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2020-08-10 09:11君珍
四川文学 2020年8期

君珍

题记: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风雨中的孤岛,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越飘越远……整整两天,视线所及之处,除了巨浪、水雾,便是通天的绝望、哀痛。

是我的愚笨和软弱害死了你,是我的一厢情愿和故作慈悲害死了你!男人一遍一遍地对着大海忏悔。

深秋的海风,像得势小人,把海面的船只赶尽杀绝后,又挥着利剑,凶狠地劈向船坞里的轮渡。“泰达”“通达”“运达”“顺达”,这些平日里威武雄壮的钢铁轮渡,此刻竟像几只衰败的老狗,哆哆嗦嗦地现出斑驳的底毛和瘦垮的四肢。船上的围栏、桅杆,更像丢了魂魄的残荷,凋落在这场风与浪串通好的阴谋中。

码头已经停航两天了,寒意四起的候船大厅,只有他一个人立在玻璃窗前,像只断翅的孤雁。身穿薄呢风衣的高个子领班,好心上前提醒,通过微信也可以得到开船资讯的,“先生”两个字刚出口,就被一股扑面的飓风压了回去。

滚!

男人脸色铁锈,从嗓子眼里吐出这个字后,眼神又盯向宿世仇人般的大海。海面上,风与浪依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撕扯着,如两个争夺男人的怨妇。

两天的时间里,男人把目光变成了世界上最细的筛子,想滤出一丝一毫风停浪止的迹象,可眼前除了巨浪的轰天嘲笑,便是风舔着楼角、电线的呜咽声。绝望、焦躁、痛楚,像三把铁锤,已经把他的心锤为齑粉,他不知道这些粉末会飘向哪里,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现在还算不算活着。

嗡嗡……嗡嗡……右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老黑发来微信:哥,没看见一个出殡的人。

这是两天内老黑发来的第一条信息。

你还没死?还有脸叫我哥?混蛋!该出殡的是你!

愤怒让男人活了过来,手指在手机上快速移动。封闭的心一旦被愤怒踹开一个洞,不甘、焦躁便紧随其后,一起挤了进来。

刮风下雨也不应该耽误人上路呀!男人的诅咒似乎没影响老黑的思维,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

风什么时候能停?船什么时候能开?与海和风有关的事情,他离不开老黑的帮助。

老黑没回复。

这个乌龟王八蛋,再看见你,我会剥了你的皮!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老黑,将随着她的离开而彻底消失。一想到她,痛楚像僵蛇复苏,慢慢窜进身体。

男人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团……

水泄不通的目光,全都钉在水晶吊灯下女人的身上。

女人身穿黑色弹力蕾丝连衣裙,两手各持一把锋利的冰刀,全神贯注地对着不锈钢立柱上那块南极冰左右开弓地舞动着。她身段玲珑,胸前那抹雪白的肉团,随着两臂的摆动,荡出诱人的韵律。男人们张着嘴,眼神在女人和冰球之间来回转动。随着一声声尖叫,女人一个漂亮的海底捞月,将一块乒乓球大小的冰球,准确地滑入火山杯。杯里,沉寂了几十年的“高原骑士”像是被催醒的勇士,抖动着铮铮作响的铠甲,舒展着铜铸般的肌肉,从琥珀色的液体中站了起来……顿时,空气中充满了迷人的碘香。

雁姐,这么完美的削冰功夫,第五大道可以开店了。

雁姐,再来一个。

雁姐,给我削一个,给我削一个……

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并没有扰乱她的心境,她收好冰刀,笑着对大家说,本小姐累了,今天到此为止,你们玩吧。

她看见站在楼梯拐角处的老公。今天,可不能放他走,摆了一个多月的局,就等着他和牌了。

女人笑意盈盈,端起火山杯,拽着身边的表兄向老公走去。

亲爱的,我表兄石朗,华尔街的骄子,这次专门为咱們的融资方案而来,我们三个人到书房议一下吧。

男人的余光瞥见老婆的中指在表兄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挠着。

听说你不仅带来了融资方案,还带来了南极冰?男人笑着绕过女人的话题。

他不仅带给我南极冰,还把他独藏多年的“高原骑士”也带来了,你闻闻,这煤泥的回甘,是不是可以让人的心一下子飞到苏格兰?女人向老公嗲嗲地递上自己手里的火山杯。

而且是勇敢的心。表兄接上女人的话,嘴唇在女人的额头上亲昵地吻了一下。

看来,我已经不是第一个品尝它的人了。男人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酒杯,调侃道。

酒不等无缘之人!如果你再晚一点,恐怕只能在空气里领略“高原骑士”的魅力了。有时候,失之交臂未必不是一种更深的缘分,况且,我觉得真正的“高原骑士”,不会因为一滴南极水改变自己的秉性。女人说。

