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是何年

2020-08-18 09:39周金花
骏马 2020年3期
关键词:儿子

周金花

午饭一过,整个村庄都安静了下来。家家户户的门楞和窗户都是崭新的,红艳艳的春联、窗花,乖巧地守在自己的位置,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吴守贵手中拿着一只大扫把,在门外的走廊上挥舞着。这个走廊在房子的外面,并不长,地上也不脏,可是他扫了很长时间。有时扫着扫着就停了下来,燃起一根烟,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圈浓浓的烟雾,在空中久久不散。他的眼光不时地越过村庄,飘向村子的尽头,眼神里期待的光隨着烟雾一起一灭。

这是大年三十的下午。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晚上的团圆饭,切好的菜倒进灶台的锅里,发出“呲——”的一声响,一股油烟气直扑过来,掌勺的主妇开始不停地翻炒,接着便听见铲子在锅里“叮叮当当”,这些声音里传递出掌勺人的干劲,屋顶上飘出的炊烟又浓又密。平时省吃俭用的人家,到过年时也变得格外大方,先是宰牛杀猪,然后给那些早早就预订好的城里人家送去,谁家几斤红肉,谁家几斤白肉,在一张纸上记得清清楚楚。回来的三轮车上,大大小小的包装盒颜色各异,他们将成箱的茶水饮料、糖果烟酒往家里搬,一趟又一趟,直到桌子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吃食。

小年一过,超市里花哨的礼盒就成了紧俏品。吴守贵也提前备好了年货,烟酒是必备品,还有一些蜂王浆、豆奶粉之类的,高低不一地堆放在房间的橱柜上。大年初一,儿子要给族里的叔伯们拜年,吴守贵想好了,明天早晨他得起早,将每家每户的礼品分配好,然后让儿子挨家挨户去拜年,说着新年好之类的吉祥话。有些礼品在外面兜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让人哭笑不得。其实也没啥,新年嘛,就是图个热闹的气氛。往年都是这么过的。这是他们的年俗。

吴守贵和女人中午煮了一些面条,放了几片菜叶,就着杂七杂八的鸡头鸭尾,凑和着吃了。眼下,肚子倒有些空空作响,他从纸盒里摸索出几块米糖填了肚子。晚上的年夜饭可马虎不得,一年忙到头,就盼着除夕之夜过个团圆年。最重要的,今年儿子刚提升为华东副总,吴守贵听到这个消息,盼着儿子回来祭祖时给祖宗多磕几个响头。

几天前,吴守贵和女人把屋里屋外认真地打扫了一遍。儿子的房间他们收拾得格外认真,每个角落都擦了一遍。虽说儿子偶尔回家一次,可是房间还是要经常打扫,尤其是干燥的天气里,床头柜和梳妆台上常常蒙了一层灰尘,吴守贵女人不嫌麻烦,有空就打扫一下,她擦得很小心,生怕碰坏了儿子媳妇的洗漱用品。床头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是儿子的全家福,三个人笑意盈盈,吴守贵女人看着照片,心里感到无比温暖。忽然,她发现照片的右下角有块黑斑,她慢慢地爬到床头,用湿布小心地擦着,清理完之后,她又将床单铺理了一番。

宰杀好的鸡鸭鱼放在竹篮里,挂在檐廊下滴着水,不一会儿,地面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女人在厨房里盘算着晚上的饭菜,按照往年的规矩,祭祖的桌上,八大碗是少不了的,这些够她忙活整个下午了。她把鸡剁成大块,倒入冒烟的油锅里,快速地翻炒,然后淋些酱油,洒入生姜八角之类的调料,将水沿着锅的四周浇下去,直到鸡块淹没,又转身去灶下扬添了些柴禾。直到汤汁差不多的时候,她用盘子盛了起来。其实没熟烂,但是祭祖的供品,也不需要烧得色香味俱全,只要碗里有头有尾,瞅个全身就好。女人身上系着灰褐色的格子围裙,由于常年在厨房操劳,围裙已经显得滑溜溜的了。别光整老一套,做几个果果爱吃的菜,吴守贵进来说,看到厨房里烟雾弥漫,转身去灶下压了压柴禾。

