做了。
两个孩子,脸上喜滋滋的,心里美美的,觉得特别的快乐和满足。
秋生买了很多麻糕,不仅正峰有得吃,也有阿龙和甜英的份。
秋生又给自己买了萝卜干。他说:“常州萝卜干名扬天下,特别下饭。空口吃也是呱呱叫!”
还没回到船上,一袋萝卜干就被秋生父子和阿龙三个人吃光了。
“比麻糕好吃!”正峰说。
“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萝卜干!”阿龙说。
秋生说:“是啊,是啊,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萝卜干!那就再来一包!”
于是又拆开一袋萝卜干,你一根我一根,拈着往嘴里送。
回到船上的时候,大家都渴得不行了,又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水。
“吃了萝卜干,放出来的屁特别臭!”正峰说。
阿龙赶紧捂住鼻子说:“嗯,真臭!”
正峰则把手掌当扇子,在鼻子面前扇个不停。
阿龙说:“正峰,你的屁真臭!”
正峰说:“是你的屁臭,我听到你放屁了!”
阿龙说:“我听到你放了!”
正峰说:“你放!”
阿龙说:“你放!”
“都快别说了,屁都是臭的,还分什么你的我的!”甜英说。
正峰要在自己的书上写上名字,还要给他的书编上号码。
阿龙却不想这么做。因为阿龙的书,是都要包上封面的,他会在封面上写上书的名字,还有作者的名字。然后,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封面的左下角,小小的一个签名。
阿龙不给自己的书编号,因为他书太多了。
刚才去常州新华书店,阿龙买了六本书。其中一本《珍妮的肖像》,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他马上把它拿到手上,好像怕它突然飞了。
为什么呢?因为封面上的珍妮,让他觉得眼熟。他认识她吗?不认识。但是,为什么她却让阿龙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阿龙觉得,这双珍妮的眼睛,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当然,也许阿龙是在梦中遇见过一个人,这个女孩,有着一双和珍妮一样的大眼睛。
正峰拿笔写自己的名字,样子看上去很吃力。他太认真了,每写一笔,不仅是手在动,头也在动,眼睛也在动,嘴也动,腿也动,好像耳朵也悄悄动了一下。
吃力地写了好一阵,才在三本书上写下他的名字。
他放下笔,抬起头,夸张地甩着自己的手。好像写三个自己的名字,就把手写累了。又好像这样甩几下,就能让手得到休息,就能把疲劳甩掉。
正峰看到了阿龙手上的书,他看到了《珍妮的肖像》的封面,看到了封面上的小女孩。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从阿龙手上夺过这本书。幸亏阿龙拿得不是太紧。要是阿龙紧紧抓着这本书,那么,正峰这么一夺,就有可能把书撕坏了。
“干什么你!”阿龙很恼火。
“给我看看!”正峰瞪大眼睛,看着书的封面。封面上印刷的,仿佛不是美丽的珍妮,而是一头令他吃惊的怪物。
“还给我!”阿龙说。
正峰躲开了阿龙伸过去的手。他旋转了90度,用身子挡住阿龙。
“快还给我!”阿龙叫道。
“等一下,让我看看!”正峰的目光,像是牢牢地粘在了书的封面上。
“还给我!你看你自己的书嘛!”阿龙说。
正峰把书抱在胸前,说:“阿龙,能不能借给我先看?”
“不行!”阿龙说。
“求求你了!”正峰说。
“为什么?”阿龙问。
正峰皱了一下眉头,说:“不为什么!”
阿龙说:“那还是我先看。我看完了你看。”
正峰还是不想把手里的书还给阿龙,他说:“阿龙,我能不能跟你换一本书?”
阿龙说:“换这本吗?”
正峰说:“是的。”
阿龙说:“不换!等我看完了跟你换书看不行吗?”
正峰说:“可是我想要这本书。”
阿龙说:“这本书我也喜欢的,你快给我!”
正峰很不情愿地松手,让阿龙把书抽了回去。
阿龙拿回了书,赶紧把它抱住,好像生怕正峰再一把将它抢走似的。
正峰低声下气地说:“两本换一本,好吗?”
阿龙说:“三本也不换的!”
正峰整个人,都变得软软的,无比惆怅的样子。
阿龙拿着书,一个人跑到船头,专心地读了起来。
船就要开了,秋生已经把跳板收起。
突然,汪汪,响起了狗叫声。
咦?船上怎么会有狗呢?狗呢?狗呢?
阿龙放下书,眼光扫描着船的前前后后。难道说,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吗?听到了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狗叫声了吗?
汪汪——
“哪来的狗?”甜英说。
“狗呢?狗呢?”正峰说。
是啊,狗呢?狗叫的声音,不只是阿龙一个人听到,大家都听到了。
只听到狗叫声,却不见狗的身影,这是怎么回事?
甜英走进船棚,柜子门一个个都打开了,她还把席子拉起来甩了甩,好像狗会躲在席子底下似的,真是可笑。
“会不会在船棚顶上?”正峰一次次跳起来,想看清棚顶上是不是有狗。
嗒嗒嗒——秋生的嘴里,发出唤狗的声音。
可是狗在哪里呢?明明听到它汪汪的叫声的呀!
阿龙突然看到,船舱里有两个亮晶晶的小点,像星星一样闪亮。
啊,这不是狗的眼睛吗?
不要以为是有一条狗钻在煤堆的下面,它是在煤堆上躺着呢!因为它是一条黑狗,它身上的颜色,跟煤几乎是一样的。它要是不眨眼睛,谁也不会发现它。它躺在装满了煤的船舱里,如果它不发出叫声,那么可能就会把它一直带到盛泽,直到卸煤的时候,才会发现它。
“狗!狗!”阿龙指着船舱里的狗大叫。
汪汪——汪汪——
狗坐起来,冲着阿龙叫。
“这小狗,它是什么时候跑到船上来的?”甜英说。
“啊,小狗!”正峰跳进船舱,把狗抱了起来。
阿龙也走到小狗面前:“狗狗,狗狗!”
小狗看着阿龙,它的眼睛,就像小孩子一样清纯可爱。它的目光,是和善的,看着阿龙,就像看着一位老朋友。
“好可爱的狗狗呀!”阿龙说。
“你为什么跑到我们船上来?”正峰的手指,戳了一下小狗的鼻子。
小狗使劲地摇着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就像风车一样,在空中打转。
狗狗摇尾巴,就是高兴,这个大家都知道。
“把它送回岸上去,我们开船了!”秋生说。
正峰却把狗抱得更紧了,说:“我们带走它吧!”
甜英说:“这怎么行?不是偷走人家的狗吗?狗不见了,人家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
“我要!”正峰说。
秋生说:“什么要不要的,又不是咱们的狗,是人家的狗,怎么可以带走呢?”
“它要是我们的狗就好了!”阿龙也好想留下这条狗啊,因为它太可爱了。它漆黑的身体上,只有一对小眼睛是亮亮的,水汪汪的,眼睛里有太多的和善和天真,而且,还有一点点调皮。阿龙是多么喜爱它啊!阿龙也像正峰一样,太想把它带走了。但是,大伯、伯母说得对,它是人家的狗啊,再怎么可爱,也还是人家的狗,又怎么能把它带走呢?
“快抱到岸上去!”秋生命令说。
秋生把跳板重新搭到岸上,正峰抱着狗,阿龙跟在后面,他们一起到了岸上。
放下狗狗的时候,正峰在它的头上亲了一下。
阿龙也蹲下来,亲了一下狗狗。
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向狗狗挥手,怅怅地踏上跳板,回到船上。
狗狗却箭一般跑了回来。它在跳板上奔跑,四肢仿佛是腾空的。
“怎么又跑回来了?”甜英说。
“它喜欢我!”正峰说。
“它喜欢我们!”阿龙说。
秋生说:“这狗,好像真想跟我们走呢!”
“可它不是我们的狗呀!”甜英说。
秋生说:“肯定是附近人家的,说不定就是对面那家烟杂店的。”
甜英说:“正峰,那就抱到烟杂店去吧,还给人家。省得它再跑回船上来!”
狗在正峰的怀里,亲昵地抱着他的手臂。它乖乖的样子,就像它本来就是正峰家的狗。
“瞧这死样!”烟杂店老板娘对正峰说:“跟你这么亲,你们就带走它吧!”
