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命图

2020-08-10 09:24杨西景侯发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奶奶语文老师

杨西景 侯发山

六姑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还没有出嫁。俗话说:“该嫁不嫁,亲闺女变成对头冤家。”不是吗?

六月六,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这一天,已经出嫁的七姑回来了。日头落山的时候,七姑要走,六姑扯着我到大门口送客。大门外停着一辆胶轮大车。七姑父像李莲英服侍老佛爷似的,小心翼翼搀扶七姑上了车。“六姐,春花,回去吧。”小两口齐声说。六姑的脸红布似的,嘴唇动了一下,一句话没说。我给七姑和七姑父摇了摇手。七姑父一扬鞭,车轮在坚硬的红土地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辙印。

灶火门口,有棵三四把粗的歪脖子石榴树,树荫遮了大半个院子,树下支张豆青色小石桌。桌上摆着七姑带来的礼,白面蒸了一对“雁”,六十六个大红点的鸡蛋,代表“雁蛋”。俺们这里有个说法,女儿们像大雁似的,虽说一过春分飞到北,可秋分一过,又飞回南,闺女年年拿份“雁礼”尽孝心,算是不忘爹娘的养育之恩。

奶奶拿起“雁”掂量掂量,嗯,足有七八斤哩,脸上不由涂了一层笑色,颤着小脚,把礼物提溜回了屋。

六姑闪进灶火,梳一碗小米,返回当院,“咕咕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抓起米粒往地上一撒,那只名叫“列车”的黄母鸡,听到熟悉的叫声,立马带领一群鸡娃跑过来。“列车”啄起几粒米,含在嘴里,咕咕几声,然后把米吐到一边,招呼它的孩子们叨。六姑闪着一对油光明亮的眼珠,愣了一会儿,突然蹲下身,掐住黄母鸡的翅膀,腾开手逮住一只鸡娃,从石桌的针线筐里取出一根线绳儿,一头拴住母鸡腿,另一头拴在鸡娃身上,接连拴了六只鸡娃。随后,六姑把黄母鸡放到地上,照鸡头上猛一拍,黄母鸡惊得乍起翅膀,像个吞云吐雾带车厢飞奔的火车头,在院子里兜圈跑。鸡娃们嫩嫩的身子骨,在地上被拖着、拽着、磨着、蹭着,叽叽喳喳,凄凄惨惨,地上像扫帚似的留下一圈圈痕迹。

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我拍着巴掌笑弯了腰。

笑声和鸡娃的惨叫惊动了奶奶。奶奶从屋里出来,看到院子里的热闹,气得捣着六姑的脸骂:“死妮子,二十多了,还没个正经样儿!鸡子不通人性,咋招你惹你啦?”

这时候,大门咣当了两声,爹和娘厮跟着回来了,院里的“列车”迎着爹娘轰然而上,爹一惊,身子一歪,头撞到门环上,娘连忙关住门,“咯咯”乱叫的“列车”折回院中,爹气得黑滋滋的大方脸像刷了层枣红漆,眼睛斗牛似的瞪着:“谁干的?”

六姑淡淡地说:“我。”

“你?你还没有一百哩,不嫌脚大脸丑!”爹气呼呼地说,脸阴得像要滴下水来。

六姑也不是瓤茬,立马回敬道:“驴头伸到马槽里,多你一张驴嘴。”六姑和爹是龙凤胎,尽管爹比六姑早出生那么一会儿,理所应当是哥哥,六姑却不当一回事。

“属麻糖哩,我看你是不扭不成形啦!”爹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娘连忙把爹扛的锄接过来,挂到房檐下,笑着说:“自家管自家的嘴头子,都少说一句吧。”娘是家里的“甘草”,和百性。

爹朝娘跺了一脚。娘像棒子敲了一下的豆角秧,张皇着身子:“咋?”爹朝满院子乱撞的“列车”一努嘴,娘明白过来,忙弯下腰,张开两条胳膊,一步步朝“列车”身边逼。

六姑猛然推开娘:“嫂子,不用管,叫鸡娃跟它娘过一辈子吧。”

奶奶像发了癔症,愣住了。

六姑的眼角渗出了泪,一滴,又一滴,滴不完,好像一汪泉。

五姑出嫁时,六姑曾激动了好多天,她猜测,小院下一次的嫁女大典,她一定唱主角。每次家里来人,她都留心观察,看是不是来说媒的。地里干活儿,大闺女说女婿,小媳妇骂丈夫,她很想插上一句,可她总张不开嘴。慢慢地,她发现了秘密,以前给五姑说媒的媒人来,奶奶鸡蛋茶红糖水,敬神似的。可有一天,来了媒人,一张口,奶奶像头上响了呼雷,没打发人家一口冷水,黑丧着脸,撵媒人走。六姑听得清,是给她提媒的。后来,媒人又来,却是给起七姑说媒的。直到七姑嫁出去后,这家小院再无媒人登门。六姑好像被人遗忘了,晾在了家里。

正是初夏时节,早晨的阳光已经有了丝丝暖意,经过一个春天的酝酿发酵,大地已经有了生机盎然的意思,到处绿莹莹的,路边、石壁上的野花也热热闹闹地开放着。

有两只燕子在眼前一前一后地追逐,似乎在表演给六姑看。

这一天,六姑是到后山挖野菜的。粮食似乎很紧缺,家家户户没有余粮,人人的肚子都瘪着,一天到晚咕噜噜乱叫,老是填不饱。挖野菜成了当时农闲时节的重要活动。别看六姑年纪小,只有十二岁,常见的、能吃的野菜都认得,什么灰灰菜、榆钱、洋槐叶、面条棵,等等。忽然,她看到一处高台的边缘有几丛旺盛的山韭菜。山韭菜可是所有野菜中最好的,山韭菜生长的地方一般都是在偏僻的崖头,人迹罕至,有着薄薄的一层土壤,风吹日晒,还不保墒,可以说环境极是恶劣。因此说,山韭菜的口感好,营养价值高,若是在蔬菜市场,价格比菜地里的韭菜还要高出一截。因此,看到山韭菜,六姑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山韭菜近在咫尺,搞到手可就费劲了。前面是峭壁,像是斧子劈过,根本没有路。六姑尝试着徒手攀登,手指头扒拉得生疼,还是寸步难行。再说,即便六姑有壁虎的功能,也难以爬上去——岩缝间,爬出的圪针一蓬挨着一蓬,把路给彻底堵死了。六姑不死心,在下边转悠了半天,终于想到迂回的办法。她转了一个大圈子爬到山上,到那个高台一看,还是没有路径,有一丈多高,石壁立陡、光滑。怎么办?六姑灵机一动,坐到崖边,两眼一闭,坐滑梯似的出溜到那个高台上。石壁当然没有滑梯顺溜,裤子给磨烂了,屁股生疼生疼的。六姑喘口气,歇息片刻,开始用小手一撮一撮地拔山韭菜。高台上的山韭菜全部拔完,六姑用柔软的藤条做了两根勒子,把山韭菜捆上,甩到山下边。之后,她傻眼了——要离开这个高台可就难了,下,下不去;上,上不来。就在六姑急得要掉泪的时候,感到一阵风从天上吹下来,她抬头一看,发现一只老鹰张着翅膀、蹬着利爪向她扑来。眼看着老鹰的利爪就要抓到她身上,完全下意识地,她伸出双手跟老鹰招架,慌乱中抓住了老鹰的两只爪子。老鹰也给吓了一跳,原以为是个小羊羔之类的猎物,没想到是个孩子,旋即振翅腾空而起。六姑死死抓紧老鹰的爪子不松手……那只老鷹“呱呱”地怪叫着,盘旋着,似乎想甩掉六姑。