果果是他们的孙子,今年五岁了,虎头虎脑,每次回来一头扑进爷爷奶奶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着爷爷奶奶,让吴守贵和女人心都化了。去年新年初二,儿子接到电话,临时要回去处理工作,果果就躲在吴守贵的身后,拉着爷爷的衣角闪闪躲躲,死活不愿走,非说要留在爷爷家看鸡鸭鹅狗、放烟花鞭炮。最后还是儿媳妇狠了狠心,将孩子连哄带骗地拉走了。可是今年,村里禁止放鞭炮了,这宝贝孙子回来,还不知道有多失望。想到这里,吴守贵的心一揪。吴守贵和女人都宠着这个宝贝孙子,可惜每年只有短短几天相聚的时间。

孩子们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路上堵车了?女人忽然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对他说道。

吴守贵从厨房里出来,换上一双干净的鞋,将干活时穿的旧鞋塞进了柜子底下,然后拍拍身上的衣服,一脚踏出门去,撂下一句话,我去村头看看。

往年的这个时候,鞭炮声陆陆续续地响起来了,家家户户都开始辞岁,地上到处是零零碎碎的爆竹屑,踩过的时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哑炮当时没响,事后“啪”的一声,让路人一惊。可是今年,政府禁止放鞭炮,说是环境污染严重。政府在他们村子里拉了很多红色的条幅,都是禁止燃放之类的宣传语。他不懂这些,只觉得过年没有鞭炮声,寡淡无味,和平常日子没啥两样。过年不就是图个喜庆吗?为啥不给放鞭炮?直到有人放出话来,谁放鞭炮就把谁抓起来,关到正月十五。想到这儿,吴守贵浑身一个哆嗦。一只老狗从旁边窜了出来,朝他“汪汪”叫了两声,他一跺脚,把狗吓得老远。

路过隔壁的院子时,吴守贵听见老蔫儿女儿的说话声。妈,我给你买了件羽绒棉袄,藏青色的暗花边儿,你来试试,合身不?哎哟,你这孩子,怎么乱花钱呢,你姐上次给我买了一件羊毛衫,到现在还没穿呢。老蔫儿女人嗓门还是那么大,似乎是嗔怪女儿,又不完全是。老蔫儿直着脖子喊,大宝,别摔着了——然后传来孩子们咯咯咯的笑声。吴守贵脑海里浮现驼背的老蔫儿撇着八字步,跟在孙子后面追赶的模样。他佯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想当年,老蔫儿女人连续生下三个女儿,他实在忍不住了,在家里骂女人的肚子不争气。四周邻居听见了,准备去劝劝。可是看到老蔫儿颓丧着脸,谁也开不了口。老蔫儿女人坐在床边直抹眼泪,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三胎落地之后,村里干部把他女人拉去做了结扎手术。回来的时候,女人苍白着脸,弓着腰,一步一挪,老蔫儿望也不望一眼,坐在枯井边,大口大口地吸着旱烟。老蔫儿那几个姑娘出落得虽然标致,却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家里的重活儿还得靠老蔫儿自己撑着。姑娘们只是打打下手,洗洗衣服,做做家务,直到有一天,吴守贵发现,老蔫儿的背越来越驼了。

吴守贵不一样,他有个儿子,走在村子里都挺直着腰杆。其实村子里有儿子的人家也多,但他的儿子不一样,打小就让人羡慕。儿子长得像吴守贵,性格也像,憨憨的,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孩子从上学的时候起就不用老两口操心,准时准点去学校。放学回来后,他还能帮老两口往灶里添一把柴禾。别人家孩子不会的题目拿来请教儿子,儿子略一思索,用笔在纸上画几个圈圈,便三下五除二算出了答案,然后逐条逐理地讲给别人听。吴守贵在一旁啥也不懂,只是呵呵地笑着。

夏天的早晨,吴守贵和女人早早就去田地里干活了。儿子不像别的孩子睡懒觉,他也起床了,洗漱之后拿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大声地读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吴守贵中途回来取个扁担,看到这一幕,心里莫名地舒坦。高考那年,正值七月,天气火烧火燎的,城里的孩子参加高考都宝贝得像个啥,又是陪考又是送考,甚至父母都在校门口守着。吴守贵可顾不了那么多,农村正值抢收抢种季节,他将孩子送到县城的姑姑家住了两天,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赶回田里插秧去了。

