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五鹿和叶成蹊终于成亲,但她“魔女”的身份被晋王点破,险些要被皇帝治罪。然而,在楼云起的帮助下,还是成功隐瞒了下来,只当她是慕容缘。晋王心生不满,又计划了新的阴谋,企图陷害叶成蹊……
惊蛰已过,春雷始鸣,忽然天空便浓云密布,仿佛离头顶只有几丈远,原本就逼仄的窄巷更显压迫。那些围上来的近卫似魇住了一般,皇帝乍然发难,对象却是他一向看重的还王,不禁都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这些近卫受了还王几日的调遣,对还王的行事还是心服口服的,骤然间要对还王下手,竟一时踌躇不前,心中更是充满疑虑。楼太医府中遭劫,怎么会和还王扯上了关系,他不是领着驻跸之职,一直在皇帝左右吗?
唯有晋王没有丝毫意外,他已经缓缓站了起来,低声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近卫们打了一个激灵,纷纷拔剑将叶成蹊围了起来。
叶成蹊性情一向沉稳,加上他心里已有了准备,知道晋王大约会对他有所行动,倒并未觉得太过震惊,眉宇间仍是一片凝淡。他看向皇帝,目光堅直,说道:“陛下,楼府的事,与我无关。”
皇帝却魂不守舍,像是没听到一样,脸上依稀有一种病人的灰败。只听晋王冷笑道:“洗劫楼府的贼人已经招供,指认就是还王你指使的!”
叶成蹊这才转头直直看向晋王:“是谁招的供?”
晋王毫不示弱地看回去,眼神甚是凌厉:“那人还王自然认识,就是秋晚苍。”
叶成蹊脸色微变,片刻后,才了悟一般说道:“是他,晋王真是好计谋,只要他一口咬定是我指使的,那我就是百口莫辩。”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晋王莫要忘了,这个人与我有颇深的嫌隙,当时是他意图行刺樊家妻小,又是他意图诬告慕容缘,他的话如何能信?”
晋王冷冷一笑:“为何不信?还王出身江湖,收服一个江湖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若不是与还王有深交,何以会去洗劫毫不相干的楼府?他这样做,为的又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些事,真真假假,不过是你与他为掩人耳目所做的一场戏罢了!”
叶成蹊一时气结,只傲然道:“若我真的要做点什么,何须假他人之手?”
晋王又慢吞吞地笑了笑,浓黑的眉眼里有一种轻蔑的神色,那样子仿佛已经胜券在握:“还王不必再强词夺理,本王手上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到时候自然会呈给陛下。你若还是不服,大可以让开封府的衙役去你府上再好好搜一搜,只不过到时候搜出什么好歹来,你可别后悔。”
叶成蹊心下一惊,愣在那里。晋王话里面的威胁意味如此明显,他如今身在洛阳,如果让晋王的人去到王府,岳五鹿一个人如何能应付得了。
皇帝心事重重,他只是默默地,孤独地伫立在那里,叶成蹊和晋王的唇枪舌战,仿佛对他毫无影响,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因为去得太远太深,所以显出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终于对叶成蹊说道:“你们柴家,对朕从未有过真话……”
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地从头顶一路滚过去,像是有千军万马过境,皇帝的那句话几乎被雷声掩盖过去,众人只听见皇帝又加了一句:“要下雨了,将还王带走,严加看守。”
近卫们 不敢再怠慢,畏畏缩缩地将剑抵在叶成蹊身后,好在叶成蹊并未有任何反抗,任凭他们押走了。
这时,身在洛阳行宫的楼云起已经随着一队扈从,骑马狂奔到巷子口。他翻身跳下马背,第一眼却看到被押走的叶成蹊,脸色不禁变了变。不过是半日的工夫,怎么一向身强体壮的皇帝,竟会忽然派人急召太医,而被皇帝器重的叶成蹊,竟忽然成了阶下囚?
他疑惑重重,疾步向皇帝走去。皇帝的神色果然不复从前,只觉得有一种青灰从眉眼间的皮肤里透出来,双眼却似有一团虚火,焦躁地烧着他。
可是皇帝看到楼云起,却连脉都不给看,只说:“朕没事。”
头上的雷声紧密起来,风涌进巷子里,地上的沙石被吹了起来,因为巷子太窄,皇帝的车辇进不来,近卫们站成一排,一面替皇帝挡风,一面向前面开路。
等皇帝上了车辇,就听得车顶上一阵“噼里啪啦”响,是下雨了。这场春雨来得又快又急,雨柱落在车上,像是有人用鞭子肆虐地抽打着,皇帝一个人坐在车辇里,只觉得无处躲闪,胸中有无尽的痛往上翻涌。
这么多年来,他很少想起若耶,只有在下雪的日子,他才无法自抑。可是那些回忆,从来不曾消淡过,若耶在他身边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她在他面前的笑,永远都是勉为其难的。她总是那么的惶然,甚至问过他,能不能放弃一切,和她一起离去。他以为她只是不能接受他从柴家手中拿走了这天下;他以为日子还长,只要他待她好,总有一天她会忘记旧主,习惯这一切的。可原来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时间了,她入了宫,连一年都未待满,就在雪夜里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若耶为什么一定要弃他而去,为此他消沉了很久,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意义,唯有心底生出的憾和恨,像茧一样缚住了他。
最后是他作为帝王的雄心,破茧而出,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他发誓要将这四分五裂的疆土重新拼好,缔造一个最绚烂的王朝。他励精图治,征战四方,攻下了无数的城池,眼看着王朝的堪舆图日渐完整,可他终究是倦了。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会不会和若耶一起走?是不是和她走了,若耶就会告诉他,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皇帝猛然惊醒,像是被脑海中那个疯狂的念头吓到了。他本可以一直向前,坚持到底的,但那一只小小的石马,措手不及地击中了他,他觉得再也无力承受。
他和若耶的儿子……他的儿子……他是天子,这天下,这子民,这疆土,都是他的,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瞒得他密不透风。
平昌不说也就罢了,可是连若耶竟然也不告诉他!哪怕从头到尾,她只是为了柴家,才进的宫,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可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儿子啊,她有那么多的机会,竟然可以忍住只字不提!
若耶……若耶……始终只当自己是柴家的人,她这样做,是为了报复他?还是为了让柴家的手上,有一个可以制约他的人质?
他以为柴家早已经大势已去,却原来还包藏祸心!
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紧锣密鼓之后,忽然就烟消云散了。车辇已经回到了行宫,内侍官们因之前听到传报说皇帝身体有恙,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候在宫阶前。只见皇帝下了车辇,却仍是器宇轩昂的样子,一路大步流星地走去寝殿。
皇帝见楼云起一直跟在圣驾旁,想起楼府的遭遇,便把步子顿了顿,说道:“楼太医,不必在这当值了,你府中出了事,便先行回东京吧。”
楼云起越发困惑:“我府中……出事?”
