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佳,袁 烨
固体废弃物(solid waste)贸易是一项全球性产业,涉及跨国市场、供应网络和大量世界各地的拾荒者[1]。从20世纪80年代初至今,出于经济发展的需要,中国一直依靠进口固体废物以弥补国内原材料供应不足的问题[2],并逐渐成为固体废物的最大进口国。根据联合国商品贸易统计数据库(Comtrade)的数据,2015年全世界超过70%的废塑料和37%的废纸都出口至中国。
这一局面在中国开始调整经济结构、强调生态文明建设后被打破。2013年起,中国政府开展“绿篱”行动,加强对进口废弃物的监管[3],限制低质固体废物即“洋垃圾”的进口,此后逐渐扩大为对“洋垃圾”入境的全面禁止。2017年7月18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禁止洋垃圾入境推进固体废物进口管理制度改革实施方案》,宣布中国将于2018年开始不再接收塑料、废纸等“洋垃圾”。2018年4月13日,生态环境部宣布在2019年年底前全面停止接收国内资源可以替代的固体废物。据Brooks (2018)估算,中国的禁令将导致逾1.11亿公吨的塑料垃圾需要在2030年前重新寻找归属地,2017年全球塑料垃圾的总生产量为83亿公吨[4]。
自禁令发布之后,“洋垃圾”特指国家明令禁止进口而未经许可入境的固体废物。由于中国在全球固体废物产业链占据的中心位置,“洋垃圾”禁令引发全球垃圾回收产业地震。一些发达国家抱怨中国的新政策为自己带来“垃圾危机”,其他发展中国家则情绪复杂:一方面可以接收从中国转移来的市场份额和经济利益,另一方面也担心垃圾回收压力大幅增加,成为新的“世界垃圾桶”。
“洋垃圾”禁令所引发的全球范围内垃圾回收产业的震荡,也引发媒体的广泛关注。各国新闻媒体对这一事件的报道,呈现了迥异的环境观、伦理观,也塑造和引导各国民众对全球化进程与环境正义的理解。本文通过全球垃圾回收产业供应链中垃圾进口国与出口国媒体有关垃圾越境贸易的媒介话语,揭示媒体如何建构全球视野下的环境正义,深化对新闻报道所秉持与宣扬的伦理价值的理解。
垃圾被定义为一种风险、商品、环境恶物、行为体或治理对象[5]。对垃圾本质的不同理解,也带来了学界对垃圾转移现象审视的两种主要视角:环境正义视角和发展主义视角。
环境正义视角承袭美国环境正义理论的思路,以废弃物作为一种环境负担为出发点,聚焦跨国垃圾对发展中国家环境的损害,揭露发达国家经济体利用发展中国家脆弱的环保体系和经济发展需要倾倒垃圾[6],强调全球环境负担中的分配不公[7][8][9][10]。
这种非正义的垃圾跨境流动,使发达国家在享受经济发展带来好处的同时,将有毒有害废弃物转移至发展中国家,使其承受全球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环境负担[11]。也正因此,1989年在瑞士巴塞尔签订、目前已有175个国家签署承诺的《控制危险废物越境转移及其处置巴塞尔公约》(Basel Convention)[12],明确禁止跨境转移危险废料,尤其是向发展中国家转移污染的行为。它标志着废弃物跨境转移为接收国带来的危害首次以书面形式得到了全球意义上的承认,并极大推动了学界从国际法和国际机制层面对危险废物跨境转移的研究[13][14][15]。
另一方面,发展主义观点认为,垃圾是一种资源,跨境垃圾转移能为发展中国家提供机遇。通过良好的回收管理体系、成熟的科学技术,可以将垃圾“变废为宝”而成为再生资源(waste-to-value),成为循环经济的关键[16]。关于垃圾跨境流动的研究不能仅对从全球北方至南方的单向流动进行解释,也应该承认垃圾贸易为接收国带来的经济价值[17],有益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结构调整及工业化发展。
