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 “笨小孩”的逆袭

2020-08-18 05:53蒋丰许晓迪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0年8期
关键词:笨小孩吴门拙政园

蒋丰 许晓迪

一代宗师成长史

有明一代,文徵明是首屈一指的“四绝”全才,诗、文、书、画无一不精,诗宗白居易、苏轼,文受业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在画史上,他与沈周、唐寅、仇英合称“吴门四家”;在诗文上,又与祝枝山、唐寅、徐祯卿并称“吴门四才子”。

吴门,即今天的苏州一带。明代中叶,这里既是最发达的商品经济中心,又因为江南悠久的文化传统,成为人文荟萃之地,一大批文人墨客聚居于此,他们能书善画,避世不仕,书卷气中透着人情练达,形成了独特的吴门文化圈。

“四才子”的名字,经过民间传奇的演绎,如今已家喻户晓。相比于16岁就考中苏州府秀才第一名、29岁又考中应天府举人第一名的风流才子唐伯虎;相比于5岁能写一尺见方的大字、9岁会作诗、32岁中举春风得意的祝枝山,文徵明全然没有“天才属性”,甚至“笨得可以”——6岁站立不稳,9岁了还口齿不清,11岁才学会好好说话。

从26岁到53岁,他逢考必败,白了少年头,54岁时才进京成为翰林院待诏,职低俸微,受尽嘲讽斥责。3年后,他辞归出京,放舟南下,回苏州定居,自此沉迷文墨,游戏山水。90岁那年的一天,他正在用小楷书写墓志,突然伸了个懒腰,随即搁笔而逝。

而此时的他,已主吴中风雅40余年,成为画史上的“一代大宗师”、书法史上的“明朝第一人”。

“笨小孩”文徵明是如何逆袭成为“文艺男神”的?

无他,老实耳。

19岁那年,文徵明在苏州官学读书,字写得很差,老师给他的评级是三等。他不认输,自此用功习字。郡学诸生常常以喝酒喧闹、赌博下棋打发时光,唯独他每天不间断地临摹《千字文》,写足十大本才肯罢休。

练字的习惯,他一直保持到晚年,终身不怠。他的小楷温润秀劲,法度谨严而意态生动,早年锋芒甚露,晚年圭角尽去,直至90岁,仍能写蝇头小楷,笔笔精到。他的行书宛若“风舞琼花,泉鸣竹涧”,姿媚遒劲兼而有之。

他平时写书信简札,写错一点,就一定重写,少有潦草敷衍的时候。即便写草书,也是“二王”和智永的路子,少有怀素式的狂草。

由字窥人,可见文徵明性情的严谨。有一则有趣的轶事,说文徵明受唐寅的邀请,到画舫参加一场聚会,突然来了一群青楼女子,结果文徵明开始尖叫,作势要投水,唐寅只好让他乘舢板逃走。

与唐寅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以天才与跳脱的性情营造出自己的艺术世界不同,文徵明的存在代表了另一种可能,他的成就来自于缓慢而审慎的努力,来自屡遭挫败后的平淡持守、勤奋专注,这让他获得了上天眷顾的长寿,度过了相对平静安逸的一生。

“朋友圈”里的闲适生活

《山水图卷》创作于1502年,那一年,文徵明还是一位33岁的年轻人。整幅画面,一派温和纤柔的江南气象,细碎的牛毛皴透出水汽氤氲的润、草长莺飞的茂。风格谦和淡雅、沉稳内敛,实属深藏不露的佳作。

《山水图卷》背后还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这幅作品还未全部完成时,遭童子“顺手牵羊”而去。时过境迁,文徵明再见到它,却是一位不知道从何处得到这幅作品的冒失访客,欣欣然向他炫耀。暌违30多年后偶遇旧作,访客请文徵明将画作完成,被他婉拒。他将“耿耿于怀”的遗憾化作一篇后记,推说心境全不复当年,遂不做添减。

此時的文徵明已是七旬老人,仍在突破窠臼、不断进取,颇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命趣味。位列一众展品之首的,是《草书千字文》和《兰竹图轴》。文徵明写就此时,已是七十有六,不仅能一气呵成这行云流水般隽秀畅快的长卷,还有余力用残墨绘就《兰竹图轴》。