皇帝不愿多说,只是挥了挥手让楼云起退下,他走了几步,又吩咐王继恩道:“宣晋王来见朕。”
王继恩俯首应诺,便匆匆离去。
楼云起站在宫阶上,只见一地的青石砖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倒映着雨过天晴。王继恩垂首踏步而来,小心地避过轻浅的积水,他的身后是一身绯色锦袍的晋王。阳光破开云层,似万丈金线,斜斜地落在晋王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件金色的盔甲。楼云起不知为何,竟有些失神,等晋王走得近了,才微微侧开身子,候立在一旁。
晋王只是一径走了过去,隔了半丈远,反而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楼云起,问道:“楼太医,这是要回东京?”
楼云起心里又是一惊,但是晋王面前,只是谨慎地答道:“是的。”
晋王又道:“府中遭劫,死伤无数,确实该赶回去善后。”
楼云起脸色遽变,已不受控制地说道:“晋王这是何意?楼府怎会遭劫?”
晋王虽是面对着楼云起,却并不看他,反而像是在闲看这行宫的景色,慢慢说道:“你们楼府除了那一样东西,还会有什么这样被人惦记。好在还王已被捕,倒也算给了你一个交代了。”
楼云起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晋王,他的神色变了又变,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晋王的意思,这件事是还王指使的?”
晋王忽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怎么,楼太医不信是还王做的?”
楼云起心里明白,晋王所说的楼府里唯一让人惦记的东西便是春水生,确实也只有还王一个人会想尽办法得到。可是他明明早已将春水生的配方送给了岳五鹿,还王又怎会再多此一举?他凝神看向晋王,只见晋王笑吟吟地看着他,明明是笑,却让他觉得全身生寒。
晋王继续轻描淡写道:“楼太医那日在殿前这样帮慕容缘,就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你实在应该庆幸,如今楼府里只剩下些奴仆,死了也就死了。”
好半晌,楼云起才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晋王的阴谋,一瞬间气血翻涌,他本就白皙的脸庞,没有了一点血色。因为他帮了岳五鹿,晋王竟然就要了他全府的人的性命。若不是他父母已逝,若不是他无兄弟姐妹……他简直不敢再想,只是死死盯着晋王,咬牙道:“晋王就不怕我去官家面前说出真相?”
晋王听了这话,往后退了一步,端详着楼云起,倒像是在认真劝慰他:“真相?什么是真相?你书房里的那本药书里,为何独独少了春水生那一页?给了还王还是慕容缘?不管是给了谁,只要拿了,便是对官家的二心,便是他的死罪。你说或不说,除了把自己搭进去之外,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也不等楼云起说什么,整了整衣袖,抬步朝皇帝的寝宫走去。
楼云起呆立在那里,晋王这样的人,走一步必先虑百步,早就将一切都算好了,他如何会是他的对手。他想起岳五鹿,他给了她春水生的配方,竟是害了她,而他毫无办法。
晋王终于入了皇帝的寝殿,皇帝待晋王一向亲厚,私下里从来都是将君臣之礼免去的。皇帝命王继恩给晋王看座,便将所有人都屏退了。
皇帝看着晋王神色从容地坐在那里,身上犹带着一丝雨后的凉意。他这个弟弟,与他年岁差得甚多,足足有十二岁。父亲去世后,他总有一种长兄如父的感觉,待晋王不觉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而晋王也从未让他失望过。只有迁都的事,晋王没有亲自领过兵打过仗,他自然无法体会。东京是他的根基,他自有他的考量,皇帝忽然觉得也能理解晋王,还有晋王一直以来对还王的敌意。
晋王对权力有一种天生的敏感,自建朝以来,便一向主张要对柴家斩草除根,反而是皇帝不愿意,最后勉强同意了用毒药控制柴家。到最后,还是晋王对了,柴家只是表面上的安分,他们从未放弃过想要反败为胜的奢望。
先是禅位给他的郑王,在房州广罗名医,千方百计想要除了自己身上的春水生之毒。现在是还王,竟然胆敢洗劫楼府。
“陛下……”晋王开口说道,“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还王?”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反而问道:“晋王觉得要如何处置才好?”
晋王忽然站立起来,很是郑重的样子:“昔日郑王也是一心想解春水生之毒,最后败露,畏罪自杀。如今还王也如此作为,应当也是这个下场。只是还王性情不比郑王,断不会自己了断,不如干脆断了他这个月的解药。”
皇帝没有作声,像是在思考晋王的提议,过了许久,才喃喃说道:“还王毕竟不同于鄭王,他是平昌的儿子,平昌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晋王不由得一惊,他与皇帝朝夕相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帝的一举一动,听皇帝的话语中意思,并没有下定决心要除去还王,反而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期望,只是他不懂,皇帝为何想让平昌公主救下还王,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今日在那夹马军营的巷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皇帝的样子,像是遭受了灭顶的打击?他思虑尤甚,转而想到,如果平昌公主真的要救还王,只要她说出还王的真实身份,那他所有的努力便都前功尽弃了……
就在晋王思思忖间,听得皇帝又说道:“明日便回东京吧。”晋王正有此打算,便没再多言,行礼退下了。
因为还王出了事,驻跸的事都落在了顾全义身上。顾全义和还王相交已久,听闻他出事,只觉得不可思议。回宫的路上,他见叶成蹊手脚都被锁了铁链,临时关押在一辆马车里,车外团团围着佩剑的侍卫,连他都不能近身,只得不时长吁短叹。皇帝不知为何,归心似箭,竟然下令夤夜赶路,整个队伍紧赶慢赶,走了一天一夜,回到了东京城。
宫里忙着接驾,又忙乱了半日。皇帝却只在福宁宫稍作休息,便宣了平昌公主见驾。
皇帝的万寿节,临时去了洛阳行宫,叶成蹊职责在身,去得匆忙,也没有任何消息说是何时回来。平昌公主自然是不放心留岳五鹿一个人在王府里,这段时间,不是她去探看岳五鹿,便是岳五鹿来探看她。这一日,正赶上公主去还王府见岳五鹿,一早她便梳洗装扮完,只是还没出门,晋王却意外到访。
平昌公主的脸上原本盈着笑意,听到传报,不禁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想起来才让人将晋王请进府里,又赶紧派人去还王府告知岳五鹿,让她不必等着。
只是不知为何,对于晋王的到访,平昌公主的心里总有些发憷。等晋王进了厅里,她才稍稍定下心来。
晋王信步走来,只管闲适地打量着公主府邸,就像是久未拜访的老友。说起来,这算是晋王第二次入公主府,第一次还是平昌公主成亲的时候。晋王似乎还记得当时,笑着说道:“这公主府,倒没变什么样。”
平昌公主参不透晋王的来意,只得顺着晋王的话说下去:“也许是本宫一向念旧吧。”
晋王点了点头,像是很同意平昌公主,意有所指道:“公主不仅念旧,也念旧情。本王记得,郑王故去的时候,公主也伤心得病了很久。”
平昌公主脸色一白,她想到郑王,依然会心中生疼,只是不明白,晋王为何要忽然提及郑王。
晋王看着公主,目光深沉:“公主难道就不想知道郑王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平昌公主满脸的错愕,她像是害怕一般,肩膀僵直,连脖子上的经络都暴露出来,许久过后才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晋王道:“郑王笼络了许多的名医,想要化解身上的春水生之毒,官家便赐死了他。郑王并不是自尽,他不过是不得不死。”
平昌公主全身一震,往身后倒去,一只手紧紧扶在椅塌上,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滚烫的眼泪从眼中汹涌而出,趟过脸颊,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郑王不会那样就自杀的,他果然是被那个人逼死的。满腔的恨意一寸一寸地往上涌。那个人,早已经是这天下的主人,可是为何就不能放过柴家的人?