此外,在全球经济框架下,废弃物跨境转移涉及丰厚利润和多个利益相关体,部分国家出于商业导向或经济发展的逻辑不会拒绝能投入再生产的废料,因此《巴塞尔公约》效力有限,无法杜绝危险废弃物的跨境转移[18]。同时,推动固体废弃物尤其是危险废弃物越境流动的经济全球化、商业利益和发达国家内部不断上升的垃圾处理成本等因素,也难以遏止。
因此,一些学者近年来尝试对环境正义与发展主义的视角进行融合,为理解垃圾跨境转移提供了更为客观的视角。如Widmer 批评环境正义话语过于简单,忽略了垃圾回收的经济效应[19]。Furniss从经济社会学角度对中国与埃及的塑料垃圾交易进行考察,认为强调垃圾污染单向由北向南流动的“新环境帝国主义”具有局限性。Lawhon通过对南非政策制定者、媒体、科学家等不同身份群体关于是否接收电子垃圾争议的分析,辩证地肯定了环境正义与生态现代化两种不同的环境话语[20]:强调垃圾从北至南的全球流动遵循了环境正义框架,而强调南非应向欧洲学习电子垃圾处理经验,建设能够提升经济效益、减少环境负面影响的“双赢”系统,则体现了对生态现代化的呼吁。这一融合性的视角不再将垃圾单纯视为一种环境恶物,而是在肯定垃圾经济价值的同时,也关注垃圾生产、消费、再利用和消除的社会过程[21],如垃圾再利用过程中所涉及的劳工问题[22]。
新闻媒介对于垃圾转移现象的报道,也映射出环境正义与发展主义的视角。例如有研究认为,CNN和CBS对中国“电子垃圾之都”贵屿镇的专题报道、BBC对加纳一处受污染地区的报道、中国中央电视台非洲分台对加纳专家的采访,具有“极端化的、人性化的”特征,运用并放大特定影像符号形成感官冲击,并表现出 “西方与其他”的话语结构分野[23]。郭小平提出“城市废弃物”的媒介呈现,具有城市化与民主化的双重议题[24]。范松楠发现《人民日报》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跨国垃圾”议题的话语经历了从去政治化到抵制批判并逐渐过渡到发展主义的趋势[25]。
尽管环境正义与发展主义的视角已在目前的研究中得到体现,但随着跨境垃圾转移成为一项全球性风险,且垃圾跨境流动的产业化发展与全球化密不可分,对跨国垃圾贸易的思考也应在全球化的框架下进行。具体问题包括:如何理解全球与本土价值伦理的冲突?应对全球风险时如何进行正确抉择?
全球化过程加剧了现代社会技术经济发展所伴随的风险的产生和分布[26]。风险不再局限于某些地区或群体,而具有一种跨越全球的倾向。随着风险社会概念内涵的扩大,Beck提出减少合法化风险正在成为当下核心的政治问题,并建议探索一种跨文化、全球化的风险管理方式。但Beck关于风险全球化的论调遭到了一些发展中国家环境学者的批评,因为破坏大自然的后果常常由“不特定的大众或特定的弱势群体来承担”[27],关于无差别主体的抽象论述忽视了不同种族、阶层、团体的代表权,真实的全球风险之下是面貌不同、负担更不相同的国家和地区。
由此,风险争议中的全球与本土价值伦理的冲突便突显出来。全球伦理是旨在解决全球在加强关联和依赖过程中产生的伦理问题的理论化探讨[28],而关于全球性问题的责任即为基于历史或当下相互依存关系而确定的因果责任或历史性责任。例如,O'Neill提出“救生艇”伦理[29],基于康德的道义论从国际经济秩序的压迫性特点推导出全球北方对全球南方应肩负的责任和义务。在全球伦理框架之下,有关个人与世界关系的一套理念被称为“世界主义伦理”,由普世价值观、全球范围内连接的个体的责任与义务所组成[30]。
在新闻报道领域,这一全球伦理也得到倡导。例如Ward 提出“建立在全球情绪上的全球伦理”,提倡新闻记者超越民族国家或文化边界,将全球性情绪、价值和原则作为首要关注对象,彰显全人类对人性的爱与人类的发展、对全球性社会公正和人权的热爱、对和平的热爱以及对战争的痛恨、对健康的全球性气候的渴望[31]。