高考结束后,吴守贵问儿子考得咋样。

还行吧。儿子应了一句,然后转身帮他从井里提了桶水。

谁知不声不响,儿子成了县城里的高考状元。当红色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校长、老师还有县里的领导都来他家贺喜,挤了满满一屋子人,连厨房的矮脚凳都拿出来了。他满脸堆笑,沟壑分明的脸上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一道一道的。村里的麻子开玩笑说,儿子考大学走了,以后工作离家远远的,看谁给你们老两口养老送终。吴守贵听得出来,那话里有酸溜溜的味道。他不去计较,因为麻子也有一个儿子,叫拴子,比吴守贵儿子小两个月,平时成绩常常垫底,不是逃学去掏鸟窝,就是下河游泳抓鱼,混个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

老蔫儿的三女儿同年也参加了高考,可惜女娃考得不如意,落榜了。就在吴守贵家欢天喜地的那天,老蔫儿耷拉着脑袋蹲在墙角,整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样,萎缩了下去。女娃躲在房间里,趴在桌子上抽抽嗒嗒的。因为两个姐姐都没能上大学,老蔫儿紧紧裤腰带,让三女儿再复读一年。谁知女娃第二年还是原地踏步,老蔫儿气得直哆嗦,看来女娃就不是读书那块料,最终放弃了。

吴守贵常常不自觉地拿儿子和麻子的儿子比,还和老蔫的三个女儿比,心里有那么一丝得意。在外面干活无论多苦多累,一想到那个样样出众的儿子,他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吴守贵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进入一家外资企业工作,常常从这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吴守贵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偶尔抬头看见天空的飞机,他就在想,儿子是不是也坐在里面。

儿子刚参加工作那年,回到家里,看到吴守贵房间里那台黑白电视机播放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画面不停地抖动,还需要两根天线转来转去才能调到频道,他果断地给父母换了一台彩色电视机,挂在墙壁上。吴守贵高兴得合不拢嘴,平时只看看新闻的他,那天晚上破例听了戏剧,摇头晃脑的。

前几年,儿子谈了对象,对方也是独生子女,结婚的时候,女方要求在上海买房,这可愁坏了老两口,以他们在乡镇上守着几亩薄田的收入,苦熬一辈子也凑不起房子的首付啊。最后,还是亲家出手解了围,让小两口在上海安了家。

有一年春天,吴守贵女人患了急性胃炎,疼得死去活来,多亏了拴子,将她连夜送进医院。儿子知道后,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辗转了三四次车,赶到医院的时候,胡子拉碴的,饭也没顾上吃,又是询问病情,又是来回取药。接下来的日子,儿子的电话响个不停,原来果果高烧39℃,医生诊断是肺炎,儿子听了,急得在病房里来回乱窜。吴守贵突然明白,就这么一个儿子,老的离不了,小的也离不了。看着儿子在一老一小之间像拉大锯一样,吴守贵也心疼。从那以后,吴守贵和女人有个头痛发热啥的,都瞒着儿子。每次儿子打电话,老两口都说挺好的。

从他家到村头不是很远,要绕过一方长形的池塘,才能到达村头的公路。池塘的一边住着人家,另一边栽种着梧桐树,时间久了,枝干遒劲有力,树根常年被流水冲刷,大部分裸露在外面,错综盘节,却仍是紧紧地匍匐于泥土里。眼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横七斜八地竖向空中,枯黄的叶子都落光了,多数化为腐土,裹着沧桑的树根,只有很少的几片叶子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波忽远忽近。

如果说农村还有哪里能看见年味儿,那么水边无疑是一大特色。大约从腊月二十八開始,村民就陆续开始宰鸭杀鹅。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在池塘边,清除鸭鹅身上的杂毛,拉着东家长西家短,就连呼啸的北风也吹不走她们对新年的那一份热情。到了傍晚,岸边散落着丢弃的菜边儿,还有家禽宰杀后扔掉的内脏,一层层漂浮在水面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俗话说,鸡三把,鸭难拔。吴守贵女人早早就把鸭和鹅宰了,光是拔毛就耗费她整整一天的时间。今天上午,又杀了两只鸡,一只公鸡祭祖,一只母鸡炖汤。家里养的土鸡营养好,儿子媳妇都喜欢。上次春节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带走了两只土鸡呢!