她看向晋王,她知道晋王不会白白将这件事告诉她的,她明明知道他另有目的,却无法不朝着他设下的陷阱跳下去,她不得不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晋王向平昌公主一步步走近,语气放得极慢:“本王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只要你能守住还王身份的秘密。”
“什么?”平昌公主不懂,近乎茫然地问道。
晋王接着说道:“本王会让官家杀了还王。”他缓了缓,又添了一句,“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看着仇人亲手杀死自己儿子还让人解恨的。”
宫中派来接平昌公主的车驾,转眼到了门外,公主接了旨意,神色却一片肃穆,只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平昌公主由小黃门领着去往凝合殿,远远地便看到皇帝坐在殿外的亭子里,亭子前种着一棵杏树,这个时节,杏花已开了大半,一树的粉薄红轻,格外动人。
她不动声色地走向皇帝,行过了礼。
皇帝凝视着平昌公主,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仿佛在较量窥探着对方的心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开门见山地说道:“平昌,你将朕和若耶的儿子藏去哪里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凌厉却难掩沉痛。
平昌公主虽有心理准备,但埋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下子被揭露出来,仍是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
皇帝见平昌公主不回答,脸上的表情更加冷冽:“瞒了这么久,也该告诉朕了。你若说了,朕可以既往不咎。”
平昌公主终于抬起眼睛,望向面前的人。压蓄已久的仇恨像是一簇火,煎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本来是天之骄子,是这世间最高贵的公主,是他将一切都剥夺了。人上人,变成了惶惶不可终日,春水生的毒,蔓延至她的每一寸经脉,月复一月的疼痛,每一下都是万箭攒心、生不如死。
哪怕是这样,皇帝还不肯放过我们。
她想起郑王,那个打小就喜欢粘着她的弟弟,本应该是他坐在金銮宝座上,让天下臣服,御于海内。却谁知,翻云覆雨间,他成了阶下囚、横死者。
皇帝想既往不咎,可是他们之间哪那么容易就既往不咎?
她要他也尝一尝她所受过的这些痛楚。
平昌公主站在那里,凛然不可侵犯一般:“如若我就是不说呢?”
皇帝反倒怔住了,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平昌公主,像是突然不认得她似的,过了半晌,才说道:“你手上有朕的儿子,你的儿子不也是在朕的手上吗?你大概还不知道,还王指使武林中人洗劫楼太医府邸,妄想得到春水生的解毒之法,如今他正关押在宫里。但是,如果你说出朕的儿子的下落,朕现在就将他放了。”
平昌公主笑了笑:“我儿子的命,哪有你儿子的命值钱。”
皇帝骤然发怒:“你一定要两败俱伤,一命换一命吗?”
平昌公主仍是笑着,带着一抹讥讽的痛快的神色:“我瞒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天,就算一命换一命,也是我赢了。”
皇帝的神色变得无比的难看,他狠狠盯着平昌公主,眼神几近凶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何况是眼前这个前朝余族。在他面前,她不过是飓风里的一根草叶,她竟敢这样反抗,是若耶把他们的儿子留给了她,她才这样有恃无恐。
他只有认输!
皇帝调整了气息,说道:“你如何才肯说?”
平昌公主只是冷笑。
皇帝遽然起身,已失去了仅有的耐性,他只挥了一下手,立在远处的王继恩急忙跑了过来,只听皇帝怒声说道:“将还王带到这里来。”
王继恩听令,赶紧吩咐左右的人去办,只一会儿的工夫,叶成蹊便被宫中的禁军看押着,一路送到了亭子里。
皇帝挥了挥手,王继恩已会意,使了眼色,让众人都退下了。
叶成蹊被看押了两日,不过好在并没有受到什么拷问,只是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已。这两日,他将所有的事情想了又想,晋王这样陷害他,终于让皇帝对他起了猜忌。
只因他是柴氏之后,曾经有多少要杀他的谏章,如雪片般送至皇帝的案前。而晋王比谁都清楚,如果他没有了皇帝的信任,死亡迟早会降临在他的身上。所以到最后,不管他有没有指使人去洗劫楼府,只要皇帝的猜忌一起,晋王的目的便已达到了,他竟又一次被晋王逼到了死路。
只是他隐隐觉得,皇帝拘着他,好像还有别的原因。他的脑海中,不时想起皇帝那复杂的神色,以及那一大一小的汉白玉石马,只觉得有一片蒙眬的旧影,停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却始终无法看清楚。
他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行礼。
杏花的疏影落在皇帝的脸上,遮映他的神情更加模糊,等了一会儿,皇帝才说:“起来吧。”
叶成蹊站了起来,他见平昌公主也在一旁,便对着公主遥遥俯首,唤了声:“母亲。”
平昌公主听闻,忽然微微一震,眼睛里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表情,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皇帝的目光逡巡在他们两人之间:“还王,你劝劝你的母亲。”他见叶成蹊不明所以,又说道,“你母亲藏着一个朕想知道的秘密,只有她说出来,你才能活命。”
叶成蹊怔怔地看着皇帝,像是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又看向平昌公主,只觉她仍是从前那种清冷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看也不看叶成蹊一眼,只对着皇帝冷酷地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皇帝神色震动,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平昌公主,他的目光一分一分地冷下去,最后说道:“朕给你时间考虑,如果你执意不说,那朕便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你的面前!”
葉成蹊终于还是获赦,与平昌公主同坐了车驾回府。
两个人在马车里相对坐着,平昌公主眉眼低垂,一直沉默着,耳边只有落落的马蹄声和车辕辘辘滚动的单调声音。眼看着公主的府邸就要到了,她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叶成蹊,问道:“还王拿到春水生的解毒之法了吗?”
叶成蹊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才回道:“不过是得到了春水生毒药的配方,能不能解毒,现在还不好说。”
平昌公主怔了怔,过了半晌又说:“那你要抓紧了,这个月毒发之前,一定要破解出来。不然……”她忽然顿住了,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也许连自己都无法懂得。
“不然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对吗?”叶成蹊凝视着公主,他的声音既轻且微,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自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公主藏着的那个秘密,真的那么重要,宁愿看着我死也不想说,是吗?”
