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炎如
记得读小学时,有一次放假与母亲去在煤矿工作的三舅家做客,一天下午偶然打矿井井口经过,冷不丁看见一条粗粗的钢丝绳将满满一车工人从通向地底的斜斜的坡道上拽上井。车一停,这群头戴矿帽的工人便从车里钻出来,除了牙齿和眼球是白的,全身上下都是漆黑黑的,就连那满脸凝聚的汗珠子都闪动着黑黑的亮光。那时候的我想,煤矿工人就这么个形象?以后我参加工作,千万离煤矿远点才好。
可是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从部队退伍后,一纸通知把我分配到煤矿工作。之前我是从农村入伍的,按照国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政策,退伍后我必须回农村务农。眼看着分配工作了,标志着我已跳出了“农门”,这一份幸运十分难得,应珍惜才是!可回过头想起三舅舅工作的煤矿,我又不禁全身猛的一个冷战!残酷的现实,让我不得不冷静思考。思来想去,最终勉强决定,先去上班,边干边看,实在不行再说。就这样,我开始了煤矿工作。
那时,遵照毛主席“迅速扭转北煤南运”的部署,国家大力开发江南煤田,煤炭工业部多个工程处开赴江西高安英岗岭、峨眉山等地建设煤矿。我的工作单位是煤炭工业部第七工程处,我被分配在矿建二队任人力推车工,顾名思义,就是将矿车推进推出的那种工作。
那时,矿井正处于建井施工阶段,机械设备不齐,推送矿车和运料输矸不得不使用人力,人力推车这个工种便应运而生。
矿井下,井巷规规矩矩按照一定的坡度延伸着。由于地质条件的变化,井巷不时委屈地弓起腰前进,遇上更特殊的情况腰背还得弓起再曲里拐弯地前进。推车在这样的井巷,与苦结伴便是唯一的选择了。
记得娘曾对我说,我出生的时候,时令已是阳春,却下起了一场大雪,命运让我一来到这个世界便迎来一场冷酷和凄苦。似乎经历过那一回锤炼,我娘更将我的体魄养育得格外壮健起来。终于,那一副壮健的体魄在戴上帽徽领章之后派上了用场,炎寒酷暑、风霜雨雪、摸爬滚打中,结实的身体又增添了抵御艰难困苦的耐力与韧性。
真没想到,此时此刻在井巷,壮健的体魄又一回派上了用场。我将苦紧紧缠在两臂、系在腰间、扛在肩上,满载的矿车是那样的沉,推车一路坡道一路拐弯,两臂的力量往往不够用。于是,我和井巷同样弓起腰,用肩膀顶着矿车前进,若遇上陡坡或急转弯,便两手着地抓着道枕,与双脚同时蹬伸,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进。此时,腿肚子一个劲地颤抖,肩膀一个劲地痛楚,而紧紧咬着的牙和拼力拱起的腰脊仍是硬硬的,咬一咬牙,挺一挺腰,这一程终于走过去了。每当这时,矿车车轮辗着钢轨,总会发出“嘎嘎嘎”的音响和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那可是我们心的节奏?那可是我们力的呐喊?什么都不是!这时的我总是默默无语,只有鼻翼在急急地扇动,只有张大的嘴在重重地喘着粗气,只有汗珠子在脸额、在肩背、在胸脯汩汩地流动,只有那顶得矿车车轮隆隆飞转的双肩在沉沉地撑举着刚毅,只有那颤悠的双脚在重重地踏着诚实。
我们这一队人力推车工以弓身的姿势走过了井巷弓身的部位,便小憩起来。我们感叹得想说些什么,但当我们回过头看着所走过的路时,不禁又沉默起来。
人力推车工与在巷道正前开拓的一线掘进工直接打交道,时间久了,他们劳动中的那种勇悍与威猛、耐力与韧性、忘我与惜他,似乎时常给我不可多得的可感的东西,总不停地叩击着我的心弦,让我难忘。
记得那是工作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啸,特大垮塌突如其来,把这井巷创造的世界掩埋了。这可是一次无情的老窿大陷落!掘进汉子们用汗水与心血凝成的开拓面毁于一旦,心是多么的沉重啊!他们深知,如果直穿垮区,迎接他们的将是艰难与险阻。如果绕过垮区,付出的轻松了许多,却要多掘巷道,不但增大了投资,而且将延长工期。不容分说,他们毅然决定,采取一面架密集棚的方式进行顶板维护、一面清理矸石淤泥的方案,打响了直闯垮区的战斗。由于老窿透水,迎头顶板淋头水哗哗直淌。那水冰冰的冷,彻骨的寒,在工作面待上一会儿,便会被淋得“咯咯咯”直咬牙,继而成了个浑身颤抖的落汤鸡。然而,掘进汉子们一个个奋不顾身地作业,矿灯光亮晶晶的白在切割着那片黑色的阻挡,汉子们两臂挥动的铁镐、铁耙、铁锹、铁斗箕在一寸寸地切割堵塞,那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淋头水的白色溪流在切割着汉子们脸上片片黑黑的煤泥。此时,矿灯的光活泼地照射着一道道白一道道黑绘出的一张张脸,表情显得极为严肃。然而,透过那严肃,却看到了流露出的幸福的微笑,一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艰辛创造的极幸福的微笑。