叔,您去哪儿呀?拴子骑着一辆铃木摩托车,从前方“突突突”地驶过来,看见吴守贵,停下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去村头看看,你俊哥儿回来没有?他应口答道,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咋回事儿,俊哥儿还没到家?拴子的语气里有几分惊讶。

快了,快了,我去村口迎迎他。他不敢和对方继续拉呱下去,潦草地结束了对话,然后迈步走开了。拴子辍学后,和村里的人去了工地,先是做一些卖力的苦活儿,折腾几年后沉稳了,他学了水电工的维修技术,常年在外面接活儿,然后回到村里盖起了两层楼房,娶了老婆,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其乐融融。

远远的,有三个人影儿向村头走来。吴守贵眼中掠过一丝惊喜,莫不是儿子一家回来了?他急急地迎上前去。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老蔫家的三女儿一家,四岁的孩子肉嘟嘟的,嘴里塞着棒棒糖,跟在大人后面蹦蹦跳跳。夫妻二人手上拎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子,脑白金、富硒康、中老年奶粉之类,还有什么,他没看清。三女婿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给他递上了刚拆的软中华。他凑近鼻子嗅了嗅,好烟啊,要几块钱一支呢。三女婿笑笑,给他点了烟。

三女儿满脸笑容,和他客气地寒暄着。吴守贵还记得,当初这女娃离开家的时候,红着眼睛,瘦弱的身骨背着大包裹,跟着姐姐南下,去了亲戚家开的一家工厂,如今体态丰腴了,耳朵和手腕的黄金首饰闪闪发光,她光鲜亮丽地回来了。

别了这一家子,吴守贵来到了村口,他在路边找了块石头蹲了下来。说来也怪,老蔫家每到过年的时候,都整上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据说这是老蔫女人定下的规矩。这个连生了三个女儿的女人,自觉对丈夫有愧,就对待字闺中的女儿说道,你们将来无论嫁贫嫁富,大年三十都要回家过年!大女婿入赘,自然无话可说。二女儿嫁出去之后,对方也是个独苗儿,每年为去谁家过年,都要争执一番,最后没办法,只好轮流过年。每逢大年三十,小两口都忙在来回奔波的路上,夫妻俩直呼太累,却别无他法。

吴守贵的儿子呢,天天忙着工作,顾不上回家,媳妇也常常抱怨。儿子对妻儿,对父母都感到愧疚,曾经表示要把父母接到上海同住。吴守贵说,他们在农村住惯了,守着两亩地,和邻居闲聒,舍不得离不开那一方乡土。儿子没再勉强,常常寄钱回来,让父母在家享享清福,可是吴守贵和女人舍不得花,就悄悄地存了起来。

儿子还是孝顺的。想到这里,吴守贵心里有些安慰,眉头也舒展开来,又伸长了脖子,望了望远方,乡间的路显得格外空旷。自从实施了村村通,乡村里的道路既宽敞又平整,楼房也越来越多,那些想象中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全都实现了。拴子家还装上了有线电视,能调换好多频道,现在又在接通什么网线,人窝在家里就能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吴守贵就不止一次地感叹,共产党的政策真是好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留在村子里的人却越来越少。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平时都在外打工,连孩子都带到城里上学去了,说是让他们接受最好的教育。只有过年的时候,他们才像返巢的鸟儿,从不同的方向涌回村里,看看自己的父母和乡土。

吴守贵腿蹲麻了,他站起来,揉了揉腿,折身往回走。虽然村里没人放鞭炮,但天还是雾蒙蒙的,灰暗的云朵有气无力。远处的电线杆上,停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过了一会儿,它们拍打着翅膀,消失在空中,只留下几个黑点。

踏进家门的时候,女人正在洗刷着圆口酒杯。见他回来了,女人将两手在围裙上迅速搓了搓,连忙凑上来,回来了没?

回没回来,你没看见吗?吴守贵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家里的那只黑狗围在他身后,摇摇尾巴。听到他粗声粗气的一句话,忍不住退了两步。

吴守贵走进堂屋,扫了一眼桌上的那几盘菜,红烧鸡在右边,红烧鱼在左边,大块的红烧肉碗放在中间,几盘炒菜应该有段时间了,动物的油脂已经凝结成白色。还有寓意团圆的糯米圆子,刚出锅时还是软腻腻的,现在已经变硬了。只有麻油凉拌的胡萝卜丝在灯下闪着丝丝光泽。

