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姨

2020-08-16 01:00周齐林
南方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西瓜

周齐林

傍晚,临近下班,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母亲。“林林,给你姨找份工作。她在家里闲不住。”母亲急切地说道。放下电话,六姨的身影立刻浮现在我脑海里,烈日下,山风轻拂,她拉着一板车西瓜,咬着牙穿行在山间的那条土路上,额头上布满细腻的汗珠。无论多苦,她脸上时刻洋溢着笑容。

1989年腊月的一天清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六姨坐上了前来接亲的车子。那是一辆车头镶嵌着一朵大红花的永久牌自行车。从紧挨火车站的东里村嫁到三十里外的龙源村。三十里的路,走了一个上午,六岁的我跟在大人后面把六姨送到了龙源村的山旮旯里。走了十里山路后,兴奋和新鲜感在我年幼的心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腿疼。我走不动了,手里拿着一包用报纸包着的点心,蹲在地上原地不动。母亲走出去很远,又返身回来拉着我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阵阵鸟鸣声。这时前面有人喊,快到了,快到了,大家再加把劲。喜庆的唢呐声立刻又响了起来,伴随着鞭炮声。

龙源村是一个被群山包围的偏僻山庄,一条坑坑洼洼的路通进村子。送亲的队伍吃完酒席,坐在门外的巨石上歇息片刻,就开始启程返回了。我跟着年轻的母亲沿着山路慢慢往回走,走出好远,回头张望,依旧看见六姨站在山头朝我们挥手告别。“妈,六姨还站在那里呢。”我一边说,一边蹦跳起来朝六姨使劲挥手。母亲回头久久张望了一眼,眼角溢出一滴泪。母亲跟六姨姐妹情深,未出嫁时,她们一起拔猪草、做农活,形影不离。母亲嫁在小镇上,六姨却嫁到了偏远的山沟。

“镇长的儿子不嫁,偏偏要嫁到那个穷山沟去。”在众人的议论纷纷里,六姨穿过那片绿油油的竹子林,走进了大山深处。六姨父来到东里村,给别人砌墙建房子时,一眼瞅准了六姨。爱情的种子就这样萌生。

勤劳致富是那个年代每个人心底的一杆秤。六姨每年种八亩地、两亩西瓜,养一百多只鸭子、五头猪、两头大黄牛,紧挨着房子的后山上还散养着三十多只鸡。 天微微亮,六姨就起床了,房间里响起一阵窸窣的响声,而后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一声嘎吱的响声。不一会儿,鸡拍打着翅膀冲出鸡圈,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啄食着地上的粮食。她迎着山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走进地里,踩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回到家里,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她疲惫的身影。她渴望用辛勤的汗水让贫瘠的日子慢慢变得丰盈起来。

她铆着一股劲,耕耘在那片土地上,那片陌生的土地慢慢变得熟悉,直至烂熟于心。她的命慢慢扎进了泥土深处。

六姨哪儿也去不了,干不完的农活等着她一件件去完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仿佛要在一个村庄过完一辈子,在一条条尘土飞扬的路上颠簸一生。

从山里通往小镇农贸市场的那条路有近二十里,六姨循环往复地在这条路上走着,路上的尘埃激荡而起,又缓缓落下。夏天,赶集的日子,天还未亮,屋后的山峦还笼罩在一片晨雾中时,她起来,推开大门,扯开嗓子朝寂静的山谷吆喝一声,沉睡中的山谷似乎被她喊醒了,几分钟后,能隐约听见树梢传来的清脆的鸟鸣声。六姨扔一把稻谷在地上,四处觅食的鸡群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拍打着翅膀迅速跑了过来,争宠献媚似的围绕着她转。六姨就着昨晚的剩菜吃了一碗稀饭,掩上门,就出发了,两个孩子还在蚊帐里酣睡。她有些吃力地拉着一板车西瓜上坡,一过村口的那道陡坡,路平了就好走了。从山疙瘩到小镇的集上,有二十多里路,中间要穿过四五里路的一片树林,树林里坟墓密布,荒凉恐怖,偶尔有鸟鸣声在寂静的空中划过。拉着一板车西瓜到小镇上,天已经完全亮了。六姨每次来赶集,无论是卖西瓜还是卖鸡鸭,总会捎上一部分先给我们。有时她是背着一袋子西瓜出现在我家门口,有时人尚未到门口,就先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嗒,颇有节奏。每次出现在我家门口,她的额头上总是布满细密的汗珠,身上穿着的白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 六姨放下西瓜或者鸡鸭,坐下来喝一口凉白开,喉结上下翻动着。每次看到我,她总会亲昵地摸摸我的头,笑一笑,从裤兜里摸出几毛钱给我。我蹲在一旁,仔细地端详着她,看见她白皙的皮肤泛着一丝红色,精神饱满。

