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顺
一、关于“不可靠叙述”
“不可靠敘述”是上个世纪60年代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在其文艺理论专著《小说修辞学》中首次提出。韦恩·布斯把小说的叙述者分为可靠叙述者和不可靠叙述者两类。他提出两者的判定依据是看叙述者是否与隐含作者(作者创造的“第二自我”,作者依据其来表达价值观念)的价值观念发生冲突。如果叙述者的信念、规范与隐含作者相一致,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如果相背离,则叙述者是不可靠的。
“不可靠叙述”产生的原因很复杂,包括叙述者认识水平上的缺陷、根深蒂固的偏见以及别有用心的欺骗等。认识上的缺陷往往和叙述者的智力水平、受教育程度、年龄、精神及心理状况等有关。偏见往往和阶级、种族、性别、亲疏等有关。欺骗往往是叙述者为达到某种目的而故意隐藏真相或编造谎言,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二、《万事通》情节梗概及教参解读
《万事通》是英国著名小说家、戏剧家毛姆的短篇小说代表作。这篇脍炙人口的小说名篇人物形象生动鲜明,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入选如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短篇小说选读》等众多教材。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一战”刚刚结束。“我”在从旧金山前往横滨的旅途中,因轮船拥挤不堪,不得不和柯拉达先生同舱。“我”起初非常讨厌柯拉达先生,认为“他是全船最招人嫌的人”,称他为“万事通”。
在小说开始后的大半篇幅里,“我”反复描绘,不断渲染,使柯拉达先生不识抬举、夸夸其谈、自以为是、死皮赖脸、诡谲奸猾、俗不可耐的“万事通”形象深深印在了读者的脑海里。直到打赌事件中,在和兰赛赌兰赛太太脖子上的项链真假时,柯拉达先生在确定项链是真的情况下,为了顾及善良、美貌的兰赛太太的名誉及家庭,却说项链是赝品,甘愿输了100美元赌注,被众人耻笑。打赌事件让我们看到了柯拉达的通情达理、善良有爱。“这时,我不完全讨厌柯拉达先生了。”
苏教版《〈短篇小说选读〉教学参考书》(以下称“教参”)中分析说这篇小说“塑造了一个低级庸俗而天良未泯灭的商人形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资产阶级的面貌”。至于反映了怎样的面貌教参则语焉不详。
柯拉达真的低级庸俗吗?小说反映了一战后英国资产阶级怎样的面貌呢?若用“不可靠叙述”理论进行分析,我们对小说的人物形象和主题或许会有别样的、更深入的认识。
三、真实的柯拉达和不可靠的“我”
打赌事件中柯拉达确定兰赛太太的项链价值不菲,正“漾出胜利的笑容”时,发现了兰赛太太的异样。他毅然放弃了马上就要赢得的钱财和赞誉,主动认输,保住了兰赛太太的“幸福”。这在“我”和受“我”叙述影响的读者看来,太不符合柯拉达爱炫耀、好面子的“万事通”性格了。然而这件事在小说中真真实实的发生了。通过这一情节的叙述,我们看到了柯拉达人性中的善。
这样写固然如教参所说“这种先抑后扬的写作方式加强了小说的故事性”“突然出现了一个不符合常理的部分,事件急转而下,情节相对复杂起来,人物形象也丰富起来”。然而运用不可靠叙述理论分析,我们不妨可以追问这样几个问题:“我”在项链事件之前对柯拉达的认识可靠吗?如果不可靠,柯拉达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是什么原因使“我”对柯拉达的认识不可靠了呢?
