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创作《人世间》的情怀
最近得知《人世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时候,当时北京电视台正在我家里采访我,一共来了四个人,和我的书没有任何关系。就在录制的过程中,有人在手机里发现了这个情况。我当时肯定是要把手机关掉,必须要把北京电视台的录制进行下去,所以不可能有别人想象中的那种激动和愉快。
只要书出来,能得到读者的认同,认同度高一些,对我就是最大的欣慰了,对获奖没有什么想法。
如果不饱含深情的话,一个人怎么能写100多万字,他在那儿干吗呢?兴趣对我本身没有那么大的推动力,一定要加入情怀的推动力,而且情怀的推动力一定是主要的。
2012年6月,我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我是民主党派成员,担任民盟中央的常委,当时已经做了两届的政协委员。那一年正好文史研究馆要扩大,希望有民主党派的朋友进入,而且希望是从事文学工作的,我在民盟里可能算是在文学工作方面比较有代表性,所以民盟就推荐了我。
因此,从那一年开始,我正式成为文史研究馆馆员。
现在年轻人应该增加一点对文史研究馆历史的知识。那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有相当一批1949年以前就在文史哲各方面都取得很大成就的人,年龄已经超过了实际工作的年龄线,但是他们还可以发挥余热,因此就需要有一个机构,像文史研究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像章士钊还做过文史研究馆的馆长,梁漱溟本人既是政协委员,也是文史研究馆的馆员。
2014年10月,我参加由习近平总书记主持的文艺工作座谈会,那次好像70多人。习总书记一个一个地握手过来。走到我这里的时候,他突然站住,脱口说了一句话:“我不是你笔下写的那些知青。”这是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是:“我这个人是要求自己压力越大,意志要越强。”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很奇怪,总书记为什么会跟我说到这样的话?因为我再没有机会问总书记,因此任何一种解读都未见得是总书记的原意。我想他可能说的是,你笔下的那些知青都是兵团知青,兵团知青你们是拿工资的,你们当年是部队属性的,而我们是插队的,确实插队知青和兵团知青在许多方面都是不一样的。这是很自然的一个交谈。
第二句话是不是也包含着那个意思——就说我现在再也不是一名你们这些知青一代的普通一员了,我身上有担子,国家的担子,民族的担子,党的事业的担子,总之这种重担的分量他不说,也是我们能够体会到的。我也只能做这样的理解。
这中间还有插曲,王安忆坐在我边上,当总书记说“我这个人是要求自己压力越大,意志要越强”的时候,王安忆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们晓声也是那样的知青。”总书记愣了一下,笑了。
我就说:“我认为您是有两个故乡的人,书籍是您的第二故乡。”然后,总书记就说了那句话:“希望文艺家要使我们更多的青年也都有精神上的故乡。” 这话其实是包括文学在内的全部人类文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我寫了不少关于知青的作品,当年下乡的都是一个家庭中的长子、长女,哥哥姐姐都下乡了,所以回过去看知青文学,那么多人在写,但是留城的弟弟妹妹们,他们和城市的关系更紧密,和时代的关系也更紧密,但是他们在文学的形象画廊中几乎是缺席的,因此我想为他们也塑造几个形象,做一种拾遗补缺的事情。《人世间》了却了我这个愿望。
当代文学创作要打通历史
关于知青文学的历史,如果从1949年开始算起,就70年了,如果从上世纪80年代算起,是40年了。我们要向青年以文学方式呈现的,不仅是知青的历史,一个作家也不会因为自己当了知青,就反复地向青年们介绍我们知识如何。实际上,我们是要通过文学向当代的青年介绍这40年,介绍这70年,中国经历的种种方面的事情。
知青运动中的十年是与“文革”运动相重叠的部分,实际上是想通过这样的题材让更多的青年知道我们国家也经历过“文革”,知道“文革”对于我们国家的一种危害。
同时我们还会往前写,往后写,希望把这二三十年的历史打通,让青年们对自己国家的历史知道得更多一些。实际上由于知道的少,现在我们在创作上已经开始出现“断代”。