“真的吗?”正峰和阿龙,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老板娘说:“这有什么假的?”
“它是你们家的吗?”正峰还是有点不相信。
“你不要它了吗?”阿龙说。
“这是条野狗,一直在这里跑来跑去的!”老板娘说:“你们赶都赶不走它,它就要跟你们走,这是和你们有缘呐!你们要是喜欢它,就带走好了!”
啊啊啊,太好了!
啊啊啊,太高兴了!
正峰和阿龙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心在欢呼。
给狗狗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阿龙说:“它原来一定是有名字的,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
正峰说:“那你问问它好了!”
阿龙说:“狗又不会说话!”
正峰说:“你要是问它叫什么名字,它一定回答说‘汪汪’。”
阿龙说:“汪汪是它的叫声,又不是它说自己的名字叫汪汪。”
正峰说:“我们就当它是说自己的名字好了,我们就叫它汪汪吧!”
阿龙觉得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他希望给它起一个特别的名字,这样就会更可爱。
“汪汪,汪汪!”正峰就这样叫它了。
阿龙说:“还是叫它小黑吧!”
正峰说:“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
阿龙承认,小黑确实也不是个好名字。但是他觉得,比叫汪汪可要强多了。
“那叫什么好呢?”阿龙有点茫然。
正峰说:“它这么黑,就像墨汁一样,要不叫它墨汁吧?”
阿龙说:“那夜也是黑的,叫黑夜好不好呢?”
正峰说:“那还是墨汁好!”
墨汁这个名字,倒还真是不错。但是,叫起来好像不太响亮,所以阿龙和正峰还是觉得不太满意。
“它像煤一样黑!”阿龙说。
“有了!”正峰说:“就叫它煤球吧!”
“煤球!煤球!”正峰对着狗狗喊。
狗尾巴像汽车上的雨刮器一样摇摆,看来它很满意这个名字。它叫煤球,它就是煤球。
“煤球!煤球!”阿龙也这么叫它。
它于是有了名字,它的名字叫煤球。
发动机突突突响起来,煤球吓了一跳。也许是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听到机器响吧,它慌张地后退了两步,然后对着机器狂吠起来。
它越叫越来劲,好像要冲上去跟机器搏斗。
“别叫别叫,煤球别叫!”正峰抱起煤球,它就安静了下来。
“让我抱一下吧!”阿龙从正峰手上接过煤球。
它乖乖的眼神,让阿龙的心特别柔软。阿龙觉得,它就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它虽然会很凶地叫,但它是弱小的,是需要保护的。
阿龙甚至有了要独占煤球的想法。是的,这条船,不是阿龙家的,这是正峰家的船。煤球来到船上,就成了正峰家的狗。等船儿驶回家,阿龙就要跟船儿说再见,就要跟煤球说再见了。
阿龙这样想,心里便很难过。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等这次航行结束,他能把煤球抱回家吗?他有什么理由把煤球带走?正峰又怎么可能答应呢?
阿龙跟煤球,刚刚相见,他的心里,就有了离别的哀愁了。他甚至想,早知道这样,要为了将来的分手而担忧,还不如不遇见它呢!如果不相见,也就没牵挂。
阿龙变得连看书都不专心了。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煤球身上。只有眼睛里看得见煤球的时候,他才感到踏实。
人为什么会喜爱上动物?为什么会对一只小狗产生这样的感情?阿龙那么爱煤球,是把煤球当成了一个人呢,还是仅仅只是爱一条狗?都说狗是通人性的,那么,阿龙的心思,煤球知道吗?
它会知道吗?这个小小少年,自从把它抱在怀里,他的内心,就变得特别柔软,软得就像要化掉一般。他真想永远都这样抱着它!而想到也许有一天,它将离他而去,他的内心,竟是那般的惶恐与不安。
如果煤球懂得人的感情,那么,它也许会为之感动。它也会像他爱它一样爱他吗?它能通过什么方式告诉他,它也爱他呢?它又怎样才能让他不要悲哀呢?
吃晚饭的时候,阿龙分到两块红烧肉。他只咬掉了肉上一点点皮,悄悄让肉落到地上,给煤球吃了。
阿龙是喜欢吃肉的呀,尤其是红烧肉。伯母做的红烧肉,又是那么的好吃!但是,他宁愿自己不吃,让给了煤球吃。
把肉给了煤球,阿龙自己只能用调羹舀了红烧肉里的汤,用它拌饭,然后,大口把饭吃下去。
谁都不知道阿龙把肉给了煤球,只有阿龙自己和煤球知道。这是他和它的秘密。
阿龙虽然把肉让给了煤球吃,但他觉得,比自己吃了还要高兴。他想,它一定对他充满了感激,因为只有他,把本来自己吃的肉,这么可口的红烧肉,省下来给它吃。如果它会像人一样开口说话,它一定会说:“阿龙,谢谢你!”
煤球吃肉,肯定是不嚼的。肉一到它嘴边,就不见了,被它吞下肚去了。它吃完了两块肉,抬起头,看着阿龙,眼光含情脉脉的。它是没吃过瘾啊,还想吃呢!
阿龙自己没吃,两块肉都给了它,哪里还有肉再给它呢?他对它挥挥手,意思是让它走开。
但是煤球非但不走开,反而对阿龙很凶地叫起来。
“干啥干啥?叫啥?”甜英对煤球呵斥道。
正峰说:“它就是嘴馋呗!”
正峰夹起红烧肉,却不是给煤球吃的。他把肉在它面前晃了晃,然后一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不仅没有给它吃,反而晃了晃引诱它。
它一定很生气吧?
好像没有哎!它反而对着正峰谄媚地摇尾巴。
刚才阿龙偷偷把自己的两块肉都给了它,它不仅没有对他摇一下尾巴,反而还对他凶狠地吠叫。它这是怎么啦?阿龙感到心里的点酸楚。
煤球没有吃到正峰的肉,它走到他的脚边,绕着他的腿打转。
正峰居然踢了它一脚。
“你为什么踢它?”阿龙心疼地说。
正峰说:“它影响我吃饭!”
阿龙是不会踢它的,它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他也不会踢它。他只会爱它、疼它。正峰居然踢了它一脚,这让阿龙大惑不解。面对这样一条可爱的小狗,喜欢都来不及,为什么会抬起脚来踢它呢?
正峰踢了煤球一脚,阿龙有点心疼,但是,同时也暗自高兴。因为正峰看上去不像阿龙那么喜欢煤球,他对煤球不好,那么,煤球肯定也不会对他好,它就会更喜欢阿龙,就会越来越跟阿龙好。这正是阿龙想要的。阿龙跟煤球好,当然希望煤球也跟他好,跟他好,超过跟正峰好。最后是只跟他好,而不跟正峰好,不跟其他任何人好。这样,阿龙的心里,就会感到幸福和满足。也只有这样,等到航行结束的那一天,阿龙才有可能把它带回家。
煤球到船上来,是它执意要来。它是一只很有主见的狗。他们把它送回岸上,它再一次走上船来。它就是认准了要跟他们走!用烟杂店老板娘的话来说,它跟他们有缘。阿龙认为,那是跟他有缘。到那一天,船儿回到家乡的时候,他希望煤球还是有自己的主见,它不愿再留在船上,它也谁都不跟,它只要跟阿龙回家。只要煤球自己立场坚定,只肯跟着阿龙,那么,它就归阿龙了!
阿龙就可以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不管爸爸妈妈是反对呢还是同意,他都要把煤球留在家里。它就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好兄弟,他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放下饭碗,阿龙把煤球搂进怀里。煤球吐出舌头,舔了阿龙的脸。它其实只是舔了他嘴角红烧肉的汤汁,阿龙却不这么想。它的舌头湿漉漉的,让他感到幸福和温暖。
正峰用纸巾把自己的耳朵塞了起来。他说,突突突的机器声音,让他不能专心看书。
尽管这样,他还是嫌机器吵得烦人。
煤球走近他,他迁怒于它,又踢了它一脚。
这一脚,肯定是把它踢得有点痛了,它嗷嗷叫了两声。
这两声叫,戳痛了阿龙的心。
“煤球,过来!煤球,到我这里来!”阿龙召唤煤球。
但是,煤球并没有跑到他那里去。它反而回过身,又对着正峰摇起了尾巴。
明明正峰踢了它,它却还要对他摇尾巴,这是为什么?