与此相反,有人提出,基于本土的爱国主义则是一种“狭隘”的情绪(Parochial emotions),是将国家的利益置于更具全球性的事物之上的“同胞偏爱”。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在概念上倾向于强化“我们”与“他们”的界限,这种取向过于民族本位,但一旦将民族的地位从伦理单位之一提升到伦理关怀的终极单位,将造成不容轻视的破坏力[32]。国家本位的报道在面对争议性议题时也容易加剧不同族群之间的隔阂。Ward认为,新闻从业者需要区分极端的爱国主义和适度的爱国主义,后者应当具有包容性、受到约束并能够持续接受公众检阅和调查,能够与新闻伦理相兼容。今天的新闻生产已经越来越倾向于在全球化语境下进行,然而,传统新闻伦理强调新闻专业主义,秉持区域性媒体伦理[33]。这种区域性媒体伦理正是Ward所认为的基于“狭隘”情绪的伦理。
基于全球与本土的二元价值伦理框架,Christians认为,“真相即事实”这种现代性意义下的真实定义已不再适用于全球化社会[34]。相反,真相是语境中的真相,是通过对特定语境下不同信息维度的深入阐释而达到的“无蔽”状态。如果仅仅基于本土利益解释复杂跨国议题,那么新闻报道所呈现出的可能只是单一面向下的真实碎片,难以达到阐释的充分性,更无法打开与此议题相关的各个维度,因而会造成阐释上的刻板和偏向性。
类似地,Drydyk提出具有包容性的全球伦理,通过引入伤害的概念,让全球性问题成为实质上的道德问题[35]。这一融合视角的全球伦理需满足两项原则:(1)全球包容,即对全球伦理的讨论应给予每个人具备的价值和道德思考以适当考虑;(2)全球支持,即对全球伦理的讨论应展现对每个人幸福感和能动性的同等关怀。如Young[36]所言,我们的行为受到遥远存在的影响,我们与遥远存在之间也应有正义责任。
根据前文综述,本文将全球伦理的内涵归纳为:将个人作为道德关切的终极单元,而不局限于本国或本民族文化边界;信仰全球共同体;关心全人类的发展胜过个别族群。本土伦理的内涵归纳为,“我们”与他者的对立;同胞偏爱;强调本土原则、本土利益。
基于以上论证的环境正义/发展主义和全球/本土伦理两个理论维度,本文旨在通过跨国媒介报道的比较研究,分析关于垃圾跨境转移的媒介话语特征及其价值取向。由此提出以下两个研究问题:
RQ1:不同国家的媒体报道如何体现环境正义或发展主义话语?
RQ2:不同国家的媒体报道如何体现全球或本土价值伦理?
本文的研究分为两步:首先,通过计算机辅助提取文本的词语共现网络,继而获取语义集群并进行语义网络分析,且借鉴基于模块度(modularity)的优化算法来对语义网络进行进一步的模块分析,揭示新闻报道文本中的话语模式。
第二,为了克服传统框架提取过程中的主观倾向,本文参照前人研究[37],在语义网络分析之后,结合语义集群进行框架分析来阐述支配话语模式的价值伦理原则。同时,本文借鉴了Yang分析美国主流媒体报道有毒废弃物的九个主要新闻框架,分别是:负责任的政府(responsible government)、令人怀疑的政府(doubtful government)、健康危害(health hazard)、负责任的生意(responsible business)、不确定的生意(doubtful business)、生态损害(ecological damage)、清理成本(cost of cleanup)、社区行动(community action)、种族歧视(radical discrimination)[38]。本文依据垃圾跨境流动议题的独特性,在Yang研究得到的框架基础上结合新闻文本具体内容,作了适当调整。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媒体对垃圾越境转移现象的报道,样本选择满足两个条件:首先,媒体所在国家应分属于全球垃圾产业链的上下游,以使样本具有代表性;其次,媒体所在国家还应在全球垃圾产业链上处于重要位置且受“洋垃圾”禁令的影响,以使研究结论具有说服力。