通往姨妈家的那条路在我记忆中没有荒芜,夜深人静时,我时常独自一人手持一盏灯穿行在这条小路上,寻找着过往的足迹。四个姨妈中,我和哥哥独喜欢去六姨家。沿着长长的柏油马路一直走,左拐,越过山坳,是一片寂静的竹林,一阵风袭来,竹叶哗哗作响。一小片一小片的新绿汇集在一起,变成绿的海洋。竹林里弥漫着一股清幽的凉意,沁人心脾。穿过竹林,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恐慌愈来愈浓。前面那片密集的坟墓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坟墓埋葬的都是附近村子的人,他们在村庄琢磨完一辈子的事情,然后住进坟墓,往土壤深处长去。哥哥找来一根废弃的竹子,他握住一端走在前面,我紧握另一端跟在后面。随着一声大喊,我们迅速奔跑起来,只听见风在耳边嗖嗖飞过的声音。有一次我摔倒在地,恐慌又促使我迅速爬起来。穿过那片密集的坟地,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踮起脚跟,能隐约看见六姨家的房子。山里经常断电,一切还带着原始的味道。每次去,六姨总会杀鸡杀鸭,炖着给我们吃,还会去山脚的碾米房磨一些面粉,做红薯饼给我们吃。晚上,我在昏黄的烛光灯下写作业,屋外山风呼啸,呼呼作响,仿佛有一个人在呜咽。山风裹着整栋房子,屋内却温暖如春,有一丝风透过窗户跑进来,在房间游弋,吹得烛火微微摇曳。我们安静地做作业,六姨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她细长的身影映照在墙上,随着摇曳的烛光晃动着。静谧的屋子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夏夜,我们睡在西瓜地中央搭起的简易帐篷里,帐篷旁边点着蚊香,深邃的天际,一轮明月在云层里穿梭,在月光的照耀下,大地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乳白的色泽。夜风袭来,空气里弥漫着阵阵山野的气息,风透过蚊帐的缝隙吹在我脸上,吹进我的记忆里。静静地躺在大地中央的床板上,望著窗外在半空中纷飞的萤火虫,整个人顿时陷入无边的虚无里。深夜,六姨捡起拴在水井木杆边的绳子,往上拉,拉上一个竹篮来,竹篮里放着一个绿皮大西瓜,西瓜湿淋淋地,冒着凉气,弥漫着井底的丝丝凉意。看着绿皮大西瓜的样子,六姨露出满意的神色,她把西瓜抱进了一旁放着的竹篮里,挽在臂弯间,进了屋。再出来时,捧着几片鲜红的西瓜,送到田间地头,递给我们。西瓜是调皮贪吃的我们中午时顶着烈日、用竹篮子沉进井底的。井是五十多年前的老井,山间的清泉透过大地的肌理渗透过来,缓缓汇聚到了井底。烈日的曝晒下,古井里的水依旧沁人心脾,甜润可口,凉爽怡人。

六姨父是泥水匠,常年在附近的村庄做工。六姨独自带着两个孩子伺候着那八亩地和成群的鸡鸭鹅牛。靠着一双手,六姨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几年后,六姨在山脚下建起一栋一百多平楼房的地基,村里人每次从旁边走过,都不由朝那边张望一眼,满脸羡慕。六姨憧憬着一家人从破败的老屋搬进新房时的情景。

