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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越南西南角、毗邻现今的柬埔寨边境与泰国湾北边的河仙是18世纪东亚海上贸易的重要港口。它的繁荣建立在18世纪地区与全球经济融合的基础上。这些因素包括中国境内人口增长但资源短缺而导致的商业化,以及东南亚的人口稀疏与丰富的天然资源。当清朝1684年实行开海政策,大批中国商人和移居者涌入东南亚地区。他们所到的范围从繁华的港口延伸到最偏远的丛林;他们的船只既促进了该地区不同地方之间的互相往来,也把该地区与中国连接起来。他们与当地人交往,有些更与当地人通婚。他们辉煌的商业成就使得Carl Trocki和包乐史等学者把东亚海域的18世纪称为“华人世纪”。(1)Leonard Blussé, “The Chinese Century: The Eighteenth Century in the China Sea Region”,Archipel 58(1999): pp.107-129; Carl Trocki, “Chinese Pioneering in Eighteenth-Century South Asia”,in Anthony Reid(ed.), The Last Stand of Asian Autonomies: Responses to Modernity in the Diverse States of Southeast Asia and Korea, 1760-1840,New York: St.Martin’s Press, 1997, pp.83-102.
然而,这个经济体系的融合过程面临不同的挑战。一方面,清廷对于其臣民在海外的活动感到矛盾与不安。因此,清朝对海上贸易及移民的政策一直在宽松处理、试图管制和重新设置禁令之间摇摆不定。另一方面,战争和地缘政治竞争也不时对贸易网络与货品形成破坏或需改道的威胁。与此同时,来自不同省份、阶级和职业团体的中国移民之间,以及他们与当地人及欧洲殖民当局发生的冲突都为这融合过程增加难度。
河仙及其统治者鄚天赐体现了这种多元商业环境所带来的机遇与张力。身为中越混血的他挣扎在复杂的利害关系中保持权力平衡,以确保其港口政体的持续生存与繁荣。他向越南南部广南割据政权的阮氏称臣,可是广南和暹罗为了对柬埔寨王位继承施加影响力,而陷入激烈并持久的斗争时,把河仙标榜为中立的调解人。尽管他是一名为了逃离清朝统治而离开中国的明朝遗民的后裔,他却积极与清朝廷及精英建立关系。然而,他与他主要的雷州/海南社区和在邻近暹罗的潮州同行,为了统治泰国湾的贸易线路而进行零和竞争。
河仙政体的命运突显了18世纪东亚海域的多元商业环境﹕此促进了既定国家结构与政治安排以外的跨国华人公共领域的形成和壮大。这种情况为像鄚天赐一样在边陲地区成功操纵与调和复杂利害关系的边缘化人物提供了巨大的力量与影响力。尽管如此,他所建立的秩序只有很脆弱的基础。在18世纪最后的25年里,区域权力格局与国际贸易流动的根本性变化促使了他的衰败及河仙作为自治体的终结。
河仙的多元商业环境部分源自它的地理边缘性。此港口位于一个十字路口﹕在它的东面是满布沼泽森林及广大并错综复杂的水道网络的湄公河三角洲。湄公河的两大支流把三角洲划分为前江、后江两部分,河仙则位于后江的最西端。从河仙继续往西移景观却变成了干燥的平地,覆盖了现今柬埔寨大部分地区,一直延伸至西哈努克城。这里是一片狭长的土地,以豆蒄山脉与象山为界——这些山脉有效地把它与柬埔寨其他地区分割,包括位于北边的主要人口聚集中心的金边与王室的都城乌东,亦划定了西边与暹罗的边界。(2)Sakurai Yumio,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Pioneers on the Water Frontier of Indochina”,in Nola Cooke and Li Tana(ed.),Water Frontier: Commerce and the Chinese in the Lower Mekong Region, 1750-1880,Lanham, MD: Rowman and Littlefield,2004, pp.36-39; Kitagawa Takako, “Kampot of the Belle Epoque: From the Outlet of Cambodia to a Colonial Resort”,Southeast Asian Studies 42.4(2005): pp.395-396.除了适合水稻种植与出口的肥沃土地外,河仙整个地区还是通往泰国湾连接中国与其他东亚海域的航运及贸易线路必经区。考虑到当时的技术,季候风及海流使从西贡到曼谷的整个沿海地区成为船舶的理想中转站。(3)Barbara Watson Andaya, To Live as Brothers: Southeast Sumatra in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Honolulu, HI: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3, p.123.编写于清朝中期的航海手册总会把河仙包括在中日之间以及马来半岛与印度尼西亚群岛之间的罗盘指引里。(4)向达:《两种海道针经》,北京: 中华书局, 1992年,第35—36、50—51、82—83、174—175 页。
河仙在这个水域里所占的有利位置,让一个独立政体的形成变成可能。事实上,在17世纪末,河仙的名义上是由柬埔寨统治的人口稀疏的边陲之地。除了分散的高棉原居民定居地外,来自广南没有土地的越南人也开始从北面经过湄公河三角洲来到了泰国湾北岸。两批人都在这里开辟新的农业耕地或在海边捕渔。(6)Minh Vu, “Vai trò ho· Ma· c trong viê· c khai khn t Hà Tiên”,Xu'a và Nay(Spring 1999): p.30.