平昌公主避开叶成蹊的眼神,她转过头去,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慌,她不敢去回答叶成蹊的话,只说道:“我到了。”
“我知道了。”叶成蹊应了一声,只是声音更轻了,但他仍是起身,将平昌公主送下马车,直到公主进了府门,他才返身回到车里。
马车重新启动,公主府和还王府不过是一街之隔,很快也就到了。
已是午后,天清气爽,门房正闲着无事,忽然看到还王回府,又惊又喜,正准备着人入内传报,却被叶成蹊阻止了。
叶成蹊先去了萧介的院子。
这样好的时日,萧介仍是埋首在他的药堆里,楼太医送过来的那张春水生的配方,被他用镇纸压在一旁的案牍上。
直到叶成蹊走到跟前,萧介才察觉出来,抬头去看,倒先吓了一跳,方才笑着说道:“你回来了。”停了一会儿,又狐疑道,“你从洛阳行宫一回来,就来我这里,不会也是来我这里监工的吧?你可不知,你不在府里的这些时日,你家夫人早一次晚一次,日日来我这里两趟,问我这解毒之法的进展。自从你们成婚后,你们给了我这张东西,我可是没有一天在偷懒的。”
叶成蹊想起岳五鹿巴巴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一片酸楚,但在萧介面前,仍是强自说道:“我家夫人,确实只着紧这一件事。”
萧介瞪了叶成蹊一眼,将手上的东西一扔:“你再这样刺激我,我可是会罢工的。”
叶成蹊只是笑而不语。
萧介无奈地摇了摇头,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佯装哀叹地继续拾掇手边的药材。
叶成蹊站在一旁,也不说话,许久后,忽然出言叫了声:“萧介……”
萧介抬了抬头,问:“什么?”
叶成蹊最终什么都没说,萧介自从来到京城,便心无旁骛,只想为他解开春水生之毒,而岳五鹿她为了这一页配方,更是以身涉险,他们只要有一丝可能,就决不会让他多受一天这春水生的毒。他何必再告诉萧介,他只剩下短短半月的时日,徒增他的压力。
萧介见叶成蹊转身离去,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的疑惑一闪也就过去了。他想,无论如何,他要在叶成蹊毒发之前,把解药做出来。
从萧介的院子出来,叶成蹊才去见岳五鹿,入了院中,却见莺儿守在帘外,朝他悄声说道:“夫人她正在午睡呢。”
叶成蹊挥一挥手,让莺儿先下去了。
隔着轻纱帘幕,午后的日光浅浅地落在岳五鹿的肩上,她朝外侧身睡着,只穿了一件轻薄的寝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浮动着,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一半的侧颜。许是这样的天光,既不冷也不热,她睡得很深,唇角微微翘着,像是梦到了什么很好的事情。
叶成蹊掀开纱帘,俯身向前,他怕惊扰了她的好梦,几乎屏住了呼吸。他靠得那样近,她的气息香暖,呼吸间似有一种花露的香甜,轻轻拂在他的脸上。
他忍不住伸手极轻地拢了拢她的发。
岳五鹿那浓密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眸如同浸透了水,又黑又亮,她一下子认出叶成蹊来,欢呼一声,就扑了过来。
叶成蹊抱了个满怀,她从他怀里仰起脸来,笑着说道:“你回来了。”
他最喜欢看她的笑颜,因为难得,每一次都觉得连心都软得要化开了,他不禁低下头,深深地吻她。过了许久许久,岳五鹿面红耳赤地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叶成蹊拥着她,轻轻问道:“小五,你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没完成的?”
岳五鹿慵懒地靠着他,望着栏外的满架蔷薇花。眼看就要到四月了,蔷薇的枝叶爬满了整个花架,枝头上都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像一个个小小的翠绿的灯笼,顶尖却露出玉一般的莹白。庭院里,还新种了很多的花树,桃李花开,乱红如雪,树下又立了秋千架,飘飞的花瓣吹拂着秋千,飘过来荡过去,都是她所向往的日子,平缓却笃定地流淌过去。
只有一件事,是她所牵挂的,但离实现也不远了。所以,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轻快地说:“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将你身上的毒解了。”
叶成蹊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个不算,要说你自己想要的。”
岳五鹿歪着头,想了想:“别的,那就没有了。”
叶成蹊仍是追问:“再想想,总会有那么一两件吧。”
岳五鹿不由得又好笑又好气,爬起来看着他说道:“哪有你这样逼着别人说心愿的?”
叶成蹊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对着她笑。
岳五鹿不知为何,觉得他的笑里好像藏着一丝说不清的难过。她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掩饰似的拉起叶成蹊的手,说道:“要不我们去泛舟吧!”
叶成蹊听她说出一件事来,便很是开心,竟大费周章地命人去寻了一处地方,又准备了一叶扁舟。那舟子浮在碧波之上,掩在柳荫深处,一阵风过,柳枝拂动,沙沙作响。
岳五鹿伏在船头,随手将一旁的糕点拿起,一点点碾碎,扔向河中,逗引得水里的鱼儿争相跃出水面抢食,惹起水花无数。岳五鹿惊叫一声,掩面去躲,还是被甩了一脸的水珠。
在一旁垂钓的叶成蹊,看了忍不住笑起来,只好放下鱼竿,转过身来为她擦脸。
岳五鹿甚是乖巧地仰着脸,黑葡萄似的眼睛地望着他,就像是一只讨巧的猫儿。
叶成蹊不知不觉便低头吻在她的眉眼间,她又羞又恼,长长的睫毛在他唇边扑腾了几下,直痒到了他的心里面。
第二日,睡到日头高起,迷迷糊糊间,岳五鹿才发现叶成蹊仍拥着她而眠。
她嘟囔道:“今日你不用去上朝吗?”
叶成蹊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又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在她耳边回道:“官家可怜我新婚不久就和你两地分隔,特意准许我这几日都不用上朝。
岳五鹿倒也没有起疑,又心安理得地睡了回去。好不容易起来后,岳五鹿照例要去萧介的院子,问问他的进展,好像不去做这一件事,总觉得不能心安。
从萧介的院子回来,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春雨缠绵,一时半会儿不见得有会停的意思。
岳五鹿怕庭院中的花儿被春雨所折,便忙着和侍女们支起薄纱的帐幕,将那些花树都笼在帐幕之下,雨水落在帐幕之上,泛起水雾,整个庭院看起来一片烟雨蒙眬。
叶成蹊坐在窗下,看岳五鹿忙进忙出,偶尔才会看向他,嫣然一笑。只觉得这样的景象,是无比的恬静满足。
到了傍晚,岳五鹿又想去萧介的院子,叶成蹊赶紧拉住了她,说道:“你这样一趟趟地跑过去,反而打扰到他。”
岳五鹿发了会儿呆,看起来怅然若失,叶成蹊便临时起意,携了她去先得楼吃饭喝酒听曲儿。
若搁在从前,叶成蹊是不会摆什么王爷的排场,这一次却意外地将先得楼整个儿都包下了。岳五鹿虽有些不习惯,但先得楼招待得很是殷勤,轮番献歌献舞,直看得她眼花缭乱。
出来时,春雨终于歇了,一轮半月也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既清且亮地挂在墨蓝的夜空。叶成蹊便让车驾先回去,自己和岳五鹿伴着月色,慢慢地走回王府。
这样的日子,快活不知时日过,等岳五鹿想起来,已经过去了十几日,叶成蹊毒发的日子也就要来了。
萧介那里还没有任何消息,宫里更加没有消息,岳五鹿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叶成蹊自银州城回来后,皇帝一直对他厚爱有加,都会按时赐药,如今毒发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宫里却一反常态,迟迟未见赐药。她想起,叶成蹊从洛阳行宫里回来,竟好似闲云野鹤一般,再也未去上朝。叶成蹊说是因为皇帝体恤他新婚,现在再一细想,不免有些生疑。
叶成蹊见她独自一人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悄悄地从后头走近,慢慢将一个小竹篮从她的头顶缓缓放到她的面前。
岳五鹿懒懒看了一眼,忽然跳了起来,开心地说道:“小兔子!”