阿龙不会踢它,他只会亲热地把它搂住,爱抚它。可是,它却不愿意到他这里来。
阿龙的眼睛虽然看着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的心里很难过。是自己对煤球还不够好,所以它才不理会他的召唤吗?但是,正峰对它好吗?超过阿龙吗?正峰对煤球一点都不好,他动不动就抬起脚踢它一下。那么,它又为什么反而喜欢往正峰那边跑呢?
如果正峰不踢它,而是像阿龙一样温柔地对它,那么,它一定会跟正峰更好。它也许会主动扑进正峰的怀里,伸出又长又软的舌头,舔他的脸和手呢!
阿龙抬起头,幽怨地看着天空。天上飞过几只鸟,它们只是在阿龙的头顶上一闪,就飞远了。
动物毕竟不是人啊,什么都不懂。你对它好,它不知道是好;你如果对它不好,它也不知道是不好。是这样吗?
阿龙以后也不要对煤球这么好了吧!对它好也是白好,对它越好,它好像反而越不珍惜呢!下次再吃好东西,阿龙就自己吃,再也不会悄悄丢给它吃了。它吃了他省下来的肉,一点都不感谢他,反而因为觉得不满足,还对他凶狠地吠叫呢!
就让它去跟正峰好吧!
心里作出这样的决定,阿龙感到有一点轻松。是啊,他对煤球太好了,好心却没有得到好报。那么,以后,就不要再对它好了吧!这样,他也就不会期望它对他好,好不好都无所谓了。这样,是不是就变得很轻松了呢?谁都不要怪谁了!
但是,他同时也是感到失落的。失落的情绪,在他心里就像潮水一样涨起来。
不是把它当成好兄弟的吗?心中对它的喜爱,那是难以割舍的,怎么能说完就完了呢?不再爱它,自己的心,突然就变得空空的,就好像身体也没有了重量,就好像一片羽毛那样,被河面上的风轻轻一吹,就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煤球就挤在阿龙和正峰的中间。生怕压到它,阿龙让到了很边上。这样躲着睡,真是有点累,但是阿龙并没有什么抱怨。为了让煤球睡得舒服,他不舒服一点没关系。只要煤球睡得舒服,阿龙的心里就舒服。
他侧着身,背对着煤球和正峰。他听到了呼噜声,是煤球在打鼾吗?狗睡着了也打呼噜吗?
扭过头来,阿龙看到,煤球的手,亲昵地搭在正峰的腰里。它就像是抱着正峰在睡觉。
阿龙真是感到伤心啊!他吃醋了,生气了!这条黑狗,它真是一条奇怪的狗,一条讨厌的狗!阿龙对它一片真情厚义,它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正峰对它根本不好,它却一直粘着他,醒着的时候向他摇尾乞怜,睡着了还搂着他的腰。它怎么会这样呢?
如果煤球是一个人,如果它是他的同学,那么,阿龙早就不理它了。他不会跟这种无情无义、不知好歹的人做朋友。但它是条狗啊,它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不,比小孩子还要不懂事。所以,阿龙是可以原谅它的,是吗?
“它跟你们有缘!”烟杂店老板娘说的这句话,又在阿龙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是啊,煤球是一条流浪狗,它遇到了他们,就决定不再流浪,执意要上船来,跟着他们。这怎么不是一种缘分呢?可是,它到底是跟谁有缘?跟阿龙吗?好像它只是跟正峰有缘呢!阿龙对它的一片深情,换来的是什么?它宁肯被踢,被冷淡,也对正峰更亲,总是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却对阿龙不理不睬。
看着煤球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与正峰亲热地搂在一起,阿龙的内心,真是有无比的悲凉和孤独。
阿龙很落寞,只有书才能给他安慰。阅读仿佛和煦的风,给他带来清凉;又如一个怀抱,给他安全和爱。书中的世界,跟现实的世界,好像有点一样,却又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可以这样比喻:面对一本书,就像站在一面镜子前。没错,镜子里反映出了我们的世界,但是,当我们一脚跨入镜子,就会发现,里面的世界,竟是那么的大,那么的远,那么的奇幻。我们会在那个世界里流连,遇见我们熟悉的,也发现许多陌生的。我们被它吸引,我们会在那梦一样的世界里获得无穷的快乐,感受到爱,感受到神圣和崇高。当然,也会有惊恐和悲伤,只是那惊恐和悲伤,会让我们变得成熟和刚强。
“阿龙!阿龙!”正峰拿了一根火腿肠,递给阿龙说:“这个给你!”
阿龙抬起头,从书本的世界里走出来。正峰的热情友好,夸张得有点不够真实。
“你自己吃好了!”阿龙虽然很喜欢吃火腿肠,但他没有伸手去接。
“我们换书,好不好?”正峰说。
果然他是有所求啊!
“你自己吃吧!”阿龙说着,又埋下头看书。
正峰把火腿肠送到阿龙面前,他的手,挡住了阿龙面前的书。
阿龙把它轻轻地推开。
正峰说:“不换就不换,火腿肠照吃!”
阿龙这才抬眼,狐疑地打量正峰,接过了他手上的火腿肠。
刚撕开外皮,煤球就到了跟前。
它恳求地望着阿龙。
阿龙把火腿肠藏到身后,煤球就去正峰面前,馋巴巴地看着正峰,看着他手上的火腿肠。
正峰把火腿肠递到煤球面前,却立刻又缩回去,自己咬了一口。
递一下,缩回去,咬一口。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火腿肠就没了,全都是正峰自己吃掉了。
煤球的头,始终跟着正峰的节奏在动。它没有吃到火腿肠,口涎像檐雨一样从它的舌头上嘀嘀嗒嗒往下掉。
“没了!”正峰拍拍手,然后摊开两只手掌,给煤球看。
煤球的样子,可怜极了。眼巴巴看着正峰一口口把火腿肠吃完,它却一星一点都没吃到。而且每次都是伸到它面前,又闪电般缩回去。
它又回到阿龙的面前,它的目光更加恳切,仿佛是在哀求。
阿龙怎么忍心看它这副样子呢?如果面对这样的眼神,还能坦然地吃,不给它吃,只是自己吃,那么,阿龙就会认为自己的心,就不是肉长的。
阿龙没有一副铁石心肠。
他把吃剩下的半根火腿肠,都给了煤球。
然后,他也像正峰一样,拍拍手,摊开空空的手掌给煤球看:“没了!你看,没了!”
煤球突然撒开腿在甲板上奔来跑去。它是高兴呢,还是因为吃得不过瘾?
它跳跃着,像一阵黑色的风,从阿龙的面前刮过。
它叼着什么?
是一只鞋啊!它是什么时候将一只鞋叼在嘴里的呢?它疯也似地奔跑着,它想干什么?
“我的鞋!我的鞋!”正峰大叫着。
正峰追上去抢鞋,煤球一甩脑袋,鞋竟被它甩进了河里。
“鞋!鞋!你这个混蛋!”正峰气得怪叫。
他拿起竹篙,要把鞋捞起来。可是,鞋却像一只鸭子,迅速地游走了。
“鞋——我的鞋!”
机器声突然轻下来,又突突突地大吼。秋生挂了倒档,船却并没有后退,它只是慢了下来。
正峰没有捞回他的鞋。因为秋生说,这么大的船,不可能马上停下来,更不可能调头去找鞋。
船又突突突地向前开。
甜英说:“就不要它了吧,另外再买一双。不过,很可惜呀,这还是一双新鞋!”
正峰拿起另一只鞋,狠狠地抽了煤球的脑袋。还想打第二下,却被阿龙护住了。
“别打它!”阿龙说。
“反了你!”正峰说:“不给你吃火腿肠,你就扔鞋,是不是?”
