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爆炸后仓储区仅存的粮库残壁成为这场灾难的“墓志铭”。李侨供图
黎巴嫩海军实施巡逻。李侨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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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黎巴嫩》
★占全国80%物资进口的贝鲁特港停摆,爆炸经济损失超过30亿美元,本来公共债务累积到 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41%(属全球最高水平之一)的黎巴嫩已近乎破产,而高达35%的失业率让“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
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预言,继叙利亚、也门之后,中东第三场内战最有可能发生在黎巴嫩,“它很容易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崩溃”,实际上,贝鲁特大爆炸就具有这种特质。
2020年8月10日,曾被外界寄予“专家治国”期待的黎巴嫩总理哈桑·迪亚卜宣布政府集体辞职,“全体阁员自就职以来一直试图寻求变革,但遭遇巨大阻力,无法阻止一些政党煽动民众反对政府,我宣布政府集体辞职,希望寻求真正的变革”。这位经济学家承认,贝鲁特大爆炸是压垮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和我的同僚仍然深爱我的国家,可我们拒绝为之前历任政府的腐败行为承担责任。”哈桑·迪亚卜不忘抨击,真正的悲剧,来自黎巴嫩的结构性腐败与致命的教派矛盾。
8月4日傍晚,中东“欢乐之都”贝鲁特突然升起百米高的蘑菇云,爆炸声伴随巨大的热浪,将整个城区卷进漩涡中,有别于贝鲁特历次因军事冲突和恐怖袭击所导致的爆炸,这一次的元凶是存放在贝鲁特港仓库里的危险化学品——硝酸铵,它疑似因施工不慎被引爆。
对于这个冲突频仍、经济疲软、矛盾重重的小国来说,无论什么爆炸,造成的结果大致类同——脆弱的和平濒临瓦解。
“我感觉像‘10·23在重演。”亲历8月4日浩劫的警察哈桑·尤努斯说,当时的场景,就和1983年10月23日炸药卡车夷平驻黎巴嫩美军营房一样,241名美军丧生,并把黎巴嫩内战推向更高潮。尤努斯有感而发:“我聆听着灾难来临的脚步声。”这是昔日波黑内战时传诵的句子。
“黎巴嫩乃至中东只有飘摇不定的力量平衡。”黎巴嫩贝鲁特卡内基中东研究中心主任玛雅·叶海亚说,“这次爆炸的冲击效应绝不止8月4日,它将深刻影响整个地区的局势。”
“后灾效应”已笼罩全国
截至8月9日,贝鲁特有158人死亡、6000人受伤,20万人无家可归。引发爆炸的2750吨硝酸铵,来自俄罗斯货轮“日霍苏斯”号,2013年因安全违规和拖欠泊位费被黎巴嫩海关没收,滞留港区超过六年。其间,贝鲁特港务局和海关屡次请求司法部处置,要么拍卖,要么移交部队,充当炸药原料,最近一次是在六个月前,海关警告这些东西会爆炸,“将毁掉整个贝鲁特”。
可一切都没改变,港务局总经理哈桑·库雷特姆说:“我们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时机未到,照常管理,注意安全!”