中国明清两朝的交替对泰国湾沿岸的历史发展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680年,来自广东雷州半岛的明朝遗民冒险家鄚玖(1655—1735)前往柬埔寨,并被当地国王任命为华人社区的首领。托王室的福气,他获得河仙并将其开发为国际贸易的自由港口。然而,他很快便开始怀疑柬埔寨是否有能力保护他的领域。乌东王朝受到内部继承斗争的困扰,其不稳定的局势引起了邻国暹罗的频繁干预。由于害怕暹罗的势力,鄚玖向暹罗的竞争对手广南寻求保护;广南当时正在扩展到湄公河三角洲并逐渐增加其对柬埔寨的影响力。1708年,他派遣了两名亲信到顺化并向阮氏称臣。传说中一位仙女在鄚玖管辖范围的水域徘徊,故阮氏把鄚玖的领地赐名为河仙镇。鄚玖更被授予总兵的职位。(7)陈荆和:《河仙鄭氏の文学活動,特に河仙十詠に就て》,载《史学》,1967年第40期2-3号,第 315页; Tru'o'ng Minh ˉDt, “Ho· Ma· c thò'i ky` u khai sáng t Hà Tiên”,Nghiên ú'u li· ch su' 2.3-4(2001):pp.10-14.
鄚玖与越南妇女通婚所生的长子鄚天赐继承了父亲的遗业,并在未来的四十年统治河仙。1739年,鄚天赐上任后的第四年,由暹罗支持的柬埔寨军队试图占领该港口。经过激烈冲突,鄚天赐成功打败入侵者。这是一场重要的胜利,河仙直到1770年代才再次受到对其政体存在的重大威胁。(10)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清越关系史料汇编》,台北: “中央研究院”, 2000年, 第21页。鄚天赐还利用暹罗与广南之间对柬埔寨控制权的激烈竞争以大大扩展河仙的腹地。1757年,他通过麻利的外交手段获得了五个柬埔寨省份的控制权。他的领土现在从湄公河后江南岸的金瓯半岛,横越泰国湾沿海地区延伸至现今的柬埔寨—泰国边境。他的新领地让他能通往东南亚两个最大的稻米生产区——湄公河三角洲和湄南河平原。他遂开始招募定居者并鼓励开垦耕地与资源开采。(11)郑怀德:《通志》,309页。
清朝的商业化进程进一步提升了河仙的重要性。在中国,18世纪长久以来稳定的人口增长逐渐面临生态的极限,尤其是东南沿海的福建与广东省。中国前所未有地依赖区域间与国际联系以支撑其复杂的商业基础设施。(12)Ramon Myers and Wang Yeh-chien, “Economic Developments: 1644-1800”,in 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ing Fairbank(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9, pt.1: The Ch’ing Empire to 1800,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564; Anthony Reid, 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 The Lands Below the Winds,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25-26.越来越多学术著作重新检视清朝对这些机遇与挑战“闭关锁国”的传统描述。赵刚、布琮任及其他学者展示了清朝如何制定促进海外贸易的政策以确保其普通民众的生计与繁荣。(13)Zhao Gang, The Qing Opening to the Ocean: Chinese Maritime Policies, 1684-1757,Honolulu, HI: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3, p.17; Ronald Po, The Blue Frontier: Maritime Vision and Power in the Qing Empire,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1684年,清朝取消了长达20年的海禁令,并允许其臣民在沿岸指定港口缴纳关税的情况下进行私人海外贸易。赵刚认为这种宽容是空前的,也肯定是远超明朝时的程度。(14)Zhao Gang, Opening to the Ocean, pp.128-136.随着中国沿海地区的粮仓供应日益短缺,乾隆皇帝(1711—1799,统治年间1735—1796)于1743年采取措施鼓励大米的进口,包括对运载10,000担(500,000公斤)或以上大米的船只减少关税,以及根据商人的大米贡献赐封职位与头衔。(15)Zheng Yangwen, China on the Sea: How the Maritime World Shaped Modern China,Leiden: Brill, 2011, pp.103-109.
此外,河仙也从东亚海域的两个重大事件直接得益。中国与东南亚之间最大的商业贸易据点巴达维亚于1740年发生了对当地华人的大屠杀,导致大规模人口撤离及船只运输重新定向到区域内的其他港口。(16)Roderich Ptak, “Die Rolle der Chinesen, Portugiesen und Holländer im Handel zwischen China und Südostasien(ca.1600-1750)”,Jahrbuch fur Wirtschaftsgeschichte 1(1994): pp.102-103.到了1750年代,由于靠近全球贸易网络,广州超越了北面如厦门及宁波等竞争对手,成为了中国最重要的海外贸易港口。清朝持续几十年的政策——后来集体被称为“广州体系”——基本把广州变成1760年后与英国和其他西方国家进行贸易与外交的唯一窗口,即“一口通商”,进一步巩固了该城市的地位。(17)Paul Van Dyke, The Canton Trade: Life and Enterprise on the China Coast, 1700-1845(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5-18.