本文参考联合国商品贸易统计数据库提供的2016年世界进出口塑料垃圾重要国家的数据[39],并综合考虑语言与报道资料的可获取性,最终将研究对象确定为中国、印度、美国、澳大利亚的媒体报道。由于2017年7月18日,中国正式向世界贸易组织(WTO)通报将不再接收外国垃圾开始引发大量国际舆论关注,本文以此为研究时间起点。因“洋垃圾”禁令在宣布后年底生效,政府也在次年再次提高禁令力度。本文选取超过一年、涵盖重要节点的研究时间段,具体为2017年7月18日至2019年3月10日,通过谷歌搜索引擎获取各国媒体相关报道。对于中国媒体的报道,检索关键词为“垃圾+进口或出口”“洋垃圾+环境”“洋垃圾+全球”。对于英文报道,检索关键词为waste import OR export, waste global OR environment, foreign waste imports, scrap import OR export。剔除重复或与垃圾跨境贸易无关的报道后,得到中国报道224篇、印度报道116篇、美国报道209篇、澳大利亚报道176篇。
本文采用中国科学院开发的汉语词法分析系统(NLPIR/ICTCLAS, http://ictclas.nlpir.org/),对中文文本进行分词处理并提取关键词;采用卡耐基梅隆大学开发的机器学习软件Automap (Kathleen.M., casos.cs.cmu.edu/projects/automap/)的KStemmer算法对英文文本进行分词。将分词后的文本导入语义网分析软件Wordij(Danowski, wordij.net)。参照此前有关语义网分析的研究操作,将词语距离设定为3,对文本进行词语共现分析。最后,将共现词网络文件导入数据可视化软件Gephi生成语义网络,利用Gephi内置的Blondel模块化算法进行聚类分析。
总体而言,对新闻报道内容的分析揭示了各国媒体截然不同的话语特征与伦理价值观。在环境正义—发展主义维度上,作为垃圾进口国的中国和印度在媒体报道中倾向于强调环境正义,同时也体现出一定发展主义的话语;而作为垃圾出口国的美国和澳大利亚的媒介报道倾向于从发展主义视角解读跨国垃圾流动,强调垃圾具有可再生价值,环境正义话语基本缺位。在全球伦理—本土伦理维度上,四国媒体均主要基于本土性价值报道跨国垃圾议题。
对各国媒体内容的分析遵循以下过程:首先通过语义网络模块化处理得到各国报道中的主要语义集群,然后根据各语义集群高频词的实际含义与文本中的具体情境、语义集群的具体节点分布,结合框架分析提炼出相关的报道框架(因篇幅原因省略相关分析图表)。
在对中国媒体报道内容的分析中,本文将语义网络模块化处理后得到的语义集群提炼为四个框架:“负责任的政府”“生态损害”“经济发展”和“国际冲击”框架。
在“负责任的政府”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三个子集群为“执法监管”“禁废令”和“政府治理”集群,均强调政府行为,聚焦政府的改革决心和具体管理措施。例如,媒体描述政府“重拳整治”洋垃圾、“对洋垃圾说不”;隐喻此次政府禁废令是新时代的“虎门销烟”,将海关人员称为“国门卫士”,称打击洋垃圾走私是“一号工程”和“一记重拳”。同时强调各地海关部门封堵洋垃圾以“维护国家生态环境安全”,中国禁止“洋垃圾”有助于“改善中国生态环境”,是“生态文明的必然要求”,也是“建设美丽中国的根本保障”。
在“生态损害”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环境污染”和“危险废弃物”,显示了废弃物对环境和生态造成损害的语义,反映垃圾跨境转移新闻报道中的生态损害框架。报道文本强调进口垃圾对中国环境、生态安全和群众健康造成的负面影响。大量的外国固体废物进口造成中国“被垃圾围城”,也为人民带来健康风险,“感染从业人员”。发展中国家被形容为全球污染的“避难所”、发达国家的“垃圾场”。报道指出发达国家将垃圾转移到发展中国家是一种“不公平、非正义”的行为,呼吁发达国家承担责任。
在“经济发展”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产业发展”和“废料”集群,包含了垃圾回收产业的资源、链条与垃圾处置方式等关键语义,与经济发展密切相关。报道文本强调了将产业升级作为垃圾解决方案的重要性,通过“淘汰落后和过剩产能”“加快相关产业转型升级”,以禁入“洋垃圾”倒逼“土垃圾”升级。报道文本中也多次提及中国长期以来作为“世界工厂”的国际形象,解释中国需要进口发达国家的“回收物”补充当时原材料匮乏的制造业等产业。因此,中国媒体并不完全将“垃圾”视为一种负担,认为垃圾治理能推动企业转型和产业升级,走向绿色循环经济,从而实现国家更大程度的发展。