那要看看谁来定义,对吗?石朗回过头盯着女人问。

我忘了,你们两个人,一条火龙,一条水龙,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动物。女人撇着艳红的嘴唇,在两个男人之间打圆场。

那你是喜欢火龙,还是喜欢水龙?男人笑着问。

我不喜欢你俩斗嘴!女人娇嗔地回复老公。

我跟妹夫开玩笑的。石朗说。

我也跟表哥开玩笑的。对不起,失陪一下,我先吃点东西。男人朝两人点点头,错身而过。男人经过两人身边时,感觉到他们兄妹的血管里,发出了同频的血流声……

在这样的家庭,婚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是他懂得男女之事后,父母在他耳边重复最多的一句话。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十年的时间,他经历的所有感情,都被这句话指向同—个结局——分手。

他与夫人的婚姻,不过是两个家族企业兼并、重组的代名词。他与夫人的卧室,也像企业签订合约的办公室,完成了签约使命后,便当作古董置于一旁了。他们各自的睡房,按照夫人的意愿,设计在走廊两头的两个房间。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在夜里有了什么想法,必须披着睡衣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另一个卧房前。但那也不意味着你的愿望就能实现,因为,当你急切地推开对方的房门时,等着你的很可能是一张无人的大床。幸好,他们迅速习惯了这种状态,并学会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天一亮,两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依然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们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处事逻辑,也使联姻后的企业按照预期的规模快速扩张着,并在综合实力、市场竞争力方面,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看起来是一个双赢的结果,但男人却觉得,他的受益大于所有人。因为,他多了一位自愿替他冲在第一线,应付生意场和父母唠叨的夫人,免去了很多他不愿面对的事情。可人生就是这样,你拥有一座大的宫殿,就必须承担起对宫殿的保护和维修。他享受着清闲,便要为夫人的各种疯狂行为买单。但男人不在乎,他觉得只要金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难事。

最近,夫人迷上了威士忌、XO、白兰地等洋酒,他叫人把二层楼的房间全部打通,搜来整墙Diageo旗下的顶级酒品,供夫人与朋友拼酒、嬉戏。一周前,夫人便在朋友圈发出通告,南极冰一到,她将亲手秀一下在英国学的削冰技艺,让所有人品尝到冰割孤品“高原骑士”的美妙口感。

男人也喜欢威士忌,但觉得再稀少珍贵,也只是一款酒,用不着非要用南极的冰来割它才能入口,这种招摇与炫耀,不过是想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的优越感。男人厌倦这种做出来的贵族派头,更厌倦现场那些身着马甲西裤,头像牛舔了一样的宾客。他在心里把他们全部定义为洋狗,一群见了牛排才肯张嘴的洋狗。

石朗就是最典型的洋狗。

为什么能从华尔街跑回来?还不是嗅着了钱的臭味。什么南极冰,不过哗众取宠的小伎俩,鬼才知道那些冰到底是不是从南极运回来的,如果是,最好让他喝出万年前的嗜热菌。

昨晚睡前,他接到夫人的微信,说表兄专门从美國回来,给他们的企业融资计划提了很多建议,需要他签字。

企业融资是正事,他只好推掉其他事情,在家等候。

他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一睁眼,看见助理已经把西装衬衣摆在了床头。他没动那些衣物,随便披了一件毛衣外套出了房间。刚下三楼的拐角处,就看见夫人在二楼大厅当众秀技。

夫人炉火纯青的削冰手艺让他叹服,但她酥胸乱颤、春光外泄,以及男人口水直咽的丑态也让他十分不爽,有种自己让出地盘,还要赔上笑脸的滑稽感。这一刻的不快还没发泄出来,夫人与表兄暗自手指互应,让他的不快发酵成恼怒蹿上脑门。与表兄那一番唇枪舌剑,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因为面对一个自己不动心也不动情的人,这种醋意不过是眼前的烟圈,散过即过。他倒是为避开这两个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放下酒杯,端起一杯咖啡,坐到自己常坐的角落里,看着这些时髦的男男女女,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屋里的人,大部分他都不太熟悉,他也不想跟他们熟识。他宁可自己变成窗外的一片雪花,在夜空中无聊地飘荡,也不愿意跟这些浓妆艳抹、假模假式的男女闲聊乱扯。