正峰大声训斥着,煤球装出一副可怜相,老实地缩在阿龙的臂弯里。
“过来!坐好了!”正峰喝道。
煤球乖乖地在正峰面前蹲下,很无辜地看着他。
啪——它的脑袋上,又挨了一鞋子。
“别打了!”阿龙心疼地说。
“滚!”正峰飞起一脚,把煤球踢出去好远。它这才嗷嗷叫了两声,夹着尾巴逃跑了。
阿龙尽管心疼煤球,但是,心头还是掠过一丝幸灾乐祸。你还跟他好吗?你是喜欢挨打,所以才跟他好吗?既然跟他好,又为什么要扔掉他的鞋?这下好了,扔掉了他的鞋,你可是把他得罪了,他是不会原谅你的,你挨打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阿龙在心里对煤球说着这些,他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快意。
正峰和煤球,算是结下仇了。
煤球还会再搂着正峰睡觉吗?它还会有事没事在他面前摇尾巴吗?
它应该知道了吧,究竟谁才是喜欢它的,谁才是真爱它。那么,它也终于要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是继续被打被骂被嫌弃,还是弃暗投明,跟阿龙两情相悦?
阿龙有点阴暗地笑了。笑浅浅的,只是在他的嘴角涟漪一样微微荡漾,并不轻易为人察觉。
船到苏州了,接下去就要进入吴江境内了。那块神奇的陨石越来越近了,阿龙和正峰,很快就要见到它了!
只要想到那神奇的陨石,阿龙心里就禁不住激动。坐正峰家的船,经过了多少日子的航行,一路上经历了多少不平常的事,也见到了一些不平凡的人,现在终于接近了目的地。就像一个谜,马上就要揭开谜底了!
阿龙的心里,也有着隐隐的担忧。他很担心,到了平望小镇,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块陨石。它也许是被人搬走了,也许在某个深夜,它突然腾空而起,自己飞走了。也许,也许它从来都未曾到地球上来过,大伯以前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一块陨石,而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当然,所谓陨石,所谓躺在上面能看到豆大的星星,那也就并非真事,只是大伯酒后一梦罢了。
越是想看到那块大陨石,离它越来越近,心里就越来越激动难安。
“要是找不到那块陨石怎么办?”阿龙对正峰说。
“那么大的石头,又不会自己飞走!”正峰说。
阿龙就是很担心它自己飞走。不止一次,在他的脑海里,大陨石呼的一下从地上飞起来,它拖着发亮的尾巴,在夜空中画了一道巨大的弧线,就奔向黑夜,很快消失在了天空的最深处。
阿龙也知道,自己这份想象很荒唐。陨石从天而降,是因为地球的引力把它拉了过来。巨大的石头,那么沉重,它怎么可能自己飞起来呢?它不是飞船,也不是飞碟,怎么会突然就飞走呢?
然而,正因为担忧,才会出现奇怪的幻觉。在一个梦里,阿龙还看到巨大的陨石慢慢地往下沉,大地就像变成了水一样,一块水里的石头,当然迅速地沉没,转眼就不见了。
“别人会不知道它是一块陨石吗?”阿龙说。
正峰说:“知道了又怎么样?”
阿龙说:“知道它是一块陨石,不会把它搬走吗?”
“谁搬得动这么大的石头呀?”正峰说。
阿龙说:“一个人搬不动,很多人就搬得动了!”
正峰说:“很多人也搬不动!”
阿龙说:“人搬不动,机器也搬不动吗?”
正峰傻眼了。是啊,阿龙说得有道理啊。陨石是天上的星星,它不是普通的石头,比地上的石头可要珍贵多了!人们难道不知道吗?既然如此珍贵,那就一定有人会想把它占为己有。说不定,它早就被人偷偷搬走了!
正峰的表情变得沮丧,好像突然确切地知道,陨石已经不在原地,它早就不知去向。
“爸——”他冲进驾驶室,对秋生说:“要是到了平望看不到陨石怎么办?”
秋生不解地说:“怎么会看不见?”
正峰说:“要是它已经被别人搬走了呢?”
秋生嘟嘟按了两下喇叭,说:“都快到了,才想起这个问题有什么用?”
阿龙在正峰的背后大声说:“我早就想到了!”
汪惠仁 书法
正峰转过头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秋生眼睛看着前方,他大声说话,不像是对身边的正峰和阿龙说,倒像是对着远处的人在说:“出来的时候这么想,你们就在家里别来了!现在已经快到了,为什么要这么想?”
“它还在不在,到了就知道了!”他又说。
他又按了两下喇叭。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按喇叭。是给自己说的话加重语气呢,还是不想再多说什么,让喇叭的嘟嘟声来作答?
正峰和阿龙退出驾驶室,看到煤球正在他们身后,好奇地看着他们。
“你说,煤球你说,我们能不能看到陨石?”正峰说。
煤球汪汪叫了两下。
阿龙说:“是能看到吗?”
“汪汪!”
“是看不到吗?”阿龙又问。
“汪汪!”
“你个笨蛋,到底想说什么?”正峰对煤球说。
“汪汪!”
煤球不是一只喜欢叫的狗,平时很少叫,今天它是怎么啦?
“煤球,你想说什么?”阿龙说。
“汪汪!”
阿龙感到了异常,煤球这样对着他们叫个不停,它显得很不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的书,都是放在书包里的。只有这本《珍妮的肖像》,阿龙把它压在席子底下。谁会想到,煤球掀开席子,把书叼了出来。它又不识字,它又不读书,叼书干什么?难道是跟这本书有仇,才拼了命咬它?它的利齿,把书当作肉骨头一样又啃又咬,把书咬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阿龙没做什么对不起它的事,相反,他一直都是对它一往情深的。而它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它是故意要让阿龙伤心吗?它这是撕碎了阿龙的心啊!
拿起被咬得破碎的书,阿龙的心真的碎了!
所有的委屈,那付出真情却得不到回报的悲伤,一下子浮起来,胀满了阿龙的心胸。他欲哭无泪,只是瘫坐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什么话都不想说。
“是煤球咬的吗?”正峰明知故问。
见阿龙不说话,他就去喝问煤球:“是你吗?是你咬的吗?”
煤球当然不会说话,它只是对着正峰摇它的尾巴。它的尾巴不是左右摇摆,而是打着圈。
“坐下!”正峰命令它说。
它就装得很听话的样子,坐了下来,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正峰。
“我打死你!”正峰扬起手臂,还没有打下去,它就嗷嗷叫了。如果只听声音,还以为它被打得多惨呢。
它是一只狡猾的狗,很会装啊!
正峰的六本书,整齐地码放在他的枕头边,煤球不去咬它们,却偏偏要掀开席子来,把阿龙的书咬破。阿龙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他对它的好,对它的疼爱,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还说这条狗与他们有缘,难道就是这样的缘吗?
假如现在船已经回到家乡,如果正峰全家都同意阿龙把煤球带走,那么,他还要它吗?它不仅是一条无情无义的狗,而且是一条搞破坏的坏狗,还是一条善于伪装的狡猾的狗。阿龙还会要它吗?把这样的狗带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要,不要它了!阿龙的心凉了,凉得全身都冷飕飕的。
阿龙抬起眼,发现煤球正看着他。它的两颗眼珠子,在全黑的身体上,显得特别明亮。看这双眼睛,真不敢相信它会是这样的一条坏狗。这目光,是清澈的,是婴儿一样纯洁无辜的。它看着阿龙,仿佛含情脉脉,仿佛是在辩解,又仿佛是认错了。它让阿龙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下来。也许,它并不是故意的,它只是牙齿痒痒,它原本只是想咬席子,却在席子下面发现了书,所以就顺便把书咬了。它并不知道书是不可以咬的,更不知道这是阿龙的书。书在它眼里,就跟一只鞋子、一块煤、一根骨头,或者板凳脚是一样的东西,牙齿痒了,疯劲上来了,就逮着啥咬啥了,哪管得了它是书不是书,谁知道它是谁的东西呢!
阿龙这样想着,几乎就要原谅煤球了。书被咬破了,已经咬成这样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怨恨又不能让书复原。要是早知道会被煤球叼出来咬,他就不把书放在席子底下了。把它放进书包,它怎么咬呀?要咬,也只是去咬正峰的书了。
“为什么要咬我的书?”阿龙对煤球说。阿龙的语气是哀怨的,但他的心已经宽容,他准备,哦不,他是已经原谅了它。咬破一本书,对狗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错。它不是还把正峰的鞋扔进河里的吗?阿龙同学家的一条狗,还把同学妈妈的一块玉吞进肚子里呢!害得同学妈妈两天没有上班,就在家一步不离守着狗,直到它拉大便的时候把玉拉出来。
正峰把阿龙手上的破书拿过去,认真端详着书的封面。他入神的样子,好像封面上是有很多吸引人的内容的。
“我跟你换吧!”正峰说。
“换什么?”阿龙不明白。
正峰说:“这本书反正已经被煤球咬破了,把它换给我吧!”
