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的深刻性不在于揭露社会阴暗面有多深,其语言形式有多犀利刻薄;而在于它对宇宙发展规律和人生的揭示有多深,对场景描述和人物的刻画有多鲜明。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本质反映程度才是文学作品深刻与否的标志。许多年来“污名化”或虚无主义中国历史、专揭民族伤疤、虚构丑恶汉人的作品,其实是非常肤浅的。这是我的一个观点。
《雪落有痕》没有走这个路线,然而它是深刻的。这部作品对人生命运的描述可谓有其独到之处,它的独到之处在于,作者不仅微观书写了人物命运,也宏观把握了社会与人生的辩证关系,巧妙利用了背景材料,很好地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真正写出了人性之美和之恶。
中心人物林志刚本来是一个事业有成且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中年男人,他是有做人的底线的,并把这个底线一直坚持到最后。但是,他毕竟是人,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事业蒸蒸日上之时,鬼使神差被小商店的女工田素英给诱惑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妻子樊梨花对他的不信任。当然我们不能说是妻子的怀疑把他推到走上命运下坡路的全部原因,可是这毕竟是重要原因,是“导火索”。一次,他刚刚拐进小商店,与田素英还没有来得及熟悉和亲热,就被妻子堵在店里,尽管樊梨花最终没有看见林志刚,林志刚从后门逃脱;而女儿又自作聪明,让田素英与母亲见面解释,搞得满城风雨。他感到面子全无,把火发在妻子和孩子身上,几乎枪杀了她们。之后,他辞去矿公安科科长职务,离开了心爱的公安工作,到了另一个濒临倒闭的煤矿,做了这个矿的房管科科长。其间,田素英对他的死缠烂磨,房管科工作人员吴妍的真情照顾,这些,都不能让他“就范”。事实证明,他不是一个“胡来”的男人。而且,他对妻子的忏悔和情感,是自离婚后一直延续的,直到其死。
林志刚的人生不易,小说一开始,就是其家庭的各种烦恼,儿女的不孝和叛逆,妻子的猜忌和不满,岳母的挑拨和数落,这些烦扰并没有打击他的工作积极性,而一次未成功的“捉奸”则彻底毁了他。
其实,击垮他的还有外在因素,那就是工作单位里的勾心斗角。经他手提拔的副科长窥觎着他的位置,未被提拔的民警小李对他怀有二心,因为这些因素的存在,他与人私通的事情(不管真假)暴露后,即使他不提出辞职,也会不光彩地被赶下台。他是要面子的人,就是说,为了他自己的人格尊严,他不能不选择这条道路。他的厄运从此开始。
认真说,他是在进行自我惩罚。他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拒绝一切友好和爱,甚至当单位效益不好到了几个月发不起工资的日子里,他朝出夜归,远走他乡,摆摊卖儿童玩具为生,也不接受别人的恩赐,不向乐于资助他的人伸手,发现自己身体有恙,因为没钱,更为了惩罚自己,也屡屡忍受痛苦,以致最后发展成为不治之症。
林志刚是一个悲剧,造成这个悲剧的,实在只是最平常的东西:妻子的猜疑,儿女的不解,个人为了证明清白的心理和坚守的底线。当然,我不是说坚守底线有错,不是,底线的坚守是林志刚的可贵之处,正是他的正能量才赢得了一些女人的芳心,比如房管科的吴妍。吴妍真心喜欢林志刚,林志刚多次生病,几回出险,都是吴妍救了他,送医,护理,筹钱,所有辛苦在所不辞,她的离婚不能不说也有林志刚的原因在里边,为了他,她不在乎名分,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不在乎林家人怎么看。为了能让林志刚满足见前妻一面的要求,她甚至准备忍辱负重,在最后的关头,她毅然与他走到一起,陪护他到死。由于种种原因,她不能参加他的葬礼,只在遗体告别时混在人群里看他的遗容,但她毫无怨言,更不愿意接受林志刚遗言里给她的遗产。如果说有伟大的爱情存在,我以为这便是。