热燥燥的空气让人心绪烦躁,他打开一扇窗户,冷风扑面而来,一朵雪花跌落在他的眼皮上,像个调皮的孩子,化成一滴玲珑的水珠,跌落眼角,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凉滋滋的水珠渐渐变暖。

他用手指抹去水珠,转过身,看见留声机旁,一个嘴唇抿着粗壮雪茄的男人,一边用打理精致的手捋着脸腮上的胡子,一边眯着眼睛像个机器狗一样,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他叫人扛来一箱“勇闯天涯”,放到那人对面,直接拎出一瓶,送到嘴边,上下牙齿一对,磕掉瓶盖,直接倒进嘴里。

来宾无法拒绝主人的“盛情”,和他一起一瓶一瓶地“吹”了起来。

可是,男人分明不具备“吹”的技巧和套路,半个小时后,他身边的银灰色羊毛地毯上,留下了一串串尿液一样的酒渍。

把他扶进房间。夫人大声吩咐身边的助理。

两个助理跑过来,一个人负责收拾地上的酒瓶,另一个人把他架起来。他使劲挣脱了助理,把手里的啤酒瓶扔向酒墙,在众人的错愕中,哈哈大笑地跑向地下室。

疯了,他疯了!夫人尖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似乎没有一点醉意,直接打开地下车库的旁门,向门外跑去,灵巧得像一只鹿。

小路不宽,刚好容得下他的魁梧。鹅卵石台阶在他脚下延伸,几米远一个脚灯,伴着小路向山下延伸。脚灯下幽暗的黑麦草,茂密而繁盛。那些落在翠绿草叶上的雪粒,星星点点的样子,像开在女孩子绿裙子上的小白花,灵动而新鲜。落在他热脸上的雪粒,或瞬间垂落,或被细汗粘住,变成微凉的水珠。

山林寂静,空气凉爽,耳边只有咚咚的心跳和脚踏在山路上的噗噗声。小路两边的植物,横七竖八的枝蔓胡乱地抽打着他的身体。记得当时铺这条小路的时候,他极力反对,说不管是从山脚到别墅,还是从别墅到山脚,都是驾车而行,谁会耗上个把小时的时间步行?但是,在这个家里,他的意见永远排在最后。父亲不仅坚持建好了它,母亲还亲自去海边,拣回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在上面,让小路从山底一直蜿蜒到别墅的地下车库。他不知道,这条路建好后父母是否一起走过,但今天,它让自己的逃离,更符合了自己的心境。

路,似乎越跑越长,周围也越来越静,他幻想着,如果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与这寂静的山林该有多么美好。可是他也知道,美好通常是短暂的,甚至与死亡相邻。

一想到死亡,他心里涌出一点小小的恐惧,那恐惧一点点溢出来,最后盈成满满的一团,哽在心头。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似乎只有跑起来、跑下去,才能把恐惧远远地抛在身后。

脚下的路开始平缓的时候,耳边传来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他蹦下最后一级台阶,穿过公路,向大海奔去。

夜幕下的大海,光洁得像一个巨大的玉盘,让他逼仄的心绪宽慰了些许。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向山顶的别墅望去,发现之前灯火通明的豪宅,此刻竟像冥火一样遥远而暗淡。他眨眨眼晃晃头,黑黢黢的山脊线吞没了一切,刚才的一切,竟像一个不真切的梦。

海边的木栈道上都是成双结对的情侣,道旁每一家餐馆的玻璃窗被雾气隔着,窗户里人影晃动,气氛喧闹。他默然站在窗外。海边冷飕飕的风,夹杂着雪粒抽刮着他的脸,似乎在提醒他,这是他婚后的第一个情人节,自己身价几十亿,竟然活得像条形单影只的流浪狗。

他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打量着那些情侣,心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总之不太好受。

一对情侣在不远处山盟海誓,他听起来觉得可笑,便把头仰起来,闭上了眼睛。

大哥,等女朋友吗?要不要买一枝鲜花送给她?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细眉细眼的女孩,手里有一捧玫瑰。女孩子站在雪中的样子让他有种莫名的感动。他还真想照顾一下她的生意,于是去摸兜里的手机,兜是空的。忘带手机了!