那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工作面顶板十分残忍地意外冒落,正在作业的大工老王只要往左邦一闪身就可以躲过垮塌的石岩,可他前头的小工小李还正在打着风镐呢!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半点迟凝,他一把将小李推开,而自己的整个身躯却被压在垮塌的巨大石岩之下。抢救矿工弟兄要紧!共同的心声凝成无坚不摧的力量。工友们一个个置生死于度外,迎着继续冒落的矸石,一面支护一面抢救。为了不至于再伤着被石岩埋住的老王,他们搬、扒石岩不用工具,指头出血了,指甲撕裂了,他们全然不顾。汉子们十指鲜血淋漓地搬着、扒着,当将老王从岩石堆里救出来时,他已停止了呼吸。此时,这片黑与白的和谐世界,一下子庄严起来,肃穆起来。人们悲痛万分,含着眼泪将老王的遗体运上地面,在温热的水中洗浴。这是怎样的一副身躯啊!冰清玉洁,透出晶莹的真诚的品质,透出晶莹的忘我的精神。这躯体,曾经是一座站立着的山,一座真情涌动的剽悍的山,一座扛起开拓黑色世界打通通向太阳故乡之路的千层石岩的山。如今,他躺下成了一条河,一条诚实洋溢的静静的河,一条浸润得无数颗心无限痛苦却又无比自豪的河!那手掌、那臂膀、那双腿、那脊梁,仍鼓满着力,仍是进击的姿态。就是这曾经挺立的生命,生前对这个世界不曾有过任何特殊要求,只是一个劲地不停奉献着,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如今,他的躯体躺下了,却不是生命的消失,而是一种生命的升华,一种人生真善美的完善。那晶莹的真诚的品质,那晶莹的忘我的精神,全化着永不熄灭的光明与温暖,将地层深处黑与白的世界照耀得亮亮的暖暖的。
初夏的一天上午,一幅奇特的画面映入我的眼帘:矿区的坡草地上,四位裸露着上体的矿工,四脚八叉地躺在洒满阳光的草丛中。他们隆起肌腱壮实的白白皙皙的胸脯仰躺着,两臂伸直,对着阳光不停地缓缓做拥抱的动作。阳光好柔和、好温馨,任他们拥抱着,他们那白皙的胸脯变得和阳光一般亮灿灿、鲜嫩嫩起来。此时,撒满金色阳光的碧碧绿绿的草坪,就像碧波与金浪交织荡漾着的湖,仰躺在草坪上不停地拥抱着阳光的矿工恰似在碧波金浪的湖面荡漾着的小船。他们对阳光是多么的珍重和热爱,内心中那份对阳光的渴望和追求又是多么的执著啊!
对于矿工来说,阳光是多么的金贵啊!为了让人们的生活中永远充满着温暖而光明的阳光,他们每天不得不舍弃与人们共享的那份阳光,走向深深的地层,在冷寂和黑暗的天地,不惜汗水甚至不惜青春和生命地开拓着、采掘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开拓着、采掘着,这不正是一种伟大和崇高么?而矿工们在每天艰辛困苦的开拓采掘中播种汗水、智慧甚至鲜血之后,回到被迫舍弃的阳光中,那种对阳光的渴求和向往,那种创造后的激奋,情不自禁地化作一种心语,不由自主地从心胸滚滚而出。面对矿工来自于内心的的渴求、向往和激奋,我的心总像被一种无形的力击打着。我怎么就麻木不仁?不行!我得站出来,为他们代言,为他们说话,让煤矿以外的人们听听煤矿工人的故事和心声。
为矿工代言,为矿工说话,我本身只有初中文化。谈何容易!
世界上的任何事不都是学而知之吗?况且我上初中时挺喜欢作文,有的作文还曾被老师在班上抑扬顿挫地朗读,并获得同学们的掌声呢!于是,我下定决心,把读书和写作当作下班后的一项重要任务来完成。
此时,矿井基建任务完成,我原属的煤炭工业部第七工程处回撤北方,我被转入江西省八景煤矿任井下运输工。这个工种的一项便利是,每月四天的休息可以集在一块。
求知不怕耻!我利用集中休息时间,将自己所写的习作带到省城南昌,直接去找报刊编辑,想方设法让编辑当面对我的习作进行讲评和辅导。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江西日报》的文艺副刊编辑唐三樵老师。我多次找上门拜见唐老师,他见我打老远的高安来,十分不易,且非常诚心,即使是再忙也会抽出时间,为我的习作讲解品评。正是与老师这样面对面的学习和交流,使我有了很大的长进,两年后诗歌便上了《江西群众文艺》,三年后我写的煤矿题材的诗歌《钻头之歌》便又上了《工人日报》。1984年4月,我的诗歌《钻头之歌》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煤矿文化宣传基金会评为“首届全国煤矿优秀文学作品”。此后,我写的反映煤矿生活的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先后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中流》《湘江文学》《星火》《阳光》等刊物发表,组诗《在黑色的海中》、散文《煤魂》等先后获得全国煤矿文学作品“乌金奖”、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国庆征文奖等。
我曾经在诗歌中写道:
追求光明仍走进幽深的黑暗
向往未来仍迈向湮没的从前
埋怨黑色偏用黑色提炼生活的色彩
忌恨岩石偏将岩石塑造生命的强悍
渴望温暖仍走进悠长的寂冷
企盼舒坦仍迈向狭窄的坎坷
不满辛劳偏用辛劳开拓火热的芳鲜
忧患苦涩偏将苦涩采掘璀璨的甘甜
母亲的脊梁肩起太多的风雨
我不遮拦谁来遮拦
母亲的肩膀扛起过重的霜雪
我不分担谁来分担
纵然是明天走进辉煌
今日的分分秒秒
我也要像燃烧的煤把光和热奉献
感恩煤矿!1990年,我被江西省作家协会批准为会员。作家,不是头衔,更不是桂冠,她标志着写作者必须替为共和国的繁荣昌盛而辛勤劳动的劳动者忠诚代言。我将肩负起时代的重任,一如既往认真读书,将矿工用心血、汗水与智慧谱写的崭新的一页融注于笔端,为共和国斑斓的幸福图景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