悬崖对面的山脚下,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在砍柴。听到老鹰的怪叫,循声望去,也着实吃了一惊。不容迟疑,他掏出腰间的木柄弹弓,捡起一个石块,刚要射出,又觉不妥——老鹰飞得那么高,一旦打中要害,若是坠落下来,那个孩子怕是有危险;二则假如自己这一弹弓惊吓了那个孩子,手一松落下来,非死即残。小男孩儿干着急没办法。老鹰的力气也在急速消耗,高度越飞越低。老鹰飞到村子麦场的上空,麦场堆着一个又一个的麦秸垛。小男孩儿觉得机会来了,瞅准角度,“嗖”的一声把石子射了出去。石子打中老鹰的一只翅膀,老鹰猛地歪斜了一下身子,急速降落下来。六姑也算是激灵,看着下面胖乎乎的麦秸垛,手一松,“轰隆”一声,掉到一个麦秸垛上,随着惯性“钻”进了“麦秸窝”。同时,那只受伤的老鹰也缓缓降落到麦场的一边,显然,除了受伤和惊吓,它也给累坏了。

男孩儿跌跌撞撞,一路奔跑着赶到麦场,爬上麦秸垛,把六姑从麦秸垛里扒拉了出来。看到六姑的胳膊、腿都还能动弹,小男孩儿笑了,露出了一口的白牙:“你的命真大!”他撇下六姑不管,去看那只老鹰,老鹰的翅膀还在渗着血,小男孩儿掏出随身带着的龙骨粉,慢慢洒在了老鹰的伤口处。老鹰可能缓过精神,把小男孩儿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猛地一蹬腿,飞上了天空。小男孩儿根本没提防,在老鹰起飞蹬腿的那一刻,被它的利爪抓伤了右脸,顿时鲜血如注。这时,六姑已经清醒多了,看到这个情形,饥饿,恐慌,惊吓,疼痛,一并袭来,一下子昏了过去……六姑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家。身边一位老大娘看到她醒了,忙扶她起来,喂她半碗米汤。之后,老大娘安排老伴儿把她送回家。快到家的时候,六姑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木柄弹弓,终于鼓起勇气向老大爷打听那个男孩儿的下落。老大爷说,他不认识那个男孩儿,不是他们村的。

六姑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那个老鹰,那个男孩儿,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那鹰抓六姑的奇事传遍了三村五里。有人说,六姑命硬,连被称为山神的老鹰都斗她不过。此女一生,只能孤身赎前世之罪,不能成家,否则嫁谁妨谁,甚至祸及娘家。当然,这话当初没有人相信的。

快晌午了,家里来了客。

客人约莫二十四五,五短身材,一张老南瓜似的赤红脸,凹凹的鼻子下两颗把门大虎牙,撑得上嘴唇两边角鼓鼓的,好像噙着一口饭似的,一顶解放帽戴在头上,上穿白对襟粗布褂,下拥黑洋布大裆裤,脚上一双尖头鞋,脖子上晃着杆足有三尺长的溜光发亮的铜杆旱烟袋,一个花烟布袋“滴溜溜”地在胸前打转儿。

爹把客人让到堂屋,挪挪那张雕花罗圈椅子,擦擦爷爷留下的黄铜水烟袋,点一根火香,说:“赖七哥,尝尝这。”

奶奶打了碗鸡蛋茶,卧了六个鸡蛋,闷了两勺红糖,搁在赖七侧面的黑漆八仙桌边,说:“大热天,喝碗茶。”

赖七享受罢,抹抹嘴,拉两句闲话,扯三句客套,套一会儿近乎,便问六姑的生辰八字,然后说:“是不是鸡子叫唤的时候落的地儿?”

奶奶佩服得不得了,附和道:“是哩,就是五更扎火那会儿。”

“这闺女,咋生在这时辰?先前叫人合过八字没有?”赖七也不看奶,瞅着屋角的一个蜘蛛网,好像那里有个七仙女似的。

“三岁的时候,一个过路的道士给合过。”

“咋说啦?”赖七收回目光,盯着奶奶的嘴。

“这闺女是天上的玉女转世,命硬,一辈子该守贞,不能婚配,要不克家人。这两年来了不少提亲的,都叫我挡回去了。”

“嗯,克过没有?”

“周岁时把她爹、二姐妨死了。”

“使了镇法没有?”

“那道士画了一道符,就镇在祖志上边了。”

赖七转脸,侧视着屋边墙上那幅祖志及旁边贴着的黄表紙。

赖七托起水烟袋,咕噜了一阵子,慢条斯理地说:“想不想把您闺女这硬命破了?”

“老想。”

“破法嘛……”

一旦家里有客,娘能闷在灶火一上午不出来。这会儿,她端着黑漆条盘,把菜往院中的青石桌上摆,一碗方块肉,一碗闲食疙瘩,一碗过油豆腐,一碗鸡肉海带丝,一盘醋熘银条,一盘清拌杏仁,一盘清调猪肝,一盘酸辣羊肉,鼓捣得满院子都飘着清香。一瓶酒,三个酒杯,三双碗筷。

爹说:“赖七哥,院里凉快,坐外边吃吧。”

“随便。”赖七笑笑,一副有功该受禄的样子。

六姑下工回来,把锄往屋檐下的钉子上一挂,闪进灶火,边打水边问:“嫂子,哪儿来的客?”

“算……”娘张了张嘴刚要说话,爹似乎跟着六姑的脚后跟进了灶火,听见说了一个“算”,担心说“算命先儿”,忙使眼色,娘一拐嘴说道:“一个老亲戚,俺娘家那边的,都出五服了。多年没来往,今儿个不知哪阵风把他刮来了。”

爹拿了一瓣大蒜,出了灶火。

六姑没在意,抹把脸,盛上一碗面条,进屋去了。从石桌边经过时,六姑随意看了一眼赖七。

赖七好像早留了心,那眼里像长出了一双手,狠狠向六姑抓过来。

赖七临走,奶奶塞给人家两块钱。赖七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说:“这是利事,我若是不收,对主家不利。大娘,破法一使,我给您老六说场媒,中不?”

奶奶说:“巴不得哩。”

赖七说:“咱说定日子,七月七来相亲。”

“中!”奶奶笑了。

喝罢汤,奶奶拿尺子量量六姑的身量,找一套六姑穿过的旧衣裳,掂一捆谷草,坐在月明地里扎草人。

约莫二更天,奶奶叫醒六姑和我,掂着一个圆竹篮,扛着大草人,三人一路,来到村头岔路口。

奶奶从篮子里取出草木灰,在地上画了一个大灰圈,每个圈里捧上一捧土,每捧土里插上一炷香。每炷香前摆上一碗供食,每碗供食前放上一块箔,一捏五色纸。奶奶划火,点香,烧纸,点草人。奶奶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专心,那样的虔诚,仿佛是在进行一桩十分神圣的事情。

火亮里,奶奶跪着,两手掌心撑着地,脚后跟朝上一翘,额头叩着坚硬的地面,啷啷响。

“一、二、三……”我轻轻地数着,“十三,十四……”

奶奶的大发髻散了。一缕灰发耷拉在额头上,额正中心出了血……血粘住了灰发,奶奶像没事一样,头磕得重,磕得响……

六姑捂住了脸。

奶奶磕了个整数——100!磕定,奶奶双手一合,对天对地作了三个揖,念了一大串天神地神的名字,说:“俺把您的玉女还给您了。”

七月七到了。

晌午,有人敲门。门闩一拉,我顿时愣住了,咦,算命先儿赖七,他不是说给六姑提媒,今天来相亲嘛,怎么他一个人来了?莫非对方不愿意?

爹弓腰扫地,一扭脸,看见算命先儿,有点料想不到,两片嘴皮吃年糕粘住似的张不开,一双疑惶惶的眼斜向奶奶。

奶奶听见响动,拖着围裙从灶火出来,表情和那次见面一样。奶奶一副沉稳的模样,爹从奶奶脸上得到启示,一急,话儿出口,似乎有点不太顺:“赖七——哥来啦。”

我溜进灶火:“娘,来的还是算命先儿。

“胡说。”

“你出去看看嘛。”

奶随后跟进来,见我给娘学话,哼了一句:“小人芽儿,看个啥?爬出去。”

娘忙问:“六妹寻的哪儿的人?”