仗着其理想的地理位置及丰富的自然资源,河仙成为中国主要的进口来源地,提供大量产于湄公河三角洲和柬埔寨及暹罗部分地区的大米。1758年后,河仙逐渐担任贸易中转站的作用。从1760年代至1770年代,河仙占了将近一半的中国航运,这无疑是鄚天赐权力达到高峰的时代。(18)Li Tana and Van Dyke, “Canton, Cancao, and Cochinchina: New Data and New Light on Eighteenth-century Canton and the Nanyang”,Journal of Overseas Chinese 1(2007): p.12.锡取代了大米成为河仙最主要的出口产品。此金属是生产茶叶罐必不可少的元素,用以储存和保持茶叶的新鲜度,而茶叶正迅速成为中国对外贸易的最大组成部分,尤其是与西方的贸易。(19)Li and Van Dyke, “Canton, Cancao, and Cochinchina”,p.11.有一些锡是在当地生产,但大多数是来自南部邦加的矿场。大米被直接出口到邦加而非广州以满足大量剩余劳动力的移民矿工的需求。(20)Andaya, To Live as Brothers, pp.185, 191, 291; Li, “Eighteenth-Century Mekong Delta”,p.150.
到了18世纪中叶,鄚天赐已成功控制了中国—日本、中国—东南亚、及中国—南亚—欧洲贸易网络中相当大的货品量。他以维持与扩张此有利可图的事业为目的而统治河仙。因此,他保留并修改了他已故父亲所建立的行政和官僚机构。(21)郑德怀:《通志》,第307—310页。虽然现存有关这些机构与人员的文件不多,但它们可能仍处于未被充分发展的状态。除此之外,他显然主要依靠军事力量来统治他的领土,这情况与广南相似。(22)John K.Whitmore and Brian A.Zottoli, “The Birth of the State of Vietnam”,in Willard J.Peterson(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9, pt.2: The Ch’ing Dynasty to 1800,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206-207.他还拥有很多战舰。1767年,他权力最高峰之时,他的指挥官在一次与暹罗的重要战役中率领了5万名士兵与100多艘战舰。(23)武世营:《河仙镇叶镇鄚氏家谱》,河内:世界出版社,2006年,第 111页。
鄚天赐的地位就像东南亚与世界其他地方名为shahbandar的港口官员。在由不同种族群体聚集并贸易而组成的商业港口城市,当地的统治者会任命显赫的商人负责管理他们各自侨民的事务。这些客商享有治外法权的特权,例如拥有自己的社区及执行其祖国的法律和习俗的权利。作为交换,shahbandar须代表各自的社区与统治者及其他种族的商人打交道。东南亚重要的港口,如马六甲、巨港和金边,很早便有华人shahbandar。鄚玖自己的事业生涯就是从柬埔寨的华人社区领袖开始,并与国王关系密切。当王室的权力减弱时,他便成功在国家遥远的边陲地带建立一个独立的权力王国。他的事迹屡见不鲜,在他与他儿子之前的几个世纪便早已有很多充满野心的中国商人、海盗和难民开辟并统治新的土地、接管现存王国的王位或在这些王国中担任重要的职位。(24)Philip Curtain, Cross-Cultural Trade in World History,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130.
然而,中国文化身份与群体是河仙及其统治者最显著的特征。鄚天赐非常强调其政体的中国特色,尤其是在他的直辖范围及华侨人口最集中的城市中心。来自清朝的访客钦佩地描写此港口的居民就像在中国一样“自王居以下皆用砖瓦”,而非东南亚常见的桩子建筑。鄚天赐亦特别注重世代延续性,尤其是华侨及其后代。他维持了一个教授儒家经典、诗歌与文学的学校网络。他还自费挑选有前途的学生以及无法照顾自己的贫穷人士来任职教师。他在城中“建有孔子庙,王与国人皆敬礼之”。(25)[清]张廷玉:《清朝文献通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7463页。
其实不限于河仙,在东南亚其他有华侨聚集的定居地,包括马尼拉、巴达维亚及广南的会安,都很强调保持中国的传统。尽管如此,这种身份经过通婚与文化借用吸收了很多本地元素。于是,这些地方见证了由华侨后代所组成的精英混血社区的崛起。他们的分类因地区而异,如在巴达维亚的峇峇娘惹、马尼拉的中土梅斯蒂索人以及广南的明乡。(26)Philip Kuhn, Chinese Among Others: Emigration in Modern Times,Lanham, MD: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08, pp.70-71; Wheeler, “Cross-Cultural Trade”,pp.150-151.鄚天赐自己便是后者的例子,具有中越的混合血统。正如Anthony Reid所指,这种混合与前几个世纪的中国移民在一、两代内完全被吸入变成土著精英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27)Anthony Reid, 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美国康乃狄克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1988-1993, 第二册)Expansion and Crisis(1993),pp.314-315.
