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喊醒的夏天

2020-08-18 05:53张金凤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0年8期
关键词:急先锋麦粒麦穗

张金凤

叽叽儿

——急先锋唱来了夏天

乡下人的农历,从五月麦香开始翻开夏天的扉页。

南风吹,麦浪金黄,烈日炙烤大地,农人躬身跟土地商量,要拿汗水做聘礼迎娶麦子回家。

天空嫩蓝,香风扫尽云彩,他们勒紧腰带,准备抬麦子的花轿。仰头往喉咙里灌水,眼睛被毒花花的太阳刺伤。那些水慷慨地穿过躯体,化作汗蚯蚓一样漫过青灰的头皮,掠过眼角,顺着脖颈子淌下来,痒痒的,沿着茁壮的汗毛一路汇集,最后从塞满黄土的脚丫落地,把那一撮黄土搅拌成泥巴。身上痒痒的,似无数个小虫在迁徙,他挠一把,指甲缝里塞满油灰。

这时候他们还不觉得是夏天。

打场的日子才是夏天。晌午,日头将铺展在场里的麦穗晒焦了。草草吃过午饭,一家老小都上了场。早先他们用连枷摔打,后来套上牲口拉起石碾子碾压,现在是拖拉机拖着铁磙子,一路哗啦哗啦叫喊着来了。摔打连枷的时候,起麦草的时候,扬场的时候,汗珠子噼里啪啦,那才真正靠近了夏天呢。

扬场的时候孩子最快乐,风将麦糠吹向一边,饱满的麦粒像金雨洒下来。孩子欢叫着,冲到麦粒的金雨下,伸手接住些麦粒,或者直接躺下来打滚,任由麦粒打在身上。这时候,一阵风里,若有若无的叫声抵达他的耳朵,他跟娘说,有叽叽儿了。娘说,又是那个急先锋吧。大人们通常听不见这时节的蝉鸣,他们眼睛里耳朵里都是麦子欢快的喧闹。孩子却从此每天都在追着那个急先锋遥远的丝线一般的鸣叫。

乡下孩子有个特殊的假期,一到“过麦”学生们都放麦假。“过麦”就是收麦子的这一段时间,是农人最辛苦紧迫的农事时段。小孩子跟在田里拾麦穗,长时间站在日头下就晒得打蔫。他看着白花花的麦茬,眼花了,分不清麦穗和麦根,耳朵也在呜里哇啦叫唤,是叽叽儿叫吧,他陡然精神一振,抬头望望地头绿叶簇新的白杨和槐树,再听,却没有了声音,那声音仿佛又在远处。但他确信是叽叽儿来了,心头一阵欢悦:这个急先锋。此时,拾麦穗的苦累似乎也减轻了。

嘰叽儿是形体最小的蝉,每年来得最早,麦芒黄的时候就来打头阵了。它的幼虫像食指的指尖般大小,爬出泥土时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泥猴子似的,即便是没有泥,人也不容易发现它,它的外衣本身就是土色的。孩子们叫它“叽叽儿龟”,喜欢捉活物的孩子一般不去捉叽叽儿龟,它太小,太憨,可怜巴巴地刚爬出地面就迫不及待找个地方蜕皮。在树干的底部,在蒿草上、苍耳棵上,一段干树枝上,甚至是碌碡上,它似乎预知世间有无数风险,要赶紧蜕去旧衣长出翅膀。捉它干什么呢,养着它就是养着热闹的夏天,孩子对这个急先锋充满宠爱和善意。孩子们喜欢捉的是“知了龟”,因为它硕大,一团肉,好吃,但叽叽儿龟是不能吃的,大人说,吃了叽叽儿龟就会耳聋。谁要截留夏天最美的音乐,谁就不配再倾听自然的音阶。

在麦香的风里,在人们善良的养护里,叽叽儿的叫声越来越茁壮。麦子入囤,农人蒸了雪白暄腾的馒头敬完天地,叽叽儿就玩命地叫来了夏天。

叽叽儿形体小,灰色的腰身和翅羽,憨厚木讷,常常不往高枝上去,也不善于扯树叶隐藏,它伏在一人高处的柳树上,伏在槐树的横斜枝杈上,有人看见它就忍不住去扑,它也不飞,把翅膀当成了纱裙,而是在树干上小步快挪着,绕到另一侧躲避。