原来那篮子里伏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通體雪白,只有一双眼睛红得像宝石一般。岳五鹿伸手碰一下兔子,兔子的耳朵便机警地竖了起来,小小的鼻子也是一颤一颤的。
叶成蹊看她这个样子,倒和从前一模一样,禁不住笑着问道:“喜欢吗?”
岳五鹿不住地点头,说道:“我们的院子多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兔子,这下可热闹了。”她爱不释手,一时间像是把所有的烦恼都忘记了,欢天喜地地去给小兔子找吃的。
叶成蹊见她走远了,脸上才慢慢浮现出深深的担忧。他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路,如果萧介最后不能给他解药……这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风驰电掣般闪过,一路下坠,变成巨石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过了一日,叶成蹊如期毒发,他仍是强撑着,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反而去安慰岳五鹿:“小五,我没事的。”
岳五鹿见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心神俱痛,扑簌簌地满眼滚下泪来。她一边胡乱地去擦眼泪,一边说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官家还不把这个月的解药送过来?”
叶成蹊沉默了一下,说道:“他会给的。”
可是岳五鹿苦苦等了三日,到了第四日,还是毫无消息。她实在按耐不住,一个人跑到了宫门前。她虽是王爷的正妻,但不得诏还是无法入得宫门。她在宫门前徘徊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终于看到楼云起下值,她赶紧迎上去,直接拦住了楼云起,叫了声:“楼大人!”
楼云起看到岳五鹿,只是怔怔地出神。
岳五鹿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直问道:“楼大人,你可知道官家是为什么迟迟不赐下解药吗?”
楼云起这才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眼中不自觉露出怜悯来,他早已经请示过皇帝,所以知道皇帝不会再给叶成蹊赐药了。
不赐药,便是要叶成蹊的命。可是对着岳五鹿,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岳五鹿见楼云起欲言又止,更觉忧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楼大人,你告诉我啊!”
楼云起终于说道:“你别再来这里了,宫里不会再赐药了。”
岳五鹿愣在那里,久久无法回神,过了很久,才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楼云起自认识岳五鹿,见她不论身处何种境遇,总是恬然淡漠,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失魂落魄,更觉心中不忍,便把自己知道的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在洛阳行宫的时候,官家下令拘禁还王……”他见岳五鹿听到这里,已是神情大变,才知道还王竟连这一件事都还瞒着她,便长话短说道,“整件事情都是晋王的圈套,不知他是怎么说动了秋晚苍,竟趁銮驾去洛阳的时候,带人洗劫了我家。后来秋晚苍落网,就一口咬定是还王指使的,晋王又从我家里搜出了那本药书的残本,独独缺了春水生那一页,这便成了最好的佐证。”
岳五鹿越听脸色越惨白:“所以官家认定了王爷有异心,便不肯再赐药了?”
楼云起看着她,好长时间都没有出声,岳五鹿只觉得一切都无望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竟什么都不知道,叶成蹊把一切瞒得密不透风,只当是他们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终于能够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了。
她傻傻地以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却原来转眼已经到了头……难怪叶成蹊要问她,还有什么心愿未完……原来他竟是拿剩下的这些时日,陪着她……
她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只轻一脚重一脚地往回走去。
楼云起到底不放心,追上来问:“你没事吧?”
岳五鹿慢慢地摇了摇头,才走了几步便趔趄了一下,楼云起伸手拉了她一把,才没有摔倒。
楼云起突然道:“你去找平昌公主吧。官家从行宫回来后,宣召过平昌公主,这之后官家就将拘禁的还王放了。官家虽不肯赐药,却还是命我准备了解药,那时官家说,还王是生是死,全凭平昌公主的一念之间。这话我实在不懂,官家不肯多说,我自然也不能多问,但你去找平昌公主问一问,也许还会有转机。”
岳五鹿转过脸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楼云起,只觉得脑子里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仿佛连思考都不会了。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似的,挣脱开楼云起的搀扶,踉踉跄跄地朝前奔去。
到了公主府,又下起了雨,雨丝打在岳五鹿的脸上,冰凉沁肌,而她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起来。公主府的门房都认得岳五鹿,见她冒雨而来,便打了伞将她接到府里。
岳五鹿想起那日,平昌公主遣人来传报,说有事不能前来,她也未放在心上,后来叶成蹊回府,她日日游玩,竟未察觉自己已多日未见平昌公主。她自从和公主相认之后,公主隔三差五便要与她见面,这一次却破天荒隔了这么久未见,可恨她到了这一刻才发觉事有不妥。
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叶成蹊的生死,会在平昌公主的一念之间?
她一路小跑,一心以为见到平昌公主,便可以好好问问清楚。谁知等她急冲冲进了公主的庭院,却被拒之门外。
公主不愿意见她,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岳五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不死心,让人再去通传,結果还是不愿意见她。
岳五鹿呆立在雨中,心却跳得又狂又乱,母亲拒不见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她冲到房门前,大声喊道:“母亲,是我!”
平昌公主在房间里悄无声息,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散了:“你回去吧,我不会见你的。”
岳五鹿拍打着房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见我?”
仿佛是从前的一切又重头再来,她满身的疑惑,回应她的却只有无尽的沉默和冷漠。
可是这一次她必须要知道答案,不然到了明天,叶成蹊会死!
她不停地拍打着房门,一下重过一下,她从没这样失态过,执拗地一遍一遍喊着:“母亲,你出来,你出来见见我!”
那些呼喊仿佛落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激不起任何的涟漪。
她隐约听到房间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哗啦啦的一片乱响,平昌公主似不堪忍受,尖利地叫道:“将她拉走!”
