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〇八年汶川大地震的第三天,我在北川县城的废墟走来走去。余震偶尔袭来时,我就从倒塌的楼房碎片里匆忙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听见楼上还有人在叫唤。那几天给我留下的印记就是这样,我不得不跑,我越过一些尸体,然后把活着的人留在了废墟里。我就在这片废墟里碰见了雅婷,她手里拿着一沓纸。她说,这是我从废墟里捡到的个人档案,也许以后有用。她的手腕还套着一个金属手镯,她说那是艾伦捡的。我觉得不吉利,也不应该。她说艾伦让她留着。艾伦站在她旁边,听她翻译了我们的对话,摆了摆手说,不要紧的,这些东西没人要了。随后就是我们三个人在废墟里走来走去。到了河边,有一座铁索桥,摇摇晃晃的,艾伦直接跳了上去,我和雅婷很犹豫,盯着他毫不胆怯地踩着木板。等他上了河中间的小岛,我们才敢上桥。雅婷问我,你是不是担心三个人一起走太危险。我点了点头,说艾伦太胖了。我们在岛上空无一人的茶园歇息,朝四周望去,县城处于两座大山的夹缝中。天空出奇的冷静,万物静籁,是死亡的声音。余震又来了,藤编的桌椅动了动,我抑制住想跑的冲动,全身僵硬,艾伦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了我。
认识艾伦一年后,我们决定一起开车去中国的西部。艾伦说他要回美国了,走之前想出去转转。他已经回了一趟广东,去看了他的祖宅。他给我们看他写的名字,歪歪斜斜几个中文字:陈本儒。还是繁体的。在北京的这一年,我们好像隔三岔五就见一面。我总觉得艾伦对雅婷有点那个意思,但雅婷又没那个意思。大家都没挑破,于是总吃饭,好歹我总算让艾伦放心,我对雅婷没那个意思。但我觉得,他的机会也不大。
首先,艾伦不太好看,矮矮胖胖的,戴一副眼镜。他平时也不怎么修边幅,一件宽大T恤和一条肥大的裤子,因为总出汗,头发湿乎乎的。如果他取掉眼镜,不说话,很像一个川菜馆的厨师,一丁点儿在纽约长大的气质也没有,当然我也不知道在纽约长大的美籍华人应该是什么样。其次,我们好像从不知道艾伦的年龄,他看起来快四十了,但很可能他只是显老。雅婷过生日那天,艾伦送了一张他抓拍的照片,照片里雅婷靠着一扇玻璃窗,她和她的倒影都很忧伤。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拍的,相框是宜家的,照片很有说服力。这是艾伦的魅力之一,作为摄影师,他的才华和趣味我们都很喜欢。但雅婷说,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总吵架。有好几次,艾伦去外地拍摄,都请雅婷做翻译,她说跟艾伦一起工作真是令人头疼。我倒是很喜欢艾伦,因为他去过的地方太多了,阿富汗打仗时他就在那里。他运气好,总能碰到大事。
我和艾伦去首汽租车公司。艾伦说,挑一辆最便宜的。那就只有手动挡的桑塔纳了。我说我虽然有驾照,但从未开过车,这一路怕是得靠他自己。我还问他,我们最远会开到哪里?他说他看了地图,最远可以去甘肃的夏河。也就是说,我们要从内蒙古绕到陕西,再一路往西,过宁夏,去甘南。我提醒他,这么长的一段路,你一个人开车行不行。艾伦打开桑塔纳的车门,坐进去,试了试挂挡,没回答我。他说,就这一辆。
我告诉艾伦,我的朋友崔愤会加入我们。她刚辞了工作,只想出门,随便去哪里都行。
六月的一个周末,艾伦开着桑塔纳接上了我和崔愤。汽车拐了几个弯,停在朝阳门一栋商业写字楼下。艾伦说,他有个朋友也想跟我們走,但他有正式工作,所以周末结束前得赶回来。几分钟后,楼上冲下来一个男的,年龄不大,自我介绍说叫尼尔森,也是美籍华人。他坐进副驾驶,用英语和艾伦聊天。我和崔愤在后座,用中文说话,我觉得尼尔森才是我们想象中的ABC气质,高大魁梧,有活力。尼尔森问我们最终要去哪里,没人知道,但第一站肯定是呼和浩特。
我对出发那天的车内画面印象很深,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驾。租车费每天大约一百元,我和艾伦各出一半。我感觉自己要远行了,像我喜欢的那些美国作家一样,这一趟结束的时候,我将写完一本书,而艾伦会拍很多照片,会卖很多钱。天气也很好,阳光耀眼,却不怎么热。艾伦穿一件条纹衬衫,裤子肥大,驾驶座拉得很宽敞,他握着方向盘的样子很熟练。尼尔森穿了一件T恤和短裤,什么也没带,像是临时决定上的车。崔愤的打扮要精致一些,我记得她戴了一条红色纱巾,包着后脑勺,免得被太阳透过后窗照到她的脖子。我们打开车窗,驶上了八达岭高速,凉风灌进车内,眼前一片绿色。