阿龙说:“你要破书干什么?”
正峰说:“你先说,换不换,我再告诉你。”
阿龙说:“你先说为什么要换,我才告诉你换不换。”
正峰说:“我喜欢这个封面。”
阿龙说:“我也喜欢的。”
正峰说:“但它已经破了。”
阿龙说:“破了你也要吗?”
正峰说:“我想要。”
阿龙对每一本书,都是很珍惜的。他看书,从来不会折一下角,更不会手指上沾了唾沫去翻书。他所有的书,都是干干净净的,跟刚买回来的时候一个样子。他是不能容忍一本皱巴巴脏兮兮的书的。《珍妮的肖像》被煤球咬成这样子,他当然不会再要它。他怎么可能要这样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呢!
所以他同意了。他用一本被狗咬破的书,换了正峰的《安徒生童话选》。虽然阿龙家里也有一本安徒生童话,但跟这本不一样。用一本破了的书,换一本新书,不管它是什么书,阿龙都觉得是划算的。
他觉得是占了正峰的便宜,破书换新书,便有点高兴,又有一点不好意思。
“这个封面上的人,我好像见过的!”阿龙说。
“那你忘记她是谁了吗?”正峰说。
阿龙说:“嗯,我想不起来了。”
正峰说:“我也见过她,她跟封面上的珍妮,真的很像很像!”
“那你记得她是谁吗?”阿龙发现正峰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珍妮。
“你的记性真不好!”正峰说。
脑子里仿佛划亮一道闪电,阿龙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封面上的珍妮,跟曾经上船来卖小龙虾的女孩很像啊!是的,太像了,越看越像!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忽闪着像是会说话的。
怪不得正峰想要这本书呢!原来他早就看出来,珍妮像卖小龙虾的女孩啊!
看正峰拿着破书一脸喜悦的样子,阿龙的内心,烟一样升腾起了一缕惆怅。
本来船就直接开到平望了,去看陨石了。但是,进入吴江境内,正峰突然发起了高烧。他明明身上很烫,却说:“我好冷啊!好冷啊!”他躺下来,还一定要在身上裹一条被子。这可是大夏天啊,裹上一条被子,不会热死吗?
“是感冒了,多喝点开水吧,躺着别动!”甜英对他说。
正峰已经喝了很多水,肚子里全是水,一口都不想喝了。“翻一个身,就听到肚子里水响!”他说。他在席子上将身体缩成一只虾的样子,脸红朴朴的,就像喝了好多酒。
“抱抱我!”正峰伸出双臂说。
阿龙就抱住了他。正峰的身体,就像一只炉子,热烘烘的。
“你,你是煤球吗?”正峰闭着眼睛,吃力地说。
“我是阿龙,我不是煤球!”阿龙说。
正峰这是怎么啦?居然把阿龙当成煤球。阿龙跟煤球,即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搞错的呀!正峰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是在做梦吧?是不是被高烧烧糊涂了,说胡话吧?
“煤球,煤球,过来!”阿龙松开正峰,坐起来对煤球说:“正峰想抱你!”
煤球的尾巴在空中打转,它的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它也知道正峰病了吗?它想说什么?它是要让正峰坐起来吗?
它伸出舌头,舔正峰的脸,它把他的脸舔得湿嗒嗒的。
正峰用手抹了几下自己的脸,一脚把煤球踹开了。
他侧过身,呕吐起来。他吐在席子上的东西,又酸又臭。阿龙恨不得用手捂上自己的鼻子。但是,他又不想让伯母看到他嫌弃的样子。
“好像病得很重!”甜英说。
甜英对阿龙说:“阿龙,你看着狗,别让它吃那脏东西,我去跟你大伯说话。”
阿龙确实也很担心,怕煤球过去吃正峰的呕吐物。他蹲下身来,抱住它,不让它随便走动。
它却偏要挣脱。阿龙使劲抓住它的两条前腿,它竟猛地调头,咬了阿龙一口。
阿龙怪叫一声。其实咬得不是太痛,他是被吓到了。
“怎么啦?怎么啦?”甜英急匆匆地回到船棚。
手上只有浅浅的牙印,并没有咬破。但是阿龙很惊慌,他对甜英说:“我被煤球咬了,我要得狂犬病了!”
甜英拿起阿龙的手,仔细看了,说:“没咬破,应该没事的!”
阿龙却哭了起来,说:“得狂犬病要死掉的!”
他真的被无边的恐惧一下子包围了。阿龙听说过的,被狗咬了,是要得狂犬病的。虽然不会马上中毒身亡,但是,病毒进入身体,就潜伏下来了,等到某一天,它就会发作。发作的时候,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就会变成一条疯狗,狂叫狂吠,看见人就咬,自己的爸妈也不认识了,谁靠近他就咬谁。最后,自己就会倒在地上,然后死掉。
这太恐怖了呀!没有想到,这么可怕的事,竟然就落到了自己身上。阿龙非常担心自己突然之间就张开嘴来,对准伯母和正峰乱咬。他咬紧牙关,为的是防止自己的嘴突然大张。他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是不让自己像狗一样汪汪乱叫。
但是他真的不能保证,下一秒钟,自己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冷静。狂犬病毒已经进入他的体内,它们在他的血液里欢呼、狂奔。它们要让他像疯狗一样吠叫,像疯狗一样咬人。他对自己说:我不能那样,不能那样做!
时间突然变得快了起来。阿龙的耳朵里,仿佛听到越敲越快的鼓点,那就是时间的声音。时间在飞快地奔跑,阿龙身体里的狂犬病毒,正合着时间的节奏,加快流遍他的全身,它们要侵占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头到脚。当他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根手指、脚趾,都有了狂犬病毒,他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一定会狂喊狂叫,张开大嘴,去撕咬边上的人。不管是正峰,还是伯母、大伯,他都会咬他们。最后,自己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死。
“我要去医院!我要去打针!”阿龙哭喊着,哀求着。
甜英说:“阿龙,不要哭,你不要急!没有咬破呀,不会有事的!”
但是阿龙觉得,狗牙印在他的手上,咬得很深,即使是没有咬破,病毒也很可能已经钻进去了,在他身体里风一样呼啸。
“我会死的呀!”阿龙哭叫道。
“去吧,走,去医院挂急诊吧。正峰也去让医生看一下!”秋生说。
甜英对秋生说:“我也去吧,你一个人管两个病人,我怕你管不过来!”
“我不是病人!”正峰说。
“你都烧成这样,还不是病人?”甜英说。
阿龙觉得自己是病人,他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是不到医院去打针,他可能今晚就会死。
秋生对煤球说:“你看着船啊!别乱叫,有人来了才叫!”
“有人来就咬他!”正峰说。
甜英说:“叫几声把人吓走就行了,别咬!咬了人,不是惹麻烦吗?”
阿龙已经管不了这些了,他忧心如焚。说了去医院,那就快走呀,还在这里磨磨蹭蹭,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正峰软绵绵地站起来,看上去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龙应该上去扶一把,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全身,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走上跳板的时候,阿龙的身子发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河里去。
到了岸上,正峰反倒迈开大步,很有力地走起来,根本不用别人扶他。
在吴江人民医院,医生给正峰打了一针退烧针。医生说:“回去多喝水,好好休息!”
而给阿龙看病的医生,在看过阿龙被煤球咬了的手之后,疑惑地问:“哪里?这里吗?真的是被狗咬了吗?你不是瞎说吧?”
阿龙说:“真的咬了,咬得很痛!”
甜英说:“好像是真的咬了。”
医生说:“好像,就不一定是真的!”
阿龙很可怜地说:“真的,就是真的!刚才还有牙印呢,很深的!”
医生说:“不用打针,没事!”
“那我会不会死?”阿龙苦着脸问。
医生笑了,说:“世界上哪一个人会不死?”
除了阿龙,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笑了。
阿龙觉得这个医生很讨厌,人家心里急成这样,他却阴阳怪气地说笑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放心吧,小伙子!”医生说:“包你没事!你不会得狂犬病,只要你不故意咬人就是了!”