奶说:“那天来的算命先生。”

“他不是说给六妹提场媒嘛,咋提的是他自个儿?”

“咋啦?”

娘笑了,看着奶奶的脸,说:“不咋。”

娘把面揉好,拿过大擀杖,抖开膀子擀面条。奶坐在煤火边,扑打着扇子扇火。

娘说:“要说嘛,人也不赖,可总觉得不般配。”

“咋不般配?不缺胳膊不少腿,不少鼻子不少眼儿。再说,人家是市面上行的人,舌头上有吉凶,指头上掐运气,串千家门,吃百家饭,能人哩。”

“大啦!”

“大?你公公比我还大十六岁哩,他才比月儿大十一岁,就算大?”

“样儿也不般配,一个白里透灵,喇叭花似的,一个黑里透黄,活脱脱一个干透的皂荚。谁家的白妮会寻个黑泥鳅?如果六妹嫁给他,那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看样儿耽误事,打听一下,三村五里,两口子样相般配的有多少?买金的哪能撞上卖金的?只要八字合,都中!”

娘不言声。

六姑坐在屋里发愣,奶进来说:“人家来了,你见个面,愿意了,换换手巾。”临出门,转过头说,“我看这场媒,中。”

六姑看看奶奶额头上的血痕,点点头。

上屋是六姑的闺房,当间一道布帘子将屋隔开,内间一张床,外间一张桌子,几个高木墩。桌子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除了针线,还有六姑纳的一双鞋垫、织了一只袖子的毛衣等。

赖七进了上屋,坐在桌子南边。六姑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耷拉着头。赖七笑笑,眼眨眨,搜寻着话:“夜儿个做了个梦,梦见俺院子开了一树桃花……”

六姑笑笑,嘴角颤了几下,没有说出口。

赖七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金星笔,把金笔插到笔记本的外皮上,合住,瞅瞅六姑的脸色,右手掌推着,一点点推到桌中央,说:“这阵儿,各村都办民校,扫盲哩,这东西兴许能用得着。”

六姑胳膊动了两下。她懂事后知道自己的命运都是由算命先生引起的,因此恨透了算命先生,难道这辈子要找个算命先生?记得有一次她去割猪草回来,路上碰见瞎子榆生,榆生在邙山一带,颇有神算之名,卦算得透,课下得准,瞎子榆生右手拿根赶路竹竿探着路面,慢慢走着。四周没人。六姑迎上去:“瞎子伯,咱俩顺路,我给您带段路吧?”“咦,老好。”约莫走了半里地,到了二郎坡。二郎坡右边是沟,丈把深,下边是绿油油的麦地。春雨过后,地里虚腾腾的。走近沟边,六姑朝沟里把竹竿一人,闪身一边。瞎子榆生刚迈到沟沿,住了脚,突然回身,骂道:“哪村这死妮子,骗瞎子哩。”六姑拔腿朝山坡上跑,边跑边骂:“算命先儿,瞎算命,说谎话,骗人精,唾沫星儿害性命……”

后来六姑对我说,当时她真动心了,管他人模狗样儿,只要不憨不傻,有胳膊有腿儿,能说,会干,都中。因为,她怕了,她怕那割心似的光棍歌。

然而,就在这当儿,窗外娘咳嗽了两声,六姑笑笑,立起来,说:“我去取条手巾过来。”

取手巾?愿意给我换手巾啦?赖七想着好事,笑得露出了一嘴黄牙。

一碗饭工夫,六姑回来了。

赖七急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洋布手巾,里面包着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等着六姑取出她的手巾。乡下风俗,男女双方只要一换手巾,就算订婚了,俗称“换手巾”。六姑从口袋里掏了半天,賴七盯了半天,空着一双手放在桌子上。一只苍蝇,从门缝中飞进来。六姑“呼”地声站起来,叫了一声:“呀,你帽子上落了个马蜂。”

赖七一惊,忙取下帽子,捏着帽檐朝桌子腿上摔打。六姑看个明白,赖七正头顶上寸草不生,明光闪亮。六姑一抿嘴,掖住了笑。赖七一时手足无措,有点不好意思。

六姑说:“夜儿个我也做了个梦,梦见买了一个西瓜,切开一看瓤像冬瓜,一尝味,涩得像个南瓜,朝地上一甩,原来是个恶瓜,你看恶心不?”

赖七脸色一变,冷笑两声,从怀里一阵摸索,亮出一沓厚厚的东西。

六姑一看,足有两指厚:“呀,钱!”

赖七左手摇拨浪鼓似的在六姑脸前晃来晃去,右手把钱拨拉得风吹树叶般的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哼哼,我模样长得恶心人,这长得恶心人不?”六姑顺手从枕头下边取出一个木柄弹弓,拉了拉皮筋,说:“这东西长得俊不俊?”

赖七老南瓜似的脸上一阵发白,站起来,说:“一家女,百家求,不愿意算了,何必来这一手?”说罢,慌忙走了,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

爹连忙出来,不明白赖七何以走了。忙撵出门,边撵边喊:“赖七哥,赖七哥……”

“跪下!”爹一手叉腰,一手掂着大擀杖,两腿扬场似的站定,恶神一样站在娘跟前。娘尝过擀面杖的滋味,白天又不是她威风的世界。于是,她连一句反抗的话都没说,石磙似的身量“咕咚”一声,跪在屋地上。

“你不知道六妹平生最恨算命先生,那天你差点说漏嘴。今天你不漏风,她咋能撵走赖七?”爹牛似的呼叫,“你想叫她把咱家的鸡娃都叫母鸡拖死?她把爹和二姐都妨死了。”

奶奶手不由自主地摸着头上的血疤,想起上次的“列车”事件,和娘在灶火的那段“不般配”的理论。于是,气不打一处来,附和着爹的声音高声叫道:“好不容易才寻人把她硬命破了,人家赖七一来,看你那穷嘴呱嗒舌,不般配啦,丑啦,头上没毛啦……你不挑唆她,她会撵走人家?安的啥心?想叫那死妮子妨得这院子里断了烟火?”

爹闻听此话,劲头更足了,擀面杖抡下来,狠狠地落在娘的屁股上,娘硬是忍住没吭。

“打哩轻,三天不打,都想上房揭瓦哩。”奶奶的眼神落到了放在水囤边的洗衣板,“搓衣板也不是光搓衣哩。”

正在气头上的爹跑出屋,抓走了搓衣板。

六姑从上屋出来,对爹说道:“哥,要打要跪对我来,上午的事与嫂子无关。”边说边去夺搓衣板,爹一边吼一边挣扎,两个人撕扯起来。

奶奶黑着脸,嚷道:“六月,我还没死哩,轮不着你管教你哥。”

六姑松了手,站在水囤边,伸手揭开水囤盖子,说:“我跳进囤子淹死算了,省得妨这个妨那个,我死了谁也不妨了,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不活了。”六姑弯下腰,两手抓住水囤边沿的石板。这个水囤是家里“大水缸”,其实就是下雨天流进去的雨水。这样的水囤,农村家家户户都有。

爹愣了一下,扔掉了搓衣板。奶奶的脸色也变了,嘴唇蠕动着,听不清说的什么。

娘从下屋蹿出来,拦腰抱住了六姑,连哭带劝,把六姑拖进了上屋。

奶奶这才一屁股坐在院内,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诉:“她爹呀,你一走算是心净啦,撇下这一家踢腿驴子抵架牛,叫我咋过啊!”