在“国际冲击”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全球贸易”和“国际反应”集群,集中体现了中国宣布禁废令后在全球范围内造成的冲击。英国、美国的许多垃圾回收企业选择焚烧或填埋处理垃圾。洋垃圾禁令“改变世界市场”,使发达国家“不堪重负”, 陷入“垃圾危机”,“暴露”了长期依赖中国进口垃圾的“短板”。同时,发展中国家如泰国、马来西亚成为发达国家转嫁垃圾负担的新“垃圾桶”。与此同时,中国国内再生塑料行业同样处于“漩涡”之中,包装业也陷入“断粮窘境”。
此框架凸显全球垃圾贸易作为问题根源的不可靠性,中国虽然长期以来是“世界上可回收垃圾的最大目的地”,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没有停止进口垃圾的权利,“垃圾危机”不应让中国承担责任,外界理性对待十分重要。发达国家应该反省自身的垃圾处理逻辑,不能一味“向欠发达地区转嫁废弃物处理成本与环境污染”;另一方面,国际回收市场形成的可回收性垃圾流动模式也存在不负责任因素(工人薪水低、手工处理等)。文本强调“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认为推进“废物产生者全生命周期责任”的普适性国际原则实施是废物产生国应尽的责任。
对印度媒体报道内容的分析主要可归纳为四个框架:“令人怀疑的政府”、“全球南方—北方”流动、“产业经济”和“健康危害”框架。
在“令人怀疑的政府”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塑料禁令”和“电子垃圾回收”,显示了印度政府禁令及回收产业不完善的特征。印度作为世界第十大垃圾进口国,却因国内消化能力差、垃圾回收体系不完善,例如通过“人工”“非正式”垃圾处置等方式,造成“垃圾山不断增加”态势。虽然政府于2015年开始实施塑料垃圾进口禁令,但由于国内“塑料消费大爆炸”,次年又放开了对经济特区进口垃圾的限制,这成为报道文本聚焦的“法律漏洞”,认为政府应该出台更为严格的管理措施。
在“全球南方—北方流动”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跨国垃圾处理”“世界垃圾”和“国家地区”集群,反映了全球垃圾从南至北的流动及其影响。报道显示,印度媒体将垃圾污染视为一项由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倾倒所致的全球性问题。新闻中提到,“塑料是一项全球性问题,但发展中国家不仅需要应对国内生产的塑料,还要处理发达国家倾销的塑料垃圾”。媒体援引全球南方地区的情况说明全球垃圾流动的影响,例如,非洲进口废旧汽车、塑料垃圾致加纳下水道堵塞造成洪水,大太平洋垃圾带及“由漂浮的塑料垃圾组成的面积600平方公里的塑料岛屿”及发展中国家大量被塑料垃圾堵塞的垃圾填埋场、排水沟和河流等。
在“产业经济”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纸业利好”和“废金属经济”集群,反映了产业经济相关的语义。在中国禁止废纸进口后,印度出现纸价上升,纸业进入“良好态势”,迎来“黄金机遇”。而以铝、铜为代表的废金属行业则因中国、美国等进口大国提升关税而受到打击。
此外,“健康危害”语义集群反映了进口垃圾对健康的影响。例如,媒体报道大量未经处理的危险垃圾对印度环境造成“实质性损害”,污染“让城市窒息”。
对美国媒体报道内容的分析可主要归纳为 “中国禁令的混乱后果” 和“环境危害转移”框架。