艾伦说,我很小就学会了开车,读中学时我就开着我爸的车上街了,我撞过一棵树,但学车嘛,总会出点事,这都是小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坐进去,开出去,胆子够大。他转头问尼尔森,你也是这样吧?尼尔森说他是偷偷开他爸的车出去的。我说在中国不大可能,一般家庭哪有车啊,我大学毕业才考了驾照,花了很多钱,但我已经十年没碰过车了,最好别让我开,而且这是高速公路啊,我也不敢开。我说我的作用就是提供一个中国驾照,万一出事,我来扛。何况,虽然他们长着一副中国人的脸,但真碰到警察查身份证,可能会有麻烦。
中午,我们下了高速,在张家口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尼尔森坐到了驾驶座,艾伦躺在副驾驶上,摆弄着他的徕卡相机。国道两边出现了草原,远处是高高的大山,天际线就在公路的正前方。天空的颜色变来变去,有时艳阳高照,有时云层密布。有那么一刻,阳光穿透乌云,在我们眼前投射出一个光圈,像飞碟的探照灯。但整整一天,我们都没遇到任何麻烦。抵达呼和浩特时已是傍晚。我们随便找了个酒店,放下行李,在附近找了个烧烤大排档,喝了啤酒,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上,我们退了房,又上了高速,启程去包头。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我的回忆不太靠得住。比如在呼和浩特,我唯一记住的场景,是大排档桌子上的一个烤羊排,以及我们喝完酒带着醉意走回酒店的巷子,那条路有点黑。可是九年后,当我和崔愤再次自驾,走在北京到上海的高速公路上,她问我,你不记得了?我们在呼和浩特还去了博物馆。我说我们哪里有时间去呢,从北京到呼市至少要六个多小时,博物馆早关门了。她疑惑着自言自语,我们应该是去了的啊。
在崔愤的记忆里,艾伦一直以为我和她是一对情侣。很可能是因为我们俩为了省钱而住在同一个房间。如果不是尼尔森,我会和艾伦住一间。崔愤说,在呼和浩特,第二天早上退房结账时,前台要多收一笔钱,说我们的房间用掉了一个避孕套。那时我和尼尔森去外面开车了,她对着前台大叫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艾伦笑着说,既然用了就给钱。她说她哭笑不得,坚决否认。我问她最后给钱了吗,她说当然没给。
从那天早上开始,我们的记忆重合了。
艾伦开着车,尼尔森仍在副驾驶,我和崔愤坐在后面。天气晴朗,心情愉快。我们在碰到的第一个高速服务区停下来。尼尔森去上厕所。那个服务区非常大,像个操场那么大,艾伦突然问我,你要不要在这里开一圈?我说算了,没什么意思。崔愤说,算了,别劝他了。艾伦说,就在这里转转,又不出去。我下了车,绕到驾驶位。艾伦坐在副驾驶上,替我掌着方向盘。我踩下离合,挂上一挡,慢慢松开离合,轻轻点了油门,这辆黑色的桑塔纳居然开始往前移动了。服务区有很多人,但没人留意到这辆车里是个新手。我绕了两圈,除了拐弯时方向盘不稳,其他一切都好。尼尔森从厕所出来,打开后车门,坐到了后座上。艾伦说,走吧,就这样走吧。
我走在高速路中间的那一条车道,双手紧抓着方向盘,手心出汗,脑门上也是汗。我把时速控制在60公里。我几乎不变道,从不超车。十几分钟后,大家似乎适应了这种缓慢前行的状态。艾伦放松地躺在副驾驶座位上,偶尔提醒我:离合!换挡!我从头到尾都很沉默。也可能我说了什么,我是不是还讲了个笑话?崔愤看起来也不紧张,但我想她向来就是个肯冒险的人。尼尔森呢,他根本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什么德行。
前方突然在修路,三条道并成了一条路,我慢慢开进去。我的正前方是一个红色的大卡车,它什么速度,我就什么速度。然后修路工程停止了,又变成了三条道。那辆红色大卡车走在我的右前方,我走在中间的道路上,一切都很顺利。我看了一眼仪表盘,速度是80公里左右。
