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文
草 蜂
冷霜于不远不近处窥伺着,欲来未来。来的是草蜂。它们已经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迫近的危险,纷纷退出江湖,似一群惊魂不定的难民,从四面八方逃进村庄。
那一溜茅檐,被它们视为最后的避难所。
檐草已经腐朽,在冷雨后的阳光下,散发着缥缈的蜃气,混合着经年的烟火气息。藏纳在腐草里的雨水,一滴、一滴地沥下来,在草尖上集聚、变大,最后“嗒”地一声摔在檐下的阶石上,碎裂、飞溅,氤氲成一片迷离幻境。
此时的草蜂已失去了杀伤力,它们的武备也已被看不见的手收缴,在檐草上乱撞一气,徒然地哀鸣着,抑或是诅咒吧。
檐滴清脆而响亮,像秋天祭出的一滴滴温柔的泪。
小窗幽处听蜂衙,直将青丝听成了白发。
喜 鹊
该走的鸟都走了,麻雀和喜鹊却留了下来。
寒冷与寂寥主宰的冬天,是自然界中戒律最严苛的宗教,它的经文是用寒风、严霜、冷雨和冰雪写就的,其凌厉的锋芒闪着毫光,你读或不读,受或不受,它就摆在那里。
可偏偏就被喜鹊读成了欢喜。
那双喜鹊常年栖息在我家门前的那棵杜梨树上,当一场旷世的雪落下,它们喜不自禁,在村庄里飞来飞去,俨然是一对精灵。
“喳”——掠过屋脊。
“喳”——又射向竹篱。
轻盈,迅捷,喜庆。
其中的一只飞落在一横斜于溪畔的梅枝上。在它立足未稳之际,另一只也飞了过来,那细细的梅枝似乎承受不了双雀之重,一阵乱颤,便将昨夜落在枝条上的白雪簌簌地抖落下来,露出一粒粒猩红的花朵,仿若灰烬下的火种。
喜鹊的叫声因为有了白雪和红梅的映衬,愈发地清越、欢快,洋溢着一派欢天喜地的气氛,那是在其他节气里,我所看不到的祥和景象。
寒冬因此变得可爱。
鸟 窝
一道沧桑的身影,拱卧于闹市。桥下没有流水,却比流水更湍急——疾驶的火车几分钟就是一列;桥上则是车水马龙的汽车与熙攘的人流。
两排槐树被摁在桥侧的混凝土里,任凭它们的根怎么伸,也无法触及大地——它们使我想起命运。
对,命运。
桥上的树用了几十年的光阴,将自己修炼成城市的盆景。即便这样的高度,也高过目光——也许,那些匆匆赶路的人们,已经不习惯于仰望了。
这是一个遵循减法的季节。某夜,我打桥上走过,无意中发现每一个树冠上都坐着一只鸟窝。
一座人的城,由此而平添了几分生动。
蛇
乡村有着海量的包容性,它除了包容人们赖以生存的庄稼、牛羊、鸡鸭、猪狗,也包容那些麻烦制造者,如爱偷鸡的黄鼬,打家劫舍的土狼,见了花生和红薯就乱拱一气的猪獾。
当然也包括蛇。
离开乡村融入城市生活,已经多年不见蛇的身影了。今年清明时节,朋友约我去一个叫桃坡的地方采野芹,当时给我的感觉,那从寒冷北方出发的风,掠过广袤的中原大地,跨过黄河、淮河和长江,抵达江南就柔软得似一匹水绸了,泥土暄软,草木萌芽,连石头的表情也不再冷漠,那些蛰伏于泥土下的小生灵,服下春雨的灵丹之后,一个个便睁开惺忪的睡眼。
蛇也苏醒了。
那天我正行走在一条富有弹性的土埂上,说实话,我早已忘掉了蛇。不期然间,我与一条蛇窄路相逢。那条蛇仿佛从土穴中刚钻出来,鳞片上还粘着土屑,此时它正慵懒地躺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蜕皮,几只身体瘦弱的青蛙在它的眼前跳来跳去,它也懒得多看一眼。
面对一条毫无抵抗力的蛇,我没有选择“见蛇不打三分罪”的做法,就像卫国战争影片中那个不朝正在拉屎的德军士兵开枪的苏联军人,我轻轻地从蛇身上跨过去,并走开。
土埂细如草绳/两边的水田里/去年的稻茬开始腐败/几只刚还魂的青蛙/在大声呼唤爱情/田野寂静/无处不在的阳光/一点都没有浪费/包括那条躺在土埂上的草蛇/比我更会享受春天。
这大概就是春天一切都值得热爱它的理由吧!
钉 子
大病初愈的那个早春,每天清晨我都会拄着拐杖来到河滩上漫步。
这是一个少有的早春,河滩上的苇芽被压在龟背似的土壳下,它们凭借着夜晚从泥土下汲取的一点点水分,把坚硬的土壳顶起来,像头上扣着一只只硕大、沉重的“锅盖”,却没有力气把它们掀开。
我走过去,用手中的拐杖把那些“锅盖”一个一个掀翻。次日清晨,当我再次经过那里,发现“解放”了的苇芽上,都顶着一颗小小的露水珠子,那是它们感激的泪水吗?
那些日子,我究竟掀掉了多少只“锅盖”,似乎只有那些扭曲的紫色芦芽知道了。
走累了,我会来到一片柳林中,背靠着柳树小憩。就是那一“靠”,我发现几乎每一棵只有胳膊粗细的柳树树干上,都被人下了钉子。原来,这片林地是一群中老年人晨练的地方,他们每个清晨都来到这里舞剑、踢腿(有的踢树)、打太极拳,树干上的那些钉子想必就是他们下的,挂衣帽、挂剑、挂菜篮子。
第二天一大早,当我走进那片柳林时,手里除了拐杖,还多了一把老虎钳子,我像一只啄木鸟,把那些锈蚀的钉子从树干里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它们竟多达一百二十七根。
后来想想,别人曾在我的心灵里下过各种钉子,自己也曾在别人身上同样下过钉子。那些尖锐的东西,现在是无法拔除了。
感谢那场大病,它让我的心灵变得柔软起来。
虫 洞
当它被寒蝉从枝头上叫落,我真的不敢相信那是一片树叶——分明是一把千疮百孔的筛子。
我把它托在掌心,像托著一具骸骨,它的肉质部分已被虫子啃噬净光,纵横交错的叶脉像是一张丝织的网,细密的网眼恐怕连风也难以穿过。
凭推想,这片树叶在遭遇虫子之后,企图进行无望的自救——拼命地生长。然而,它长多少虫子就吃多少,那种生命挣扎的痛苦,假如用一种仪器可以测试出来,并再将其放大,想必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震撼。
见证了一片布满虫洞的树叶,我羞于再谈论什么命运与痛苦。
责任编辑 浅色(见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