2003年,母亲身患子宫内膜癌,我又考上大学,家里只剩下两千块钱,学费还差五千。眼看开学将近,无奈之下母亲拖着虚弱的身体问叔叔伯伯借,借了一圈下来,最后只借到一千块钱。那一年母亲生病花光了家里不多的积蓄,父亲在母亲出院没多久就外出深圳打工了,照顾大病初愈的母亲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稚嫩的身上。开学只剩三天了,焦急的我最后想到了六姨。烈日的曝晒下,我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朝六姨家奔去,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在耳畔响起。崎岖的山间小路,焦急的我骑得太快,一不小心我连人带车翻进了一旁的水沟里。我躺在水沟里,自行车压在我身上。顾不上疼,我挣扎着扶起自行车,又在午后的热浪里疾驰起来。到六姨家已是午后,六姨看着我汗流浃背、浑身沾满泥巴的样子,一脸心疼。我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希望六姨能帮我。六姨二话没说转身进了屋,几分钟后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裹,一层层打开,是五千块钱,四十五张一百的,剩余的都是十块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六姨这个夏天卖西瓜和卖牛得来的钱。

日子慢慢看到了一丝光亮,在光亮里,六姨感觉自己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她没想到,六姨父此刻已经把一家推到了悬崖边上。那日清晨,六姨把两头牛赶出来喂食后,她转身去了厨房做早饭。从厨房出来时,她看见村口茶馆的老板牵着她的两头牛往外走。她一下子慌了,不明所以。“你干吗牵我家的牛?”六姨大喊着。“干吗?你自己去问你老公。他欠了我这么多钱,好几个月了都没还。”茶馆的老板边说边牵着牛往外走。

六姨父还在被窝里睡觉。面对六姨的质问,他一直沉默着,不敢吭声。六姨疾步跑进里屋的房间,打开柜子,翻出放在夹缝最里端的红色存折。她着急地翻开存折,手颤抖着,存折上锐减的数字仿佛一把无形的刀插在她的心坎上。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伏在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从眼角溢出的泪水滑过脸颊,流入她的嘴角。她感到苦涩。窗户外正绿意盎然,这一丝丝代表着希望的绿此刻在她眼底变成了灰黑色。她感觉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她没有大吵大闹,她变得愈加沉默,仿佛哑巴,终日不言一语。

春耕时节,万物复苏,正是犁田的好时候。牛圈里空荡荡的,牛熟悉的哞叫声已经消逝。牛已经被别人牵走抵债了。天刚擦黑时,她牵着一头从邻居家借来的牛,带着一个大号的手电,往稻田深处走去。田野里响起一阵阵蛙鸣声。她把手电筒放在田埂上,光线立刻氤氲开来,洒满了整个稻田。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夜风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一直忙到深夜,她才牵着牛,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她在不停地忙碌中麻木着自己受伤的心。

原本老实巴交的六姨父染上赌博的恶习,不仅输光了做泥水匠的工钱,还输光了家里的那点积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六姨多年来盖房子的想法化为泡影。深夜,姨父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借酒浇愁,把身上的气都撒在六姨身上,狠狠地打她,打得鼻青脸肿。次日醒来,看着六姨满身的伤痕,又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般,忏悔着跪在她身旁请求原谅。六姨默默承受着,没有跟他争吵和打闹,只是默默地躲在墙角,蜷缩着身子,抽泣着,脸上布满恐慌。

六姨没想到更大的屈辱还在后面。那天,她卖完西瓜回到家,推开房间,看到的是两具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六姨的突然出现,让床上的两个人慌乱不堪。那个年轻的女人穿着鲜红的三角裤,抱着衣服,慌乱地跑进了后山的树林里。深夜,六姨躺在床上,年轻女人白皙的皮肤、坚挺的乳房不时在她眼前闪现。她站在镜子前,看到的是自己黝黑干瘦的身躯,和日渐下垂干瘪的乳房。她忽然感到一股深沉的忧伤,捂着被子默默流泪起来。 消息不胫而走,六姨从村里走过,山里人议论纷纷。

六姨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她把所有的苦都压抑在心底。她没想到当年坚守的爱情会变成这番模样。