阿龙真想张大嘴,咬这医生一口。
“好了,医生说没事,你就不要再害怕了!”甜英说。
阿龙把手拿近了,自己又仔细察看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一点咬破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
返回的路上,阿龙的双腿变得有力了,不再软绵绵地走路。方才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夜色多么美,江南夏夜的空气,是清凉的,带着甜味的。他仿佛有了劫后余生的轻松和欣喜。
正峰打了退烧针,也变得精神了。走近一家豆浆店的时候,他说:“我饿了!”
是啊,他刚才吐光了肚子里的东西,不饿才怪呢!
阿龙也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进去吃点吧!”秋生说。
要了豆浆、蛋饼,还有油条,吃得正香,甜英却催促道:“吃快点,快点吃完回船上!”
“急什么嘛!”秋生说:“就这吃和拉这两件事,是不能催的!”
“我就是不放心船上!”甜英说。
“不是有煤球吗?”阿龙说。
正峰说:“听到狗叫谁敢上去?”
秋生说:“就爱瞎操心!”
甜英说:“我也知道不会有事,但坐在这里慢慢吃,就是不定心。”
“你这么说,我也不定心了!”正峰说。
阿龙把最后一截油条塞进嘴里,说:“我也不定心了!”
“都是我不好!”甜英惭愧地说。
秋生说:“大家都不定心了,那还不快走!”
匆匆吃完,回到船上,却不见了煤球。
“煤球!煤球!”正峰喊。
“煤——球——煤——球——”阿龙扯着嗓子喊。
“煤球——”甜英的喊声尖尖的。
秋生也亮开他的大嗓门,他的喊,仿佛是有回声的:“煤球——”
没有应答。
夜静悄悄的,船上静悄悄的。
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没有。
煤球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走了,它还是走了!”秋生说。
“不!我不要它走掉!”正峰大叫道,好像是在反驳他爸爸这么说。
阿龙的心,突然变得空茫,就像这夜一样空茫。煤球真的走了吗?它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了吗?阿龙其实是多么的喜欢这条狗啊!虽然它好像并不喜欢他。比较起来,它肯定更喜欢正峰。它曾经一次次让阿龙失望,以冷漠回应他的热情。它还撕碎他的书,刚才呢,又咬了他一口。但是,它不见了,忽然间消失了,阿龙的心,就像被抽空了一样。
趁着大家去医院,它就消失了。这么薄情无情,没有一点留恋吗?
为什么?是因为刚才咬了阿龙一口,它后悔了吗?害怕得到惩罚吗?
要知道,阿龙已经不恨它了呀,更不会骂它打它。就像上次它咬坏了书一样,阿龙不是也原谅了它吗?
正峰和阿龙上岸寻找,他们在运河岸的夜色里,痴痴地叫着煤球的名字。墙角落、树丛,都找了,恨不得把每个垃圾桶都打开找,还是没有。只有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歪到右边;一儿分开,一会儿交叉重叠。
突然就这样不辞而别,从此永远消失了吗?不是说狗狗是最重情义的吗?煤球为什么这么无情无义?
遇到一个遛狗的男人,正峰问他:“叔叔,看见一条黑狗了吗?”
“没有!”
“我们的狗不见了!”阿龙说。
遛狗男人说:“那到哪里去找?说不定被人套了杀狗肉吃了!”
阿龙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耳朵里仿佛听到了煤球的惨叫,眼前也顿时浮现出血腥的场面。
“不会的!”正峰说。
“不会的!”阿龙也说。
似乎大家一起说“不会”,说得肯定,说得坚决,多说几遍,煤球就不会遭此厄运。
“那再找找吧!”遛狗男人说。
世界是这样的陌生,夜是这样的空洞。
煤球,你在哪里啊?你为什么要走?回来吧,好吗?快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就仍然爱你,决不生你的气。即使你再咬坏一本书,即使咬坏我所有的书,我也不生你的气。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
阿龙听到自己的心,在呼唤,在哀求。
煤球,你听到了吗?你能听到阿龙的心声吗?如果听到了,那就赶快回来吧!你欢腾的身影,快快在阿龙的面前出现,你汪汪的叫声,快点让阿龙听到吧!
“不会的,不会被杀掉的!”正峰肯定地说。
阿龙也愿意这么想。是啊,煤球是一只机灵的狗,它到他们船上来之前,一直都在外面流浪,它比谁都懂得保护自己,谁也不可能抓到它的。
“不会的!”阿龙说。
它就是自己走掉的,它就是不想再在船上待着了,是吗?
夜是这样的深,世界是这样的大,到哪里才能找回他们的煤球呢?
“正峰,回来!阿龙,回来!别找了!”秋生洪亮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虚弱的正峰,终于感到累了,走不动了,他在路边蹲了下来。
阿龙也没有了信心。难道说,就这样一直找下去,找到天亮吗?找到天涯海角吗?
回到船上,正峰四脚朝天躺了下来。
阿龙也在席子上躺下了。
不仅身体累了,心也很累很累。
“它就是一条野狗,喜欢在外面乱跑!”甜英说。
“那它为什么要到我们船上来?又不是我们请它来的!”阿龙怨艾地说。
甜英说:“狗的心思,人不能懂。”
正峰懒洋洋地说:“它不是跟我们有缘吗?”
秋生说:“这缘浅,几天就尽了。”
“几天也是缘吗?”阿龙问。
秋生说:“见一面都是缘!缘有长有短,有深也有浅。不只是人和狗,人和人,人和一个地方,有缘总要相见,缘尽了就完了。”
煤球是跟流浪的方叔一样吗,不愿意总待在一个地方?在船上待了这么多天,也许它早就觉得闷了,所以趁他们都去了医院,它就悄悄地走了。又要像以前那样,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吗?
阿龙难过得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躺在席子上,伤心地抽泣。
正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心里,也闷得像堵上了什么东西。
秋生说:“别难过了,不要伤心,不过是一条狗。不要说狗,人和人都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在这个世界上,亲不过爸爸妈妈和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长大了,就会离开爸妈。再相亲相爱的人,最终也都会分开。人生不过百年,死了就没有了,永远不会再相见。”
秋生这番话,是安慰人吗?听他这样说,阿龙哭得更伤心了。刚才还是低泣,现在干脆放声大哭了。
正峰也被说哭了,边哭边说:“我不要和煤球分开,我也不要和爸爸妈妈分开,永远都不要分开!”
甜英埋怨秋生说:“别说了,你就会乱说!跟小孩子说这些干啥呢?被你说得,我也想哭了!”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天上还挂着大块的云,好像是高空晾着许多被褥床单什么的。
“真是天气乱报!”秋生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收音机,好像天气报得不对,是收音机的错。
是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可是,为什么天都快黑下来了,还有这么多云呢?
天上有这么多云,又怎么看星星呢?
“我来吹口气,把云都吹走!”正峰说。
阿龙说:“我也来吹,把云吹走!”
两个人于是对着天,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气。
正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秋生说:“你这气不从嘴里吹出来,倒从屁眼里出来了!”
阿龙笑得再也吹不出气来,弯腰捂住自己的肚子。
正峰夸张地弯下腰,屁股对着天,说:“那我就用屁吹!”
阿龙学着正峰的样,也将屁股对天,嘴里说着:“吹吹吹!”
天上的云,好像真的被他们吹动了。浓的云,慢慢散开;近的云,渐渐远去了。
“吹呀,用力吹呀!”正峰说着,又撮起嘴,对着天空吹气。
阿龙吹得人都快跳起来了,好像这样就能吹出更大的风。
“现在科技发达,天气预报总的来说还是很准!”见天上的云已经飘散,秋生说。
“不是被我们吹走的吗?”阿龙说。
“是我们把云吹走的!”正峰说。
甜英说:“那就派你们两个管天吧!”
“去看大陨石啰!”正峰高兴地说。
“去大陨石上看星星啰!”阿龙紧跟着说。
“走吧!”秋生说。
“走啦!”正峰说。
阿龙说:“伯母,走吧,一起去吧!”
“我这眼睛,就是给我望远镜,我也看不见星星啊!”甜英把她的眼镜脱下又戴上,仰头看着天说。
“她还是不放心船!”秋生说。
“妈,你看我的书吧!”正峰说。
甜英说:“我已经多少年没碰书了,我都不会看书了。”
秋生说:“你就听听收音机吧!”