45岁以下的创作者,让他写1949年以前任何年代,都可以穿越回去,唐宋元明清他都可以写,那种虚构和编创的空间很大。大家所能看到的电影、电视剧这类题材很多,但是现实题材很少,无非就是恋爱那点事。现实题材即使是以往年代背景的,也把年代的特征过滤得很干净。
即使一个人既不做作家,不做编剧,也不做学者,就是一个普通的当代人,也还是要“补课”。你不补上这课,不熟悉当时年代的一切方面的事情,不熟悉当时年代底层人的生活形态,没有从前和现在的对比,你看待现在之祖国,眼光就会缺乏全面、客观,你对于祖国所取得的成就的感受也并不强烈,因为你不知道从前是怎样的。
我自己的感受就很强烈,我经历过什么都要票和证的年代,我经历过全中国人只穿几色衣服的年代,我经历过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定是有这种对比,然后才能够感觉到自己国家的发展。
我是城市里工人家庭的孩子,我的生活有一部分短板,就是对农村的现实生活不了解。虽然当年下过乡,但我们是兵团,不是真正的农村。因此后来只能通过间接的渠道去了解,比如看新闻报道、去采风、读别人的作品,但这远远不够。所以,每逢家里来了农村的亲朋好友,我一定要问:农村的面貌、农民的生活到底变了没有?某种情况下,你到了最贫穷的乡村,这时候会想,这么贫穷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但同时也看到一些农村在发生变化,只看一面是不够的。这种变化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你会觉得,我有理由相信中国的未来。
古稀之年的文学夙愿
创作像《人世间》这样100多万字的严肃文学作品,在市场上已不常见。我快到70岁了,写作对我是一件吃力的事了,首先是身体上就很吃力,颈椎病非常重。自己写了这么多年,也写了不少的作品,有一种夙愿:要再写一部作品。
再写的这一部作品,首先是向现实主义致敬。因为我经历了许多文学流派在中国的发展、变化,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现实主义。
第二点,向工人阶级致敬。我的书中写到了“大三线”的老工人,写到当时留城的一些年轻工人,写到留城的年轻工人还有一个愿望。当年还有一些可敬的干部,经历了“文革”之后复出,他们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因为“文革”中他们直接地贴近了底层,那样的一些干部是有特殊色彩的。
另外还有一点,大家谈论文学总会在说这样那样的人物,而在我眼中,还有一个人物,他的名字叫时代。
我一直还保持着比较旺盛的创作精力。接着又会出三四本书,同时还有三部电影在拍摄。我现在写稿还是手写,但因为视力不行了,另外手发抖,已经不能在稿纸上写了,而是在A4纸上。本来我的字可以很工整地写到稿纸上。台湾的李敖在他的回忆录中有一篇谈到写字这件事,估计他也没用过电脑,最后的时候肯定颈椎也不行,肩肘也不行了,然后就是趴在床上写。他看到自己写出的字已经不如从前那么好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沮丧。
我也有那种沮丧,因为看到我写出的字,觉得这行字怎么可以是我写出来的?下面还落上我的名字,因此我给人寄去短稿的时候,也是由于自尊心在驱使,会赘上几句话,“我现在颈椎病太重了,本来我的字写得还会好一点的”。说明一下这个情况。
别人也觉得很奇怪,我简直是一个生活内容太单一的人,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也不喜欢聚会,甚至也不喜欢旅游,一切年轻人喜欢的,我都不喜欢,唯一喜欢就是安静、读书。读到好书的时候,我会觉得很激动,吸一支烟。看一部好的电影,一首好的诗,有感想了,把它记录下来,其余的时间做做家务。每个人的24小时都是一样的,你不覺得做那些事情更有意义,我觉得自己不会很享受那种生活,就是吃饭,睡觉,健身,健身为了继续地吃饭、睡觉。
我每天都会在想,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我一定要在日子里抓住一种意义,单纯的纯粹的活着本身,不能使我感到意义,我唯一能抓住的,无非就是读和写。你也可以把这认为是中毒,像吸烟一样。但我不认为这种生活很可取,我有时也拿自己没办法。
(沈杰群采访整理)
特约编辑 管志华 殷之俊/责任编辑 章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