我看了一眼,就是因为我看的这一眼,外面的世界变了。桑塔纳跳了起来,又“嘭”地一下落在地面。我听见尼尔森在后面大喊:FUCK!FUCK!艾伦从右边伸出一只手,把方向盘朝左边一滑,大声叫道:刹车!而我的脚还在油门上呢。
其实也就一两秒的时间,我几乎什么都没感受到。
二
像我这样的新手就不该上高速公路。我不是新手,是杀手。我觉得自己是个大傻逼,不能怪别人,全都是我的错。我负全责。现在,我是说此时此刻,二〇二〇年的六月,距离那场事故刚好过去了十一年,我庆幸没有酿成大祸。如果有人在那时伤残,或者死了,我的世界会是什么样?有时我难免会这么回想。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那辆红色大卡车慢慢停了下来,停在高速路的紧急车道上。我踩着刹车,以一个假装平静的姿态停在了它前面。所有人都下了车。我和崔愤一句话没说,艾伦和尼尔森镇定地朝对方走去。卡车司机跳下车,他们一起绕到卡车的左后方,站在那里,看了半天。艾伦对尼尔森说,这辆车没事。他说的是英语,也许很唬人,崔愤翻译给那个司机。司机又看了半天,说好像是没什么事,只是有点刮痕。他也许急着赶路,也可能是急着送货去包头。崔愤说,给他一点钱吧。我漠然地掏出几百块钱给了他。他留下一个电话号码,然后上车走了。
我回到桑塔纳面前,盯着它的右前方,车头几乎全凹进去了。崔愤问,还能继续往前开吗,开到包头再修。尼尔森绕着走了一圈,又趴下看了看,站起来摇了摇头,毁了,没法动了。他和艾伦互相对视了一眼,再盯着我,尴尬地笑了。
我想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而我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得花多少钱?这不对啊。我开口说,大家身上都没事吧?话一说完,我立即感到肩膀和腰部火辣辣的,是安全带勒出的痕迹。崔愤说她撞到了头,但没什么大碍。艾伦一点事也没有。尼尔森正低头盯着他的小腿。他穿着短裤,所以我们都能清晰地看见他的皮肤下,正鼓起一个大包,像一颗北京麻团挂在他腿上。
我紧张地问,怎么办?要不要叫救护车?尼尔森笑了,说没事。
我掏出手机,给高速路救援打了电话。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问在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但附近正在修路。他让我们等着。
天气怎么那么热,空气完全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我们在烈日下站着,无所事事。崔愤站在桑塔纳尾部,尽量用纱巾遮挡阳光,尼尔森还在好奇地查看这辆车被撞的情况,艾伦从车里拿出了相机。我点燃一支烟,背靠在高速路的栏杆上,想着接下来怎么办。第一是钱,目前还无法估计,算了。第二是行程,我们会被耽搁多少天?还继续往前走吗?艾伦的拍摄会不会受影响?第三是我怎么这么倒霉。最后,第三个念头占了上风。我想到最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我辞了工作,没找到新工作,也没写出任何东西,而我银行卡里几乎不剩下什么钱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我余下的钱够不够支付这次事故。一想到钱,事情就到了死胡同。我完全没留意到,艾伦的镜头又对准了我。一年后,我有个朋友在纽约和艾伦吃饭,他给她看了这张照片。据说我在照片里紧锁眉头,一筹莫展,生动地展现了我焦虑的人生。她一边看一边笑,说艾伦拍出了我的精髓。但那时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转过身,倚着栏杆朝下望,忽然发现我们停在了一座高架桥上。眼力所及,是远方的国道,还有很多大卡车慢吞吞地走在公路上,扬起一阵阵尘土。那些尘土,黄色的烟雾,还有黄色的土壤,自那一刻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现在一想到内蒙古,不是草原和牛羊,而是黄色的,炎热的,以及漫漫无期的等待。
