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烟
1
沙子从塔克拉玛干沙漠来到这片胡杨林时,是一个黄昏。
这里是夏河,距离其盖麦旦镇不远。连叶尔羌河的水到了这里也要喘口气,歇歇脚,所以,沙子没有理由匆匆扑进前面的夜里。
黄昏是黑夜的打手。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沙只要与风合谋,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都能变成黄昏和黑夜。沙子不愿意成为风的打手。
这里的黄昏,天和地几乎混为一体。这是沙子喜欢的感觉。当天和地混为一体的时候,沙子的心,就阔大了。沙子有了一丝安慰:混沌不清的夜色里,在这里短暂隐匿,他不需要修饰自己。
这里,距离阿克苏大概一百多公里。
阿克苏,是沙子向往的地方,因为那里的长绒棉。很多人把阿克苏的长绒棉比做下凡的云朵,漫不经心的,空灵的,云朵。
沙子不这么认为。
阿克苏的长绒棉好像母亲,更像是从父亲紧握的拳头里生生挤出来的奶酪。在沙子看来,父亲的拳头就是坚硬的骨头,母亲躲在父亲的手掌心里。能和骨头抗争的长绒棉,值得沙子敬佩,能把母亲爱在骨头里的父亲,更值得沙子敬佩。所以,为了长绒棉,沙子一直想去阿克苏。
沙子还是个小男孩,是个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小男孩。
2
沙子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从石英的悬崖脱离之后,沙子茫然失措了好长一段时间。风,从来没把沙子当一回事,无聊的时候就戏弄他、恐吓他、摔打他,甚至有一次,风把沙子抓到天边想重重地让他摔下悬崖,幸好他死死拽着风的胸毛才幸免于难。沙子的生活被绑架和裹挟着,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糟透了,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被风驱赶着,轻视着,流离着。沙子倦了,也累了,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空间也是时间,时间也是空间。沙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渴望乳房的柔软和慵懒,还有母亲的怀抱。
每个黑夜,沙子仰望着天空,天空比塔克拉玛干沙漠更大更没有边际;每个白天,沙子仰望着天空,天空上的白云告诉沙子一个消息:在不太遥远的阿克苏,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长绒棉,她们眼神羞涩,柔意绵绵,那是世界上最软最美的摇篮。沙子动心了,阿克苏的长绒棉或许能成为他的栖居之地。假如,他钻进那绵长的故乡,那么,风,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塔克拉玛干沙漠从来就不是他的故乡,那是个“进去就出不来”的地方。沙子要想逃离,还是得借助风的力量。当那股妖风驾临时,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风的中心,然后,像个胆小的小男孩那样紧闭上眼睛,任自己小小的躯体被一次次鞭笞,被一次次抛起又落下,又抛起。沙子想:这风,总有累的时候,它累了,自己便能落地,便能离开那片“死亡之海”。
不知过了多久,沙子终于被抛落在这片胡杨林。
每年七到九月,叶尔羌河情欲高涨,泛滥的洪水很快溢满这里的深沟槽地。因此,“夏河”并不是河,它只是一个名字。就像“沙子”也只是自己的名字,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就是沙子一样。
这是一片奇怪的森林:寂静、顽固、丑陋,就好像被遗弃的城堡。一颗颗胡杨树,表情疏离,他们要么呆板站立,要么弓着身子撅着屁股时刻要倒地一样,种种搞笑的姿势让沙子忍俊不禁。
这是一个还不如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地方。
3
而夜色,像一面阴森森的毛毯,朝沙子扑来。
黑夜里赶路容易迷路,沙子决定就在这片胡杨林中歇息,等天明再往阿克苏。
沙子做了一个梦。
当阳光拿着银针一根根扎他的时候,沙子只是感觉到幸福的微微痛感,他舍不得睁开眼睛,怕梦像乌鸦一样从胡杨枝头飞走了。
沙子梦见自己到了阿克苏,并且已经在阿克苏的长绒棉里定居了。他把长绒棉当做了蹦蹦床,在里面狂放天真地上下跳跃着,无所顾忌。而风,怎么也找不着他。
醒来的沙子有一点点失落。他揉揉眼,瞟了一眼四周。
胡杨林,在他眼里袒露无疑。
他,竟然就在一棵胡杨树的脚下。
这棵胡杨树的肤色,和他的有些接近,都是褐色。只不过,这棵胡杨树的色,显得更厚实更稳定也更无趣。树干犹如干涸的河床,一道道河沟顺流而下,仿佛要追随远去的水流。
沙子喜欢水,虽然自己总抓不住叶尔羌河。他闭着眼,想象着远去的水流倒回到树干上。这种想象,仅仅只是瞬间,但这瞬间,沙子覺得身子已有些湿润。沙子睁开眼,眼神还是那么陌生,他打量着眼前的胡杨树,以及周身的胡杨树,这才发现:这些胡杨树都站立在沙丘上。或者说,是一粒粒“平庸的沙子”来到胡杨树脚下,曰积月累,便形成一座座坚固浑圆的沙丘。