你电话借我用一下,花我都包了。他站了起来。

电话可以给你用,但花只卖给你一支。

我出双倍的钱!

十倍也不行的。

钱多咬手呀?

我的花,多卖给一个人,就多一个人得到爱情。

这年头,爱情就像这空气一样,不一定都是真情,有雾霾,还有毒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一天相信爱情,不好吗?

他无言以对。看着女孩,鼻子忽地一酸,抬头望向夜空。

那颗最亮的星星,是牛郎星吧。慌乱中,他随口说了一句。

呵呵呵——女孩笑了,说,大哥,那是北斗星好不好,我看你是等女朋友急昏了头。给你电话,快打给她吧。

他看见女孩子细碎的牙齿,在路灯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红润的嘴唇像绽开的玫瑰。

我,我没有女朋友,算了,不打了……那一刻,他竟有些慌乱,像泄了气的气球,没有了说下去的欲望。在女孩清澈的眼神面前,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腌制很久的鱼,周身散发着让人厌恶的咸腥味。

那,我送你一朵花吧,祝你早日找到女朋友。女孩把鲜花认真地插进他毛衣扣眼里后,笑着离开了。

他的目光跟随着女孩,看着她穿行在人群里,如一条轻巧的小鱼,热情地向一对对情侣推销着玫瑰花。他觉得她走过的地方,都变成了明亮的舞台,她成了舞台上的主角,一颦一笑、一转身、一抬手,世界就变得通透、明媚了。他被玫瑰花瓣的味道包围,为夜色丝绒般的温柔沉醉……一切恍若隔世。

石雁坐在丈夫床前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目光却盯在床头的油画上。那是一幅俄罗斯女画家的作品,名字叫《占卜花环》。画上的女孩在根据河水里花环的走向,占卜自己未来爱情的模样。女孩子略显忧郁的表情,充满了对未来爱情的担心和忐忑。这幅画是她十四岁的时候买的。那时候的她觉得自己和那个女孩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忐忑和慌张。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未来,都处在凄惨的绝望中。

她畫国画的天分很高,如果不是家庭的变故,成为一个著名画家也不是一件难事。但十四岁的那个夏天,她的生活发生了倒置。

那天早上起床,她发现床单上有一片冰凉的血迹,她慌张地跑出房间去找母亲时,却看见父亲躺在楼下大厅的地上,惨白的面孔下也是一片鲜红的血迹。一天内,父死母疯。父亲的灵柩停在空旷的大厅,母亲凄厉的尖叫回荡在整栋房里。从那天开始,一千四百多个夜晚,她裹着被子,坐在角落里,堵着耳朵,躲避着妈妈的低咽、尖叫。那声音,就像一根根索命的绳索,将她的手、脚、心脏、头皮、神经紧紧地捆住,她几乎都是在闹钟滴答的脚步中把夜送走的。

四年,她的例假只来了一次,青春随着家庭的变故而停滞。她根本顾不上生存以外的事情,白天强打精神收拾母亲不断制造的战场,晚上孤独地躲在黑夜的翅膀下,盼着窗棂上第一道光亮的出现。

她把所有的笔墨纸砚束之高阁,用能支配的钱购置回色彩艳丽、画面丰满的人物油画,想让繁多的人物,填充家里的寂静,遮盖日子的空白。她与所有的人物对话,丑的、俊的、肥的、瘦的、夸张的、变形的,都成了每天陪伴她、与她说话的伙伴。

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自己多年买下的那些画,随便哪一张,都可以让她和母亲过上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开始变卖那些画,用来改善生活,用来投资父亲之前的纺织品生意。

她不懂生意,只懂画画,从鞋垫上的图案到布料上的图案,再到建筑材料上的图案,她的市场越来越大,生意顺利,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多。人生像一个万花筒,几年的时间,她在懵懵懂懂中完成了家族的原始积累,也在懵懵懂懂中懂得了一个原则,市场不分男女,只要不放弃机会,财富就愿意为你驻留。

她和母亲过上了比原来好一万倍的生活。母亲二十四小时有四个保姆陪伴,不再因为害怕而尖叫。她也不再害怕夜的黑暗,想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女人,多得让她不知道该挑哪一个。