救援车抵达现场后,迅速拉走了桑塔纳。我忘了我们怎么搭车去的包头,我肯定是六神无主了,而崔愤冷静地主导了接下來的安排。她挑了一家便宜的商务连锁酒店,我跟着她进了房间,放下行李,走到阳台抽烟。艾伦和尼尔森走了过来。尼尔森说,别多想了,C'est la vie。我说什么意思。艾伦说,这就是生活。他开始讲起他在阿富汗的经历,他遇到过的很多乱七八糟的恶心事,他说每次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Cest la vie。尼尔森说,他明天就飞回北京,还得上班呢。
我打电话给北京的首汽租车公司,询问保险和维修怎么办。对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包头。他问,车呢?我说已经被救援车拉走了。他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这就不好办了。我说怎么不好办?他说内蒙古太麻烦。我说哪里麻烦?他不耐烦地说,内蒙古那边就是很麻烦。他最后告诫我,桑塔纳一定要拉去4S店维修,否则走不了保险。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几声。
桑塔纳被拉到了一家指定的修理厂,就在高速路附近。我们打车到了那里。听说我打算拉去4S店,老板说,没问题,但我得先看到放车单,否则谁也没法开走这辆车。我打电话给首汽租车,那个不耐烦的男人说,不行,桑塔纳一定不能在那家修理厂维修。我打电话给交管局,那是个座机号码,电话里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是腾格尔的《天堂》。一首歌快唱完了,没人接听。我们站在修理厂的铁门外,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最后我终于明白,我们走进了一条死路。
第二天一早,尼尔森走了。我起床后立即开始打电话。“腾格尔”无人接听。
我们三个人在包头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我们都去了哪些地方呢,我怎么全无印象了。但每隔几分钟,我就会拨打交管局的座机号码。我听了几十遍《天堂》,我对腾格尔又爱又恨。音乐响起,过门儿之后,我一听见他唱起“蓝蓝的天空”,便燃起了希望,希望有人能拿起话筒对我说一句你好。但直到他唱完第一段,唱到“我的家,我的天堂”,也没人搭理我。崔愤说,你确定是腾格尔的天堂吗?我说太好笑了。
我给卡车司机也打了电话。我需要他在交通事故认定书上签字,我说你别怕,我全责。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说他在鄂尔多斯,几天后会路过包头,停一晚,让我到时候去找他。
艾伦一开始表现得很镇静。尼尔森走了以后,只有崔愤和他英语交流。他整天都挂着相机,但好像什么也没拍。他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却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崔愤就在我和艾伦之间来回安抚。她一点儿也不愤怒了。我们好像把整个城市都走了一遍。我还记得傍晚时分的城市广场,比如阿尔丁广场,白天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阳光太烈了,我们穿过广场时,仿佛要被蒸发掉,但一入夜,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小女孩溜着旱冰,男孩们踩着滑板。很多人放风筝,风筝的绳索上挂着彩灯。我看着风筝徐徐升入高空,消失在黑夜里,那些彩灯就像闪光的星星。在那些美妙的夜晚时分,我不禁哀叹了一声又一声,怎么这么倒霉。这简直是一场梦魇,我们被滞留在这个自称为塞上小江南的城市,丝毫没感到出门远行的自由和放松。就这样,我们一天一天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各自憋了一口闷气。艾伦的脾气越来越急,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他越急,我就越不安。到最后,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有一天艾伦突然说,如果我们继续旅行,超过一周,每个人可能都想杀了对方。我偷偷和崔愤说,我现在就想杀了他。我还告诉崔愤,我以后再也不和外国人一起旅行了。我想我没什么理由,只是单纯地受不了了,因为在包头晃荡了几天后,那辆桑塔纳仍然纹丝不动地停在那个修理厂,而我听说拖车费将近一万块钱,这让我恐惧到了极点。