这种“介乎于两者之间”的地位得以巩固和制度化,与18世纪东亚海域不断变化的经济及地缘政治格局有很大关系。清朝矛盾的政策直接影响着海外华人的定居地。一方面,中国与全球经济的日益融合让海外华侨能更容易并更频繁地与祖国进行双向的交流。孔飞力曾经描写过侨民如何打开通道促使移居地与祖国之间金钱、文化和移民的经常往来。从中国来到河仙的不止是商人,还有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份子。这些人通常是贫穷的低阶层士绅,因在家乡要挣扎求存而移居海外寻求更好的机遇。梁仲鸾便是一位来自广东,“年七十,贫而无子”的儒学家。他航行到河仙,并获鄚天赐以丰厚的酬劳聘请为该地学校的教师。(28)[清]罗天尺:《五山志林》,见林子雄点校,《清代广东笔记五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 58页。
另一方面,明朝遗民构成了东南亚移民的先锋;清朝的商人与移民浪潮是在1684年之后才开始的。鄚天赐的父亲鄚玖便是典型的例子,“因不堪胡虏侵夏之乱,越海投南……为客乡”。(29)武世营:《家谱》,第 93页。这些难民通常带着他们的整个部族逃离家乡,而前明指挥官则带着部队一同前来。创伤性朝代交替所造成的共同经历促成了前所未有以反清为基础的海外华人身份认同。(30)Reid, Age of Commerce, pt.2, p.314.来自清朝的访客对在河仙见到“制度彷佛前代”表示惊讶。他们描述“王蓄髪戴网巾,纱防身,衣蟒袍,腰围角带,以鞾为履。民衣长领广袖,有丧皆衣白,平居以杂色为之”。这些习惯与清朝统治者在中国国内规定的剃头和长辫形成鲜明对比;河仙居民所穿的宽松阔袖长袍也与清朝所穿的紧身马褂不同。(31)[清]张廷玉:《清朝文献通考》,第7463页。从这些来自祖国的角度来看,鄚天赐的领土可能包含了更质朴、更原始旳中国性。
明朝遗民在海外的持续存在于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经常为清朝统治者带来焦虑。于此期间的康熙(1654—1722,在位期间1611—1722)、雍正(1678—1735,在位期间1722—1735)、及乾隆三位皇帝都深怕这些反清元素与外国势力勾结。他们也对叛乱份子与颠覆朝廷策划者之间的联系保持警惕。正如庄国土和萧婷所指,清朝对商业活动的鼓励仅限于这些活动最终不会挑战儒家社会秩序以及更根本的满族统治阶级的安全。对于海外贸易,清朝支持私人商人短暂离境做生意,但对于永久移居海外则持敌对态度。(32)Angela Schottenhammer, “Characteristics of Qing China’s Maritime Trade Policies, Shunzhi through Qianlong Reigns”,in Schottenhammer(ed.), Trading Networks in Early Modern East Asia(Wiesbaden, Germany: Otto Harrassowitz, 2010); 庄国土:《中国封建政府的华侨政策》,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 61—125页。从1717年开始,清朝恢复了海禁,但成效不大。其后试图在促进清朝所需产品的贸易与限制商人在海外的逗留时段之间取得平衡。广州体系于18世纪中叶兴起的一个主要因素是朝廷欲对其臣民与货品流向海外港口进行更密切的监管。不过,由于这些政策几乎不能被执行,大部分都被放弃了。(33)Leonard Blussé, Visible Cities: Canton, Nagasaki, and Batavia and the Coming of the Americans,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30, 55-58.
东南亚的地缘政治为在当地保留本土华人身份提供了另一个原动力。郑氏家族于全盛时期控制了中国与日本和东南亚的大部分贸易网络。随着清军于1683年占领了该家族位于台湾的反清复明基地,这个曾于17世纪称霸中国海域的武装商业集团便不复存在。(34)Xing Hang, Conflict and Commerce in Maritime East Asia: The Zheng Family and The Zheng Family and the Shaping of the Modern World, c.1620-1720,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曾拥有世界上最强海军的西班牙、葡萄牙及荷兰也大致上退出了东亚海域,除了保留他们分别在吕宋、澳门与印尼的殖民地。英国与法国新兴的海上势力尚未在东亚海域建立任何长久的基地。与其寻求垄断和统治,欧洲人更依赖西方私人商贩(country traders)和华商以获得他们的产品。(35)Leonard Blussé, Strange Company: Chinese Settlers, Mestizo Women, and the Dutch in the VOC Batavia,Dordecht, The Netherlands: Foris, 1986, pp.135-138; G.B.Souza, The Survival of Empire: Portuguese Trade and Society in China and the South China Sea, 1630-1754,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87-168.与此同时,正如北川和樱井所示,18世纪标志着东南亚的过渡时期。(36)Sakurai,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Pioneers”,p.36; Sakurai and Kitagawa, “Hà Tiên or Banteay Meas”,pp.206-207.这个时代见证了以连接跨国贸易网络港口为政体中心的“商业时代”的衰落和以开发农业与自然资源为基础的领土国家的逐步发展。(37)Reid, Age of Commerce; Victor Lieberman, Strange Parallels: Southeast Asia in a Global Context, c.800-1830,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 2003, vol.1.
东南亚政体对内部巩固的全神贯注,以及该地区缺乏一个坚定、强大的外部势力,为有野心的中国移民提供了宝贵的缝隙。事实上,像峇峇娘惹和明乡等混合族群出现的一个关键原因,正是欧洲殖民当局和本土君主缺乏资源和人力去充分管理他们的领域。当局欢迎——某些情况下甚至积极招募——华人作为共同殖民者。(38)Tonio Andrade, How Taiwan became Chinese: Dutch, Spanish, and Han Colonization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15-132.华人移民及其后代为这些国家提供关键的服务,如征收关税或监管港口;作为交换,他们获得特别的自治特权,包括免税及按自己的法律来管理自己的社区。在许多情况下,特别是在广阔且人口稀少的边远地区,共同殖民者能依靠数量与组织上的优势来摆脱原来的领主并打造自己的自治政体。河仙便是这个过程的恰当例子。海外华人研究的先驱学者陈荆和把鄚氏与其他华人建国者,如暹罗国王郑昭(1734—1782,在位期间1767—1782)、暹罗南部宋卡的统治者吴让和西婆罗洲公司总长罗芳伯(1738—1795)进行了比较。(39)陈荆和:《河仙鄚氏》,第312—313页。
实际上,仔细阅读文本记录会发现鄚天赐与阮主的关系并非特别密切。他于1735年第一次与广南朝廷有交往,而按记载他第二次派遣使节前往顺化是1746年,与第一次前往相隔了十余年。在第二次派使者朝见阮主时,双方同意把纳贡时段正规化为每三年一贡。(45)武世营:《家谱》,第103页。从史料中不能确定鄚天赐有否按时向阮主纳贡,亦不清楚他是否像他父亲那样曾亲身拜访顺化。(46)Sakurai and Kitagawa, “Hà Tiên or Banteay Meas”,p.160.
