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发自江西进贤 南方周末实习生 崔頔 马雪迎 罗逸凡
2020年8月5日,江西进贤,张玉环接受媒体记者电话采访,前妻宋小女在旁。 视觉中国 ❘图
《张玉环案平反为何花了26年? 司法官反思冤案“隔代纠正”现象》详见南周App
★“愈合的骨折股骨化石”,在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的论述里,是人类文明的最初标志——在远古时代,断了股骨的人,除非得到他人帮助,否则必死无疑,因为伤者不能打猎,也难逃野兽伤害。
宋小女经常性做这个动作,仰头、耸肩、提气、望着天、把眼泪逼回去,又露出爽朗的笑容,像是漫长岁月里练就的特殊本事。
在东山岛,人们以为他们是一对普通的结发夫妻,而不知道,这是一个背负着诸多苦难的重组家庭。
已过立秋,还有3天开渔。出海的人歇了三个月,要回到船上。渔工的妻子要回到岸边,料理一家大小。
已经成为渔工妻子的江西人宋小女,这个夏天经历了50年人生未有过的极度狂喜和数次昏厥,也回岛上了。
渔工的工作单调而危险。一只船,六七人,漂在四顾无物的海上,风浪大,作业辛苦,张网,收网,没有手机信号。对那些来当渔工赚生活的内陆人来说尤其危险,他们对海太陌生了。
福建东山岛有很多江西渔工,宋小女的丈夫于胜军(化名)就是一个。这个男人外形敦实,头上光溜溜,因常年海上暴晒皮肤黝黑,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短了一截,是在海上作业时意外被扩张渔网的钢丝绳切掉的。
幸好不用去远海,隔着十几天,还能靠岸一次,卖鱼,看看家里。
渔工的妻子们,一边做工,一边独力照顾家庭。宋小女便是如此。不得不离开前夫张玉环的许多年里,她的日子这样度过,在海鲜加工厂做工,早上四五点起来,晚上12点睡,一个人照顾三个年龄相仿的儿子,两个是她和前夫所生,一个是于胜军和前妻所育。
后来,儿子长大了,也跟着出海打鱼。再后来,儿子们早婚,她38岁就有了孙儿。儿子儿媳两对,孙儿四个,是她频频对媒体说要还给张玉环的“八个人”。
江西进贤县张家村村民张玉环,背负故意杀人罪名26载,2020年8月4日被改判无罪。
他在狱中度过从26岁到53岁的漫长盛年,出狱后的画面上,有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白皙肤色。而他昔日年轻秀美的妻子宋小女,已是渔工的妻子、别人的祖母,在常年的艰苦劳作和严重病痛中变得臃肿黝黑。
一桩冤案,牵动三个人生重组。张玉环案改判后,被意外卷入舆论中的,除了他本人,还有令人动容的前妻宋小女,以及无条件接纳母子三人的于胜军。
蒙冤入狱、奔走鸣冤、平反归来、情义难全、悲喜交加,张玉环案像极一部传统演义。现实中,则是无法重来的人生。
“反正她的苦我肯定是知道的”
8月8日早上,宋小女出门去张家村了。这是她最近每天的日程,从早上六七点,至夜晚十一二点。她因为在镜头前真情流露的“欠我一个拥抱”感动全国,来进贤县的媒体越来越多。
于胜军坐在饭桌前,捧着手机刷新闻。他没吃早饭,前一晚也没睡好,心思都被张玉环案的网友评论影响。随着事件关注度激增,一些难听的话也出现了。
翻到一条留言,他气愤不已,那人建议宋小女每个月去张家住两天。“这不是把人当成了畜生?”