府里的仆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们拖着她,扯着她,她挣脱不了,一点点地被拉远了。风吹着雨丝,飘进了屋檐,冰凉的雨水落在她因为激动而潮红的脸上,这反而让她冷静下来。“你们放开我!”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奋力地挣开了所有人,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决然,一时间竟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但却泠然不可侵犯,她对着房内的人说道:“母亲,你不见我,我是不会走的,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你肯出来见我为止。”
天色渐渐暗下来来,雨却越下越大,打在庭院中的芭蕉叶子上,噼啪作响,岳五鹿说完那句话,便再没有出声,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雨不时地飘进来,落在她的衣襟上,慢慢将她的衣裳都濡湿了,贴在身上,只觉得透心地凉。
叶成蹊睁开眼睛,只见满室的阳光,他贯血的瞳仁一阵刺痛。原来天已经放晴了,昨夜明明下了一夜的雨,他在似睡似醒中,一直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像折磨他的钻心刺骨的痛,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勉强动了动身子,看到朱神安一个人立在床前。从昨日起,他就一直未见到岳五鹿,问过朱神安,说是因为她不忍见他。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实在骇人,便也信了。可是,到了此刻,他依然未见到岳五鹿,不禁慌了神。他挣扎着起身,问道:“小五呢?”
朱神安知道瞒不住了,只好和盘托出:“她昨天出去后就没再回来,当时说好了只是去宫门那打探消息的,不知道为什么,人却不见了。”他见叶成蹊的脸色完全变了,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已经让府里的人都去找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叶成蹊已经强撑着站了起来,他的身体虚浮得厉害,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朱神安赶紧去扶,叶成蹊才堪堪站稳,说道:“我去找她。”便踉跄地往外走去。
“少主……”朱神安低低地叫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他一个大男人,眼圈都红了,可又怕叶成蹊看到,只得背过身去偷偷擦了擦眼角。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是最后的期限。萧介却还是把自己关在药房里,没有半点消息,而宫里面,就像是把赐药的事给彻底忘了一样,然而在这样的当口,岳五鹿又不见了,整府找了她一夜,还是一无所获。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外面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只听得有人说道:“找到了,原来夫人在平昌公主府呢。”
叶成蹊听闻,脚下的步子一顿,朱神安赶紧说道:“我去将她接回来。”
正欲离去,却见叶成蹊仍是抓着他的手臂,他十分不解,只听得叶成蹊说道:“还是我去吧。”
朱神安急道:“可是少主你现在这个样子……”话未说完,才发现叶成蹊的神色很不寻常,他不敢多言,只说,“我去备车。”
叶成蹊几乎是被朱神安一路架着,才坐上了马车,饶是这样,他的衣衫还是被冷汗浸透,整个人虚脱了一样,只剩下了仅有的一点神智。
朱神安去扣公主府的大门,他们像是早已经知道叶成蹊会来,只是默默地将府门打开了。等他们进了内院,就看到岳五鹿摇摇欲坠地站在檐下,半干的发丝粘在额角,脸上一片惨白,一夜之间,竟仿佛消瘦了一圈。
叶成蹊本是被朱神安搀扶着,这时才放开手,自己一步步走向岳五鹿,一直走到她的身边,她都没有察觉。叶成蹊伸出手,理了理她的鬓发,说道:“小五,回去吧。”她像是没有听见,叶成蹊又说了一遍。
岳五鹿心中大恸,她转过脸来,看向叶成蹊,喃喃道:“母亲她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叶成蹊将她拥在怀里,她终于哭出声来:“我在这站了一个晚上,她就是不肯出来见我。楼大人说,你的生死,在她的一念之间。她不见我,是不是就想要你死?她不是我的母亲吗?她怎么忍心?为什么忽然间一切都变了?”
叶成蹊说:“她这样做大概是有什么难处吧,你别怪她。”
岳五鹿泣不成声:“可是我怎么能看著你死。”
她像是有流不完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他不畏死,却见不得她这样的伤心,心里的酸楚竟比身上的痛更胜。
庭院中不知为何出奇的安静,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却有一连串的脚步声纷沓而来,那是宫中皇帝的亲卫,他们从院门拥入,将整个院子都围了起来。
微服的皇帝孤身前来,慢慢走了进来,他四顾打量了整个庭院一眼,便朝着院中的那株连翘走去。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株连翘比记忆中长大了不知多少,满枝金黄,密密匝匝,像一座金色的小山一样。
他第一次见到这株连翘,不过是蓬蓬的小小的一簇。他犹记得那日,若耶便是站在这株连翘前。那时候的他已是周朝的最高统帅,一次酒宴后,他醉得厉害,偷偷潜入了公主府。而那时候,他也还不知道若耶只是平昌公主的一个婢女。就在这株连翘前,他拉住了若耶,对她说:“你跟我走!”
若耶看到他,已吓得魂飞魄散,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的手指一片冰凉,却无比坚定地拂开他的手,对他说:“放肆!”
他就真的不敢了,他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若耶走开了。他一个人站在那株连翘前,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只得独自离去。
那些记忆翻涌上来,就像眼前的这片明黄,触目惊心,皇帝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过往压抑下来,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他已经失去了若耶,总要寻回自己的儿子。
平昌公主素来喜欢在这株连翘旁休憩,所以庭中一向摆放着椅塌几子,头顶还搭着架子,垂下轻烟一样的纱帐,在细风中,轻纱帘拢。
皇帝便在那榻椅上缓缓坐了下来,他招手让一个亲卫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亲卫拱手为礼,便朝叶成蹊他们走去。他面上虽客气,语气却是毫无商量的余地:“请还王过去。”说完他便使了个眼色,很快又围上四个亲卫,将叶成蹊和岳五鹿带去了皇帝处。接着他又转去敲了敲平昌公主的房门,说道,“陛下亲临,请公主出来吧。”
房间里仍是无声,那亲卫倒也不急,一直候在门外。果然紧闭了一夜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平昌公主出现在门口,她依然是雍容华贵的样子,脸上施着精致的粉黛,只是一双黑眸像是蒙了尘一样,眼底下也有隐隐的青黑透出来,难掩疲惫,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平昌公主迈出房门,脚步有些虚浮,那亲卫想去搀扶,却被她拒绝了。她的背挺得直直的,默不作声地向皇帝走去。等她到了皇帝跟前,脸上也是看不出一点表情,只目不斜视地行了礼。
皇帝说:“好了,现在人都到齐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光,又说,“朕记得还王服下春水生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平昌,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平昌公主跪在那里,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皇帝倾身看向平昌公主:“你就这么狠心,连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平昌公主这才极缓慢地转过脸来,她看到叶成蹊和岳五鹿跪在另一侧,叶成蹊的脸色如灰,唇色青白,只有眼睛却是骇人的红,仿佛要滴出血来,他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极了,若不是岳五鹿撑着,便要倒地。
岳五鹿的双手紧紧抱着叶成蹊的手臂,之前她那样狠狠地哭过,不仅是眼睛,连鼻头和脸颊都红红的,可是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绝望而哀恳地看着平昌公主。
那样的眼神,看得平昌公主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石子,那些石子的棱角扎得她血肉模糊,呼吸困难——那句话就卡在那里。
皇帝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他将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那一粒丸药,说:“平昌,你还不准备告诉朕吗?朕和若耶的儿子,他到底在哪儿?你说出来,还王就不需要死了。”
平昌公主只是愣愣地看着,岳五鹿喊道:“母亲!”