河仙确实有配合,或者至少没有干涉广南与在柬埔寨与暹罗之间的地缘政治,并经常与湄公河三角洲的广南驻军保持联系。鄚天赐的交际手腕非常功利,他的优先考虑是保障自己领地的安全,因此他希望能在河仙受到威胁的时候得到广南部队的帮助。毕竟,他所控制的港口是广南产品的重要输出口。(47)Li, “Eighteenth-Century Mekong Delta”,p.149.然而,这种联盟被证明是脆弱且不可靠的。在1770年,当鄚天赐收到暹罗即将来袭的情报后,他数次向驻西贡调遣军官宋文魁(?— 1775)寻求援助。宋文魁则拒绝并指责他几年前虚报警号导致了昂贵而不必要的部队动员。(48)郑怀德:《通志》,第 316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22页。鄚天赐对于要求被拒感到大为冒犯。于19世纪编纂的《鄚氏族谱》,虽然已被严格审视以符合阮氏叙事,仍然不能或拒绝删除对是次屈辱的记录。根据记载,鄚天赐“竭用诚意动之不吝,财贿之奉。然溪壑之欲,何厌之有?各怀怨忌”(49)武世营:《家谱》,第116页。。
在仔细研究高棉及暹罗的编年史后,樱井和北川对河仙与广南之间的关系得出截然不同的理解。从这些史料可以看到鄚天赐未曾像越南记录描述般明确地把忠诚转离柬埔寨。从在乌东王室的角度,鄚天赐就像其父亲继续以河仙作为其封地来担任华人社区shahbandar的角色。他显然没有费心去改变这种名义安排。根据曾到访东南亚各地并听到很多有关河仙的消息的法国哲学家及冒险家Pierre Poivre说,鄚天赐本人“向柬埔寨国君缴纳极少的贡品,而柬埔寨国君别无选择只能接纳”(50)Pierre Poivre, “Journal d’un voyage”,p.414.。从柬埔寨的史料里,在记录中被称为Preah Sotoat的鄚天赐顶多算是在一个受到继承斗争及强大邻国——暹罗与广南——干涉所困扰的中央政府薄弱的国家里的其中一名区域强人或军阀。
确实,河仙的直接周围环境从来没有脱离过于1756年被赐封Okna Reacea Sethei王家头衔的班迭密总督的管辖。(51)Sakurai and Kitagawa, “Hà Tiên or Banteay Meas”,pp.157-159.鄚天赐于1757年为自己领土所挪用的五个柬埔寨省份也是如此。越南的史料认为这些领地是从柬埔寨国土割让给他,可是柬埔寨的记录中并没有提及如此重大的领土转移。当地的官员仍留在他们的岗位并还是从乌东王室中取得其合法地位,只是他们现在与鄚天赐合作更紧密而已。鄚天赐非常依赖这些官员来处理有关高棉人——占人口的大多数,尤其是在泰国湾边缘地区的事宜及调动当地高棉人服兵役。(52)Owen W.Wolters, History, Culture, and Region in Southeast Asian Perspectives,Ithaca, NY: SEAP Publications, 1999, pp.27-40.