相比于人,大地是沉默的。只有土地不会背叛她,这些年来,她不知辛劳地伺候土地,土地就会以丰盛的果实回报她。

六姨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土地上。农忙时节,午后,刚吃完午饭,六姨又握着镰刀出去杀禾了。屋外烈日高悬,小路上闪烁着一股灼热的白,忙碌了一个上午的山里人都沉浸在梦乡里,小巷深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人们沉浸在这短暂的静谧时光里。稻谷纹丝不动,四周寂静无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意。六姨独自走在田埂上,走在静静的时光里。毒辣的光线照射下来,让人感到一阵眩晕。六姨走进地里,弯腰、低头,开始加速收割起来,无边的稻田迅速把她瘦削的身影淹没。两亩地的稻田只割开一个小小的缺口,一棵棵稻秆静静地站在稻田里,等待着她的收割。这块熟悉的地,她耕种了十多年,早已融入她的生命里。黄昏时分,在地里收割了一整天稻谷的人们都一个个上岸回家吃饭了,天擦黑了,却依旧不见六姨的身影。两个放牛归来的表弟左等右等不见六姨回来,他们焦急地跑到地里四处寻觅,在稻田中央,他们看见六姨斜躺在稻田里,脸色发青。“妈,你怎么了,你醒醒!”他们在黑夜中无助地嘶喊着。多年后的今天,重新打捞这些记忆,仿佛又看见暗夜里,两个年幼的表弟正背着六姨在田埂上慌乱地奔跑着的身影。天气闷热加上劳累过度,六姨嚴重中暑。在山里那间简陋的诊所里,六姨缓缓睁开了双眼,医生正在给她输液,白色的药液正缓缓流进她的血管。在隔壁村庄做泥水工的六姨父得到消息,看到六姨憔悴的面容,一脸沉默。他蹲在门诊不远处的石头上默默抽烟。休息了一天,六姨又下地了。她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加快着收割的速度,仿佛在弥补因中暑而耽搁的时光。

时光从手指间滑过,变成六姨手上厚厚的老茧。

空置多年的地基上终于矗立起一栋一层楼高的新房。虽然还是毛坯,但薄暮里,六姨站立在屋前,脸上还是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六姨老了。疾病加速了她的苍老。人生总是祸福相依,2015年一场重病把她击倒在地,在省人民医院,弥漫着来苏水气息的房间里,医生连续下了几道病危通知书,当众人束手无策准备后事时,六姨却挣扎着从鬼门关闯了过来。大病初愈后,六姨的身子骨就变得虚弱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般。“两个娃还没结婚呢,房子也没建起来。”黄昏时分,她独自蹲在门槛前,叹息着。

几天后,一张鲜红的招工启事张贴在工厂门口,我看见上面赫然写着招聘清洁工,月薪两千四百元,管吃住。我迅速找到人事部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五姐妹中,六姨是第一个出来打工的人。像一只久居樊笼的鸟,她终于从大山深处飞了出来。三天后,在常平火车站出站口,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削的女人朝我不停揮手,她双颊凹陷,颧骨突出,一张紧绷的皮把颧骨和双腮搭起来,她是我的六姨。六姨穿着一件白衬衫,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桶,额头上布满细密的虚汗,一步一停地朝我走来。塑料桶很沉,揭开盖子,里面装满了细沙,细沙里面夹杂着七八十个鸡蛋。“林林,这是姨给你从家里带来的,都是养在后山的母鸡下的蛋。”六姨边用衣角擦额头的汗,边笑着说道,她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我心底一阵酸楚。六姨眼底布满血丝,她却告诉我是一路坐卧铺过来的。其实她在火车上熬了一个通宵。她买的是站票,无座,她舍不得买卧铺。闭上眼,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她夹杂在拥挤得令人窒息的车厢里的画面。她把准备好的废报纸铺在两个车厢的过道上,贴着车厢壁,双手紧抱着膝,蜷缩成一团。在火车的轰隆声里,她迷迷糊糊睡去,半夜时分,在睡梦中又时常被推着小推车卖产品的列车员叫醒,一醒来,她就紧紧抱着手中的包裹和行李,担心被人偷去。

六姨负责打扫办公室、车间以及厂里公共厕所的卫生,她需要在公司八点上班之前把一切打扫干净。第一天上班,担心六姨忙不过来,我们约好六点半起床。我带着六姨熟悉办公室的各个角落,教她如何乘坐电梯。六姨害羞地笑着。全部清扫完已是七点五十。晨风吹来,六姨坐在石凳上,喘息着。我把煮好的鸡蛋和刚买的两个包子递给她,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在工厂,六姨沉默得像一个孩子。黄昏时分,我和六姨出去散步,路过工业区尽头的那块绿油油的菜园和稻田,她脸上的表情才舒展开来。重新回到工厂,回到逼仄的宿舍,六姨的一举一动又变得生涩不自然起来。只有面对广阔无垠的稻田,六姨才如一尾鱼回到大海般,舒畅自如。

