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挑衅》

林叶

当年中平卓马、多木浩二等人要挑衅的究竟是什么呢？ 1968年日本摄影家协会主导举办了一个重要的摄影展“写真100年——日本人的摄影表现历史”，当时在东松照明的推荐下，中平卓马和多木浩二成为了该展览的历史编纂委员。该展览展示了从1846年照相机传入日本到日本战败的1945年8月15日为止这将近100年时间里的日本摄影表现。这个工作让他们接触到了大量日本以往的照片，也让他们开始重新审视摄影与语言、社会、资本以及政治权力之间的关系。

多木浩二作品、《挑衅》第三期

之后，在《美学的崩坏》一文中，中平卓马便尖锐地指出：“所有艺术的本质都被假定为‘表现，摄影向往‘表现，太想要获得艺术的专利，而在另一方面自己逐渐放弃了记录事物这种朴素的功能。”进而他表示：“特别是在日本，摄影越是执着于‘表现，越是在这上面进行考究，就越会终结于抒情所确保的那个自闭的世界，越会陷入其中。”

与此同时，在当时日益高涨的社会运动中，中平卓马发现语言正面临着空洞化的危险。人们高呼着各种各样的口号参与到社会运动中去，但事实上，这些口号并不具备任何实质意义，是缺乏真实性的，不过是形成某种应激反应的开关，将语言与某种情绪直接联系起来，剥夺了每个人具体的个体对事件的感受与意识，是一种“是失去物质基础的语言激进主义”。然而，现行的影像作为一个独立于语言之外的一套符号系统，非但无法唤醒语言，反而像影子一样地与语言紧紧捆绑在一起，为语言的蛊惑煽动推波助澜。

另一方面，影像更是在资本的世界里被绑架塑造成了一种恋物的对象，将大众引诱进影像拜物教的深渊，让影像取代现实世界，彻底改造人的价值观，蒙蔽他们的身体感知与大脑意识，使之成为商品的奴隶。

中平卓马作品《挑衅》第三期

森山大道作品《挑衅》第二期EROS特辑

森山大道作品，《挑衅》第二期EROS特辑

《挑衅》的副标题为“为了思想的挑衅式资料”，言下之意就是用一种全新的摄影方式去挑衅不断被权力与资本绑架的既有的语言系统，去激发人们的思想。故而，《挑衅》杂志中的影像全然是反美学的，在很大程度上挑战人们普遍的审美意识。这样的影像显然不是在取悦观众，而是在刺激、挑衅观众，向观者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这是照片吗？这是现实吗？照片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该如何将影像还原到现实？该如何借助现实理解影像？等等。

然而，时至今日，当年中平卓马等人所批判挑衅的现象丝毫没有改变，影像已经将这个世界层层包裹起来，全面改造我们的认知意识与价值系统。甚至连《挑衅》杂志以及中平卓馬、森山大道等人也都成为了资本市场的消费对象。当人们孜孜不倦地谈论初版《挑衅》杂志的价格，谈论森山大道、中平卓马的摄影作品的价格，模仿他们当年的摄影风格并自鸣得意的时候，这难道不是对《挑衅》的莫大讽刺吗？当我们出于各种目的努力将《挑衅》推上神坛的时候，不过是将他们献祭给无法遏制的欲望与资本，在这个时候，《挑衅》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