樱井和北川从他们创新的跨国史料比较中得出的结论是河仙是一个“两面”的政体﹕“一面给高棉人另一面给华人,同时在对内与对外事务是两个面孔。”鄚天赐巧妙地把对行政和阶层分明的儒家模式与东南亚分权管理、由印度教文化所启发的空间概念结合。后者的政治秩序就像曼荼罗般,以同心重叠的权力范围为特征,其统治者可以同时从属一个或多个主要的领主。(53)Kenneth R.Hall, A History of Early Southeast Asia: Maritime Trade and Societal Development, 100-1500,Lanham.MD: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10, pp.22-29.在每一个领域内,位于河口的城市担当其权力中心,而上游的腹地则作为政治从属地区提供支撑该领域所需的产品和贡品。(54)Sakurai and Kitagawa, “Hà Tiên or Banteay Meas”,p.169.拥有商业港口与腹地丰富资源的河仙也是东南亚政治模式的典型代表。
虽然樱井和北川提出的“双重政治结构”是认识鄚天赐事业的好起点,但这只适用于他与柬埔寨和广南的互动。许多当代来自世界其他地方的访客披露了此政体的另一面。在《清朝文献通考》里一位匿名作者毫不含糊地称河仙为港口国,而鄚天赐是住在中式皇宫的国王。(55)张廷玉:《清朝文献通考》,第7463页。同样地,Pierre Poivre也评论到鄚天赐的“野蛮邻国全称他为王”。(56)Pierre Poivre, Ouevres complettes,Paris: Chez Fuchs, 1797, p.142.这些史料显示鄚天赐故意对邻近地区以外的国家塑造此形象。他于1740年与1742年派遣使节到长崎时命使节携带到日本的信中把他自己称为柬埔寨的国王。他用于问候幕府将军并要求贸易关系的完整头衔为﹕柬埔寨国大总制统理水陆军务带管真腊通国地方进爵六参烈巴司哲王鄚。(57)[日]近藤守重:《外蕃通书》,见《近藤正斋全集》,东京:国书刊行会,1905年,第一册,第271页。
很多中国学者在观察河仙政权时都偏向这些史料。陈荆和在他的众多著作里赞扬鄚玖与鄚天赐乃独立国家的创始人。(58)陈荆和:《河仙鄚氏》,第312—313页。继陈荆和后对河仙政体以中文做了最全面研究的李庆新把河仙称为“海上明朝”。(59)李庆新:《“海上明朝”:鄚氏河仙政权的中华特色》,载《学术月刊》2008年第10期。然而,在其他记载中鄚天赐却不符合这种叙述。根据Pierre Poivre,鄚天赐本人“鄙视”国王的头衔。他“从来不假装要统治而只是要建立一个建立在理性和思想的帝国”,并且“非常满足于担任他领域的首席劳工及商人”。(60)Poivre, Ouevres complettes, p.142.Poivre把鄚天赐描述成一位只专注于为他的人民提倡经济增长与繁荣、对政治漠不关心的企业家。
由此可见,无论是政治人物、旁观者还是学者,河仙的地位出现了多重定义。鄚天赐本人还为自己在领土管理上的角色提出了相互矛盾的宣称。实际上,他对不同听众展示不同面孔只为达到其最终的目标﹕利用农业资源和贸易路线得到最大的利益。换言之,鄚天赐的政体更像一个商业企业而非一个完全成熟的国家。
他多层面的外交为多元商业管治方式提供了基础。除了把他所辖的主要的港口转化为区域贸易枢纽外,鄚天赐还利用河仙含糊的政治地位,把它定位成一个思想与信息交流相对不受阻碍的跨国公共领域。他在上位不久后便创办了招英阁。鄚天赐邀请一批文人在酒会或节日时聚首一堂吟诗作对。该学院最闻名且仅存的作品是以鄚天赐歌颂他领土里十个最突出的地标为中心的精选集。《河仙十咏》里所收集的360多首诗无疑只是他们所写数百甚至是数千首诗中的一小部分,可是其他的作品都未能在历史变迁中保留下来。(61)鄚天赐:《安南河仙十咏》,汉喃研究院,A.441,不分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20页;郑怀德:《通志》,第306—307页。
这本诗集的作者中只有30多名诗人是河仙当地的人。(62)鄚天赐:《十咏》;武世营:《家谱》,第102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20页;郑怀德:《通志》,第306页。大约有25名来自中国的福建与广东省,6至7位来自广南。其中很多从未踏足河仙而只是从远方保持联系,并在每个季风季节通过商船寄送自己的作品到河仙。因此,该学院成为中华和越南文人、政客与商人建立并保持积极国际对话的主要场所。除了以上提到的诗人以外,柬埔寨远征军的指挥官阮居贞(1716—1767)也经常在闲时造访河仙并和鄚天赐喝酒吟唱,两人亦保持活跃的书信来往。(63)[安南黎朝]黎贵惇:《抚边杂录》,河内: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48—349页。在顺化成为儒家学者的西贡人黎伯平是另一位常客。(64)鄚天赐:《十咏》;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60页。
鄚天赐亦慷慨支持宗教的发展,他支助河仙几座佛庙的建造与维修,包括从中国购买佛像及其他宗教用品。鄚天赐与曾在南澳岛担任总兵的僧人黄龙(?—1737)关系密切。黄龙退休后乘船前往河仙并在俯瞰港口的山上建立一座佛寺。(65)陈荆和:《河仙鄚氏》,第166页。鄚天赐同样善待西方的传教士。他邀请暹罗大城的法国主教在前往顺化的路程上到河仙作客。主教后来向Pierre Poivre忆述鄚天赐乃一名“有品格的人”。此外,鄚天赐欢迎法国人及马尼拉的方济各会名人到他的领地建立布道所。(66)Pierre Poivre, “Journal d’un voyage”,p.414; Nicolas Sellers, The Princes of Hà-Tiên(1682-1867): The Last of the Philosopher-Princes and the Prelude to the French Conquest of Indochina: A Study of the Independent Rule of the Ma· c Dynasty in the Principality of Hà-Tiên,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Empire of Viê· tnam,Brussels: Editions Thanh-Long, 1983, pp.65-66.