周六的午后,工厂出货临时加班,仓库搬货人员人手不够,我一边跟进货物一边帮忙搬运,沉重的货物压在肩膀上,几乎压弯了腰,抬头的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六姨年轻时扛着一包沉重的稻谷在田埂上健步如飞的场景。马不停蹄地忙了一个上午,大汗淋漓地从车间出来已是午后,烈日高悬在半空中,刺眼的阳光照进眼里让人感到一阵眩晕。在食堂吃完午饭出来,我揣着一张稿费单往邮局走去。周末,寂静的午后,大街上人迹稀少,只听见蝉声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发出阵阵鸣声。经过大润发超市广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是六姨。六姨正弓着身在垃圾桶里翻垃圾,手中拽着的蛇皮袋里躺着几个空矿泉水瓶和一双破旧的鞋子。六姨看见我露出尴尬的神情。林林,姨这样不会给你丢人吧?六姨笑着说道。不丢人,姨!只是这么热的天捡破烂很容易中暑,你要注意身体,还是回去休息吧。我从裤兜里掏出几百块钱塞给六姨,劝她赶紧回去休息。六姨连连摆手拒绝收下。六姨听了我的话,在烈日下转身慢慢往回走去,走几步就回头朝我张望一眼。转了一个弯,再次转身回头张望时,果然,我看见她又折身回来,朝另外一条工业区的小路走去。烈日的暴晒下,六姨的脸晒得通红,她瘦削的身影不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感到一阵心疼。周末的邮局人来人往,五百块钱稿费,等候了一个小时才取到。回到宿舍休息了一会儿,敲门声突然响起,一开门是六姨,六姨抱着一个小西瓜,脸上挂满汗渍。“林林,我刚去把这几天捡的破烂卖了,卖了八十多块钱,回来的路上就买了一个西瓜。”六姨一边说一边高兴地去厨房找来刀把西瓜切开。六姨大病初愈,我劝她不要太累,要多休息。六姨一个劲地说着没事,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骨子里有使不完的劲。

劳累并没有累垮六姨的身体,一个多月后,或许是经常出去走动的缘故,捡破烂的六姨身体反而恢复了很多,精气神也变得十分饱满起来。六姨在身边的日子是温暖的,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一个孩子,她像母亲一样关心着我。每次到了周末,有着一手好厨艺的六姨总会炒满一桌弥漫着浓浓家乡味的家常菜给我吃。每次母亲打电话来,她们姐妹俩总要聊好久,每次在电话中母亲总是小声地叮嘱我好好照顾六姨,每个月给她五百块钱生活费。六姨是要强的人,她不会轻易向别人伸手。除了第一次来工厂时,六姨接了我递给她的五百块钱,后来每次六姨都没有要。

半个月后的一天午后,屋外依旧是烈日高悬,六姨外出捡破烂时被一辆疾速飞驰的摩托车刮倒在地,她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鲜血濡湿了她的裤管。蛇皮袋里捡来的垃圾散落了一地,事发路段属于盲区,没有监控,属于事故多发区,此刻肇事者早已不见踪影。六姨大腿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擦伤,所幸没有其他内伤。在医院苍白的病房里,六姨后悔地看着我,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让她感到束手无策。“工作怎么办,老板会不会把我炒掉啊?”六姨担忧地说。我安慰六姨让她安心养伤,已经帮她请了两个月的假。“捡破烂没捡到什么钱,现在又要住院花钱。”六姨边说边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的那棵在风中左右摇摆的梧桐树发呆。幸好工厂给六姨买了社保,住院费可以报销百分之九十五。六姨听了住院费几乎可以完全报销,心底才安稳了许多。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六姨就提前出院,在宿舍里休息。为了更好地让六姨早日恢复身体,我在外面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厨具一应俱全。那天下班回来,一推开门,我看见客厅的饭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有我爱吃的排骨汤、丝瓜炒蛋、辣椒炒肉、红烧茄子。六姨像是在弥补什么。