公主遽然一躲,仿佛岳五鹿的那一句“母亲”,是一把利刃,砍在她的身上。她害怕起来,埋在喉咙口的那句话就要喷涌而出,她张了张嘴,忽然转向皇帝,缓缓说道:“那个时候,我将若耶送给你,我用她儿子的性命威胁,我要她伺机杀了你。可是她真傻,她舍不得杀了你,又舍不得自己的儿子,最后就把自己给杀了。”她的声音轻浅,字字却惊心骇目。
皇帝心神震撼,他扑上来,逼视着平昌公主:“是你!原来是你!”他狂喝一声,“你怎么敢?”
平昌公主露出痛快的神色:“你虽为天子,可救不了若耶,也救不了你的儿子。”
这句话仿佛似一记重锤,几乎将皇帝击倒在地。他看着平昌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是惊疑又像是凄惶。他伸出手来,就在平昌公主的面前,用手指一点一点碾碎那颗丸药,那颗药,几乎碎成了齑粉,从他的指尖散落,消失不见。
他说:“那朕便让你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你的面前。”
岳五鹿半跪半坐在那里,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境,杂乱无章,错漏百出。叶成蹊根本不是平昌公主的儿子,皇帝拿他威胁公主,根本毫无作用。她梦呓一般地说道:“他不是公主的儿子。”她虽这样说,可是她心里知道,一切都已来不及了,皇帝已经亲手毁掉了解药。
皇帝还是被这句话惊动了,他猝然转身,问道:“你说什么?”
岳五鹿抬头看向皇帝,凄然道:“叶成蹊他不是公主的儿子,公主她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女儿,我才是她的女儿,你应该拿我的性命作威胁的。”
皇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平昌公主忽地冷笑:“这一切都是报应……”她站起来,逼近皇帝,一只手遥遥指着叶成蹊,“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你和若耶的儿子。你不仅救不了他,你还亲手杀了他。”
皇帝像是被公主的目光灼痛了,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眼睛里全是惊骇,他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只是胡乱挥舞着手臂,将平昌公主猛地推开。他苍白的脸上遍布着绝望、残暴的表情,就像一个濒临绝境的野兽,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凄惨的、垂死的宿命。然后他看到叶成蹊喷涌出一口鲜血,慢慢地倒下去了……
记忆中有微茫的月光,照在汉白玉雕成的石马上,玉石仿佛变得清透起来,叶成蹊坐在石马上,一前一后晃着。突然他被人从马上抱了下来,他站在那里,看见自己的乳娘,满脸的惊慌,将小小的石马塞到他的怀里,对他说:“快躲起来。”他不知道怎么了,可是看乳娘那个样子,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他努力地抱住小石马,躲到了一株连翘后面。
有人过来了,他依稀听到那人在和他的乳娘说话,很简短的一句话,他听来却将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因为那个人说想要让他的乳娘跟那人一起走。在这个王府里,他只喜欢他的乳娘,他不能让乳娘走,所以他抱着小小的石马,努力透过花的缝隙往外看去,到底是谁想要带走他的乳娘。
清冷的月光下,他看到皇帝年轻时候的面容。
原来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怀中的石马仿佛有千钧重,压在他的胸口,几乎要将他胸腔里的空气都挤压殆尽,他渐渐喘不过气来。黑暗似水一样,涌向他,只觉得自己不停地在往下沉,往下沉……
叶成蹊睁开模糊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皇帝站在床前,见到自己醒过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欣喜起来。
四周的一切都很陌生,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
皇帝竟亲自过来,将他扶了起来,又像是知道他的疑虑,说道:“是你府里的萧先生,幸好他赶到了。他已经研制出了解药,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受春水生之苦了。”
叶成蹊恍恍惚惚地听着,只觉得昨日种种,沉沉如一场梦,梦醒了,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皇帝又说:“这里是若耶从前的寝宫,你便在此处好好养几日吧。朕也将萧先生带进宫了,他会看顾你的。”
叶成蹊不免吃了一惊,他昏死过去后,皇帝竟将他带回了宫里。他说这里是若耶的寝殿,看起来和一般的后宫妃嫔的寝殿,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有窗棂下有一排架子,上面搁着一大一小两个汉白玉石马。叶成蹊的眼眸不禁微微一动。
皇帝很是惆怅地看着他:“你可能还有些不清楚,其实你是朕和若耶的儿子。”
叶成蹊终于说道:“我想起来了,小的时候,我也有那样的一只石马,是我的乳娘送我的。原来,她便是我的母亲。有一次,我正在和石马玩耍的时候,她突然要我躲起来,我在花丛后看到了陛下来找她,原来那个时候,她是怕我被陛下认出来。”
皇帝怔在那里,好半晌才说:“原来那个时候,你也在,朕竟都错过了。如果朕那个时候,看到了你,这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他像是有无尽的遗憾,叹了一声,向放着石马的架子走去,他的手轻轻地抚在石马上,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
不过,好在并不是最坏的结局,两匹石马终于相见,而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稍稍振作了一点,说道:“现在朕找回了你,等你养好了身体,朕便要将你的身份公诸于世。”
叶成蹊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掀被下地,跪在皇帝的面前,说道:“陛下,当年您找过母亲之后,我的石马就不见了,现在想来大概是母亲将它拿走了,她并不希望陛下会认出我来。所以,我的身份就让它继续成为一个秘密吧。”
皇帝震惊地看着叶成蹊:“难道你丝毫不留恋这天下吗?”