为了确立河仙乃文化堡垒的声誉,鄚天赐积极把自己的领土定义为政治中立的地方,而他则是交战邻国之间的公正调解者。1755年,当交趾支那军队入侵柬埔寨并推翻亲暹罗的国王匿塕源(在位时期1749—1755)时,这名陷入困境的统治者逃到河仙向鄚天赐寻求庇护。在鄚天赐的努力下,阮主同意在柬埔寨割让西贡以南现今的美湫范围予顺化的条件下撤军并恢复匿塕源的王位。(67)郑怀德:《通志》,第209—210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21页。
然而,在数个月内匿塕源便去世,更多的动荡随之而来。匿塕源的族叔从暹罗归来继位,却在六个月后被他的女婿暗杀。这名篡位者继而策划歼灭他的竞争对手、被暗杀国王的孙子匿噂(在位时期1758—1775)。匿噂恰好是鄚天赐的养子。在发现阴谋后,匿噂逃到了河仙。当广南军队聚集进入柬埔寨以把亲暹罗派从王位中移除时,鄚天赐再次出面调停。1757年,他成功说服阮主承认匿噂为新的统治者,并安排割让更多柬埔寨的领土予广南以作补偿。这次割让的是湄公河三角洲以北的整个区域一直到西面的朱笃。鄚天赐随后护送匿噂回乌东以确保他能平安登位。(68)郑怀德:《通志》,第211—212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8页。通过这一系列的谈判,暹罗保持了其对柬埔寨的影响力,而广南则获得了其一直垂涎的大片领土。可是,鄚天赐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柬埔寨政治中兴的拥王者。于1755年与1757年向他寻求庇护的王位竞争者最终均被挑选为王,而匿噂更能安坐王位至1775年。
基于他成功的调解,鄚天赐的势力范围达到了顶峰﹕泰国湾沿海大部分地区都效忠于他。当缅甸军队于1767年占领暹罗并洗劫其首都大城时,河仙作为区域内的中立地区及避难所的中心地位再次变得明显。暹罗国王焦虑致死,入侵者把太子、女眷及战利品带回缅甸,只有两名王子及其几百名随从逃到河仙。鄚天赐建造一所行宫让他们居住。(69)武世营:《家谱》,第108页;Sakurai and Kitagawa, “Hà Tiên or Banteay Meas”,pp.174-175。
缅甸的入侵把河仙转变成区域的信息与情报交流中心。由于他们的业务关系以及他们的船只航行到东南亚所有主要的港口,河仙受信任的商人成为理想的间谍人选。事实上,清朝开始依赖鄚天赐以获取有关暹罗及缅甸的机密情报。从1766年至1770年,两广总督李侍尧(?—1788)每年都派遣几名游击将军登上前往河仙的商船。这些使者亲自采访鄚天赐有关最新的发展,并让他把乾隆皇帝的布告转达给暹罗与缅甸。鄚天赐亦会派遣由亲属或亲信带领的特使团到广州。这些特使携带以地名录、东南亚资料的翻译、及亲自观察来编制对缅甸的详细描述到中国。他们还提供泰国湾地区详细的航海图与指南针航线。(70)武世营:《家谱》,第131—133页;《清高宗纯皇帝实录》,第十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 201页;李庆新:《鄚氏河仙政权(“港口国”)及其对外关系——兼谈东南亚历史上的“非经典政权”》,载《海洋史研究》(第五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33—135页。作为奖励,乾隆皇帝“颁赐金珠贡缎等物大开筵晏五日厚待遣使送归本国”(71)武世营:《家谱》,第132页。。
到了1760年代末,河仙的影响力和作为跨国中立区及文化与军事情报中心的声誉达到了巅峰。可是,一旦地缘政治局势变得不平衡,鄚天赐的多元商业模式便会迅速瓦解。大批潮州商人及移民在暹罗东部边陲地带定居,他们在鄚天赐影响势力以西的尖竹汶建立了一个贸易据点与他竞争,并试图通过在泰国湾的岛屿上设立基地及对他的航运发动海盗掠夺以阻挠他的生意。不过,鄚天赐在1750至1760年代的几场海军战役成功镇压了他们的活动。(72)郑怀德:《通志》,第307—308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21页。
然而,缅甸于1767年对暹罗的入侵改变了一切。阿瑜陀耶王朝的沦陷促使了一位积极活跃的统治者的迅速崛起﹕潮州税农与泰国公主的混血儿子郑昭。郑昭得到潮州同胞的支持与资助,让他能成功并快速地驱逐缅甸人并重新控制暹罗及其附属地区。(73)Puangthong Rungswadisab, “War and Trade: Siamese Interventions in Cambodia, 1767-1851”,PhD diss., University of Wollongong, 1995, pp.73-79.作为交换,郑昭支持他们在尖竹汶的基地及他新首都吞武里的商业活动。在创立新政权后的短短几年内,吞武里以及湄南河对岸的望阁(曼谷)迅速发展为河仙在大米运输及其他转运服务上的主要竞争对手。(74)Zheng, China on the Sea, pp.113-114.鄚天赐为这些发展所忧虑。1769年,他决定对尖竹汶发动全面攻击以铲除潮州势力。虽然河仙军队占领了这座城市,但灾难性的瘟疫很快蔓延致其军队无法继续前进。无法承受进一步的损失,鄚天赐只好下令撤退。在该战役所动员的5万军人中,仅有1万人返回河仙。(75)武世营:《家谱》,第115—117页。