就在濒临崩溃的时候,一个朋友从北京打来了电话。她好像只是随便打来的,而我有气无力,情绪低落。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包头。话一脱口,我马上想起她是在包头长大的。她兴致盎然地听我叙述了全过程,让我等一等。几分钟后,她再次打来电话,说她有个同学可以帮帮忙。
我这位热情的朋友的同学,邀请我们三个吃晚饭。饭馆在包头东区的一栋二层小楼,很小的饭馆,爬过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是一间小包房。这位男同学戴着金边眼镜,瘦高个儿,跟我们一一握手。他说第一次见面,照理说应该去个环境好点的餐厅,但这里的菜非常地道,我们本地人都喜欢来这里吃。我感激地看着他,他的周到,他说话的方式,让我觉得他一定能解决车的问题。但他只是问了问车牌号,再也没提这件事。我们大吃了一顿,好久没这么舒畅地吃东西了。
第二天,男同学打来电话。他说都安排好了,4S店会直接把你们的车拖走,你找到那个卡车司机,去签一个事故认定书,记得把拖车费缴了。
卡车司机在电话里说,他在包头,但是马上要走。他的语气犹豫不定,我觉得他要甩掉我了。我对崔愤说,我应该当面去求求他,否则他一消失,我们又完了。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说他晚上有时间。九点多钟,我们打车前往那个地址。出租车越走越荒,我极力掩饰住我的不安,车上只有我和崔愤两个人。我们下了车,到了一个货车集散地。聚光灯照射之下,就像白天,但我们走的路却很昏暗,我们走在好多大卡车的阴影里。我还记得一些红色的沙堆,或者是煤堆,像小山那么高。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全都是红色。最后,那个卡车司机出现了。我在高速路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样子,这时才发现他是个中年人,身材不高,长得很和气。他说他明天就要走,车上有货呢。我请求他明天上午和我一起去签字。他答应得那么勉强,我猜他很后悔事先收了我几百块钱。离开那里时,崔愤说,他明天会去的,他不像个坏人。
艾伦等着我和崔愤处理这些事。他有时在旅馆睡觉,也可能去街上闲逛了。他也没法帮忙,甚至提不出任何意见。他已经被这次事故里的各个部门和人员搞得晕头转向。当我们得知4S店需要一个月才能修好桑塔纳时,他绝望地笑了。我说他们缺个零件,需要调货。他喊道,一个月?为什么!然后他开始琢磨接下来怎么办。他再次认真研究了地图,提出了一个具体而恰当的行程。他说,我们应该先离开这里,前往陕西的神木、榆林、延安,然后我们再回到包头,取回这该死的桑塔纳,接着再一路往西,开车去宁夏,去银川,去兰州,最后从夏河回到西安。多么漫长的一条路,我说,好,就这么办。我连反对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一個人去了高速公路管理局。我站在门口抽烟,焦虑地盯着公路,那辆红色大卡车出现了,司机跳下来,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说他签完字就直接上路。在办公室,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我们的材料,看了半天,抬头问我,你负全责?我说是的,是我的错。他说,看你驾龄十年了,怎么开车的?我没说话。我们默默地签好字,他突然问道,出事后你们在现场怎么解决的?我下意识地说,我给了他几百块钱。说完我就后悔了。他斜着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去缴拖车费吧,打了个折。我走到隔壁,看见缴费单时倒吸了一口气。接着我回到办公室,把收据给他看。他说你可以走了。我走到门口,听见卡车司机在屋里叫了起来:你把我驾照收了,我怎么上路啊。我犹豫了一下,待了片刻,然后像一只老鼠沿着墙根离开了那里。