《雪落有痕》对众多人物的描写是成功的,对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的描写也是成功的。小说写了这么多形象各异、命运悬殊、结局不一的人物,其实就是写出了作者心目中的世界。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逃避于现实之外。他们在各自的舞台上演绎着各自的故事,这些故事汇在一起,就是大千世界,就是人类的命运。我想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类的命运是各个人的命运的总和,每一个人的命运折射的都是社会命运,都是人类在这个阶段的命运。
小说是人学。小说离开“人”便不成其小说,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什么是人学?什么是小说的人学?小说意义上的人学与哲学意义上的人学有何不同?这应该是写作小说的人必须弄明白的问题。
不知是谁说过这样一段话:“如果说科学是向外探究客观事物、追求普遍知识的话,那么人学主要针对主体自身,提高个人的精神境界和智慧能力。人学直接面向自我,面向主观意识,要弄清生存的意义何在,以及人应怎样生活才能达到真正的幸福。它坚持对人的本质的认识,挖掘个体与世界的内在联系,从而促进人的成长与发展,帮助人获得自由与快乐。由此可见,人本主義哲学、宗教哲学、精神分析学、伦理学等,都属于人学探索的内容。”这段话针对的是理性思考,即哲学意义上的思考,也可以看做人学的一种解释。不过,对于小说这种文学样式来说,这个人学还只停留在概念上,没有从殿堂走下来,也就是说,还不够接小说的“地气”。小说不是写故事,小说是写人的,或者上升一些,小说是塑造人物形象的,这是小说的基本任务。从这一点说,小说的所谓人学,指的应该是人物形象学、人物行为学、人物性格学、人物心理学、人物叙事学等等,它不仅向内、也向外探索人生和人性,探索人的社会意义和存在价值,而不再是抽象的“人的生存意义”之类的概念化理解。
《雪落有痕》里的人物,大都无法用概念化解释,但是他们是活生生的,他们的存在丰富了小说的人物画廊。吴妍、田素英、樊梨花、丽云、林兰香、梅子、林谦、喜娥、翠花、老徐、孙吉利、王强、许文强以及“公房”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林林总总,是无法用概念诠注的,包括主要人物林志刚,也不好用概念化语言全部解释得清。
作者冷清在本书的“楔子”里说:“假若人生的系列法则是环环相扣的格局派生的,那么生活、爱情、事业的幸福指数便以津津乐道的自我布局,施以癔念中的精神对决而衡定。它的存在意义就是革故鼎新,诸如:挑战格局、改变格局、开拓格局。人类的主观意念决定着自身的存在价值。欲望与需求的高低,是决定生活质量的重要因素。人们多么希望具备着先觉先知的特异本能,以格式化了的外环境为精神导向,拓展生存空间,更新生活理念,以无比丰厚的物质奢望,满足精神追求并以跃进和拔高的运行机制,沿着生活的轨迹,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代又一代,以无尽的喜怒哀乐,无比强悍的感召力,感怀上苍赋予人类生命的历程。”我只能说,较之书中人物,这样的语言也略显苍白。
概念化语言和小说人物相比,唯有苍白了才真正显示出小说的成功。
这也许正是小说意义上的人学与哲学意义上的人学的差别。
在我看来,研究小说人学是作家的根本任务之一,技巧在其次。技巧是为叙述服务的,换言之,技巧是为讲述故事、塑造人物、描写作家的“世界”服务的。舍此,技巧没有任何意义。
作家冷清在《雪落有痕》中对于人学的探索,是有一定启发性的。对于小说人学,小说作家不能仅仅从概念出发,停留在一般的认识上,而是要往下发掘,往生活的最普通处、人物的最平常中,寻求它的存在。我们也不要拘泥于所谓人性论的认识,也必须大胆打破人性论的桎梏,把人性与社会性、与世俗性融合一起思考和描写。这才是小说人学的真正意义。
当然,《雪落有痕》不但很好把握了小说人学的尺度,而且,在人物心理把握和描写方面也是值得肯定的,作者把人物心理和行为结合起来的写法非常有利于主旨的表现。这是这部小说的突出特点。因为本文意不在此,所以,关于小说技巧就不赘言了。
作者简介:蒋九贞,男,江苏徐州人,知名作家和学者,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以及地方文史研究专著三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