更糟糕的是,他的行为引来了郑昭的直接报复。1771年,郑昭召集一支庞大军队进攻并严重破坏河仙。鄚天赐勉强脱身,并与他的一些随从到湄公河三角洲东边的一个港口镇江(今芹苴市)避难。(76)武世营:《家谱》,第118—119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11页;郑怀德:《通志》,第319页。郑昭的军队在前往进攻广南的沿途继续破坏柬埔寨。经过数月的交战,伴随多次谈判,他与阮主军队达成停战协议。作为和解的一部分,暹罗同意从河仙撤军并把该港口还给鄚天赐。(77)武世营:《家谱》,第123—124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12—13页;郑怀德:《通志》,第320—321页。但这种失而复得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正与阮主交战的西山军突破西贡驻军的防线并深入鄚天赐的领土。河仙再度沦陷,更被起义军烧毁。西山军在未来的十年内把整个越南统一起来。
鄚天赐、他的家属及官员逃往望阁,并出乎意料地受到郑昭的欢迎。西山军所构成的威胁把这些曾经的死敌,包括四面楚歌的阮主,放到同一阵营。(78)武世营:《家谱》,第136—137页;许文堂、谢奇懿:《大南实录》,第23页;郑怀德:《通志》,第330页。然而,旧的差异很难被磨灭。郑昭起初对这些流亡者极度慷慨和善良。尽管真诚尝试和解,他很快开始怀疑鄚天赐他们策划推翻他并夺取暹罗王位。一时气愤,他亲自在朝上与鄚氏全体随从对质,并指出他们谋反的所谓罪证。在哀求自己是无辜仍无法打动郑昭的情况下,既怨愤又绝望的鄚天赐于1780年服毒自尽,享年七十岁。郑昭接着把鄚天赐的儿孙、妻妾、总共36名鄚家成员斩首。其他随从被流放到遥远的荒地。
这场悲剧标志着河仙港口政体作为东亚海域贸易港口及独立政治角色的鼎盛时期的终结。它在19世纪逐渐被融入到最终统一越南的阮朝中。尽管如此,由鄚天赐妾室所生幸存的后嗣继续以世袭制担任河仙的首领。他们在大大缩小的领土内享有一定的行政、税收和军事自主权。直到法国于1867年占领河仙并像在中南半岛大部分地区般实施殖民统治,鄚氏家族所享有的这些特权才正式结束。(79)Sellers, Princes of Hà-Tiên, pp.81-84, 127-139.
河仙之所以能够成为18世纪东亚海上贸易的重要枢纽,除了结构因素外,鄚天赐活跃的性格也扮演了关键的角色。基于对反清复明的恐惧所引致清朝对海外华人不平衡的政策以及中国对外贸易的依赖,为集合祖国及移民国两地文化元素的混血华侨提供了稳定的条件。与此同时,东南亚广阔的边陲地区,包括人烟稀少的泰国湾沿岸,为华侨政治与经济力量全面发展成自治政体提供了理想的条件。鄚天赐多重身份的形象,以及他文化与外交资本的累积,让他能在现有的地缘政治安排下为自己的领域争取最大的利益。
事实上,鄚天赐对河仙的统治符合了Curtain所定义的自治商业社区﹕拥有自我意识的和平主义并对所有政治斗争保持中立的特征。(80)Curtain, Cross-Cultural Trade, p.5.然而,他的统治没有达到欧洲——如荷兰、英格兰或法国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殖民地的程度。把河仙描述为明清时期中国地方社会的跨国移植更为恰当。正如卜正民、罗威廉及麦考利的研究所示,半正式的草根组织——从商会到祠堂及庙宇董事会——在这个时期遍布全国各地。当正规官僚机构在面对人口增长与商业化而变得资源短缺之际,这些组织为当地社会提供了急需的服务。士绅扮演了主导角色,在这些草根组织出任董事,并担任其社区与官僚体系之间的调解员。此外,他们裁决大部分的法律纠纷、经营慈善机构和学校、建筑道路与桥梁、并维修宗族祠堂。他们的权力来自于土地拥有权及从科举考试所取得的地位。(81)Timothy Brook, Praying for Power: Buddhism and the Formation of Gentry Society in Late-Ming China,Cambir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 William T.Rowe, “Social Stability and Social Change”,in 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ing Fairbank(ed.),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9, pt.1; Melissa Macauley, Social Power and Legal Culture: Litigation Master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从这个角度来看,鄚天赐的行为就像一名士绅精英被移植到人烟稀少并缺乏有效国家管制的边陲地区。他成功建立有效的制度以适应当地管治及保护他的领域,同时从有利的东亚海域贸易网络中获利。他向不同地区的统治者摆出不同的面孔正是他努力尝试在一个复杂、多民族的地缘政治环境中进行调解。他奉儒家思想为正统并透过招英阁与清朝和广南的精英建立友谊,这让他能在没有像科举考试般制度化认可机制的情况下积累文化资本与合法性。
然而,鄚天赐似乎从来没有进一步把这功利管治手段用于建立独立国家的目标上。所有东南亚内陆的势力——越南、暹罗及缅甸——都经历过此过程,并在18世纪末成为强大、巩固的王国。引用Victor Lieberman的描述,他们对等级、稳定、以及按与统治者的距离而定的地位与特权的无数细节都很执着。(82)Lieberman, Strange Parallels, vol.1, p.41.鄚天赐于这方面的消极态度令他的领土缺乏一个协调的合理官僚制度,最终导致他只能顺从其日益强大的邻国的决定与偶发性。与此同时,就像在中国的半正式地方组织一样,他的领域建基于共同方言及故乡的特殊关系上,这是他的多元商业模式永远无法取代的。结果,他与他的雷州/海南核心集团与暹罗的潮州商人陷入激烈的竞争,最终导致河仙与东南亚大陆的华人自治政权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