六姑嫌爹霸,爹嫌六姑能,兄妹俩没有缘法(即缘分),常犯嘴,你吵我呛,谁也不服谁。

有一天晚上,天上有大半个月亮,队里的大场上坐满了人。开会选队长,大队长一连提了六个候选人,都未通过,选戚姓的,彭家祠堂的人不举手;提李姓家门的人,张家一大支装哑巴。后来,黑影里有人说,干脆抛绣球吧,叫老天爷选。一时间,叽叽喳喳,长腔短调,高声低语,都说,中,中。

提议的人叫李牛角,这会儿他掏出粗布手巾,從麦秸垛上拽一把麦秸,包扎起来,软绵绵的,松和和的一个绣球。

众口一腔,说推选人缘好的寿星二爷抛。

寿星二爷受到尊重,脸上就有些许得意神色。他佯装推辞一番,然后从屁股底下抠出鞋踢拉上,站到人群当中,摇一摇三绺白银胡子,绣球在手掌心上掂一掂,仰着脖子看星星月亮,一副上不欺天、下不欺地的公正模样儿。而后,右手慢悠悠地抬起,抬到拉肩平,猛朝上一抛,场上二三百号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黑的、白的都伸着三根筋跳着的各式各样的脖子,鹅一样高高翘起来,半闭的、半缝的、揉着的、捂着的、看星星的、斜月亮的、瞅东的、望西的百姿千态的大眼小珠,一齐瞪得溜溜圆,死盯着绣球转。

绣球儿流星般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爹光葫芦似的脑袋上。

爹抓元宝似的两手抱住绣球,立起来,嘴咧得像个小瓢,对着满场社员,嘿嘿傻笑。大队长说:“给新队长呱唧呱唧。”当地土话,“呱唧”就是拍手的意思。男人堆里像是一下子都停了呼吸,女人堆里互相捣着胳膊,使着眼色,好一会儿,掌声才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掌声零零星星,稀稀拉拉,显然是不满意。

大队长说:“请新任队长讲话。”

爹咧开了瓢似的嘴,五尺七的身板挺得怪直,吭吭哧哧地说:“俺家坟上没长过当官的蒿子,今儿个老少爷们儿抬举咱,选咱当队长,往后,老少爷们儿叫咱咋弄,咱就咋弄,不叫弄,不弄。”

轰!满场大笑,随即一片议论:“熟了,熟了。”“熟”在当地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称呼过于天真、实在的人,有点戏弄的成分;“不熟”的意思与之相反。大伙儿此时说“熟了”,还有一个典故。有一年初一早上,奶揭开锅盖,下了一案板饺子。合上盖没一会儿,爹说,熟了,捞吧。奶说:“你捞个尝尝生熟。”爹笊篱下锅,捞出一个,大嘴一吞,边嚼边说:“熟了,熟了,就是馅儿有点凉。”

从大队回来一进家门,六姑绷着脸,说:“哥,你好赖是个人物头,往后干啥,不用再叫队里人霉气‘熟了,熟了。”

爹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嘿嘿一笑。若搁平时,他会跟六姑急,现在是队长了,有了官肚量,不跟平民百姓一般见识,对六姑说:“看你吧,人家掂你哥的凉壶,你也掂。”

娘笑得抿不住嘴儿。

爹说:“往后哇,你大哥当了队长,人堆前头,你少办我的难看,不比在咱家。”

六姑憋住笑,说:“中。”

食堂才开办时,三天一小改善,五天一大改善,对于习惯了小锅汤水的乡下人来说,还算新鲜了~阵子。

我们中队食堂设在大方院,是过去一家地主的宅子,大方院外边,宽宽绰绰一块地方,足够几百人口当饭场。

爹立在食堂门口,吹了开饭哨。饭场上,用白石灰画了四个大圈,每个圈里,摆着不同的饭菜。

第一个圈儿:白蒸馍,冬瓜炒肉,鸡蛋汤。

第二个圈儿:玉米面,熟青椒,小米汤。

第三个圈儿:红薯面窝头,红萝卜咸菜疙瘩,红薯面汤。

第四个圈儿是“懒汉缸”:一口半截缸,缸里清水煮红薯,没有一点腥味,菜是炒红薯叶,炒红薯梗。

爹立在食堂中央,拿着纸烟盒,念着上边的号码。放卫星的人,吃第一个圈儿的饭,中间派,懒汉,依次类推,分别吃二、三、四个圈内的饭菜。

爹点到谁,谁拿着饭碗乖乖顺顺地站到分类的饭圈里。

爹点到了六姑,六姑到第四圈吃“懒汉缸”。饭场上几百双眼,齐齐射向“懒汉缸”,十几个男懒汉,缩着脖子,披件夹袄,胳膊夹着碗筷,要饭似的,一个个拖着步子,走进第四圈。这些人如果早知道吃这样的“懒汉缸”,不吃,也不来丢这八辈子人。话说回来,能不吃吗?上午干活儿要力气,吃不饱,哪来的力气?没力气,甩不掉“懒汉牌”,晌午、晚上还跳不出这个圈。照着这个逻辑一推,懒汉都想通了,一弯腰,从半截缸里舀上一碗冒尖的红薯,低着头,嘴不离碗边,死命地吃。

我跟爹在头一个圈吃饭,瞅着没人,我拿起两个蒸馍,分成四块,埋进汤里,端着饭,溜到六姑身边,把碗里的馍夹到她碗里。

饭场上的老树枝上,架着一个有线广播喇叭,喇叭正对着饭场。这会儿,喇叭里叫得正凶:“昨日卫星消息,第二生产中队,收玉米日进度已达31亩,亩产创4000斤纪录。公社秦社长在昨晚电话会上表扬了二中队长……”

各圈里的人都在嘀咕。

“瞎喷。”

“反正吹牛皮不上税,净吹了。”

“哼,会喷的吃香的,说老实话的吃懒汉缸。”

六姑夹起一块红薯,嚼了半天,咽不下去,喉咙眼像长了道墙,那是气儿。这会儿,大伙儿的嘀咕像一颗顺气丸。人心是杆秤,犯着跟爹去吵。评理嘛,大伙儿心里不是把理评清了?想着想着,六姑喉咙里的墙消失了。

爹像喝了四两老白干,端着碗,立在四个圈中间,筷子敲敲碗边,吵架似的说:“老少爷们儿,喇叭里说的话听见了吧,公社都瞧上咱队了,咱队可不能给脸不要脸,今天上午弄得可不是老美。”

上午,队里还在十九亩掰玉米。快晌午,“二烧包”来了,大老远喊:“二队长,公社卫星检查团来了,一会儿到您这里参观。”

“真的?”

“还能哄你?”

爹的喇叭筒叫得更欢实了。

男女社员,领教了爹“懒汉牌”的厉害。爹喊到谁跟前,谁都得出死力干。

掰玉米棒子的女社员挎着篮子,先是一棵掰一下,再是掰一棵隔一棵,再往后,三五棵掰一下,提着篮子只管往前蹿。

后边男劳力紧紧跟上,腰不直,头不抬,看也不看玉米棵,抡着锄头只管刨。

直到晌午,还没见参观团的影子。

爹看着一块块刨倒的玉米棵,看看大路边堆着的玉米棒,愣了。

腊月里,大食堂散了,一个个农家小院又飘起了炊烟。

六姑一下子被闷倒了,眼看着眼窝一天天塌下去。

娘急了,四处打听先生,给六姑看病。

奶奶不讓,奶奶有她的生存哲学。春上,奶奶从地里回来,顺手掐一篮白蒿,这是野菜,“二月茵陈,三月蒿,四月拔来当柴烧”。打罢春,白蒿和面一蒸,能当饭吃,还补虚。夏天,奶奶揪一把黑槐叶,扔到锅里熬汤,解暑败火。秋天,奶奶从爬满院墙的豆角秧上,揪两把白眉豆,豆荚当菜,豆粒熬汤;把红薯叶做成酸菜或晒干,一年四季都能吃。冬天,奶奶用槐楝籽洗手搓脚,手不冻,脚不裂。奶奶干活儿回来,手总没空过,不是一把柴火,就是一把野菜。房檐下挂着一束束“何首乌”“刺角芽”“绿绿葱”,窗台上,晒着皂荚、酸枣仁、杏仁、红辣椒……这些,都是奶奶的功劳。

