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诗经》作为中国文学的代表,其中数篇作品直接或间接涉及隐逸情怀,经统计共11首,它们几乎都产生于乱世之时。这些潜藏着逸情怀的诗作可分为直抒隐逸之情和暗寓隐逸之志两大类型,通过对其作品的意象运用方面进行阐释,浅探隐逸情怀对后世诗文和处世哲学的影响,追寻《诗经》更多的情感蕴蓄。
关键词:诗经;隐逸;情怀
作者简介:金曼辰(1995-),女,汉,安徽黄山人,暨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1-0-03
隐逸诗是中国诗歌长河中的重要支流,源远流长。其概念虽在宋代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洞天集五卷”条中才被逐渐明确,创作却远早于前。早在《诗经》中就不乏关乎隐逸的名篇,虽然其相关作品信息模糊,内容委婉,又经多人揣测,大多无法确认为隐逸诗,更甚其中并无确指的隐逸思想,但它们或多或少蕴含着隐逸情怀,不可否认是后世隐逸诗的滥觞,隐逸诗遂以此为发轫渐成体系。
一、《诗经》隐逸情怀的指归
“隐”和“逸”最初为两个词,承担不同的意义。《说文解字》曰:“隐,蔽也。从阜阳,急声。”[1]P305段玉裁注:“艸部曰:弊、茀,小貌也。小则不可见,故隐之训曰弊。”[2]P734,引申为隐蔽之意。“至于“逸”,《说文解字》云:“逸,失也。从辵兔,兔谩訑,善逃也。”段玉裁注:“此以叠韵为训。亡逸者,本义也,引申之为逸游,为暇逸。”“隐”和“逸”早期各为一词,它们合成为一个新词约发生于汉魏,“隐逸”为名词释“隐士,逸民;”为动词释“隐居,远盾。”[3]P1795这番意义已然非常接近现代含义了。
隐逸情怀是中国传统的一种情感现象,可追溯到《周易》,如《乾·初九》“潜龙勿用” [4]P3,《蛊·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盾》卦“遁,亨,小利贞”云云,其本身可能并没有太多的隐逸思想,但是经过《易传》以及后人的发挥引申,它成为中国隐逸思想的源头,这也从侧面反映了隐逸情怀由来已久。人们对現实的不满足往往催生出避世隐居的想法以此寻求解脱。隐逸情怀的萌发与隐逸思想的形成和现实密切相关。
《诗经》中有关隐逸之情的诗作基本属于西周末年或之后的作品。诸如《王风·兔爰》系平王东迁后,贵族失势之作;东周初年,桧国将亡,才有了亡国之哀的《桧风·隰有苌楚》;厉王、幽王昏庸残暴,促生向往远游而独善的《小雅·白驹》……西周末年,不仅贵族阶级内部夺权争斗,阶级之间也矛盾尖锐,天灾人祸频繁,自此以后,乱离者多,安逸者少,整体上战火徭役不断。其次,王室式微,政治混乱,贵族地位下降,有些僚属地位低下又工作繁重,如《北门》《北山》中小官吏的诉苦,而这些落魄的小贵族,受过一定的教育,因此才能借吟咏诗歌抒发内心情感。面对现实的不仁,位低者生死不测,位高者忧心烈烈,水火之中的人们不禁想逃离世上的纷扰,做一个隐居避世的超脱之人,如此,对于《诗经》中的长吁短叹,欲隐不归的情结世人或许就能予以理解了。
二、《诗经》隐逸情怀的类型
《诗经》的诸多诗篇中,能体悟到隐逸情怀的诗歌寥若晨星。数量少,但内容丰。就情感的表达上,可分为直接抒情和间接抒情两种,前者诗人一般即为隐者,或为抱有一丝隐逸想法的人,多直抒胸臆;后者相反,诗的作者非隐逸之人,但从他们对隐士的言行中也能体会到隐者的情怀,不显山露水却引人注目。
(一)直抒隐逸之情
直抒隐逸之情者可分为三类:自得其乐式、故作旷达式、悲观厌世式。
第一类包括《卫风·考槃》和《陈风·衡门》,这两首最能让人体会到先秦的隐逸之乐。《考槃》描写了一种快意的隐居生活,是现存可靠文献中最早的隐逸诗。诗人筑居于山水之间,与山为伴,以水为乐,快然于天地,随手拿起槃这一器皿,扣之以节歌,在涧,在阿、在陆,悠然自得,反复起誓,不为外人道。“诗人美贤者隐处涧谷之间,而硕大宽广,无戚戚之意,虽独寐而寤言,独自誓其不忘此乐也。”[5]P55而《衡门》显然不同,它表现的是安贫自乐的态度。该诗作者是一位没落贵族,以其身份,本可以住华室,食佳肴,娶贵女,现在却成奢望。然而残酷的现实没让他颓唐,反而质问道“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6]P369虽然是首比不上前者的潇洒脱俗,隐约中也有自我宽慰之嫌,但这种安贫乐道的隐逸情怀却自有《陋室铭》的气度。