甜英说:“你们快去吧!我洗了碗,再把衣裳洗了,你们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抬头看时,有一颗星,已经在天上出现了。它是那么的亮,却有些孤单。
“看,星星!”阿龙指着这颗星星说。
秋生说:“它是启明星!”
“看到它,就是天要亮了吗?”正峰说。
阿龙说:“现在天才刚刚暗呢!”
秋生说:“早上看到它,它就是启明星。”
“那为什么现在也能看见它?”正峰说。
秋生说:“现在看到它,它就叫黄昏星。”
“黄昏星就是启明星吗?”阿龙问。
“嗯,是的。”
正峰说:“一颗星,有两个名字吗?”
秋生说:“它不止两个名字呢,它还叫金星。”
“啊,金星我知道,我知道金星,是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正峰兴奋地说。
阿龙说:“它是不是还叫太白金星?”
秋生说:“对的,阿龙怎么知道?”
阿龙说:“《西游记》里有一个太白金星!”
“没错没错,就是它!”秋生爽朗地笑了。
正峰说:“那它就是有四个名字,金星、太白金星、启明星、黄昏星。”
阿龙掰着指头说:“金星、太白金星、启明星、黄昏星。”
“我们在陨石上看它,它会变得很大吗?”正峰说。
秋生迟疑了一下,有点不确定地说:“好像会。”
正峰说:“你不是说,躺在陨石上看到的星星,又大又亮吗?”
秋生对正峰说:“那是很多年前,那时候你还没生,我躺在陨石上,看到的星星,确实是又大又亮的!”
“比这颗星星大一倍吗?”正峰问。
“嗯。”
“大两倍吗?”阿龙问。
“嗯。”
“大三倍吗?”正峰又问。
“嗯,嗯。”
“大四倍吗?”阿龙说:“有乒乓球那么大吗?”
秋生的回答,越来越不自信,他吱唔着说:“嗯,嗯,好像有,但我没有量过。”
“爸,你不会是骗人的吧?”正峰说。
秋生赶紧否认,说:“不骗不骗的,我那时候看到的星星,至少也有蚕豆大。一颗一颗在天上,好像都嗡嗡地飞。”
阿龙帮腔说:“大伯不会骗人的!”
其实阿龙也像正峰一样,开始怀疑大伯的话。躺在陨石上,星星真的会看上去很大吗?如果星星都像乒乓球那么大,那不是梦里才有的情景吗?
“好像就在这里,就是这座桥的旁边!”说着走着,就来到一座古桥边,秋生停下脚步说。
可是,陨石呢?哪里有大陨石?桥的附近,连一个小石块都没有!
“咦,真是奇怪,我记得是这里呀,怎么不见了?它到哪里去了呢?”秋生自言自语地说。
“你们是去看马戏团吗?”桥上走下来的一个手拿扇子的人,看到正峰他们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便问道。
“什么马戏团?”正峰说。
拿扇子的人说:“老汽车站那里有马戏团演出。”
阿龙说:“我们不看马戏团,我们要看星星!”
“看星星?”这人用扇子指了一下天,说:“那就在这里看好了!”
正峰说:“我们要在陨石上看!”
秋生说:“请问一下,原来这里有一块大陨石的,怎么不见了?”
拿扇子的人说:“有吗?以前有大陨石?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
“哦,谢谢!”秋生说。
“要是找不到大陨石,我们就去看马戏团吧!”正峰说。
“我要看陨石,我不要看马戏团!”阿龙说。
是啊,坐船这么久,行了这么远的路,难道是为了来看马戏团吗?马戏团再好看,阿龙也不会去看的,他就要找到那块陨石,那块神奇的大陨石,躺在上面看星星,看星星变得又大又亮,好像自己要飞起来,飞进星海里。
“那到底有没有大陨石啊?”正峰不耐烦地说。
“当然有!”秋生说。
“可是,它在哪里?”正峰说。
秋生有点生气,说:“这不是在找吗!”
“找不到怎么办?”正峰说。
秋生脾气上来了,忿忿地说:“那你一个人去看马戏团好了!”
老街上不知哪个角落,飘出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还伴着沙哑的唱,十分的软糯动听。这唱腔,和淡淡的花香混杂在一起,显得那样的温柔和抒情。
“有人在唱京剧!”阿龙嘀咕道。
“是收音机里在唱京剧!”正峰说。
秋生说:“不是京剧,这是苏州评弹!”
“什么是苏州评弹?”阿龙问。
秋生说:“这就是苏州评弹。”
“跟京剧不一样的吗?”阿龙说。
秋生说:“当然不一样,听不出来吗?”
“京剧响,苏州评弹轻!”正峰说。
阿龙一下子喜欢上了苏州评弹。虽然唱的是什么,他根本听不懂,但是,婉转甜糯的曲调,让他觉得十分悦耳。他的心软软的,居然有了亲切的感觉。好像这远离家乡的江南,一点都不陌生,反倒就像他的家一样温暖呢!
汪惠仁 书法
窄窄的小弄里,突然蹿出来一条狗。这是跟煤球一样的黑狗啊!它轻快地走到阿龙他们面前,竟抬头认真地看着他们。
“你是煤球吗?”正峰兴奋起来。
“煤球!煤球!”阿龙这样叫道。
黑狗打了一个喷嚏,仿佛是说:“我才不是什么煤球呢!”
“狗狗,狗狗,你知道煤球在哪里吗?”阿龙问它。
“你知道陨石在哪里吗?”正峰问。
黑狗好像听懂了正峰的话,它轻快地跑起来。
它不是跑走,而是走在他们的面前领路。
他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它回过头来,汪汪叫两声,又小跑起来,好像是说:走吧!快走!
三人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它走。他们走得慢了,它也会慢下来。他们停下不走,它就会回头对他们叫两声。
“它是要带我们去大陨石那里吗?”阿龙说。
秋生说:“也许是呢!狗是有灵性的,它可能知道我们在找什么。”
“它听懂了我的话!”正峰说。
“狗狗,你是带我们去找大陨石吗?”阿龙对狗说。
黑狗没回答,它只是步履轻快地在前面走,仿佛真的就是一个带路者。
“小黑!小黑!”听到这声叫唤,黑狗闪电一样转身,又箭一般地射向阿龙他们身后。
三人便也停下脚。回身看时,这条叫小黑的狗狗,带着一个老奶奶,又到了他们跟着。
“老奶奶,这是你的狗吗?”阿龙说。
老奶奶说:“是的呀!”
正峰说:“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小黑!”
老奶奶有点惊讶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秋生笑了,说:“你刚才叫它小黑,我们都听到了!”
老奶奶也笑了,问:“你们是去看马戏团吗?”
正峰抢着说:“我们不看马戏团,我们要去看陨石!”
“我们要去看星星!”阿龙说。
秋生说:“老人家,正好请问您,前面那座桥,原来边上是有一块大石头的,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老奶奶说:“是,那儿以前是有一块大石头。”
正峰说:“那是一块陨石!”
阿龙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
老奶奶说:“我知道是陨石,是天上落下来的石头!”
秋生问:“它到哪里去了?”
老奶奶收敛了笑容,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找它?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我了,这块石头到哪里去了。你们是想搬走它吗?”
秋生说:“只是看看,只是看看。”
正峰说:“我们想看星星。”
老奶奶说:“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它还是星星吗?”
“我们要看天上的星星!”阿龙说。
老奶奶说:“那就在这里看好了,你们走到桥顶上,看起来蛮清楚!”
“我们要躺在陨石上看星星!”正峰说。
“为啥要这样?”老奶奶说。
秋生说:“是这样的,我十多年前来过这儿,躺在这块陨石上看过星星,那时候,看到的星星特别亮,又大又亮。今天路过这里,想再来看一看。”
老奶奶说:“十多年前,星星肯定是比现在亮的。现在我们镇上这么多路灯,到处都是亮堂堂的,星星就不亮了,许多星星都看不见了!”
秋生遗憾地说:“没想到十多年过去,大陨石就不见了!”