奶奶就靠她的土方给六姑治病。

开春时,六姑的病渐渐好了,可就是睡不着,白天没精打采,一到晚上,两眼睁得老大。

睡不着,六姑就做针线活儿。

六姑把纺花车、织布机抬到上屋。每天晚上喝罢汤,坐上织布机,手上牛角梭子飞一样传着,脚踩踏板,呼呼嗒嗒织开了。织累了,换换活儿,下了织布机,坐到纺花车怀里。一手摇车把,一手捏着棉花,“嗡嗡嗡”,风轮一圈圈转着,纱锭上,线穗子一点点丰满起来……腊月的风,从窗户缝里溜进来,煤油灯在风里晃动,六姑的身影跟着在屋墙上晃动。那年,赖七气走之后,凡给人算命,都张扬六姑的“妨人命”,吓得一两年没人敢给六姑说媒。后来,算命这玩意儿吃不开了,六姑似乎心静了,然而,“懒汉缸”的名声又接替了赖七的宣传,二十七八的大闺女,在那时的乡下,绝无仅有的啊。

我在六姑的织布声里人梦,又在六姑的纺花中醒来,夜静了,鸡叫头遍了。蒙陇中听到六姑和着纺花车的风轮,哼起了那令她心碎的调调儿:

五想俺妹妹,妹妹比我小几岁

大麦没割小麦割,俺还是个女光棍

六想俺的房,房里是个破庙堂……

我又在六姑凄惨惨的哭一样的歌声里人梦了。

有一天早上,奇迹出现了,六姑开院门时,眼光忽然亮了。

门槛下,一块洋胰子(肥皂),一块雪花膏,一块洋布手巾。

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六姑捧起来,紧紧贴在心窝上。收拾起这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礼物,六姑又拿出那个木柄弹弓,黄蜡蜡的脸红了。后来六姑对我说,她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这一切都与那个小男孩儿有关联。

爹饿得两眼发昏,虚胖胖的脸像是发酵的面,指头按一下就是一个小坑。

天快黑,六姑跟娘到黄河滩挖野菜回来,往院子里倒,奶奶、爹连忙搬个凳子过来,围成圈儿择菜。

灰灰菜圆圆的叶子,叶子上面一层红扑扑的茸粉粉。猪毛尾菜的叶子像一根根绿针,嫩濯濯的。马紫菜厚墩墩的,椭圆的叶子,颜色像红薯似的。刺角芽桃叶似的,叶上面长满了刺刺……娘把灰灰菜、猪毛尾菜放一边,这两样菜碱性大,可熬碱。马紫菜单独存放。眼看着菜要择完,六姑抓把麦秸,把火绳裹到麦秸中间。“呼呼”猛吹几下,麦秸轰一下着了。六姑把麦秸捅进灶膛,放一把花柴秆,噼噼啪啪旺起来。

锅滚了。

娘把择干净的灰灰菜、猪毛尾菜丢进锅里。有蒸一锅馍的工夫,把菜捞出来,然后加大火,等锅里水熬干,锅底一层白。娘用锅刀一刮,一层白粉刮下来,装到碱瓶里。娘换上水,把鲜嫩的刺角芽丢进锅里,煮烂后捞到和面盆里,用蒜锤捣成糊糊,掺一把麸子,加一勺刚熬出来的碱,使劲揉搓,和成一个绿团团。

娘拿过大擀面杖,在案板上擀起来。面太软,擀重了,粘到擀面杖上揭不下来;轻了,擀不开。

奶奶说,用小擀面杖,多擀几剂。

案板上,一块像烙馍大小的面饼擀成了,娘切成二指宽的面片,下到锅里。

奶奶说:“火烧大,锅大滚起来才下面片,滚一滚就捞。”

捞到碗里,野蒜苗捣成水一浇,好香啊!

爹端起碗,三扒拉两吞,一碗面下了肚,丟下碗,抹抹嘴,说:“十一队、九队都有断粮的,唉,咱队有几家,这一春也不好熬。”

奶奶骂:“都是你这鳖羔子作孽作的,棒槌似的玉蜀黍,一多半都没掰,连秆带穗一铡,沤粪了,可惜不可惜?”

六姑和爹那年收玉米闹气后,吃了“懒汉缸”,此后,六姑不搭理爹,见面不搭腔,跟陌生人似的。这会儿爹羞死了,看看六姑,嘴张了几张,想说话。

六姑脸一扭,凳子一转,给爹个脊梁。

爹低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六姑忽然对奶说:“娘,给我找两条布袋。”

奶说:“弄啥哩?”

六姑说:“到状元坟。”

“黑更半夜,去那儿弄啥哩?那地方闹鬼,不洁净。”

六姑没搭理奶。

待娘在灶火忙罢,六姑说:“嫂子,跟我一起去状元坟吧。”

“好,我给你壮胆去。”娘也不问啥事,满口答应了。

“娘,我也给六姑壮胆去。”我拽着娘的衣服,哼唧道。

娘轻轻抓了抓我的头发。我知道,这是答应的意思。

我掂根火绳,六姑跟娘带上布袋,一行三人摸黑出了门。

十九亩湾下边,是沙沟。沟半腰,凸出一坡地,有半亩大。靠着山壁,有座大坟堆,坟堆前,立着丈把高的石人、石兽,相传是过去一个状元的坟。

状元坟里堆着麦秸垛似的玉米棵。

我记起来了,那年六姑吃“懒汉缸”后,连续数晚没上民校,原来是把当天没掰穗就刨倒的玉米棵,从十九亩湾上边撂到这少人问津的偏僻地方了!

娘拔一捆枯草,用火绳点燃,先是一阵烟雾,旋即腾起了火焰。六姑抱来一堆玉米棵,她和娘借着火光,爬上玉米棵垛,拿起一根玉米棵从梢往下摸,摸到穗,掰下来,扔到火边。我捡拾起来,装进布袋。

鸡子叫鸣的时候,俺和娘、六姑回到了家。

推开门,六姑点上灯。

“六姑,这……”我从门槛边拾起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纸,拿起来一看,一张像。只画了上半身。炭铅画的,拿到灯前,仔细一瞧,呀,六姑。

六姑接过去,用手巾轻轻拂去画像上的尘土,然后坐到桌子前,一手拿画像,一手拿镜子,两颗眼珠一会儿在画像上转,一会儿在镜子里转。

镜子里的六姑和画像上的六姑,惟妙惟肖,一模一样。六姑摸出枕头下的木柄弹弓紧紧贴在脸蛋儿上。木柄弹弓好像有一种魔力,把六姑的脸蛋儿染得像是熟透的红枣,红彤彤的。

我看了看六姑,看了看那个弹弓,轻轻问道:“六姑,这是那个救你的男孩儿画的吗?”