让你整几个果果爱吃的菜,咋没整呢?吴守贵巡了一回桌子,只看到祭祖的八大碗,于是冲着女人低声吼道。

咋没整呢,准备了藕夹子,还有鱼丸子,等他们一回来,现炸现吃,味道好。女人急急地从厨房里端出盘子里的半成品,给他看。

是啊,城里人都讲究口味。果果刚刚断奶的时候,儿子媳妇让吴守贵女人去上海带孙子,他们白天上班,中午不回来,晚上才回家吃饭。吴守贵女人摸准了他们的作息规律,就将晚餐做得特别丰盛,剩下的饭菜舍不得倒掉,就留着第二天吃。时间久了,媳妇笑着说,妈,剩菜会产生亚硝酸盐,对身体不好,以后就倒掉吧。吴守贵女人不知道啥叫亚硝酸盐,只觉得自己在家吃了一辈子的剩饭剩菜,也没啥呀。媳妇虽然面儿上是笑着说的,但那声音里有几分不容反驳的味道。后来,偶尔剩下的几丁肉块,吴守贵女人就用盖子盖起来,第二天盛饭的时候,悄悄地放在碗底自个儿吃了。

鱼丸子呢,是自家池塘里放养的鱼做成的。开春时候,大家在村口的那方池塘里放养鱼苗,年底捕捞出来,大伙儿平均分了。他家也分到不少鱼。其实本来也不需要这么多,后来想想,果果在大城市平时吃不到野生鱼,就全留下了。腌制了几条之后,又把一些草鱼去皮,剔刺,剁碎后和上蛋清搅拌,做成了乳白色的鱼丸子,煮熟后又滑又嫩。都说孩子吃鱼聪明,果果太小,还不会吃鱼,就吃鱼丸子吧。女人做鱼丸子的时候,捏得可有劲了。手上被鱼刺划破了,她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

炉子上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儿。吴守贵拎起了水壶,炉子里的煤炭有些发白,火势也渐渐小了。女人坐到灶下,将灶里的柴禾翻了翻。锅里还焖着一盘红烧猪蹄,此刻,怕是有些熟烂了。堂屋的电视机上,锣鼓喧天,人声沸腾,热闹极了!那些明星或主持人身着喜庆的衣服,双手抱拳,欢呼新年,轮流给观众们拜年。化了妆的孩子们围在一起,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开场舞。吴守贵瞥了一眼,按下了电视机遥控器的关机键。

把灯笼点上吧。他转身走进厨房,对女人吩咐道。

要不要再等等?孩子们回来一趟不容易。女人迟疑着说。

天色越發暗了,吴守贵扔了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下使劲踩了踩,没理睬女人的话,从口袋里掏出磨旧的打火机,将红色的蜡烛点燃了。烛火扑闪了几下,吴守贵拿起米黄色的纸罩固定好,然后来到门口,将灯笼挂在屋前。一阵风吹来,灯笼东摇西晃,吴守贵朝风来的方向望了望,眼神黯淡了下来。女人伸头在外张望了几次,回来絮絮地说道,老蔫儿提着灯笼,女婿怀里夹着一捆黄道纸,女儿手里拿着香盒,孙子们跟在后面,他们去祭祖了,一大家子呢。

吴守贵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将家里供案上的蜡烛和香一一点燃了,灯明如昼。古朴的八仙桌上,吴守贵在每一方摆了两个酒杯,再给小脚杯里斟上半杯酒。嘴里念念有词,老祖宗,你们莫怪年夜饭迟了,孩子们在外辛苦,没来得及赶回来。说完之后,吴守贵便退到一旁,毕恭毕敬地站着。有好长一段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过来给祖宗磕头。他说。

女人在地上垫了两道黄表纸,对着桌子的上方跪下去,小声嘀咕着,求祖宗保佑孩子们平平安安!她的声音很小,小到他都听不见。吴守贵也跪下去了,有没有念叨什么,谁也不知道。

隔壁的院子里,老蔫儿一家祭祖回来了,围坐在饭桌前,男人举杯推盏碰撞的声音,女人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孩子拍手跺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吴守贵分不清是谁。伴随着这些声音的,还有一首喑喑哑哑的曲儿:“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歌声仿佛从另一个空间传来,有些虚无,有些遥远,在吴守贵的心尖上轻轻颤了一下,又消失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吴守贵和女人提着灯笼,拿着香盒和祭品,一前一后向村头的旷地走去。在那里,他们燃起了黄表纸,红红的火焰映着他们的脸,像衣服上铺不开的褶子,皱皱巴巴的。这个除夕之夜真静啊,没有丁点儿鞭炮声。村里的灯都亮起来了,星星点点,它们如夜的眼睛,守着每一个回家的人。

责任编辑乌琼

猜你喜欢
儿子
打儿子
寻找出走的儿子
用什么写作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一年后
倒霉
幽你一默
儿子的生日礼物
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