在“中国禁令的混乱后果”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回收产业”“可回收物质”“禁废令”和“垃圾产品”集群, 反映了垃圾回收相关的语义内容。与中国媒体的称呼不同,美国媒体多将废塑料、废五金、废纸称为再生物质,在词语前加上 “再利用的”进行修饰,中国“洋垃圾”禁令也多被报道为中国对“再生物质”的拒绝。对于中国禁止垃圾入境的举措,媒体报道中出现了upend(颠倒), turmoil(混乱), harm(伤害)等有情感倾向的用语,认为中国拒绝进口垃圾或对垃圾关上大门导致了混乱,同时禁令会减少中国每年收到的数百万吨塑料和其他可回收物品。例如在“垃圾产品”集群中,与paper节点关联的词语为produce(生产),cardboard(硬纸板), price(价格),bag(袋), manufacturer(制造商)等,寓意禁令将使相关产业萎缩。
在“环境危害转移”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废弃物污染”和“环境”集群,显示了与污染相关的语义。“废弃物”集群中waste是最为显著的节点,和hazardous(危险的)的联系也较为紧密。文本显示,hazardous出现的地方主要为关于中国“洋垃圾”禁令的内容,也有对尼日利亚电子垃圾污染、全球垃圾污染等主题的报道。报道显示,美国媒体较为关注东南亚国家受到中国禁废令的影响,描述“局面令人震惊”。同时,媒体突出强调了中国严控环境损害的措施对美国的影响,导致“很难做生意”“大量垃圾废料堆积”等,将中国描绘成环境危害的转移者。
对澳大利亚媒体报道内容的分析主要可归纳为“清理成本”和“经济后果”框架。
在“清理成本”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回收处理”和“垃圾危机”集群,都强调了垃圾清理成本。澳大利亚在中国发布禁令后陷入“回收危机”,澳大利亚国内多个地区的垃圾因难以出口而被倾倒在垃圾填埋场或直接燃烧,“回收系统处于崩溃边缘”。
受影响的各地居民也面临“税收增加的压力”,用以弥补不断升高的垃圾清理成本。在部分地区甚至放弃清理街头垃圾后,澳大利亚州政府开始拨款资助垃圾回收产业。面对“回收与经济双方面的苦恼”,政府被呼吁“展现更多领导力”,否则垃圾危机将会持续恶化。中国禁废令被视为造成诸多苦恼的“罪魁祸首”,报道称禁令让本已疲软的可回收材料价格落入谷底,并导致一些材料最终被填埋或堆积。
清理成本的增加带来了严重的经济后果,在“经济后果”语义集群中,占比较高的子集群为“中国禁废令”“废弃物相关”和“世界贸易”集群。与美国媒体的报道内容相似,澳大利亚的媒体报道中也强调中国禁废令“动摇了整个回收产业”,西方国家面临“无力消化大量塑料垃圾的局面”,威胁到可持续性发展。媒体也由此强调国家应建设“循环经济”,加强垃圾回收体系,“处理自己后院的垃圾”。
总结以上各国媒体报道所体现的语义结构与新闻框架,中国和印度媒体倾向于强调环境正义,认为垃圾跨境流动给发展中国家带来污染与生态损害,因而中国禁废令是一种正当的自我保护;而美国和澳大利亚媒体则更倾向于发展主义的观点,即认为垃圾回收产业有利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中国禁废令会给垃圾接收国带来损失。
各国报道都呈现了强烈的本土伦理价值倾向,例如中国和印度关注本国政府的垃圾处理措施及能力,同时意识到禁止垃圾进口之后可回收资源减少,自身需要加强经济竞争力。美国和澳大利亚则集中关注禁废令之后垃圾危机的处理成本和经济后果。除了印度媒体对全球垃圾从南至北的流动带来的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污染负担转移进行了批评,以及美国媒体提到中国将进口垃圾负担转移到东南亚其他国家外,各国报道中鲜有关于全球伦理的考量(图1)。
图1 各国媒体话语方式与伦理价值分野