六姑忙用手捂住我的嘴,吩咐道:“出去可不敢胡说,这是,这是,这是……”六姑没有支吾下去,捂着脸偷偷笑了。

我正上三年级,学校实行半日制,只上半天学。

上午第一节是语文。语文老师二十七八岁模样,黑乎乎一张脸,高身条,宽肩膀,身板像石磙似的,脾气却软和如女人,讲课的声音像老奶奶给小孙女讲故事似的,见人说话,细细的腔调,吐出一团团柔和和的话。再火气的学生,在他面前,也不会高声说话。语文老师十分敬业,不仅课讲得好,还唱得好歌,绘得好画,全校六年级十几个班的音乐、绘画,几乎都是他教。他很容易让人记住,倒不是他的教学质量,而是他的长相,他的额头上一条两寸长的疤痕,像是被老鹰一类动物的利爪给抓伤的,猩红猩红的,引人注目。还有一件事一直让人津津乐道,那就是他小时候荡秋千的故事。

从前的乡间最热闹莫过于阴历年,过年最热闹莫过于荡秋千。那年,语文老师也只不过八九岁。村场上,搭了三架秋千。初一上午,乡亲们秋千比赛。有一人单荡的,有两人对蹬的,还有一个人立在秋千板上,一个人坐在板上,由立着的人带蹬的。忽然,乡亲们“轰”起来——热闹的场面开始了。三架秋千板上,各站一人,同时有人送开秋千板,看谁迅速“蹬平顶”。

第一架和第三架是个壮汉子,中间一架是个八九岁的男娃娃,只听裁判一声“开始”,三个人弯腰蹬腿悠来荡去,上下飞舞。随着速度和力量的增加,越飞越快,越蹬越高,秋千绳吱吱呀呀的,随时像要断裂似的。三架秋千板不相上下,很快,人与秋千平顶了……

“蹬平顶了,平顶了……”

欢呼声未满,忽然,那个八九岁的娃娃用力过猛,“咯嘣”一声,裤腰带断了,大裤裆的裤子一下子褪到脚脖,光光的屁股暴露无遗。

现场一下子热闹起来,年轻人拍着手看笑话,大姑娘家两手捂住眼,上年纪的老人捏着一把汗。

秋千架上的娃娃忘记了一切,松开秋千绳,两手赶紧去捂小肚子下边那一片。乡亲们惊骇失色!

男孩儿掉了下来。

秋千架对面,是个馒头状的麦秸垛,光屁股的男娃娃恰恰落在麦秸垛上,又从麦秸垛上滚下来。小脑袋重重摔在麦秸垛旁边的石磙上。

“这孩子,小小年纪,脸皮嫩薄,要脸不要命了。”

乡亲们从惊慌中醒悟过来,埋怨的,惊叹的,惋惜的,赞赏的,人们从各自的角度,给男娃娃做出了人格鉴定。

这个男娃娃就是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走上讲台,课本放在黑板前土坯垒起来的讲台上。讲了十来分钟,老师额头上冒了汗。腿也软绵绵的,来回移动几步,手都得扶着黑板。粗粗的汗道子,顺着两颊往下淌,眼睛不断看教室后墙上的挂钟。

学生们看出来了,老师病了,他本可以像其他老师,作业一布置,一走了之。但他没有这样做,只见他两只手支在讲台上,腰弯着,艰难地喘着气,一句接一句,清晰地传授着。门外传来一阵风,像有人重重推了一把语文老师,他再也支撑不住,顺着讲桌慢慢滑倒在讲台上。

我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顿时,教室里哭声一片:

“老师,老师!”

“老师,您怎么啦?”

“老师,老师,您醒醒啊!”

状元坟上的玉米棵翻完了,俺家灶火里堆满了因沤放时间过长而成了霉绿色的玉米棒子。

六姑说,这是队里的粮食,虽说咱捡回来了,可不能被窝里放屁——独吞,一户送一份。再说,爹那年造的罪,没少给家里挣骂名,如今呢,趁此机会也该赎赎罪。

都没说啥,一家人达成了空前的共识。

娘找来两个圆荆篮,每家少半篮。六姑挨家挨户送,等到全队二十多户送完,我已经中午放学回来了。

回到家,书包来不及放下,我便迫不及待地讲述了语文老师晕倒的事。

奶说:“老师一定是饿晕了!”

爹重重叹了口气。

六姑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嘴唇动了动,终于说道:“老师是咱山沟里的宝,下一辈孩子,吃啥穿啥喝啥,指靠人家哩。咱能少吃几顿,不能叫人家受饿。”

娘说:“那把咱剩下的玉米棒,匀半篮给人家送去吧。”

爹有点迟疑,奶不说话,我只管往篮里捡。捡了大半篮,上边盖了一点野菜,就往语文老师家里去。下午没课,我有的是时间,还有,我还想找二妮玩呢。

语文老师是民办老师,家在邻村,和俺家隔三道溝。他家里只有兄妹两个,妹妹叫二妮,跟我同班。他娘死得早,爹新中国成立前被抓了壮丁,人家都说他爹还活着,如今在台湾。就为这,语文老师至今还未成家。

一进大门,二妮在“拍麻雀”。空荡荡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院子的当中,一尺多高的一根木棍,支着筛子边,筛子形如大脸盘,筛子底下,撒了一大把谷糠。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拴在木棍下端,另一头拖在窑洞口的花柴垛边,二妮躲在花柴垛后边,身下垫了一些麦秸,趴在那里,两只手拽着那根拴着木棍的绳子,睁大两眼,观察着筛子底下。大门口两棵高大的枣树上,嫩黄的枣叶间,云集着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在树头上喧闹,不时伸着小小的圆脑袋,瞧着院子当中那一片谷糠。

二妮看见我进去,趴在那里没动,轻轻摇了摇手,示意我莫惊动树上的麻雀。我沿着墙根,蹑手蹑脚地绕到花柴垛后边,把篮子放到一边,倒卧在二妮身边,两手支着下巴,注目着这场人鸟之战。

一只麻雀从树梢上弹下来,飘在了筛子边,两只小爪子一蹦一跳的,跳跃到筛子旁边,四处环顾,看看没有危险,之后便钻进到筛子下边,贪婪地啄起筛子下边的谷糠。扑棱棱几声,树梢上骤然落下四五只,都钻进筛子下边,围到头一只麻雀身边,忘情地啄食。

二妮瞪大了眼,紧紧盯着筛子下面的麻雀。“啪”,二妮猛地一拉绳子,支着筛子边沿的木棍倒了,洗脸盆似的筛子严实合缝地扣在地上,麻雀一个也没跑出来。

“扣住了!扣住了!”我为二妮叫好。

我们两个跑过去。二妮一手压住筛子边,一只手顺着地面伸进筛子底下,逮住一只麻雀拽出来,然后如法炮制,把其余六只都给逮住了。

二妮挖了一铁锨红土,和成泥,用红泥巴把六只麻雀全都给裹了一层,然后去墙角架了一堆花柴,燃烧起来后,把六只麻雀放到火里烧。

忙完,二妮洗洗手,对我说:“俺哥病了几天啦,树叶、野菜、红薯梗、淀粉吃不下,我才想起拍麻雀,叫哥换换口味。”

我这才想起来的目的,指了指地上的篮子:“俺姑从地里翻了一点玉米,叫给老师送来。你去磨磨,好给老师养养。”

二妮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二妮家只有一孔窑洞,窑门口,盘了道煤火。煤火旁,摆着案板和煤池。窑中间,一道隔子,挂了一张老粗布门帘。语文老师在休息。床头上方,挂了一张画像。我不经意地瞧了一眼。咦!怪眼熟哩,定眼一瞧,呀……那不是画的六姑嘛!嗯,和六姑屋里那张一模一样。除了六姑的模样,她旁边还画着一副弹弓,跟我平时在六姑房间里看到的那副很有几分相像。

不知道咋回事,我当时有点心慌,忙从篮子里拾出玉米棒,要走。

二妮悄声说道:“春花,再坐会儿吧,麻雀烧熟了,你尝尝。”

我咽了口水,说:“不啦,留着给老师吃吧,他好了,好给咱们上课。”

回来的路上,我走得风快。我要把看到的秘密告诉六姑。

第二天早上,我背起书包上学,走到大门口,六姑撵上来,递给我一个手巾包。里边包着几个玉米面饼子,悄声说:“瞧着没人时,给你老师。”我知道,六姑说的“老师”就是语文老师。

校园里静悄悄的。语文老师在教研室。我斜一下屋,幸好,只他一人,忙喊了声“报告”,不等语文老师回复就进去了,然后慌慌张张把手巾塞给他,小声咕哝道:“老师,俺六姑要张像。”语文老师接过东西,眼圈红了,忙拉开抽屉,装进去。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排着队,唱着歌走了,语文老师留下了我,于无人处递给我一个报纸卷的圆筒。他没交代多余的话,但我知道是给六姑的。

