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梦
刘爱玲的小说《海底之门》以一个滨海小城为故事主要背景,刻画了“我”、小娜和秦丽三个都市女性的情感、生活与命运。这三位女性脱离了传统都市小说中光鲜亮丽的小资情调,大量的隐喻和象征刻画出一个个被边缘化,被异化的困兽,在孤独、焦虑与彷徨中渴求冲破牢笼,让光亮照进灵魂的罅隙,以获得安宁。同时,这部作品中也折射出了海明威、梅·萨藤的作品和思想对作家创作的影响,作家用最少的文字创造了丰富深沉的隐喻,将炽热的情绪掩藏在压抑隐秘的叙述之中,读罢仿佛一根肉刺,在心中隐隐作痛。
一、道德的囚笼
小说开篇,故事的讲述者“我”因为闺蜜小娜的离开而臆想出在这个不知何处的滨海小城的海底将建造一条隧道,通向小娜所在的韩国。而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也同时被“我”否定了,认为这是“杜撰”的,“遗忘”的,“模糊不清”的。大海的氤氲浩瀚衬托着人类的渺小,看不清前路,也无法反抗命运的无常莫测。同时,叙事时空的模糊性与不确定性,给故事笼罩了一层虚无缥缈又荒谬的气氛,为后面人物的精神处境和命运的空虚与荒诞做了铺垫。
小说中的三位女性是在同一个写字楼中工作而结识的朋友。“我”和小娜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质量体系的内审员。工作和医疗相关,又是关于质量检测的,其工作性质应该是严谨、科学、负责的。然而讽刺的是,这家公司不过是帮别的公司“注册各种医疗器械和植入物的产品注册证”,小娜和“我”只负责每天在堆积如山的质量检验单上机械地填写“一切合格”“一切正常”。审核能否通过和内审员无关,靠得是总经理的人脉,而具体的机器、厂房在哪里则不得而知。
五年来,她们日复一日编造着虚假信息。工作上的无足轻重以及为了生存和可观的报酬,不得不去面对罪恶感和焦虑不安不断蚕食着俩人的良知和人性。这些情绪将人不断异化,仿佛蠕动的虫子爬行在黑暗孤独的边缘。小说用了一系列的意象来展现这种无处不在的黑暗阴影:这家公司如同“一只巨大的章鱼”,其触角伸到滨海地区的每一个医院,无所不及;她们的办公室在公司走廊的尽头,不仅闭塞,窗户外还安装了防盗窗。铁栅栏有如“一根根铁棍就像从天上扎下来”,仿佛牢狱一般紧紧禁锢着她们;而她们和公司所签的“保密协议”则如同卖身契,让人不得脱身。
二、情感的禁锢
除去工作带来的不安和罪恶感,主人公“我”还有着更为隐秘的困扰——“我”对同居在一起的小娜有着超出友谊的同性之爱。作者对“我”的这一层情感的处理非常隐晦,字里行间不着一词,却又处处暗示,透露出主人公对小娜压抑又暧昧的欲望情愫。
小娜于“我”是她那条精致的蚕丝睡衣。蚕丝触感柔滑细腻,如同女人的肌肤;而伴随着红酒与猫步,蚕丝睡衣之下勾勒的小娜的窈窕身形则让“我”沉醉难忘。小娜离开之后,“我”通过嗅觉传达对她的思念。“闻”和“嗅”本应当是情侣之间的摩挲,是爱人之间最亲密的行为,它摆脱了视觉的干扰,深入人的身心和灵魂。“我”通过闻小娜留下的书上的她的气味来感受她的存在,而气味作为最为私密的感官和记忆信息,隐喻了我们身体、精神与灵魂之间的契合。桌上摆着美国女作家梅·萨藤的独居日记《过去的痛》,这本我们在同居期间反复大声吟诵的作品是作家对她的同性恋人的怀念。这不仅进一步暗示与肯定了这种暧昧的情愫,也隐喻了“我”终将失去小娜。
对小娜的这种爱使“我”成为被排斥在传统价值观之外的异类,是不被接纳的边缘人,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原本小娜的那句“你身边至少还有我”让“我”稍稍宽慰,五年的同居时光成了“我这一生中最有灵魂归属感的日子”。金社长的闯入却让“我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抽走”。随着小娜的离开,“我”的希望之光熄灭了,又被再次抛入孤独之中。
三、身体的束缚