渐渐地,她赚回了一幢接一幢大楼,一个又一个工厂。但她自己也成了工厂机器上的部件,永远不停地转着。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会重新掉进噬骨的寂静和噬人的黑暗里。只有在拼命前行中,她才能找到安心和踏实的感觉。她看着自己的名字,苦笑着说,石雁,背负着家族巨大的石头,你怎么可能像大雁一样展翅高飞!既然不能飞,就只能用金钱给自己和母亲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她觉得自己能嫁入这个家庭,就是证明了自己曾经的奋斗和选择是多么正确。为了让自己婚后在夫家能腰杆壮实地说话,入门前,她主动要求把彼此的婚前财产予以公证,免得让人家在心里盘算她在这场婚姻中预期的获利筹码。

女人相信金钱的力量,就像相信她自己。金钱可以让她的家族重新站立在这个社会中,当然也可以让陈小果离开公司,更可以为陈小果找个夫婿,以解决她心头永远的担忧。丰富的阅人经验告诉她,这个弱不禁风的陈小果,身上有种让男人动心的柔弱,这种柔弱比她的坚强可怕一百倍,是俘虏男人心的法宝,有让男人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一切的力量。

当然,她也有让男人为自己付出的能力,但前提是金钱开路。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而且简单高效,省去很多麻烦。可是,其中的不同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就像身边这个最应该听她话的男人,不仅不买她的账,还把她内心那份不安搅动起来,这一切又有什么道理可言?这个最应该和她共进退的男人,似乎只用了一份沉默,就把沉寂在她心底的那份恐惧搅动了起来。

男人的沉默里,有光亮,有黑暗。她能穿过光亮,却走不进黑暗。那黑暗,就在你身边,你却抓不住、走不进,只能等待太阳出来,黑夜自己离去。而她最害怕的,就是男人抽身离去时的那份淡然。

人力资源部经理小心翼翼地跟他说,陈小果辞职了,原因是她母亲病了需要她回家照顾。经理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我专门挖来的高才生,你们说让她走人就走人,都没想过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是她自己要走的。

放屁!

是……经理蠕动着涨红的腮帮子。

滚!

他冲到董事长办公室,一把推开门。

夫人半躺在贵妃椅上,周围坐着三个人,两个修指甲的女孩,一个做足底按摩的小伙子。

当着这些人的面,他没把要说的话吐出来,他知道那些带着刺的话,一旦冲出口,场面就会很尴尬。

你们出去吧。夫人倒是从容有度地收起双脚,坐回到办公椅上,眼睛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这么辛苦地憋着,想说什么问什么,直接点,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你是故意在挑战我的忍耐力吗?她碍着你什么了?男人愤懑地看着她那张艳唇浓妆的脸。

你是说这件事情吗?夫人一撇嘴,把一个紫红色的灯芯绒口袋扔到办公桌上。一条白色光滑的小鱼从口袋里滑出半个身子,躺在暗红色的老板台上。桌面清亮的底漆,越发让小鱼曼妙流畅的身子灵动起来。

他认识那条鱼。那是全家去海南度假时,他相中的一个砗磲雕件。当时,他握着这条小鱼的时候,心里就想着陈小果。他觉得陈小果就是茫茫人海中的一条小鱼,有幸被他的渔网网住,他要好好保护这条小鱼,让她的生活少受一些狂风巨浪的卷席、颠簸。他对陈小果的好,不需要陈小果感恩,甚至不需要她知道,他就想单纯地做个好人,给这个相信爱情的女孩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旅行回来,整理礼物时却找不到这条小鱼了。他还以为是自己忙中出错,把它弄丢了,没想到在这看到它。

我们曾经约法三章,动动裤腰带的事情,彼此做个瞎子,全当野狗撒尿放空膀胱,但要是动了别的心思,就侵犯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我的奶酪,只能抹在我自己的面包上。夫人的话很软,却像一盆凉水,从他的头上慢慢浇下来。

妇人之见!不过个工艺品,值得这么费尽心机?男人觉得自己胸腔里的气短了一截。

你说得对,钻石也不过是块石头,但加上了千里之外的惦记,值不值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夫人轻描淡写的口气里夹杂着嘲弄。

如果你一定要用自己的推理来解释我的想法和做法,那我就满足你的想象力,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把我怎么样!他抓起那条鱼,扬长而去。