我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六姑小心翼翼地打开圆筒,一抖画卷,笑了——语文老师自己的半身像。六姑把两张大小一样的像,并排放在桌子上,上边粘着张旧报纸,遮住。

打这以后,六姑脸上的色彩明亮了。每天晚上,织布纺花的时候,常常止不住一个人“扑哧”笑出声来。

那时候的我,哪知道六姑心中的隐秘给她的力量啊!就这样,隔两天我就给语文老师捎去好吃的,给六姑带回一卷东西。没多久,这似懂非懂的差事结束了。终于,有一天,我窥到了六姑的隐秘。

有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六姑早早睡下,连连催我睡。我只好钻进被窝,吹熄了灯。

在我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察觉到六姑穿上衣服,轻轻拉开门闩,闪了出去。

做啥?去地里寻玉米棒?怎么不喊娘?我忙套上衣服,怕穿鞋走路有响动,便踮着光脚,从门缝朝院子看看,然后跟了出去。

“说吧……”

“我,我……”

收了麦,种罢秋,大队忽然开会,说是公社来了工作组。

有一天,正在吃晌午饭。“二烧包”带着两个人来到俺家。“二烧包”熬上了支书,胸前口袋里别着三支钢笔。那年头,乡下人说,用钢笔的是小学生,别一支钢笔的是中学生,别两支钢笔的是大学生。由此推论,“二烧包”“走走喝喝”的水平已经升到了哪个程度。胸部两侧大口袋里,鼓鼓囊囊,一边露着半截笔记本,一边露着半卷纸,眼上戴一副“二饼”,才三十出头,就梳了一个大背头,头发梳得跌倒虱子滑倒苍蝇,走路两手一背,眼斜着天,两个口袋在胸前一颠一颠炫耀着他的身份。

“二烧包”走进院里,见爹正在吃饭,说:“才吃?”

“啥事?”爹放下碗。

“事有点,不大。你当这六七年人物头,好处没少捞吧?经工作组查证,定位算不清干部。”“二烧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念了一串数字。

爹一听蹦起来,指着“二烧包”的手说:“你说那是个球!就像这轧花,我带着男女劳力加夜班,吃夜饭,这账咋能算在我一个人身上?其他吃嘴的事,我认。干夜工这壶酒钱,我不认!”

“二烧包”嘿嘿一阵冷笑,朝两个民兵一使眼色,两个民兵一根麻绳捆走了爹。

院子里,一片哭声。

爹被关在生产队的一间破仓库里,家里的天塌了。奶气病了,娘没脸出门,六姑不和爹搭腔,给爹送饭的责任,落在我身上。

我可怜爹,也恨爹。爹犯了“众人恶”。他当队长这几年,火暴脾气,说话死难听,得罪人不当一回事,加上好吃嘴,只要他领着干夜工,队里都是磨白面烙油馍,或是炸油条,跟着他干的人大吃大喝,没有千的人说闲话。一个月下来,少说也给社员们吵十几架。一句话,爹当队长这几年,娘没少生闲气,没少落骂名。后来,爹回来了。然而,要搞退赔。一公布,爹该赔一千零三块。

奶奶愁得端起碗,光张嘴,不下饭。娘翻遍了箱子底,连娘家陪嫁的老粗布单子都拿出来,叫爹寻人卖。

这时候,语文老师提着一个花提兜来了。

“咦?”奶奶惊得张大了嘴,好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样招呼他。自从奶奶干活儿下工的路上,风言风语听到,六姑和眼前这个男人“自谈”的事后,当着六姑的面,奶奶一根麻绳拴住了脖子,上吊了几次,被爹死死拽活啦,劝住了。奶奶说六姑,谁家闺女寻婆家不要媒人?大闺女咋有脸自己找男人?丢了咱家八辈子人。还扬言:“你前脚跟那野小子,我后脚就吊死在你屋门头上。”娘请来了大姑、三姑,一系列好话,奶奶才罢了死的念头。从那一天直到此刻,奶不搭理六姑,走路碰上语文老师,任人家亲孩子似的嘴甜,也不还句腔。这就是农村常说的那句话,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

语文老师担心引起误会,忙解开花提兜,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奶奶看着花提兜里的一沓子钱,先是惊诧,后是感动,危难见人心啊!当教书先生的,就是与别人不一样;当教书先生的,就是懂事。唉,当初怎么就迷了心窍呢!他出身有问题,家里穷,但是鸡都带两爪,老天爺饿不死瞎眼雀,人家心眼又这么好,难保人家将来不发达。六月怕是时来运转,寻了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一激动,忙对娘说:“她嫂子,快给老六家搬个墩儿。”

啧啧,老六家!奶奶在这瞬间似乎心病好了。

娘知道花提兜的秘密,掂起来硬塞到语文老师怀里,嘴唇直打战,一个劲地说:“不,不能,可不能……”

爹从娘枕头风中,似乎比奶奶更清楚这个花提兜的来历,这会儿眼角的泪水,忍不住落下来,想想这几年兄妹间的事,阵阵羞愧从心底翻上来。而今自己患了大难,语文老师把六妹攒的盖新房的钱掂来了,有脸接吗?不接怎么办呢?三思两想,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说:“六妹,哥不算人,对不住你啊!”

话未说完,爹涕泪滂沱。

语文老师一愣,慌得不知所措,忙伸手拉爹:“大、大哥,别这样!”

毕竟是兄妹啊,何况是龙凤胎的兄妹,能记恨一辈子?六姑心一软,眼圈红了,连忙拉住爹的另一条胳膊。嘴唇抖了几抖,叫了声“哥”。

这声久违的“哥”让爹哭得更凶了。

六姑喉咙噎住了,使劲咽口唾沫,说:“哥,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也不用想那么多。”泪人似的爹,两手抱头,一屁股蹲在地上。

奶哭,娘哭,我也哭了。

那晚也是十五前后的月亮,还是那个时辰,一对儿患难中的情人,又到了老地方。小麦已经收割过,地里空荡荡的,那里已是一个失去饱满果实的地方了,但,小麦的馨香还恋着大地,丝丝缕缕,不忍离去。麦地边的一棵枣树上,枝叶间藏着玉米粒大的果实,夜风吹来,随风摇曳,发出轻轻的“唰唰”声。

语文老师望着枣树,说:“七月边,枣红圈。快熟了。”

六姑没有说话,仿佛已经尝到那甜蜜的枣。

村中心的十字路口,盖起一间单草房。门口挂起了一块崭新的招牌,语文老师的仿宋字格外扎眼:六月缝纫铺。

那年头,生产队底子薄,允许社员搞副业,六姑每月给队里交十块钱,队里给记240个工分,余者自落。用后来的话说,六姑成了个体户。

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连明彻夜地响。响声里,语文老师的院里,盖起了三间新瓦房。新房的显眼处,挂上了在那个清风醉人的月夜里,语文老师构思的那幅《啄命图》。

奶私下给六姑算了命,六姑结婚的好日子定在这一年的八月初二。

村里的小学加了初中班,语文老师教初三的政治、语文。我和二妮还是他的学生。有一阵儿,兴了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各村的“贫管会”互相派驻。驻俺村学校的是乔湾村的贫管队。这天下午一上课,全校师生集合排成两队,从校园扯到村子路口,敲锣打鼓,欢迎“贫管会”进驻学校。“二烧包”陪着五六名“贫管会员”,气宇轩昂,满面红光,笑嘻嘻地向使劲鼓掌的学生们招着手。

咦,和“二烧包”并排走着的“贫管会员”似乎有点面熟,头上戴的是草绿色解放帽。上身挺时髦地穿了件蓝条绒袄,下穿黑条绒裤,脚蹬一双解放鞋,胸前一枚金色像章,阳光下熠熠生辉。脖子上挂了架相机,一走一晃,一副阔绰神气的样子。可惜,嘴上斜叼的烟卷,煞了一身的光彩……这不是当年与六姑算命、相亲的赖七吗?