在小说最后连“我”也觉得“不完全讨厌柯拉达先生了”,我们一般读者也扭转了对柯拉达的印象。回过头来再研读前文我们或许会发现,柯拉达其实并不“低级庸俗”,在“我”眼中柯拉达的很多缺点其实恰恰是他的优点。
如柯拉达的在“我”看来有点“邋遢”、看着“不顺眼”的行李里,有法国上等化妆品,乌木的梳子镶着代表他姓名的金字图案,皮箱上贴了很多标签,这些不也是柯拉达爱美、有条理、有品味、懂得享受生活的体现吗?柯拉达谈纽约,谈旧金山,讨论戏剧、绘画、政治,不也是他热情、健谈,见多识广的体现吗?他三天之内认识船上的每一个人,主办一切,我们从中似乎也能看出柯拉达有爱,善于交际,富有组织能力……
这样我们发现,柯拉达热情、通达、善良,人性可贵。而“我”眼中的柯拉达带有太多叙述者个人的主观色彩,我对柯拉达的认识并不可靠。那么“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为什么“我”会对柯拉达产生不可靠的认识呢?要回答这些,先要认识“我”。
其实细究小说中“我”的很多叙述语言,“我”的形象也就渐渐清晰了。“可是假如我的旅伴姓史密斯或布朗(课文注释说‘史密斯、布朗都是普通的英国姓)什么的,我还不至于这么扫兴。”原来“我”不喜欢柯拉达先生是因为在“我”看来柯拉达不能算是英国人。尽管柯拉达的护照可以证明他是英国籍的,但是他“皮肤是深黑色的,”“黑色的头发光滑而卷曲,”“他说话流利,但流利之中没有一点英国味,”“我感到相当有把握如果把那张护照拿来仔细看一看,准可以发现柯拉达先生出生地的天空要比英国一般能够见到的天空更蓝些,”他的微笑也是“东方式的微笑,”“英国国旗是一面壮丽的旗帜,但是挥舞在一位来自亚历山大港或是贝鲁特的绅士手中,我不禁感到对它的尊严有所损害”……
毛姆的短篇小说涉及英国人在国内外的生活。从“我”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柯拉达并不是英国本土人,而是拥有英国国籍的大英帝国殖民地的公民。联系故事发生的背景,19世纪英国已经成为资本主义列强中占有殖民地最多的帝国了,被称为“日不落帝国”。尽管一战后大英帝国处于殖民统治衰落时期,但是“日不落帝国”的民族优越感,使“我”看不起柯拉达海外英国人的身份。
综上所述,“我”是一个带着殖民主义有色眼镜,高傲、自大,瞧不起殖民地人民的本土英国人。是“我”的殖民者偏见和种族优越感使“我”的叙述变得不可靠了,使“我”眼中的柯拉达显得一无是处,被贴上了许多负面标签。柯拉达的热情在“我”看来是不识高低,健谈是夸夸其谈,平易是死皮赖脸,见多识广是自以为是。而小说结尾处,柯拉达舍己为人的善举彻底扭转了他在读者心中的形象,“在那一刻,我不是完全不喜欢柯拉达先生了。”由厌恶变为“不是完全不喜欢”,已经是我这个傲慢的“正牌”英国人对柯拉达很高的评价了。
四、“不可靠叙述”之妙
那么毛姆运用不可靠之“我”展开小说叙述到底有什么用意呢?这样写能产生怎样的艺术效果呢?
英国赛琳娜·黑斯廷斯在《毛姆传》中写到“毛姆短篇小说的标志就是冷静、客观和深刻地剖析与解读人性的弱点,人世间的人情冷暖,讽刺了当时西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畸形关系”。从主题表达看,教参说《万事通》“从一個侧面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资产阶级的面貌”。那么小说反映了一战后怎样的英国资产阶级面貌呢?
通过上文对“不可靠叙述”背后的真相分析,我们发现了一个真实的柯拉达。他热情、多识、善良,对人如一股春风。我们认清了“我”,一个怀有殖民偏见和种族优越感的英国本土人。这样英国资产阶级的面貌以及作者的态度就可以清晰表述了:针对一战后英国社会人情冷漠的现状,小说呼吁应多一些柯拉达式的热情善良;小说还讽刺了“我”这类人身上的殖民偏见和种族优越感。
不可靠叙述因叙述者对事件的错误阐释和判断会造成作品反讽效果。《万事通》从不可靠叙述者的立场出发,颠倒黑白,欲扬先抑,与隐含作者的立场形成鲜明对比,使人物形象生动丰满,产生了“观感逆转”的效果。文中“我”对柯拉达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恰恰增添了小说戏剧性的反讽效果。
用“不可靠叙述”的视角对《万事通》一文进行解读,我们对小说的人物形象、情节展开和主题表现等都有了新的更深发现。选入教材或读本的很多小说如鲁迅的《狂人日记》《祝福》《伤逝》、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等,经典名著如《红楼梦》《巴黎圣母院》《麦田守望者》等,如果我们用“不可靠叙述”视角进行解读,均可以发现别样的美。
随着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兴起,各种类型的叙述人不仅对作家来说是一大挑战,也对读者提出了更高的阅读要求。“不可靠叙述”增添了小说叙述的艺术张力和美学色彩。为小说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为小说解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用“不可靠叙述”视角审读相关作品,读者就能在阅读过程中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轻信不盲从,深入思考,挖掘叙述者及作者的“言外之意”,从而了解故事真相,洞悉作者写作意图,深刻体会作品艺术魅力。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科学规划“十三五”重点自筹课题“学习任务群视域下的高中语文阅读项目学习研究”(课题批准号为:B-b/2020/02/131)的研究成果〕
[作者通联:江苏宿迁市马陵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