原来,沙子不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第一个逃亡者。
沙子有些惊恐。
他害怕自己也如胡杨树下的这些“平庸的沙子”,他害怕自己忘了亲爱的长绒棉。他是不可能留在这些可笑的胡杨树脚下的。他是长着翅膀的沙子,他曾拥有过天空,只不过,他现在想寻找到心目中的长绒棉,哪怕歇歇脚。是的,只是歇歇脚。也许未来有一天,他还是会向往妖孽般的风暴,向往那种种纠结矛盾混乱的生活。
4
对于一粒沙子的到来,胡杨树好像没有觉察,但又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胡杨树开始弹一首小曲,将音符一样明亮的叶轻轻洒落在沙丘上,抒情的、优雅的,像沙子想象中的母亲的微笑。沙子看呆了。这舒缓的节奏完全不同于狂野粗暴的沙尘暴,但它的力量却在沙子的心中掀起波澜。
沙子想做点什么来缓解内心的失衡。他伸出手,触摸到树下的沙丘,不觉倏地收回了手。他发现:沙丘上那些“平庸的沙子”已失去往日的棱角,他们好像绵软的丝绸,而且,紧紧抱在一起。看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同伴变成这样,沙子有些悲哀。这是一种腐朽的生活。这沙丘,简直就是一座座坟墓。沙子的坟墓。
沙子想哭。
这原本是茫茫沙海,这些沙子原本有着坚硬的刺,可胡杨,以自己千年站立的姿势,硬生生地将他们身上的刺给拔掉了。站在死与生边缘的胡杨,用叶去融化着这些远来的“平庸的沙子”,然后,改变他们,永远地挽留他们。他们的生命,也消融在胡杨的阴影里。
沙子不能想象自己没有了刺和尖锐的犄角,人生还会有什么意义。沙子想伸出微小的拳头去狠狠砸胡杨树:这些固执愚笨的树,这些没有翅膀的树,这些被人忽略被人嘲笑的树,凭什么不离开这里?凭什么死守着这片荒漠?凭什么把自己的身体变成没有箭的弓一辈子几辈子无望地刺向苍穹?凭什么身披那么漂亮的太阳一般的衣裳?凭什么濒临死亡又苦苦求生?凭什么在地底黑暗的通道点燃烛火去寻找供给身体苟延残喘的水源?
沙丘软软的。
沙子没有想到,胡杨树下的沙丘能与阿克苏的长绒棉相媲美。他们紧紧搂着胡杨树,好像试图给他一点点安慰。沙子抬起头,凝望着骨头一样的胡杨树,从那高大的身躯,沙子仿佛明白世界上“父亲”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沙子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融化,他决定停止这种柔软,重新让自己独立起来。
沙子为自己滋生的念头感到恐慌:难道,他也会像昔日这些“平庸的沙子”一样留下来,留在胡杨树的身边么?
不,沙子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我一定要去阿克苏,去寻找我的长绒棉!
5
沙子从胡杨树脚下的沙丘上滚落下来。坡很陡。但沙子也顾不得了,他渴望一种奋不顾身的生活,不希望自己成为“平庸的沙子”,依附于愚笨的胡杨。 风来了。他是他的合谋者。沙子没想到风能追到这里来,他以为风把他给忘了。要是过去,沙子对风会很厌恶,会极力躲避它,但现在,沙子是那么渴望早一点离开这死亡之地,他不愿在这些坟墓上多呆一秒。
风声渐近。那是沙子熟悉的风暴声。他期待它经过这片胡杨林时,他会很快钻进它的怀抱,让它把自己带到阿克苏。只要到了阿克苏,他就能拥有长绒棉了。哦,那梦幻般的旋律,才是他所向往的云端生活。
胡杨好像早已熟悉了风暴,它是他们亲爱的敌人。风好像也找到了对手,它用尽全力试图将胡杨连根拔起,那些“平庸的沙子”害怕胡杨永远离开自己,紧紧搂着他们。沙子能听到胡杨用身体当做盔甲抵挡风暴所發出的噼啪声爆裂声,就好像是一场正在进行的编钟盛典,风有些恼怒,朝胡杨看似最脆弱的部位扑来,胡杨干脆将自己的胸膛撕裂,将风魔埋葬在他们的深渊里;树枝好像裁缝,高举剪刀,要将余下的风暴裁剪,做成一件巨大的棉袍。
沙子没有料到风暴来得如此毒辣,他有点招架不住,被抛向厄运的边缘。胡杨树上落下一根褐色的树枝,宛如柔软的手臂,轻轻捞住了即将失联的沙子。沙子也紧紧搂住树枝,任凭他撞击在地上。
沙子没想到胡杨树会救自己。此时的沙子再端详周围的胡杨树,他们的肢体几乎都有些残缺。但他们仍旧是风暴前的姿态。从微微颤抖的身躯看出,他们,还活着。沙子想对妖孽般的风大骂,但胡杨树的静若处子让他闭上了嘴巴。
沙子决定和风决裂,也不再成为它的同谋。
一片叶子轻轻飘落在沙子身上,金黄的胡杨树的叶子。沙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温暖如此平静。这叶,是胡杨生命的火焰,他们落在地上,又变成了地火,点燃了沙子。
这里,为什么不就是他的阿克苏,他的长绒棉呢?沙子反问着自己。
这里的天,由胡杨撑起。
整个世界整个苍穹,由胡杨撑起。
他们,从死亡出发,从终点出发,去寻找生,寻找起点。
他们生长在坟墓上,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永远不会死亡?
是的,他们不惧死亡,也就没有了死亡。
他们是胡杨树,他们是长绒棉,他们是叶尔羌河。
他们是沙子的家。
沙子的心,淡然而安宁。
沙子仰面看着胡杨以及即将来临的星空,像一个刚出生就会说话的婴儿,像真正的男人那样,他推开脑海中的家门,轻轻地打了声招呼:胡杨,你好!
责任编辑:肖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