因请假太久,六姨的工作还是被公司给辞退了。几天后的晚上,和公司仓库主管吃饭时,我才了解到原来是经理的一个朋友的亲戚顶替了六姨的工作。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六姨。为了不让六姨担心,我想着自己必须给六姨找到一个更好点的工作。下班后,我去工厂附近的几个鞋厂和塑胶厂门口转悠,发现招聘启事上招聘的大都是生产线上的普工,清洁工招聘很少,即使有待遇也很低。无望之际,从好友王律师那里得知他的一个老板朋友正需要一个保姆,每天只要负责做一日三餐和打扫卫生就可以了,月薪五千。老板住在愉景花园别墅群里,那是这里的一个高档小区。六姨没读什么书,我担心六姨应聘不上。王律师看出了我的忧虑,说老板信奉基督教,也是江西人,腿脚不方便,人很善良,强烈建议带我六姨去试一下。六姨有着一手好厨艺,人也勤快,这是她的优点。在王律师的推荐下,六姨在那里试用了一周,没想到做的饭菜很合老板的胃口,得到了他的肯定,真是因祸得福。一周后,在电话里,六姨欣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让我周末有空去她那里玩。

愉景花园位于东城区,房价达到了五万一平。在王律师的带领下抵达那里时,六姨正在楼上打扫房间。别墅有三层,占地面积有五百多平,房子前面的小花园种着花花草草,看起来别有一番诗意。老板姓张,人比较真诚随和,没什么架子。王律师和我在跟张老板聊天时,六姨差不多把整个房间打扫完了。11点时,张总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喊着“汪阿姨汪阿姨”。几分钟后,六姨上来了,毕恭毕敬地看着张总,等待着吩咐。“中午多炒几个菜,他们在这里吃饭。”张总笑着说道。说完,又冲我说道,小伙子,你六姨很会炒菜,人也很勤快。我连连点头说着谢谢。六姨听了也高兴地出去了。中午,六姨炒了一桌丰盛的江西菜,血鸭、狗肉、冬瓜排骨汤以及一些时令海鲜等。六姨是欢快的,能看出她对这份工作很满意。炒菜的间隙,六姨偷偷跟我说,林林,在这里干一个月有五千,好好待上两年就能把老家的房子盖起来了,房子盖起来,孩子结婚就没问题了。六姨脸上荡漾着甜甜的微笑,看起来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她有力地挥动着手中的铲子,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现实残酷的一面暂时隐遁而去,美好的一面又呈现在人的眼前。中午吃饭时,张总叫六姨也上桌一起吃饭,张总叫了三次,六姨还是委婉地拒绝了,表情显得有些腼腆和尴尬。在农村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觀念下,每逢过年,女的是不能上桌吃饭的。而在这繁华的城市,主与仆的关系,这点常识,六姨还是懂的。我咀嚼着六姨炒的满桌饭菜,回想着六姨这一辈子的经历,再抬头看着不远处她瘦削的身影,鼻子禁不住一阵酸楚。

六姨是孤寂的,这种寂寞在空荡荡的别墅里显得愈加强烈起来。张总去欧洲旅游的那一个月,六姨就独自待在偌大的别墅里。很快,六姨就从最初的新鲜好奇羡慕慢慢变得习惯厌倦和空洞,但一想起丰厚的工资,她就感到踏实很多,这成了她留下来的唯一理由。房主虽然远在欧洲,但六姨依旧每天雷打不动,清晨六点起床,打扫卫生,从一楼打扫到三楼,把上上下下擦得纤尘不染,地板都擦得闪闪发光。六姨靠忙碌来消遣着内心的孤寂。忙碌完,她会坐下来,静静地看一会儿电视。有时看着看着睡着了,梦里走了很久的路,醒来一看墙壁上的挂钟,却发现时间才刚刚过去一个小时。

六姨在微信里告诉我,她在后花园里种满了蔬菜和瓜果。我过去找她时,果然看见花园里结满了茄子、豆角、辣椒、白菜,还有鲜艳的西红柿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六姨说她拍照给远在欧洲的张总看,张总挺意外,朝她竖起了几个大拇指。有时,六姨会摘一些蔬菜到外面去卖。

六姨站在弥漫着泥土气息和瓜果酱汁味道的园子里,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年轻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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