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涛
腊八这天,大掌柜任德修赶戏回来了,他直接去了玉池宫。
任老爷是个戏迷,尤迷天兴戏班田茂的戏。这田茂,扮相轩昂,行腔清越,人称“活唐王”。唐王演多了,田茂就戏里戏外都端起了唐王的架儿,昂首方步,睥睨众生,连任老爷都难得他一个正眼儿。任老爷却不怪:唐王嘛,就该是这个派儿!
田茂登台,任老爷必捧场,外地演出,就套上马车去赶戏。
任老爷钱多朋广,走哪儿食宿到哪儿,顺便到各地分号、煤场转转,盘点生意,厮会老友,倒也逍遥快活。今年冬天,任老爷蹿腾着赶了六州十八县,却因缺了田茂的唐王戏,耳朵里寡淡得紧。
前年,田茂因与东盛洋行老板的三姨太暧昧,腿被打断,遭戏班抛弃。任老爷收留了他,还在北大街盘了一处住所,娶了妻室。田茂怎能不感念任老爷的恩情,铆足了劲儿,打算腿好了给任老爷唱一辈子的戏哩。
腿愈,田茂就迫不及待扮上了,唱了一出拿手戏《打金枝》。田茂腿虽半残,嗓音依然悠亮婉转,如珠走盘。但,任老爷总觉得哪儿味不对。最后,田茂抖了一个花腰,转身甩袖,立身不稳,一屁股旋坐地上,又慌忙翻身,诺诺磕头。任老爷看了一眼似抽了筋骨蜷缩在地的田茂,皱眉,摆手让他退下了。
田茂成了玉池宫的堂倌,半年后,升任大堂管事。
玉池宫,是任老爷的产业之一,虞城最豪华的浴楼。楼高三层,一楼设大池和木床,二楼设雅座和雅间,三楼设特座和高级厢房。甫一开张,即名震豫东。许多高官巨贾、名绅红伶都慕名而来。就连英、法、比利时等国不少人士也常光临,浴后纷纷交口称赞。
任老爷进了玉池宫。以往,田茂早就躬身相迎了,今儿个却未见他的身影。环顾四周,“玉池宫”三个馆阁体大字上了新漆,呈半月阳嵌在门脸上方;楼梯、走廊、门窗帘均用淡青色绸缎,墙壁及门窗均新刷白洋漆;地面为新铺彩色镶铜色水磨石,四边为蓝色,中为槟榔池花,群蝶花间翩翩起舞;两壁新挂有古铜色木制西洋画两幅,东为日出之景,西为落日之色,提醒浴客时间之意。
任老爷捋须颔首。赶戏之前,他把玉池宫交给五姨太和田茂管置,看来两人用了心。
背手上了三楼。三楼最里一间厢房是他和五姨太“鸳鸯戏水”的地儿,设置更为奢华。有美人榻一张,上铺红缎子缎边狼皮褥子,榻头置一退光漆蛋圆形茶几,上置景德镇产细瓷茶具一套,内置西洋大瓷浴盆,内盆边靠墙设有轨钢精电光活动皂盆,台面上放有香皂、芝兰香水、白美人香水等。厢房里,传来德国西门子木叶电暖机的响声,任老爷心里瞬时暖意烘烘——今儿个,得好好让五姨太伺候着泡泡这一身尘缁。
正欲推门,听到里面有人言语。任老爷凑近门缝往里一瞅,心里钹铙弦梆胡琴笛瑟锣鼓齐响一通。但见田茂和五姨太着翻领真丝睡衣躬在美人榻里。丫头跪地,伺候田茂吸上“炮台烟”,从红木笼屉里端来双荷包蛋清汤鸡丝面一碗、八宝素包子和羊肉包子各两个,又端来五姨太爱吃的蜜饯红果、蜜糖莲子、糖麦冬、麒麟园空沙饼四盘点心。五姨太捏起一块空沙饼,磕掉红豆沙馅,将饼皮放进嘴里细嚼。田茂吃了面,丫头凑身松骨采耳,一时哈欠连连,魂魄舒坦。五姨太搭上东洋留声机,《打金枝》鼓点便响起来。
田茂忽地起身,瘸腿点着步子跳下美人榻,戴上任老爷的海龙皮帽,披上太平貂皮大氅,蹬上双脸虎头鞋。一瞬间,光芒四射,王者雍容之气现于眉宇之间。只见他胯一甩,眼一张,下颌一翘,嘴里便有抑扬脆亮的声音飘了出来——
驸马儿跪在了金銮殿里
听父王与我的儿加封官职
头上封你双啊双展翅
封儿的官职再提三级
天子宝剑赐予给你
代管满朝文武职
你的父汾阳王他欺压了你
封儿个并肩王不分高低
……
唱到最后,田茂连着抖了三个花腰,旋身甩袖,掸须舞翅,稳稳当当,如唐王現世。
任老爷看得入迷,周身通泰,禁不住拍手叫了一声好,推门站到了田茂面前。田茂和五姨太扑通跪地,身子如冷风吹过,瑟瑟颤抖。
任老爷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的田茂,兴致全无,说道:“刚才不唱得挺好吗?”
田茂呜呜哭道:“老爷——”
任老爷说道:“你这个田茂,唱戏,要分清戏里戏外。戏里,你就是万人之上的唐王,瞅瞅你这个样儿,哪有半点的王气?真枉我赶了你那么多年的戏!”说完,就转身下楼了。
三天后,下了场大雪,任老爷让马夫套上马车,把田茂送到了永城煤场。有人问起田茂。任老爷就抖了一个花腰,学了唐王的念白道:“这田茂——瘸了一条腿,花腰仍抖得如此利索,这么大的腰劲儿,不钻煤洞子岂不是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