这幅作品尺幅虽小,隔窗相望,却引人入胜。文徵明自己养兰花、观兰花,也画兰花,看似轻巧的几笔勾抹,实则是数十年摹写的升华。他笔下的墨兰,与灵动婉媚的小行草异曲同工,通过变化莫测的提按,将兰草的飘逸、婀娜、刚柔、翻卷表现得十分传神,迎风绝尘,满纸幽香。

据文徵明的儿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所言,文家之源,可追至周代姬姓皇胄。到了文徵明曾祖一辈,自杭州迁居苏州,也是家境优渥、古风犹然。吴门文人,彼此关系错综复杂,姻亲、师生、朋友、同僚、父辈世交……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朋友圈。他们或天性使然,或运命多舛,最终大多寄情于山水,进行着为艺术而艺术的本真创作。

文徵明留下了许多文人雅集、唱和酬酢的画作。画中人,或是在茅亭泉井旁取水烹茶、展卷诵诗,或是在林中茅屋里读书看画、接友待客,每个人都活泼泼的,就像在画里过着闲适惬意的生活。

交游唱和、赏花品茗、晴耕雨读、长日清谈,这也正是文徵明的晚年生活。1533年,官场失意的御史王献臣寻遍姑苏城内外,在城东附近找了一处地势平坦、来水充沛的废墟,准备盖一所宅院。16年后,拙政园建成,大门两侧放上“淡泊”“舒朗”两块匾额,意谓远离尘嚣。

归乡后的王献臣,常邀文徵明、唐寅等人来自己的园子聚饮,在那些仲春的花日,模仿千年之前永和暮春曲水流觞的一场风流。见老友如今悠游林泉、不问官场,文徵明有几分共鸣,又有一些羡慕,他写了《王氏拙政园记》,画了《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并为每一景点题一首诗。

如今的拙政园,风景依旧,西侧忠王府古戏台的南面庭院里,有一株老干虬枝的古藤。每年,苏州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会到这里采集紫藤种荚,剥出晒干后,再挑选大约3000粒优质种。这一盒小小的种子,已经成为苏博最受欢迎的文创之一——三粒一盒,限量1000盒。只因当地人传说,这棵古藤是文徵明当年亲手栽种的。人们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文藤”。

江户时代的“文徵明热”

如同拙政园的“文藤”,500年后仍是苏州城的独特风景,文徵明之后的文氏家族,也一直延续着吴中的风雅传奇。他的儿子文彭不仅书画继承家风,而且开创了吴门印派,成为文人篆刻流派的开山之祖。他的曾孙文震亨,自小身受绮丽的南方风雅文化熏染,写了一本叫《长物志》的书,谈室庐、花木、水石、禽鱼、蔬果、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香茗,堪称晚明消费社会的“时尚购物指南”。

此后数百年,文徵明的影响自三吴地区波及全国,甚至远达隔海相邻的日本。

文徵明曾定下“三不卖”的原则,一生不给藩王、权贵、外国使者写字作画。据他的儿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记述,“海外若日本诸夷,亦知宝公之迹。”据说,当年就有日本商人屡屡请托,希望购得文徵明的书画,却怎么都未能如愿。

文徵明作古后,他的艺术作品乘着明末遗民逃亡海外的船只传入日本。以一位在中国艺术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余立德为桥梁,日本兴起一股摩习“唐样”的热潮。为文徵明魅力所倾倒者,北岛雪山、细井广泽等日本江户时代的书道名家自不必说,甚或是书画俱佳的俳句大师与谢芜村,都以临摹文徵明作品多有相近为荣。

今天,在日本九州长崎的万福寺内,依然收藏着文徵明、祝枝山等吴中名流的书画卷轴。而对日本近代书道影响最为深远的,就是文徵明与两个儿子文彭、文嘉编摹的《停云馆法帖》,曾被日本引进12次,坊间流传共计100多部。

(桂玲摘自《环球人物》2020年第5期,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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