第二类有《魏风·园有桃》、《唐风·蟋蟀》和《小雅·无将大车》。与其说它们因旷达而欲隐,不如说因失意而故作。其中《园有桃》和《无将大车》内容和情感上较为接近。前者写了一个贫瘠的知识分子,不满现状却束手无策,不仅物质上得不到满足,精神上更饱受痛苦,“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心中的忧愁既无法排解,歌之咏之也只是强颜欢笑、故作其乐而已,索性“盍亦勿思”,这种旷达实属无奈之举。后者亦是无奈,诗人虽有感于时乱,但他知晓忧可煞人,所以吟唱短歌告诫自己,也告诫世人,“无思百忧”,宁愿用逃避将愁肠涤荡净,将愁绪挥散开。《蟋蟀》又体现了另一种情形。诗人于岁暮感怀而作,在这敏感的时节,他想到短暂一生应及时行乐,“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是多么令人懊悔的事情,然而,他又放不下自己的职责,不敢过于放任其心,唯恐士之耽兮,这种矛盾的心情只能以“好乐无荒,良士瞿瞿”[7] P307的强作旷达来自我抚慰了。
第三类为《王风·兔爰》、《桧风·隰有苌楚》和《小雅·苕之华》。诗人们已然对生活感到绝望,想要逃避的情绪更加浓烈,甚至产生了厌世的倾向。第一首诗作于平王东迁之后,贵族地位大不如前,作为没落贵族的诗人抚今追昔,深觉世风日下,正直之士反而比不上投机的小人,心绪一度低沉,方有哀叹“我生之后,逢此百罹”,是时也,命也,于是作者用“尚寐”来麻痹自己,以为如此便可“无吪”、“无觉”、“无聪”,其实是他自己不欲言、不欲见,不欲闻而已。“作者之斤斤计较于个人沉浮,乏忧世之意,心胸狷隘,厌不乐生”《隰有苌楚》的诗人更加悲观,甚至完全体会不到为人的乐趣,一味地羡慕无知无觉的草木。比之那无情花木,人是那么的不堪其扰,于是,有知不如无知,有家不如无家,有室不如无室。《苕之华》与之异曲同工,作者同样看到植物生长的繁盛,反观自身,正逢“人可以食,鲜可以饱”的可怖乱世,深感为人的悲哀,直呼“知我如此,不如无生”,这是痛彻心扉的责难,它比之《隰有苌楚》更加激切。
从自得其乐至至故作旷达再到悲观厌世,调子愈加消沉低迷,但都反映出了诗人心中的隐逸情怀:寻一净土隐僻其心,暂忘罹难即得安逸。
(二)暗寓隐逸之志
暗喻隐逸之志者又可分为两类:招隐者归、劝隐者留。
前一类有《鄘风·干旄》和《小雅·鹤鸣》,这两首诗的内容都关乎招隐征贤。作者便是那招隐之人,隐士并未直接出现在诗歌中,而是作为潜在的受众。《干旄》描写了一系列招隐的行动,作者以干旄为旗,以素丝、良马为聘,反复吟咏,求贤若渴,而贤者显然就是隐于一方的隐士。《鹤鸣》是著名的招隐诗,其求贤之心更加强烈。诗人用了一连串的美好事物作比,譬如鹤、鱼、檀,在世人看来,白鹤虽处九皋之远,其鸣声自闻于天下,贤人亦虽隐居其深,却盛名在外;鱼潜在渊渚,出没之间恰似贤人进退有度;檀树高大之貌如贤者高尚之德。整篇诗歌从头至尾、不厌其烦的称颂隐逸的贤才,赞美之情溢于言表。这两首诗都从侧面展现了时人对隐逸一事的态度,让人如沐先秦时代的隐逸情怀。
后一类仅《小雅·白驹》一首。诗中存在主、客两个形象,看起来通篇是主人的独语,但从诗行间可以找出隐藏起来的客。主人在家宴请友人,友人的皎皎白马被系在好客主人家的菜园里,而客则与主人对饮畅谈。一席终罢,客人行将远走,但主人却不愿其离去,叨叨切切地挽留,希望能够说服他。只因这位客虽纯洁高德,宜列公侯,怎奈天下无道,他既不能逆之,又不愿顺之,于是逐渐产生了避世之心,只想独善其身自由逍遥。主人对此不甚赞同,一边将他的马牢牢拴住,一边大费唇舌的劝阻“慎而忧游,勉而遁思”,“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慎重考虑远游一事,打消你那逃避现实的遁世念头吧,不要吝啬你的音讯进而疏远我啊!这首诗充满了戏剧性,通过主人的言行刻画出了一位生动鲜活的隐士,他面对疮痍的乱世,产生了隐逸的想法,从欲隐未隐到最终归隐,客的隐逸之情如此强烈以至于主人言辞肯切,留而不得。