正是赖七。

贫管会员轮流到每个教室听课,赖七头一节,就坐在了初三班后头。我和二妮个儿头长得高,和几个男生并排坐在教室最后排,赖七就坐在俺们这一排中间,我胳膊从身后边伸过去,捣了捣二妮的脊梁,使个眼色。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赖七瞪着两只眼,脖子老鳖似的伸得老长,蚊子叮血一般盯着正在黑板上写字的语文老师。课间活动了,女生们踢毽子,赖七磨蹭到我身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六姑在家吧?”我白了他一眼,没搭腔。

赖七死皮赖脸,从地上拾起二妮踢飞的毽子,讨好地递到二妮手上。赖七说:“听说春花的六姑找了个民办老九?”

“知道了还问?”我呛他一句。

赖七一点也不恼,笑笑说:“给你六姑捎个信,这几天我去看她。”

“不稀罕!”我拉着二妮到操场跳绳去。

星期二晚上,教室里一盏油灯闪着点点昏黄的光,赖七到教室里转了一圈,见语文老师不在,出去了。

第二天,一整天没见赖七的面,说是到永安城买东西。

一星期后,放学后,六姑的缝纫铺前,围了一堆人,人声鼎沸,热热闹闹,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六姑恰好到永安城进货,没在家。

我暗示一下二妮,从队列里闪出来,钻到路边的厕所,待队列消失后,我们慌慌张张地跑到缝纫铺前。缝纫铺前招牌旁边,贴张大字报。大字报上角,一张八寸相片。我扒开人群,看那相片,眼一接触到相片,双腿打起了哆嗦。模糊的相片上,在那地头的小枣树下,六姑躺在语文老师的怀里。

人堆里,男男女女唾沫星乱飞:“呀,当老师的,咋这么不要脸。”“唉,六月,真稳当的闺女,咋干这丑事。真是,大街上走的贞节女,门后头藏的养汉精。”“嘻嘻,都是老光棍,熬不住了。”“这样的老师怕给孩子也教坏了。”“放屁!这相片肯定是偷照的,这不是暗里使绊子整人嘛!”“就是嘛,谁不知人家俩谈了几年,一旦等到房子拾掇好,就马上结婚哩。人家两口子的事,管得着吗?”“他咋不把他爹他娘的照片照下哩?”“听说贴了十好几张哩。”

我和二妮吓呆了。

突然,只见爹掂着一把菜刀,眼睛喷火似的血红血红,带着一阵风冲到招牌前,一把扯了大字报。

恰好“二烧包”走过来,正想开口,见爹拿了一把在阳光下面闪着刺眼光芒的切菜刀,忙溜到一边去了。

爹扬着手里的那张大字报,举起菜刀,凶神似的骂道:“日他娘,日他祖宗八辈,驴日马揍狗养的,谁贴的大字报,有种的站出来!”

看热闹的人群,潮水般散去。

语文老师失踪了。

赖七代表“贫管会”,宣布一个震惊全校的消息,语文老师跑到离村八里远的黄河边,跳河了,没有人见到尸首,只有一双鞋,留在了岸边。

二妮当场昏了过去。

我不敢相信,但却又是真的。老师啊,您不是劝过六姑嘛,只有最蠢的人,才会让无聊的唾沫左右自己的命运。您知书达理,咋能走这条路?您那女人似的脾气,您那要脸不要命的性格……老师,老师,您就忍心撇下您的那些学生吗?您就忍心撇下六姑,撇下一个等你十年的情人吗?

语文老师从校园里消失了,像风里的一片树叶,悄没声息地消失了,像蓝天上一朵洁白的云,不知飘到了哪里。

六姑得知消息,跑回家里,打开箱子,拿出了奶奶给她准备了几年的嫁妆,掏出压了几年的新婚嫁衣,绿条絨裤,红条绒袄,带襻的黑条绒鞋,掂出她给语文老师准备的结婚服,蓝中山装,黑华达呢裤子,摘下了挂在墙上的相伴了十年的两幅炭铅画……二妮搀住奶奶,我搀着六姑,踩着昏黄的夜路,来到了黄河边。

河水咆哮着,团团浑浊的浪花,卷着白沫,向岸边涌来荡去。

奶奶选了个地方,铲个土堆,插上她粘的招魂幡。

六姑哆哆嗦嗦,划了根火柴,一团淡淡的绿烟,燃着了一卷五色纸。五色纸火把似的,引着了虚腾腾的被褥,蓝色的火焰升腾起来。

风吹过来,火光里,六姑抖抖那新崭崭没沾过水的条绒嫁衣,丢进火里。蓝中山装,黑华达呢裤子,一件,一件,都丢进了升腾的火焰里。

火光烤着呆呆的六姑,六姑呆呆地抖抖那两张画像,猛地投进火里,“轰”的一声,两个微笑的人影化为黑黑的灰烬。

六姑从包袱里拿出那双鞋,从灰堆里捧一捧灰烬,装进像棺材似的鞋壳篓里,然后,轻轻地托着两只鞋,丢进岸边的浪头里。

浑浊的浪涛,卷走了两只像棺材一样的鞋。

奶奶哭哑了声音,在招魂幡前喊着:“老六家,回来吧,老六家,回来吧!”

“忽……哗”,喧嚣着的河水,呼应着奶奶的召唤。

“老六家,回来吧,老六家,回来吧!”

奶奶惊恐地跪下,忽又惊恐地立起来,对着河面一阵默默的祈祷。突然,发疯似的沿着岸边跑起来,惊恐的喊声,回荡在茫茫的夜空里:“回来吧,老六家,回来吧!”

奶奶疯了。

奶奶疯的第三天,像睡着似的,停止了呼吸。

在村里生活了29年的六姑,真的要离开这个村子了。二妮辍学了,也跟着六姑走了。

那天,村里人还在五更的睡梦里。“喳鸡”鸟扇着黑色的翅膀,在村头的老槐树上空俯冲,盘旋。六姑先去告别奶奶,奶奶的坟在村后第二道岗上,那岗叫作焦岭。六姑跪在奶奶的坟堆前,对着圆圆的坟头,摆好供,磕了头,念叨着:“娘,您闺女走了,您不用再莹记闺女了,我会嫁的。等您闺女嫁了人。带着您的老六家再来瞧您。娘,我走了……”旷野里静静的。风吹着潮湿的庄稼野子,声儿凄凄的,像是在回应六姑的话。

我们把六姑送到村头。娘说:“妹子,听嫂子一句话,人活着,得往前走,遇到差不多人家,不用犹豫。”

“嫂子,妹子我记住了。”六姑的眼里滚出了泪水。

二妮拉辆架子车,车上放着六姑缝纫铺的东西,还有那个木柄弹弓。

伴着五更的鸡鸣,我跟爹去送六姑。

送过将沟桥,送过二郎坡,送过杜甫坟,送到碧凌凌的洛河边。远远看见永安城那一片橘红色的朝霞里,冒着黑色云彩似的高烟囱……

洛河边静静的,渡船停在码头沿。从大路到码头沿,有三五百米距离,是一片沼泽似的汪泥滩。

我和二妮脱了鞋,光着脚,裤腿挽到大腿高,一人拉一人推,架子车在泥泞里艰难地转着车轮。

爹把烟袋往怀里一揣,看一眼正挽裤腿的六姑,说:“妹子,哥背你过去。”

一缕朝霞涂在爹脸上,爹眼角上滚着泪珠,在霞光里闪着金子似的光。

六姑咬咬嘴角,伏在爹宽厚的背上。

爹的脚趾头铁钩似的抓着光滑的路面,在尺把深的泥窝里,一步一步地挪着。背上的六姑,泪花花滴在爹宽阔的肩上…

竹篙一点,渡船缓缓离开码头,一切都模糊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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