男人到了海岛,把足够买十条船的钱放在陈小果家的桌子上,请她回公司,陈小果却躲进房间里不见他。

男人把岛上唯一的一架飞机包了一个月,请专门的医生和护士为陈小果母亲做透析。一个月之后,陈小果母亲出现在电视镜头里,成了岛上第一个享受网络会诊的女病人,但陈小果依然不见他。

就在男人冥思苦想,找理由劝说陈小果回来上班的时候,却得知陈小果已经订了婚期,未婚夫是她的高中同学。

他知道,这一定是夫人的杰作。他再次被激怒,在陈小果结婚的日子,出了双倍的钱,包了岛上所有的饭店和出租车,所有饭店都挂上客满的牌子,所有的出租车只围着岛上的滨海公路空跑。他要看看接下来的戏夫人怎么导演。他也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夫人,他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放弃。

这件事像一场地震,小岛上的所有人都想见识见识这个叫陈小果的女孩,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能让一个男人如此动情。就在男人密切关注夫人下一步动作时,夫人发来一张陈小果夫妇在“陈小果书店”里的结婚照。男人沉默半天,吩咐人在岛里黄金地段开了一个超级大的书店,把它当作结婚礼物送给陈小果。

一周后,一条条几丈长的彩色条幅覆盖着书店的门面,上面全部飘着五个字:陈小果书店。那天晚上,陈小果果然露面了,主动来找他,脸色苍白地跪在他面前说,我妈妈病危,我想让她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你们发发慈悲放了我们吧。

陈小果的话很软,却像冰凌,扎进他心里,让他不寒而栗。他脑子一空,脚也踩不到实处了。眼前的女孩,憔悴、黯然,哪里还是那个清纯、快樂的陈小果!虽然有着砗磲小鱼般的白皙、柔弱,但生命的灵动与明慧似乎已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一下子坍塌了,他意识到,他们夫妻俩各怀目的的博弈,已经让这个女孩的生活陷入了难以摆脱的窘境。或许,他从一开始找系主任给陈小果安排工作,包飞机给她母亲治病,大张旗鼓地开书店,对她都是一种额外的伤害。他和自己的老婆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用操控别人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如果真的替她着想,就应该主动问一问,她希望过一个什么样的生活。他扶起跪在他面前的陈小果,难过地闭上眼睛,无力地朝她摆摆手。

他把那条砗磲小鱼“放生”后,悻悻地逃离了海岛。

哥,你有事微我。离开海岛时,他收到老黑的微信留言。

老黑是男人在海岛打出租车时认识的一个司机。这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同龄人,只因为喜欢大海,高中毕业就远离家乡,独自来海岛谋生。他孤家寡人,却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

男人没想到,老黑竟然成了他与海岛之间的一个跳板。虽然,跳板的那端常常是一片白雾缭绕的影子,但就是这若有若无的影子,成了男人心头最深的印记。

他常常一个人回味在海岛那几日的生活,经常在梦里看见陈小果被翻滚的海浪吞噬,耳边甚至响起陈小果声嘶力竭的呼救声……每每一身冷汗醒来,他都后悔自己擅自把陈小果招进公司的举动。假如那个晚上他不去海边,假如陈小果不对他说出那番话,假如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今天的一切都会不同。

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过着眼前的日子,心却越来越深地蛰伏在了海岛的沙滩上,与海水开始了一场漫长而缠绵的厮磨。退潮时,心蛰伏在礁石上接受太阳的煎烤、晾晒;满潮时,心被海水灌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胸口闷闷的难受。唯有老黑的微信,才能给心照进一道光亮。通过这光亮,他知道了陈小果的母亲去世了;陈小果的书店关了开、开了关;陈小果收留的流浪狗叫风儿;陈小果喜欢在海边放风筝。

他买了一条纯正的哈士奇,想让它成为陈小果忠诚的卫士。他还专门定制了一只鸽子形状的大风筝,期待它被陈小果的双手放飞在海岛的上空。

可老黑回复他,陈小果不喜欢哈士奇,说它是狗里面玩心最重、最不安分的一种。她也不喜欢鸽子,说鸽子是贪婪的象征,出生几个月就开始拼命繁殖,而且交配对象混乱。

他被臊得满脸通红,仿佛被人当众羞辱。但他心理上更加依赖老黑,希望从老黑那里得到更多陈小果的信息。

老黑说陈小果的书店里最近进了许多关于抑郁症的书,沙发上到处是她的黑发和小狗的白毛。他便买来德国的黑巧克力,用锅将巧克力融化,把一粒粒治疗抑郁的药裹在里面,再用透明的白色糖纸将它们一颗一颗包紧,整整齐齐地摆进心形盒子里。