老奶奶说:“陨石倒是还在的。”
“在哪里?在哪里?”正峰和阿龙急切地问。
老奶奶说:“莺脰湖造了公园,把它搬到莺脰湖公园去了。”
“莺脰湖公园往哪边走?”秋生问。
老奶奶说:“你们过了这个桥,向右转,走过三个弄堂口,再向左转,再往前走两里路,就看得见莺脰湖了。”
这跟狗狗小黑带他们去的,可不是同一个方向呀!而他们刚才还以为,它是要带他们去找大陨石呢!
“谢谢你!”秋生对老奶奶说。
“再见,老奶奶!”正峰说。
“老奶奶再见!”阿龙说。
“再见,小黑!”阿龙又说。
小黑汪汪叫了两声,它是说再见吗?
好大的一个湖呀!
远远近近的灯光倒映在湖水里,仿佛仙境。
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块大石头。“就是它!就是它!”秋生兴奋地说。
石头上,刻了大大的“莺脰湖公园”五个字。
正峰和阿龙,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摸着石头。“是陨石吗?”正峰说:“怎么跟别的石头一样?”
阿龙却感觉到,这块石头特别凉,摸着它,就像摸着一块铁。“像冰一样!”他说。
大家又摸了边上的一块小石头,觉得陨石确实要比普通的石头凉一点。
“含铁多,所以散热快!”秋生说。
正峰一下就跳上了石头,躺了下来。
阿龙也爬了上去,两个人并排仰躺了。
他们瞪大眼睛,看着天空。
天上有了很多星星。但是,除了那颗启明星,其他的星星,看上去都很黯淡。根本就不像秋生说的那样又大又亮。
“一点都不大!”正峰说。
“一点也不亮!”阿龙说。
秋生说:“再看,盯着看,看着看着,它们就变大了,变亮了!”
“还是这么大!”正峰说。
“还是这么暗!”阿龙说。
“爸爸骗人!”正峰坐起来说。
“大伯骗人!”阿龙躺着说。
秋生说:“我没骗你们。那时候我躺在这块石头上,看到的星星,就是又大又亮的!”
“那它现在为什么不是那样了呢?”阿龙说。
“是因为那时候的夜特别黑吗?”正峰说。
“下来!下来!”有个穿保安服的人走过来,对他们厉声说:“快点下来,这上面不许攀爬!”
“我们要看星星!”正峰说。
保安说:“看星星不要在上面看,快下来!”
正峰从石头上跳下来。阿龙是贴着它滑下来的。他的屁股,能感受到陨石的光滑和冰凉。
远远的湖心岛上,有一棵大树,它的黑影,仿佛一个蓬头散发的巨人。它忽然亮了起来!缠绕在枝枝杈杈上的灯,竟跟流星一般,不断地往下跌落跌落。
夜色顿时变得奇幻起来,仿佛这一切,都是身边这块沉稳的大陨石带来的。
正峰背靠着陨石,而阿龙,则将肚子贴在陨石上。他们一眼不眨看着灯光的流星,忘记了这是何时何地,又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
“看!看!流星!”秋生激动地说。他突然爆出的声音,把正峰和阿龙都吓了一跳。
“啊!看到了!”正峰随之激动地说。
阿龙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不是一直在看着小岛上的“流星”吗?那是绕在大树上的灯光呀,亮点像雨一样滴落,没完没了地落下来,真的很像流星呢,也很是好看呢!可是,那并不是真正的流星,又有什么好激动的呢?
“天上!天上!”正峰这么说的时候,阿龙才抬起头看,流星已经滑落,阿龙只看到它发光的尾巴,瞬间消失在了夜空中。
“是真的流星!”正峰说。
“还能看到流星,我们运气真好啊!”秋生说。
“我看到了!”正峰得意地说。
阿龙说:“我也看到了。”
正峰说:“你只看到一点点吧?”
是的,阿龙抬头的时候,它已经坠落了。
好在,又一颗流星出现了。它从左边的天空飞来,几乎是横着向右飞去。它划过了整个天空,线条是那么的优美。
“耶耶——”正峰叫了起来。
“耶耶——”阿龙也叫了起来。
紧接着,又一颗流星,是从天空的最高处垂直地落下来。它发光的尾巴真长啊,长得就像一条连通了天地的金线。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第六颗……天空下起了流星雨。正峰和阿龙的嘴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这宇宙的奇观。
他们的心灵,被震撼到了。每一颗流星滑落,天空中划亮的每一道金线,都让他们的心为之颤动。
这些飞奔而来的星星,它们又会落在地球的哪个地方?会有一颗落到他们面前吗?
“要是落到我们头上,我们就被砸死了!”正峰说。
“要是落到地上,大的可能会砸出一个湖!”秋生说。
“这个湖是流星砸出来的吗?”阿龙问。
“肯定不是!”秋生拍了拍身边的大石头,说:“这个可能是。”
“啊啊,好怕呀!”正峰说。
“好怕!”阿龙缩了一下脑袋说。
秋生说:“怕什么!绝大多数流星,都在地球的大气层中烧光了,落到地上也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点了。要是真有落到我们面前的,那我们就是中奖了!”
阿龙说:“要是落在我们面前,我就捡一颗小的带回家。”
“我要捡两颗!”正峰说。
“我要捡三颗!”阿龙说。
正峰说:“我要捡四颗!”
又一颗流星亮了,仿佛谁在黑夜的火柴盒上,擦亮了一根火柴。
“快许个愿吧,”秋生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好好,许愿了!”正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阿龙也赶紧像他一样,合起手掌说:“我的愿望是——”
“不要说出来!”秋生打断他说:“要在心里默默许愿,不能说出来!”
他们准备许愿,天空却沉寂了,不再出现流星。
只有远处小岛上的假流星,还在不知疲倦地滑落滑落。
“没有了!”正峰沮丧地说。
阿龙看着夜空,他相信流星还会出现。刚才那么多,一颗又一颗,是天空在慷慨地撒着金豆。难道金豆撒完了吗?一颗都没有了吗?
“再来一颗吧!”正峰说。
“再来一颗吧!”阿龙说。
“求求你了!”正峰说。
“求求你了,老天爷!”阿龙说。
可是天上什么都没有。仿佛电影已经散场,空空的银幕上,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再来一颗流星,要许下一个什么心愿呢?
阿龙有太多的心愿:新学期拥有一只迪斯尼的新书包,缺掉的那颗门牙快点长出来,外婆的病快快好,家里要养一条狗,哦不,是一条狗一只猫,爸爸妈妈再也不要吵架……愿望实在太多了,最好一个个都实现!
但是,如果只能许一个愿,会是哪个呢?
那就——阿龙看着天,认真地想了好几遍,最后决定,当流星再次在夜幕上出现的时候,他就要闭上眼睛,默默地祈愿:自己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大伯、伯母和正峰,还有老师同学,和所有相亲相爱的人,永远都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看啊——”随着不远处响起的一声快乐的尖叫,天空又一道流星划亮了。阿龙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横空又飞出一道金线。紧接着,又一颗流星飞入了天幕。
阿龙虔诚地在心里默念刚才想好的话,虽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嘴唇却在轻微地动着。他的心愿,仿佛流星,闪亮地掠过夜空,落下来,落下来,将会落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像一颗种子,埋进神奇的泥土中。它将在泥土中悄悄发芽,拱出地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润后,长成一棵绿树,并且开出艳丽的花来。
“许了吗?”正峰问。
阿龙点点头说:“许了。你呢?”
正峰说:“我许了两个愿。”
“可以许两个心愿的吗?”阿龙说。
正峰说:“怎么不可以?”
秋生说:“只要是真正的心愿,不管多少都可以啊!”
阿龙好后悔啊,早知道这样,他肯定也要许下两个心愿,甚至三个,哦不,要在流星下许下许多许多的心愿,所有的心愿。
“你许了什么愿?”正峰问。
阿龙说:“我不告诉你!”
正峰说:“我也不告诉你!你肯定猜不到的!”
正峰许下了一个什么心愿呢?阿龙能猜到吗?阿龙转头看去,正峰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就像两颗星星。
湖风轻轻地吹,吹来了凉爽,也吹来了远处喇叭里的歌声:
温柔的星空
应该让你感动
我在你身后
为你布置一片天空
不准你难过
替你摆平寂寞
梦想的重量
全部都交给我
牵你手
跟着我走
风再大又怎样
你有了我
再也不会迷路方向
陪你去看流星雨
落在这地球上
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要你相信我的爱
只为你勇敢
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