夏天是从蝉歌开始的,粉墨登场的夏日名伶或豪放或婉约,或凄清孤绝,或音丝潺湲,热闹着夏日的舞台。这些舞台角色里,最单薄、身量最小的是叽叽儿,它这个急先锋其实像戏剧里的配角,最早出场,是为了铺排剧情,引出主角。叽叽儿的音调好似青衣,小家碧玉那种,娓娓而唱、嘤嘤而啼,有时候也底气十足,拼了命要撕破夏天的热幕,这又使人联想到那些夹腰骂街的小女人。它声音尖细,腔调直,叫得很努力,像麦秸草燎烤着的热鏊子,如针尖一般刺透闷罐一样的夏日。

伏天啦

——热浪顶峰的宣告者

蝉的家族成员众多,它们的夏天好像一台大戏剧,生旦净末丑,一个也不缺,你唱我唱,热热闹闹。假如叽叽儿与马知了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夏日的歌吟就少了跌宕的风情,好故事要一波三折,乡村夏日的蝉歌也纷繁多变。

“伏天啦”的出场,打破了二声部的和谐。身量适中的伏天啦是在天气最热的三伏之初出现,它像一个敲着铜锣的宣告者。“当当当,伏天来了。”这位歌者身量适中,衣饰讲究,颇有绅士风度。它个头儿介于马知了和叽叽儿之间,出土时间比前两者晚,身体颜色黑中带土黄,翅薄如纱。

比伏天啦更晚出场的是“闻友”,它的肚子和翅翼略带浅绿,乡下人用它的叫声标志田园收获,只要闻友叫,瓜田里的西瓜就熟啦。伏天啦和闻友这两种蝉的叫声复杂,都是多音节发声,颇有古风的平仄感,而且很讲究节奏。伏天啦唱的是华尔兹,慢三步,这三拍子的歌谣听着听着就让人脚底发飘,恨不得跟着旋转一番,连庭院里的鸡都优雅地要跳芭蕾舞了。闻友的歌唱最跌宕,它将最简单的类似闻友的两个发声阐释得仄平仄平仄仄平,像一首从古卷中走来的七律。

闻友不仅音韵跌宕优美,智商还高,它特别狡猾,总是不停地变换唱歌的舞台,这里唱一段,那里唱一折,好像游吟诗人,当听者还沉浸在它歌声余韵里的时候,它一展翅膀飞走了。各类蝉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叽叽儿的低处快速蜕变和闻友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都是物种繁衍的本能。

祖母在绿槐下摇着蒲扇常常讲这四种蝉的故事:叽叽儿是个漂亮的女孩,她父母包办婚姻,将她许配给马知了,叽叽儿看不上这个傻大个子,就天天叽叽嘤嘤地啼哭,后来终于跟她的意中人伏天啦私奔了,马知了就张开大嘴喳喳大哭,伏天啦得了叽叽儿很高兴,天天唱着“可得了、可得了”。闻友是旁观者,它去劝马知了说:“不要不要吧,不要不要不要吧。”

这故事让孩子们听得入迷,他们沿着吵闹的音阶,仔细辨听它们各自的叫声,觉得真是太像了。

夏日午后,人们懒懒地摇着大芭蕉叶蒲扇,倦倦地听蝉。混沌的云,低压在窗前,闷湿的屋子里,地面泛上一层水珠儿,蝉的叫声嘶哑而黏稠,叫人更烦躁。于是盼望一场透雨,雨下透了天才不会闷热。浓云墨似的聚拢了来,几道亮闪,几个响雷,雨就下来了。雷电交加的混声合唱里,其他声响都消匿了,那蝉在雨中会怎么样呢?一树叶子能遮蔽它的小巧躯体吗?电闪雷鸣的夏日,等待已久的清凉,爆裂的青春悬挂潋滟的彩虹。骤雨初歇,檐下珍珠闲挂,如渔舟唱晚,一湖淡然宁静,雾霭模糊了箫曲,轻风吹来花香,蝉音竟然无恙,仍从花香中袅袅飘来。

(摘自“小十月OctoberKids”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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