他们当夫妻有20年了。于胜军还记得第一次见宋小女时,她戴着一条项链。
那是宋小女辛苦工作的见证。1994年,为了养育两个年幼的儿子,也为了远离在村里遭受的敌意,宋小女独自南下深圳打工。她在一家东北饺子馆做后厨、洗碗、拖地、包饺子、做配料。别的员工不愿意干的活计,她都干,譬如清洗餐馆厕所。
店老板是对东北夫妇,自己努力奋斗,也在意别人的品质。宋小女的勤恳,他们看在眼里,送给她那条项链作为奖励。
初次见面,在于胜军记忆里是1998年,在东山岛。他见到宋小女的第一眼就喜欢:她瘦,皮肤白,眼睛大,比照片好看。
宋小女喜欢照相,但不知为什么,见面之前,于胜军拿到的是一张“她自认为最丑的照片”。
两人的介绍人,是同在东山岛当渔工的宋小女弟弟。“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儿子,负担那么重,怎么吃得消啊? 我想我姐姐苦,给她想想办法。把那两个孩子抚养大,找个家。”
见面短暂,于胜军回到海上,宋小女回到深圳。
于胜军那时已经当了两年渔工,为前妻治白血病欠了债,前妻早逝,他来做工还债。一个月工资500元,“还算不错”。但打电话贵,他记得一分钟一块五,分别之后,偶尔写信。宋小女幼年多病,一年级读了四年后辍学,后来为了替张玉环鸣冤学会查字典,能识些字。
“只有有风了,(不能出海)回家才有时间写信。有时候想写也写不了,寄不出去。”于胜军以朋友的身份安慰宋小女,又自觉不便说太多,知道她这一路走来,“确实有太多太多苦了”。
关系有一搭没一搭地维系着。宋小女的记忆则是,弟弟1997年介绍于胜军给她,两人直到1999年才见了第一面。其间于胜军给她写信,她没收到。
“刚开始是想让他帮我带孩子。两个人感情就那样吧。”宋小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在1996年查出得了子宫肌瘤,但一直不敢动手术,担心下不了手术台,无人照顾儿子。肿瘤没痛,就撑着。
后来“痛得不行”,医生说要开刀,她想起了于胜军。
这次,宋小女提出了日后广为人知的“三个条件”。第一,张玉环受冤被关,要随时去看他;第二,照顾两个儿子,对他们好;第三,不阻拦她去探望张玉环的母亲。
于胜军答应了。这三个条件,在外界看来有些惊人,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苛刻,“反正她的苦我肯定是知道的。”
在宋小女那边,婆婆张炳莲则提醒,“别听人家骗了,男人都是这样的,没得到时三个四个(条件)都可以,得到了不一定做得到。”
于胜军还是做到了。
“眼泪在打转,我就有本事把它留下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宋小女改嫁
的确是迫于苛刻的生存环境。
最辛苦的是张玉环出事头一年,带着两个儿子,有家不能回,到处“流浪”。跑公安局,去看守所,都将两个儿子带在身边。
“孩子放到我们家她都不放心。”宋小女的三哥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后来没办法,必须要出去打工赚生活费,她将孩子分别托付给父亲和婆婆。
张玉环的家人遭到乡亲排斥,宋小女的亲戚家也被波及。三哥家离张家村只有二里地,田地挨着,出门经常被人指指点点,“在村里,每个人都低看你一眼。”
尽管他认识的张玉环话不多,做事诚实,从来不跟人吵架,不惹是生非,但他也没法争辩什么。
人生剧变打懵了这个宋家的幺女。
“小女”这个名字本就是“幺女”的意思,她原本有着在乡村还算不错的命运。身体不好,排行又小,在家不大干农活和家务。母亲担心她“到别人家里吃亏”,特意给她挑了张玉环,人老实,住得近。她也满意,“个子那么高,人长得也可以”,18岁就嫁了。
到了张家也受宠,甚至家里添了两个儿子,她也不大要做家务,张玉环一手包揽。“我的姐姐们早上还要做好饭,叫我姐夫起床吃。我不一样。”
年轻而美满的生活只持续了五年,戛然而止。“什么都没有了。”
她被迫撑起这个家。难受无处倾诉,“讲给我哥听,他也有家庭,只能说妹妹你不要伤心了,你到我家里住几天。”宋小女敏感起来,“我也在他家住了,就是觉得可怜难受,不信你明天到了别人家,去吃半个月的饭,就感觉到了。”
更难的是忍受思念。独在深圳打工的日子,孩子不在身边。白天累不要紧,一到晚上,“想小孩子,哭完了睡着,人还没睡踏实,就又要劳动。”
这些她都不说。在无人的角落,她仰头,耸肩,提起一口气,眼睛望向天,“眼泪在打转,我就有本事把它留下来。”
她经常性做这个动作,仰头、耸肩、提气、望着天、把眼泪逼回去,又露出爽朗的笑容,像是漫长岁月里练就的特殊本事。
“她到现在也是这样的人,有什么苦有什么话都藏着掖着。”连于胜军也听得不多。
这有别于公众所见的她的澎湃情感,或者说,在朴素而直接的情感表达之下,藏得一个另外的宋小女——吃过很多苦头,遭过很多打击,浑身病痛,却不知如何还保留着少女态的这一面。
看着妻子在视频里说“想要张玉环抱一抱”,于胜军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很熟悉,但“毕竟都是当爷爷辈的人了”。
