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母亲年轻的时候,肯定用柳芽儿一样柔软的文字给父亲写过一封关于春夏秋冬的情书。可母亲说,她从未给我父亲写过一封信,倒是用俄语给我父亲唱过歌。后来,我问父亲,他操琴是否与母亲给他唱过歌有关,父亲笑笑,答非所问地说:“那次从东阳回诸暨,走上岭头后,你妈就唱起了歌,一刹时,林间的鸟儿都停止了鸣叫,松涛阵阵,似在伴奏呢。”
父亲的话我没有怀疑,哪怕我没有听过母亲唱的歌,但我也知道母亲当年教书是唱歌画画什么都会的。我刚读书时,母亲就教我画画了,她教我画梅花,可没多久我就厌烦了,有时候趁母亲一不注意,我就偷偷地溜出去,和小伙伴一起在地上用木炭画房子。或许是我天生五音不全吧,母亲就从来没有教我唱过歌,就連五音六律的一些知识,也是父亲在操琴的时候灌输给我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对操琴有兴趣了。
小时候,在物质相对贫乏的山村,我在同龄人中有极大的自豪感,这种自豪感来自于母亲,因为母亲带我去外婆家过年是要坐火车、坐汽车的。那时候,对于山村的孩子来说,根本不知道汽车火车是什么东西,他们听着我说车轮滚滚时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是一种神往,就像我说火车站门口商店里有许多五颜六色的糖果一样,他们的脸上充满着羡慕的神情。其实,小伙伴们不知道,当我看着那些糖果时,我的脸上也满是惊讶的表情,那一刻,我感觉到我的喉咙里甜甜的。
每一次去外婆家,吃到那种叫“糖”的米糕时,我就开始了甜蜜的生活。那时候,我从来不去想为什么我们山村会缺衣少吃,但当我为人父以后,我就在心里不止一次地为母亲的这份爱而感动。是的,母亲对于我们的爱胜过父亲很多很多,如果说父爱如山重,那么,母亲给我们的爱真的是似水长。
这些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父亲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母亲这么爱他,但后来,我明白了,母亲这么爱我们,不就是一个因子吗?前些日子,在山村,我站在院子里仰望星空,突然想,母亲当初来到山村生活时,她有没有爬上后山岗去唱过歌呢?
母亲却说,来到山村后,人生地不熟的,她也喜欢站在山岗上看白云悠悠,看家的方向。母亲还说,那时候的她刚刚跨出校门,对于生活,她什么都不会呢。那个晚上,母亲和我说了很多,星空下,我望着母亲,真的无法想象她这么瘦弱的身子能够挑起生活的重担,也无法想象她在教书之外还学会了摘桑养蚕、纺线织布、酿酒、做豆腐等等。母亲望着我惊讶的眼神,笑着说:“你们要吃要穿,那个时代,哪里去买?又用什么去买?”
母亲的话让我沉浸在回忆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场景:一头猪被马头熊从猪圈里叼走,一只只可爱的蚕宝宝,过年时啃着肉骨头大快朵颐……往事如烟,有幸福也有苦涩,有累也有笑,但我仿佛从来没有看到母亲有过忧和愁,记忆中,母亲始终有着阳光般的心情。
母亲曾说,站在三尺讲台,她怎么可以有忧愁呢?她说,我要让每一个学生都充满阳光。是的,母亲始终是一个心怀春天的人,她的内心装着蓬勃向上的激情,在年复一年的教室里,母亲柔软的话语蕴含着诗意。很多时候,我感觉到母亲的灶台都有了一种诗意。
但母亲围着锅碗瓢盆转,她的生活又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烟火生活。对于我们来说,母亲就是炊烟,灶台就是她养育我们的另一个讲台。这些年,每一次去山村,我就喜欢在灶台边围着母亲唠家常,那样子,每一句话,都含有炊烟的味道。
每一次陪着母亲唠家常,我会把儿时的记忆装入一个个春夏秋冬,让一缕一缕炊烟,在时光中飘散,或者随风而逝,慢慢变老。
我们兄妹都离开了山村以后,母亲的生活似乎没有了尘世的喧嚣,她和父亲一起依然在大地上翻阅着一篇篇华章,那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其实是我非常神往的,暗暗地,我也设想着,在若干年后,去山村继续父母的生活,白天掘地种菜,晚上看书写字。
前些年,离开父母稍久,一些难以割舍的情节就会在独处的夜晚浮现眼前。尤其是碰上下雨的夜晚,听着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望着窗外风雨飘摇,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当初母亲离开外公外婆时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记得母亲常常给我外公写信,她连我们考了100分都会向外公汇报,她报喜不报忧,我现在才明白,母亲将她自己的心事在一页页信纸上结成了云朵。
在厦门,在深圳,在长春,在鄂伦春,那些天南地北的日子,我躲在城市里,把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但是,每当我想母亲了,脑子里老屋屋顶的炊烟便停在半空中不再袅袅上升。那些还没有电话的日子,我也学着母亲给我父亲写信,我也是报喜不报忧,将脑子里屋顶上的炊烟在一页页信纸上绕成山路弯曲的形态。每当把信投入邮筒的时候,我仿佛听到千里之外老屋后面山岗上那轮落日的声音在山岗上流浪。那一刻,我在天空下沉默。那一刻,我想母亲了。
如今,母亲老了。炊烟也老了。那天早晨,我站在菜园子里,看屋顶上的炊烟总是佝偻成一道山梁的模样,便在心里感叹,我都华发早生了,母亲怎能不老呢?看着风吹过红椿树,袅袅炊烟,覆盖了母亲那些过往的岁月。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母亲的日子总是围绕着田野,过去围绕着粮食,如今围绕着蔬菜。在过去,她总是把希望斟得满满的,她的心里站着我的父亲,站着我的外公外婆,站着我们兄妹,站着她的学生,我想,母亲的心里哪里还有她自己的一席之地呢?或许,我们都不知道,在山村,唯有清风与云朵,一天天描摹着母亲的心事。
母亲曾说,在所有的农作物中,她最喜欢那些棉花温柔的白色。在地里,母亲总是举起一朵朵白云,让南来北往的风儿,从她的发际吹过。那时候,母亲只是希望我们和她的学生一样,都能够开花甚至结果。
院子里的桃红之后,便是菜园子里的一声声蝉鸣,就这样,母亲在菜园子里延伸着人生之路,她让曾经的心事在豆荚中沉沦,在长豆角中延伸,在南瓜藤上蔓延,一如既往的,她把爱变得如同菜园子里的春夏秋冬一样泾渭分明。其实,我不知道的是,属于母亲的岁月已经在红椿树上面酝酿着下一个季节的起伏了。
一直到如今,我都无法想象,当初,贫瘠的山村那一草一木打量着母亲这个不速之客时的目光是什么样的,但是,我想,更多的是惊讶,或者思考。
今夜,我不在山村,略微闷热的风儿从阳台上吹来,属于母亲的那些故事都仿佛弥漫着花香。母亲在山村,刚才在电话里和我说,屋里凉快着呢。
望着窗外,远方,那山,那田野,又圆了一季甜蜜的思念。
作者简介:
章革伟,1969年生于浙江诸暨,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三届华夏散文三等奖、2019中华文学杂志年度散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