吃饭时,我和崔愤告诉艾伦,我们有了新计划。既然我们不确定桑塔纳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不如在附近转转。我提议往北走,去白云鄂博,据说那里有中国最大的铁矿和稀土矿。我觉得艾伦会感兴趣。他脸色变了,沉默着,问我们为什么要改变计划。他问了好几次,但我们没有回答。我没有答案。
三
我们要去白云鄂博了。我把这消息告诉了男同学,他提议临走前再吃一顿。地点在市中心。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SUV来接我们。
这次他精心挑选了一家有环境的餐厅,也是在二楼。从楼梯开始,墙上就出现了一些毛泽东语录。饭馆走的是怀旧风,服务员都穿着红卫兵的衣服,大厅里洋溢着七十年代初的氛围。我们的桌子靠近舞台。男同学說,一会儿有表演,既然事情都解决了,今天喝个痛快。我悄悄对崔愤说,这顿饭得我们请客,看价格我承受得起。
点完菜,男同学下了楼。他再回来时,带了个年轻男人,说是他的朋友。他们每人拎着一瓶酒。我说,听说你们内蒙古人喝酒很厉害。男同学说,我不行,你们尽管喝。那个朋友笑了,说男同学滴酒不沾,今晚由他负责陪我们喝。我转头看艾伦,他正在研究那瓶白酒的包装盒。想起过去几天的折磨,我对他有些内疚,不过马上又有些得意。
那时才几点啊,也许六点半 ,舞台上空空荡荡的,广播里响着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音乐。红卫兵端来了几盘菜。那朋友给我和艾伦分别倒满了酒,干杯,我们一饮而尽。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我最后记得的画面,是崔愤奇怪地盯着我,她说,你还行吗?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躺在一张豪华酒店的床上。我走到卫生间,发现艾伦躺在地板上。我洗了一把脸,回到房间,拉开窗帘。原来这个房间的楼层这么高,窗外是一片城市绿地,我看见了包头的市政府大楼,以及它新建的楼顶,像个棺材盖。崔愤去哪里了?我给她打电话,她一接就笑了起来,说你们终于醒了。
崔愤说,你们俩真是笑死我了。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开着我的两厢福克斯,二〇一八年六月,我们正行驶在京沪高速公路上。崔愤说,艾伦还好,没怎么出丑,你在饭馆时就已经疯了。你不记得你做了什么吧,你跑到舞台上,和红卫兵一起跳舞,又唱又跳,疯了,我快笑死了,我全部拿手机录下来了。我说,那些视频我后来看过一次啊,现在还有吗?她说换了几个手机,不知道搞到哪里去了。崔愤说,酒店是那个男同学订的,他们几乎是把你们俩抬到了车里,你一路都在吐啊,吐到人家车里,从车窗往外吐,吐的东西飘了一路。她说,我特别不好意思,把人家的车搞得那么脏。崔愤又说,艾伦也喝多了,在车里一直跟你喊,谢丁,我们去找小姐。还是用中文喊的。到了酒店房间,艾伦跑到卫生间去洗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洗头,他一边洗一边对我说,你别在意,男人都是这样的。崔愤说,艾伦真的把我们俩当一对了,然后我忘了因为什么事,下楼去了一趟,回来时发现房间的门锁了,而且是反锁的,我敲了好久的门,听见艾伦在屋里喊,来了来了,但始终不来开门。崔愤说,我敲了一个多小时,艾伦一直喊来了来了,但就是不来。
后来呢?后来你去哪里了。
崔愤说 ,后来我只好回到那个便宜的连锁酒店,还好,那个房间是用我的名字预订的。
我叹了一口气,说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断片儿。我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脑子缺了一块。隔了半天,我又说,不知道艾伦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