叶成蹊说道:“陛下征服四方,却害怕下雪的日子,即便身为帝王,又能把这小小的雪片如何?它要下的时候,谁都阻止不了。我不想为了得到这天下,有一天也会变得像陛下这样。我有比这天下更重要的东西,想要去守护。”
皇帝久久地看着他,终于笑了笑:“若耶的死,让朕痛苦了一辈子,朕久居深宫,早已经心冷血冷,又怎么想得明白若耶做出的牺牲。原来她到死都不告诉朕你的存在,只是不想有一天,你会变得像朕一样。”
他伸出手,像寻常的父亲,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膀,长久叹息后说道:“你替朕换一种活法吧。”
春雨过后,满架的蔷薇青翠欲滴,枝头上的花苞已悄然绽放,满院的清香袭人。岳五鹿站在蔷薇花下,静静看着花瓣翩飞如蝶。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小五。”
她緩缓转过身去,看到叶成蹊正向她走来,春日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笑着,她一直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比的安心。
叶成蹊走到她的面前,说道:“你看我回来的正是时候,花都开了。”岳五鹿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明亮生动,清柔如水,而她头顶的蔷薇玉簪,闪着温润的光,映照在叶成蹊的眸中,他的声音低缓而温柔,“不过它们始终没有在野地里开得好,只需要一点光,便可以肆意地绽放。从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野地的蔷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只要有我在,你便可以自由绽放,我只愿自己能成为你的一缕光。”
“你早就是了。”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份的时候便开始飞雪。二皇子站在檐下,雪花落满了他的脸,一朵朵,无声无息地,然后慢慢融化,仿佛是眼泪一样,从脸颊上淌下来。他的父亲终究没有撑过这个冬天,也没有等到收复北汉的捷报。
父亲去世前,就像是有了预感,所以提前告诉了二皇子一个秘密。
原来还王并没有死。
今年暮春的时候,父亲下了旨意,让还王迁往房州。
为此,二皇子伤心了很久。
他的師父慕容缘自从嫁给还王后,他便很少再见。在还王动身去往房州的时候,他和慕容遐一起去送别,才又见了她一面。那个时候,慕容缘看起来很开心,一点都没有因为要离开京城而不舍,倒是满脸都是对往后日子的憧憬。反而是他和慕容遐,因为知道往后再难见到她,一直闷闷不乐。这之后,他对慕容缘更是十分挂念。
可谁能想到,还王去往房州不过数月,便染病故去。而慕容缘因为伤心过度,竟也跟着一起去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后,偷偷大哭了一场,在心底深处,他始终无法相信,还王和慕容缘就这样不在了。他也偷偷去看过平昌公主,公主自从还王去往房州后,就闭门不出,如今又得知还王死讯,她更加心如死灰。
直到父亲告诉了他那个秘密,他才知道原来他们真的没有死,只是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他很开心,脑海中有那么一瞬,竟闪过羡慕的念头。
父亲和他说了那个秘密后,情绪却一直很低落,像是对一切都厌倦了,经常一个人坐在萧夫人生前的寝宫里,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
他去探看父亲的时候,总觉得很心酸。他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父亲曾经的英雄事迹,可是他看着父亲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想象不出,父亲年轻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英雄迟暮,竟是这样的光景,时间带走了父亲身上所有的活力,一天天衰迈下去,变成了这世上一个普通的老人。
父亲最厌恶下雪,可是今年的冬天却来得特别早,谁也没有料到,父亲会这样突然地离世,不管有多么不愿,最后死在了漫天大雪的日子里。
朝堂混乱了一段时间,晋王登上了皇位,而他被封为武功郡王。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心里面空落落的。整个冬天,父亲的棺柩一直被孤零零地安置在皇宫的角落。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父亲才被运往洛阳,葬入了曾经射箭的地方。
他想,父亲这样不喜冬天,能在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入土为安,也许反而是一种告慰。
葬礼结束后,他并没有马上回东京,反而在洛阳多留了些时日。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还王和慕容缘会回来。
过了几日,他再去父亲的陵寝,果然看到墓前竟多了一捧连翘花。那明黄的颜色,甚是娇艳可爱,在肃穆的陵寝里,特别的显眼,他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让人将整个陵寝围起来,可是他四处寻找,终究是没看到还王的身影。他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又过了几日,他便回了东京城。
晋王登基之后,一直想要超越自己父亲。晋王二十岁就成为开封府尹,治国比父亲还要经验老道,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将父亲原本留给他的江山一点点接手过来,并且巩固到了自己的手上。
这期间也有人不服的,惹事的,想要借二皇子的名反叛的,但都被新皇帝压下了。他做好了万全准备,然后御驾亲征至北汉太原城下。
当然,二皇子也随御驾而来。
在太原城外,二皇子勒马立在山丘之上,看着千军万马,兵临城下,蚕食一样地将整个城攻破。那一刻,天地间充斥着潮水般的呐喊声,山呼万岁,他身为大宋子民,顿时觉得气血澎湃。
父亲留下的堪舆图,终于拼凑完整。
但新皇帝却并没有就此满足,他下了圣令,决定远征燕云。
如果能打败契丹,那大宋的疆域将会变得从未有过的浩瀚,届时万国来朝,众夷归化,是何等的荣耀。
可惜,一切都是如果……
和契丹的那一战,是二皇子无法想象的惨烈和严酷。数十万人不分昼夜,不计生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击巍峨耸立的幽州城墙,他们整整坚持了半个月,城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箭簇,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而城墙下却是遍地尸骨,血流成河。
契丹人经营幽州城已久,他们誓死不降城,苦等着援兵。到了晚上,二皇子正在营中休憩,突然间他的面前出现了两条火龙,那是千万支火把凝聚成的一大片火海,从左右两侧向他们的大军疾卷而来,青色的王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契丹的援军真的来了。
他们从黄昏一直战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但契丹的攻势却丝毫未见减弱。而幽州城此时竟城门大开,守城的人从里面蜂拥而出,也向他们攻来。
在一片箭如飞蝗,杀声如潮中,二皇子在累累重重的人浪之中,看到新皇舍下他的黄罗伞盖,逃跑了。
皇帝逃跑,他们阵脚大乱,最后一败涂地。
二皇子以为自己会在乱军中被斩杀身亡。
可是在那样的关头,他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就像夏日的闷雷,低沉地滚过来。他终于分辨出那是马蹄声,从远处疾奔而来,他转身去看,为首的竟是还王。
还王身上连盔甲都没有穿,一路奔驰,一路挥舞着手中那柄漆黑的剑,无数人在他身后倒下了,无数血迹飞溅起来,他的衣袍上、脸上也全是血,但他就像天神一样,仿佛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在他的面前,竟慢慢分出了一条道来。
二皇子被他携身上马,更多的人跟着他,突围出去。
他们跑了很远很远,还王才勒马停下,轻轻一侧身就跳下了马。
还王持辔说道:“这里应该安全了。”看他的样子,竟然是要就此告别。
二皇子身上受了很多处伤,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忍着痛,翻身下马。
他情急地拉住还王的衣袖,说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他真的很怕还王就这样走了,又说道,“父亲他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是谁……”
还王微微一愣,却慢慢笑了起来,他将二皇子的手拿开,用极寻常的语气说道:“不了,小五还在等我。”
二皇子见他逆光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衣袍翻飞,腰间别着那把漆黑的剑,竟是让人那样的羡慕。
他想,父亲年轻的时候,大概便是这个样子吧。
我高中的学校,教学楼下有两座巨大的花坛,花坛里清一色地种着蔷薇花。春天一到,花坛里全是缠绕的藤蔓,密密匝匝,仿佛是一片绿的海洋。四五月的时候,蔷薇便会开花,繁复的花瓣,浓烈的颜色,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那个时候我正迷恋古龙的武侠小说,看到他写——鲜红的剑柄,鲜红的剑鞘,比蔷薇还红,比血还红的蔷薇剑,于是蔷薇便也成了我心头的朱砂痣。
后来,我在山坡上见到了一片野蔷薇,同样的枝繁叶茂,花却是单瓣的,颜色洁白无暇。风一吹,花瓣便从枝头上飘落,像很多醉醺醺的蝴蝶,一路摇摇晃晃,最后铺满了一地。阳光落在上面,有一种熠熠的清冷的光辉。那个景象,过于唯美,一直留在了我的心中。
野地里的白蔷薇,便成了我心头的白月光。
我一直想写一个像白色野蔷薇一样的女孩,关于她的成长,关于她的坚韧,关于她的一生……
于是就有了岳五鹿和这篇故事。
她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地飘零、折难,但好在历尽千帆,眼前依然是最初温暖过她的那个少年。
愿这样一个故事,也能温暖你。
辛荑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