就在俩人醉生梦死,企图忘记现实的惶恐而整日浑浑噩噩度日之时,日复一日的噩梦让她们对良知和灵魂的安宁产生了怀疑。年轻的躯体如同见不得光的魂灵,只有夜里面对星空时才敢释放内心的恐惧,渴望那一点星光带来的安慰;而白天则如同逐渐腐朽的躯體,渐渐耗尽青春的阳气和精气。小娜无意的一句“那样的产品会用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包括我,你……”竟一语成谶,成了“我”日后人生的一个悲惨的预言:“我”为了准备“虚假”内审资料而熬夜加班,回家途中因疲劳驾驶,出了交通事故,腿上就装了我们公司生产的钢板。
事故可能事发偶然,在文学作品中,偶然也就成了必然,是带有隐喻性质的事件。事故产生的冲击给身体造成了永恒的伤害,是身体疼痛的记忆。那植入身体的钢板则如同罪与罚的审判,既是对“我”所作所为的见证,也是对“我”的惩罚。“我”每日轮椅拐杖相伴,独居生活更加冷清苦闷,心中的苦楚、思念和身体的残疾把“我”推向愈加黑暗和空虚的边缘。小说至此完成了对“我”无论是在工作、情感还是身体上所处的边缘性的塑造,“我”在都市空虚孤独的异化环境中如同压在沉重海水之下的困兽,找不到逃脱的出口,既愤懑,又无力反抗,满身疲惫,透不过气。
四、灯塔的指引
梅·萨藤说:“穿越痛苦的唯一途径就是经历它,吸收它,探索它,确切理解它是什么以及它意味着什么,……将痛苦拒之门外就是丧失了成长的机会。”《过去的痛》中的这句话,具有启示录的意义。
秦丽是“我们”中最早感受到时间和命运的压迫的人。她的焦虑让她首先向命运屈服,离开看不到未来的文员工作,选择了她所需要的“安全感”,走向现世安稳的婚姻生活;随后,小娜在金社长某次拜访后从他身上看到了坦率、正直、质朴的品质,那些品质在我们所处的黑暗之中如同希望之光,将她从伦理道德的牺牲品中拯救出来。
几个月后,秦丽再次带给了“我”关于小娜的消息:她和金社长住在海港的码头边,跟着商船往来中国和韩国做点小商品贸易。此时的小娜已不再是需要爱人陪伴和疼爱的娇柔的猫,岁月和生活磨砺了她光洁的皮肤,让她变成了一只坚韧的“沙漠里的骆驼”,过着辛苦,但诚实而脚踏实地的生活。
冬去春来,久病独居不出门的“我”决定去东海边看看。作为对开篇大海和隧道的虚无缥缈的回应,此时“我”看到的大海真实清晰:没有建造隧道的迹象;海面辽阔,往来的航船在灯塔的指引下安全前行;尽管依然春寒料峭,海边已然聚集了喧闹的人群,有家人、爱人、老人、孩子……来来往往,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我”沿着码头边的两排平房去探寻小娜的身影。“我”并没有看到她,却从迎面而来的母子身上看到了小娜的寻常人生。
从小说中反复提及的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看来,往来于海上的小娜就如同圣地亚哥,战胜了暴虐无常的命运,推开海底黑暗的牢狱之门,去往光明的彼岸;而“我”则依然站在大海这边,憧憬和渴望那充满着真、善、美、爱的平凡人生。她那真实坦荡的人生就如同海里的灯塔,坚毅永恒,给仍处在暗夜中的“我”带来希望和温暖,指引着“我”摆脱命运的束缚,走向光明。这一趟寻觅让“我”对小娜的生活放下了心,也正是在这冬去春来之际,“我”看到了人生的希望,从而摆脱了噩梦的困扰,获得了踏实安稳的睡眠,完成了自我救赎。
结 语
作者至此并没有告诉读者“我”的最终结局,而是留给了读者广阔的解读空间,因为人生的改变也部分受制于命运、现实和个人的意志。结尾处小说给读者带来的温暖是照亮边缘人困境的希望之光,是作者对美德和伦理的坚守,对底层边缘人群充满人性的关怀和怜悯,其文字在丰富的隐喻和克制的叙述之中激荡出深沉而厚重的回响。
“你是世界边缘的门。你是打开后面对一海星星的门。打开我。宽。窄。穿过我,不管另一边是什么,它只能靠这个到达。”珍妮特·温特森在《守望灯塔》中如是说。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