“她心态像18岁。为什么这么说? 比如她喜欢要我跟着去买衣服,第一眼看中的衣服其实她穿不了,但想都不想就试。所以说这个女人心态好,我也搞不懂。她还有高血压,我有时反问她,既然心态这么好,为什么还会有高血压? 这心里还是压着事儿。”
8月9日晚,南方周末记者在门外敲门等待的二十分钟里,宋小女的说话声一直从屋里传来,嗓门大,经过连日不停说话声音沙哑,反复抒发着极度的喜悦,反复说,心头大石落地了。
同病相怜的人
于胜军经常听到张玉环的名字。
他知道张玉环的事。1993年10月24日,张家村两名男童失踪,次日在水库找到尸体。张玉环被认为是“杀人嫌犯”,被警察带走。
刚和宋小女在一起时,“她总说他(张玉环)是冤枉的。”于胜军也觉得张玉环可怜,还曾主动开口,叫宋小女带着儿子去见一下亲生父亲。
在他眼中,宋小女与自己同病相怜,有点“惺惺相惜”。
他与第一任妻子1990年结婚,1993年下半年,妻子被查出患有白血病。当时已经分家,于胜军分到的是“1300块钱外债”,“那时猪肉才八毛钱一斤。结婚随礼两块,关系好的给了三块六。”没有财产,家中连头牛都没有,盖了一栋三间的瓦房。
他在隔壁县打工,家中自种三亩田,替别人种四亩半,妻子在娘家放了三头猪崽,三四个月能长一百多斤,原本计划能还清1300元债。“结果还没等到,她就生病了。”给妻子治病花了八千多元,都是借的。
“临终的时候,她也知道治病花了很多钱,她就说,‘到时万一我走了,你就拿一个草席,蒙一下把我送出去。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说这些时,于胜军正在拣空心菜,宋小女的弟弟在厨房准备晚饭。“她走的时候太年轻,我都没有勇气活下去。”
一个丧妻,一个丈夫蒙冤,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遇时,都像是“断了一根股骨”。
“愈合的骨折股骨化石”,在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的论述里,是人类文明的最初标志——在远古时代,断了股骨的人,除非得到他人帮助,否则必死无疑,因为伤者不能打猎,也难逃野兽伤害。因此,人们开始帮助他人,才是文明的起点。
于胜军后来又支撑起了第二任妻子的人生。
2011年,宋小女被查出宫颈癌,必须动手术。那是她人生中最想放弃的时候。她盘算了一下,大儿子结婚了,家里盖了房子,还有十多万元债,她不愿再借钱治病,一度想自我了断。
趁着于胜军出海,她将自己关在房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没死成,又打算跳海。
到最近的海边要搭公交车,正巧,她上车,于胜军下车,遇上了。
“这也是她命不该绝。”那天,船拖着鱼往回拉,手机有信号了。于胜军打电话问宋小女检查结果,妻子说话支支吾吾,哽咽着。
“相处那么多年,我都能感觉得到,她肯定有事瞒着我。”他拦下她,说服她接受治疗。
然而接下来手术失败,宋小女膀胱破了,情绪崩溃。于胜军再劝,就有些劝不动。
他让宋小女去见一下张玉环。“我说你要不见一下他,看他怎么样说,观点是不是跟我一样。”他知道张玉环在她心中的分量,希望对方能说服她接受治疗。
如于胜军所料,张玉环劝宋小女好好活下去。
“我看到他那么坚强,我就没有那个(死亡的)勇气了。觉得太对不起别人了,不就开个刀嘛,下个月就开,膀胱死不了的。”宋小女回忆。
2020年8月4日,张玉环无罪归来。宋小女带着两个儿子,从东山岛赶回相见。
“我非要让他抱着我转。”《新京报》“我们视频”的镜头里,宋小女的眼波光彩动人,名字也登上热搜。
媒体蜂拥而至。连续三天,张玉环与宋小女全天都在接受采访。
次子张保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父亲想与自己出去走一走,陪孙辈玩一玩,一下又被叫走了。8月7日,他接手了父母对外沟通事宜,宣布采访中断一天,空出时间休整一下。他还计划搬回进贤,多陪伴一下父亲。
于胜军也回到了进贤,陪在妻子身边。他实际上从未见过张玉环,觉得见面是“不必要的麻烦”,还特意解释,“我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回来,是因为孩子生病了。”
但所有相关的报道他都看,评论也一条条看过去。“有些网友对我们的攻击、特别是对我的攻击很大。”
“比如有些网友说,叫我识相点,应该把妻子让出去,让人家破镜重圆。这种还不算狠,有些网友说希望人家一起,没办法,除非她这个老公先死。”这个说话憨厚的中年男人难以释怀。
他也看到宋小女说,会将孩子们“还”给张玉环,回到自己身边好好过。
开渔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这对被一桩冤案牵扯到一起相依为命的夫妻,如今要担心如何向熟人讲述他们的故事。宋小女的脸庞和故事已经传遍全国,但在东山岛,人们一直以为他们是一对普通的结发夫妻,而不知道,这是一个背负着诸多苦难的重组家庭。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于胜军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