并非没人对这批看似多余的东西动脑筋。
俄罗斯《观点报》2020年8月8日援引黎官员的话说,由于硝酸铵可用于制造爆炸物,加之相邻的叙利亚、也门等地都有战乱,很多武装集团通过中间商想得到它,过去几年,形形色色的贸易商找上有关部门,希望以市场价甚至更高买走,但都因给不了“最终用户证明”(用来证明危化品持有者确系经生产厂家直接出售或经合法代理商获得,否则就是“非法扩散”)而不了了之,但相关走私和盗窃屡禁不止。
2020年6月以来,贝鲁特港仓储区实施基础设施改善,一大内容就是提升防盗能力。一名参与事故调查的黎巴嫩官员告诉路透社,由于改建的9号仓库着火,进而蔓延至堆满硝酸铵的12号仓库,灾难便不可避免。
8月5日,黎巴嫩总统米歇尔·奥恩发誓对责任人“施以最严厉惩处”,为此软禁了2014年之后分管贝鲁特港仓储安全的负责人。但这不再重要了,黎经贸部长拉乌尔·尼迈承认,“后灾效应”已笼罩全国,基础设施瘫痪、政府善后缺位等问题,将对民众心理与社会带来“倾向性破坏”,造成国家软实力受损,直至导致社会危机。
这不是危言耸听,占全国80%物资进口的贝鲁特港停摆,爆炸经济损失超过30亿美元,本来公共债务累积到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41%(属全球最高水平之一)的黎巴嫩已近乎破产,而高达35%的失业率,让“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
8月8日,因基督教马龙派领袖、长枪党总书记纳扎尔·纳扎里扬(Nazar Najarian)被炸身亡,数千名抗议者涌上街道,鼓动推翻由基督教马龙派、逊尼派和什叶派等教派分享权力的现政府,他们高呼,“所有人,就是政府所有成员都滚蛋!”“人民要接管国家!”当警察忙于拦阻他们时,由退役军官组成的“抗议别动队”却冲进外交部,宣布其为“革命总部”。
前总理萨阿德·哈里里之子巴哈也在推特推波助澜,称“谁都知道什叶派真主党控制了贝鲁特码头,他们有伊朗支持,靠走私支撑在叙利亚的战争,可‘腐败政府无能为力”。
巴哈为什么讨厌迪亚卜政府?因为2019年10月爆发的黎巴嫩青年大游行,就把他父亲、时任总理萨阿德骂为“沙特代理人”“吃人的亿万富翁”,要求他辞职、换上新的技术专家型政府,最终其父亲在2019年10月29日黯然下台,之后便是迪亚卜掌权,而他的内阁里有多位来自什叶派真主党的部长,这正是哈里里家族的死对头。
可很快,巴哈的推文遭到真主党支持者围攻,一个网民警告:“你想制造仇恨吗?别忘了你爷爷拉菲克!”
2005年2月14日,出身逊尼派的拉菲克·哈里里在贝鲁特死于炸弹爆炸,他刚因什叶派倒阁失去总理职务。根据联合国特别法庭提交黎检察机关的起诉书,有四名真主党成员涉案,相关判决本应在2020年8月5日作出,但黎特别法庭决定把判决推迟到8月18日,理由是“防止激化敏感的教派关系”。
但卡内基中心专家叶海亚觉得,政治风暴很难躲过去,“在黎巴嫩,广大青年集体性抱怨政界人士无能,解决不了电力匮乏、垃圾围城、上网收税等等,他们的印象是自己被盗贼和说谎者统治着,他们正等待契机,去除一切,从零开始,就像他们的动员口号——‘我想要一个国家。”叶海亚直截了当地说,“这预示着一场大动荡。”
“所有人反对所有人”
“黎巴嫩就是个先天不足的股份公司,马龙派、逊尼派、什叶派及德鲁兹人、亚美尼亚人都有股份,但他们很难盈利,因为谁都想独吞利润。”美国《大西洋月刊》主笔罗伯特·卡普兰称。
1943年独立的黎巴嫩,被宗教、民族、部落乃至家族矛盾束缚,国家权力稀释于地方集团,形成“国弱诸侯强”的局面。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范鸿达认为,大爆炸或许可以短期内团结起黎巴嫩人的国家认同,但受到宗派、族群和外国势力撕扯,那里将继续沦为“权力竞技场”,“所有人反对所有人,这正是黎巴嫩悲剧性内核。”