三、《诗经》隐逸情怀的意象运用
意象是中国传统的审美范畴,可探源到《周易·系辞》“圣人立象以尽意”[7]P291,“意象”作为一个词最早见于汉代王充的《论衡·乱龙》“夫画布为熊麋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8]P922指具有象征意义的画面形象,这已接近現代作为观念意象的内涵。可见,先秦时期尚未有意象的完全概念和自觉意识。《诗经》里有大量并非有意识运用的意象,景、物也只是作为单纯的描写对象,且与比兴紧密联系,但自然的描写朴素中有华丽。
(一)意象的基本类型
就《诗经》的隐逸作品来说,其意象可分为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
其中以自然意象为主,包括动物、植物、山水意象。比较突出的动物意象是《白驹》中的白驹,这匹马是隐士的坐骑,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隐者自身,隐含了他的行动轨迹,读者可从白马所处的地理位置判断其主的隐逸状态。植物意象有《鹤鸣》里的檀、萚、榖,《隰有苌楚》里的苌楚,《园有桃》的桃、枣,《苕之华》中的苕等。无主野园里桃、枣一定意义上代表了诗人贫苦的窘境,而苕和苌楚虽不能用以充饥,但它们却以己之盛反衬出人民之衰。山水意象集中于《考槃》和《鹤鸣》两首中,譬如前者的涧、阿、陆,后者的九皋、渊、渚、山,这些地方都对应着隐者隐居的环境。
至于人文意象,在《干旄》中,干旄作为一种旌旗象征招贤,素丝等物品越贵重越象征着诗人对贤者的渴望。此外,《无将大车》中大车这一意象代表着人的身体健康,车不蒙尘即身体无疾。《考槃》中隐者以盛水的器具考槃为乐器,敲打出的节奏正响应着诗人隐逸生活的欢愉。
(二)意象的组合表达
单个意象自有其象征意义,但是意象之间的组合会碰撞出更多的创造力,以《考槃》为典型。《考槃》抒写了一位隐士的隐居生活,这首诗共三章,每章两句,篇幅短小,却营造了一片令人心向往之的乐土,隐逸情怀顿时自然流露,原因在于诗人不拘泥于繁复的描摹,而是胜在造境。
《考槃》以其质朴的景和情,相互契合间意外创造了一个清淡闲适的意境。整首诗中的主要意象仅仅为考槃、涧、阿、陆而已,考槃在诗中姑且作为乐器,所谓涧也就是山间涧水,阿即山坡,陆为高平之地,踏着诗的节奏,简单的山、水、乐的组合,令人在脑中自然而然的构想出几个场景:一位隐者手抱考槃穿梭于山林之间,或行到水穷处,于涧水旁席地而坐,伴着潺潺流水和簌簌林风,扣槃而歌;或行到山阿处,极目远眺,清风徐徐,以槃相和,登高而呼;又或是行到高陆处,兴尽所至,快然吟咏。诗人字面上并未言说隐逸之乐,但他的怡然自得却无人不晓,言有尽而意无穷。扣槃于山水间,情景交融,韵味无限,境界全出。
隐逸情怀的诗篇在《诗经》中占比甚微,却在“诗三百”中独树一帜,并为后世继承,隐逸诗至六朝始盛,至陶潜始大,而后延绵不绝。隐逸情怀对诗文有深重的渗透,成为传统文化里的重要组成。隐逸情怀还是一种处世哲学,尤其当仕途不顺,现实不满时,中国的知识分子们便向往归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9]P171。所以当后世翻阅《诗经》中的这些篇章时总能从中找到共鸣,且不论原本是否如揣测的那样为隐逸之作,但它们始终贴合着文人们的心迹,原来大家一直都徘徊于入与出之间,来找寻生存空间和心理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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