在跨国垃圾转移所形成的全球产业链中,以发达国家为主的垃圾出口国向发展中国家输送垃圾,在创造经济利益的同时,也造成环境负担的不公正转移。这一全球贸易链因中国在2017年宣布停止进口垃圾而受到震荡。环境正义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分歧,以及全球与地方伦理价值的冲突,标志着全球化时代围绕环境问题的矛盾立场。实现全球视野下的环境正义取决于更具包容性和摒弃自身利益的信息沟通,而媒体则是实现沟通的重要渠道。
通过对各国媒体的新闻报道分析,本文揭示了截然不同的话语方式及伦理价值观:在环境正义—发展主义维度上,作为垃圾进口国的中国和印度在媒体报道中倾向于强调环境正义,认为跨国垃圾是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倾倒的危害物质。但与此同时,中印两国媒体报道也体现出一定发展主义的话语,例如中国媒体从科技现代化和发展的视角,强调禁废令将改善本国生态环境、为产业升级和高质量经济建设提供契机,也会促进全球垃圾管理能力的提高。印度媒体既从经济价值出发、关注产业链变化和本国所受冲击,也从发展视角呼吁政府提升垃圾治理水平、加强科技建设。作为垃圾出口国的美国和澳大利亚媒体的报道倾向于从发展主义视角解读跨国垃圾流动,强调垃圾具有的可再生价值因而有利于接受国的经济发展,而环境正义的话语则基本缺位。
在全球伦理—本土伦理维度上,四国媒体均主要基于本土价值报道跨国垃圾议题。中国媒体主要关注自身禁废令的实施和推进,除了反映海外舆论的“冲击”框架,很少主动报道中国之外的“洋垃圾”污染问题。印度媒体的报道也主要集中于国内面临的垃圾困局及中国禁废令之下印度如何应对的问题。美国、澳大利亚媒体强调禁废令对全球产业链的重塑,强调中国禁废令为本国产业和环境带来的负面影响,指责中国的举措导致本国前所未有的“垃圾危机”,但很少报道垃圾作为一种环境恶物对垃圾进口国的污染问题。
在本土价值主导的新闻报道之中,全球伦理仅有限地体现在印度媒体指责垃圾从全球北方至南方的流动为发展中国家带来负担,以及美国媒体提到的中国禁废令对邻近国家的影响。
本文研究发现印证了Ward关于民族国家的“狭隘”情绪及Christians 关于“语境中的真相”的观点:媒体报道映射出对本国利益的排他性的关心,缺少基于普遍利益的对全球垃圾污染问题的关切,缺乏对国家之间历史与现实差异的共情体认。在全球传播时代,国内与国际传播的界限日渐模糊,新闻报道拥有超越国界的影响力,新闻的读者也遍及四海。在这种新的传播环境下,对于像垃圾跨境转移这类复杂议题来说,仅仅基于本土伦理的新闻无法还原事实的情境、解释议题的复杂性并促进良善的全球环境治理。
环境正义的概念具有多元内涵,不仅关乎分配的正义,而且关乎承认、参与和能力的正义[11]。承认国家之间历史与现实的差异、实现垃圾全球治理中的公平决策与公平参与,并提升各国人民对经济与生态的幸福感及治理能动性,都是促进全球环境正义的重要途径。而本文研究结果表明,有关垃圾流动的全球环境正义报道仍然以分配正义作为主流话语,尚未尝试对承认、参与和能力正义的追寻。面对全球范围内不同层面的环境困境,培育全球公共政治文化、培养环保的世界主义(environmentalist cosmopolitanism)[12],从而推进、完善并加强全球环境正义的制度建设,媒体责无旁贷。
本文的理论贡献在于,将环境正义与发展主义、全球伦理与本土伦理两对理论概念进行融合,形成对全球环境正义的认识框架。这一理论框架不仅揭示了二元对立观点的局限性(图1中的各国报道呈现象限交叠),而且有助于发展关于全球社会与民族国家、环境正义与社会发展之间关系的理想情境的想象。全球视野下的环境正义的实现,有赖于更具包容性和摒弃自身利益的信息沟通。
本文的主要不足在于,囿于谷歌新闻的搜索结果以及跨国比较研究的特点,没有得到关于垃圾跨境转移报道的大数据样本,无法在语义网络分析和集群分析中达到更高的精度。此外,虽然本文对报道框架的提炼既考虑了语义网络分析的结果,又借助了框架分析以尽量保证效度,但编码中仍或存在一定主观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