实际上,黎政府内部盛行“部落主义”,公务员构成带有浓重的教派气息,而官商之间的“潜规则”与“私相授受”是公开的秘密,即便奥恩总统要求全面调查爆炸事件,但任何深度的追查,都会触及某一派系核心,随即上升为“身份政治”下的荣誉之战。
这不是没有先例,2007年,以色列与黎巴嫩真主党战争刚结束,贝鲁特等港口便爆发激烈火并,起因是哈马迪耶、察马斯、扎埃特等家族,在港务管理和物流方面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冲击到贸易活动,连援助黎南部战争难民的粮食供应都受到波及。
黎巴嫩《大使报》记者萨达·阿劳称,扼住黎巴嫩的咽喉,只需要控制交通基础设施与银行金融就够了,而从最南端的西顿到首都贝鲁特,真正的港区主宰者往往是武装集团。
俄罗斯《专家》周刊称,在贝鲁特,逊尼派和马龙派抨击掌握港口的是“贝伊达人”,这是对真主党商业代表的匿称,这些巨贾大多定居该市东郊的拉姆拉特·阿尔-贝伊达区,拥有绵密贸易网,经营大宗商品,而海关收不到应有的关税。
但真主党灯塔电视台予以否认,回击前总理萨阿德·哈里里领导的逊尼派政党未来阵线才是“投机商大本营”,以“虚报品名”“内水交易”“直接闯关”等手段大发横财,“未来阵线照顾的是沙特在黎巴嫩旅游、建筑和金融领域的利益,甚至为了蝇头小利,去进口欧洲垃圾”。
据德国新闻电视台2017年报道,黎巴嫩港口长期进口意大利等国有毒废物,控制港口的教派武装放任自流,从中获得几百到上千万欧元的报酬。
“黎各派常见思维是确保眼前利益不被侵蚀,至于身后是否洪水滔天,则没什么兴趣。”范鸿达指出,当前黎巴嫩被新冠疫情折磨不轻,繁荣的过境贸易不再,而叙利亚等国久拖不决的战乱,对黎巴嫩形成“反噬”。2011年“阿拉伯之春”后,黎巴嫩奇迹般地维持了和平,但各教派纷纷“挟洋自重”并政治站队,进一步导致政府职能空转,尤其对武器和危险制品的管制形同虚设。
日本《军事研究》2020年2月号披露,自从2012年叙利亚内战扩大化后,黎巴嫩口岸俨然成为各类军火黑市。事实上,不要说正宗军品,哪怕民用化工品都是加剧冲突的“催化剂”。
在黎巴嫩、叙利亚、巴勒斯坦甚至土耳其,“肥料炸弹”(ANFO)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这种用94%硝酸铵和6%燃油混合的产品,本来用于开矿、采煤,但因成本低廉和易于获取而备受武装派别青睐。不久前,在叙利亚伊德利卜混战中,困兽犹斗的极端组织“胜利阵线”,就把从黎巴嫩偷运的硝酸铵制成炸药,消防栓、灭火器充当炸弹外壳。
“自学成才”的炸弹专家阿布·亚辛被叙政府军俘虏后供述,他从网上看到教人如何制造爆炸物的教程,便照着学做硝酸铵、硫酸铵、硝酸铵钙等“肥料炸弹”。无独有偶,巴勒斯坦哈马斯也设法从黎巴嫩进口无缝钢管,制造能反击以色列侵略的卡桑火箭弹。
综观林林总总的“武器奇思”,人们不禁感慨,为什么科学知识在黎巴嫩竟如此被扭曲?
政坛变幻,真主党却“稳如泰山”
作为多宗教并存国家,黎巴嫩奉行奇特的政体。
“这里有18个被法律正式承认的教派,中央政府由教派寡头分享权力,像一院制的128个议会席位被穆斯林和基督徒平分,总统须是基督教马龙派教徒,总理是逊尼派,议会主席是什叶派。这种‘拼图式权力结构很蹩脚,也不稳定,却恰恰是昔日法国殖民者刻意营造的。百年前,法国镇压阿拉伯民族大起义,生造出黎巴嫩这一独立国家,以‘分而治之的办法,令当地族群矛盾重重,自己却坐享渔翁之利。”范鸿达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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