他翻阅老黑发来的照片,心随着陈小果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而发暗。她飘逸的长发油遢遢地没有了光泽时,他也不洗澡窝在床上昏睡。她连续三天穿同一套衣服遛狗时,他则行尸走肉般地混迹酒吧、舞厅,烂醉如泥地倒在各种女人的大腿上。

即使他心急如焚,也不敢采取什么举动,唯恐自己的行为再给陈小果带来额外的麻烦。他悄悄告诉老黑,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换回陈小果的健康,让她活回那条快乐的小鱼,他会竭尽一切。

你能把眼睛闭一辈子吗?女人显然知道丈夫已经醒了。

男人把头扭向墙壁。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

两个人使用着同一种武器时,比试的便是心力。

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了?她努力把自己的声音放在平静的频道上,即使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是一场枉然,但她也必须放手一搏。

男人依然没有回应。

你不觉得你我这样的身份,为那样一个女子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不值得吗?你我既然捆在了一起,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作为我的丈夫,我希望你的行为要配得上我们的身份,别再像个暴发户一样,干那些包飞机泡妞的事情,让我们的家族跟着蒙羞。

家族?族你个卵子!你一个卖鞋垫出身的烂货,全部家当还不如我的零花钱多,还在我这儿谈家族装贵族。滚!你给我滚!滚!

尽管他努力想拔除自己情绪的毛刺,避免那些蒺藜般的情绪长满自己的胸腔,但对方尖刀一样的话,瞬间把他的努力击碎,他只能把那些蒺藜变成利剑,快速地劈向这个法律上是他妻子的女人。

是你们家求着我嫁过来的,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女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要不是闻到了我们家那些散发着臭味的金钱,你能嫁进来吗?你和你那个表哥,就是一对嗅觉灵敏的骚狗,哪里有金钱,哪里就是你们的发情地。

你就是个变态的鳖蛋!你们家活该断子绝孙!

这个被求嫁过来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客气,除了一句句绝情绝义的话,还有酒杯、酒,也一起回赠给男人,然后踏着底气十足的脚步,离开了屋子。

男人本能地躲过了酒杯,酒却全部洒在了他的脸上。他重新躺下来,伸出舌头舔着嘴边的酒液,然后咂吧咂吧味道,觉得这酒真是不错。好酒他当然品得出来。这款“高原骑士”特殊的煤泥味儿,轰着所有威士忌都没有的沧桑、干辣的回香,让他想起梅尔吉布森胸膛里那颗“勇敢的心”。他没有英雄的胆量,也没有英雄的酒量,但却有对英雄的欣赏。他起床,找到那瓶二十一年的“高原骑士”,想感受一下这款甘洌、回味悠长的酒最原始的味道。

他喝威士忌,从来不用任何别的液体来分割。他认为威士忌诞生的本身就带着生活的沧桑和艰难,它在舌苔上醇厚、粗粝的感觉,就是它不可复制的原始魅力,也只有原液,才能把现实的无情、残酷,表达得准确、淋漓。生活太他娘的需要这种粗糙感的介入了。

果然,“高原骑士”强壮的煤泥回甘像把钩子,把岁月拽到他面前……海水强劲的腥鲜,顺着他的鼻翼慢慢上升,灌满整个大脑。他的眼前出现了两只黑亮黑亮的眼睛,那眼睛里,聚集了一个世纪的光亮,让他眩晕、迷离……他被那光亮牵引着,飘飘然,像巧克力甜香、丝滑的美妙,在体内穿行……他的身体一阵战栗……

从浴室出来,他点上一支烟,再次眯着眼睛,想重温刚才的意境,却看见老黑发来三个字:她走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她走了?

口腔里的烟和着这三个字一并被他惊慌地吞进喉咙,带着五脏六腑的焦味从鼻腔里冲出来,热得要擦出火星。

什么叫她走了?你跟我说清楚!昨天你还说,她吃了很多巧克力,今天怎么就走了?他对着微信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话。微信里绿色的语音条堆砌成一条长城。

早上有人看见风儿变成了一条血狗,对着大街狂叫,等打开门进去时,发现她人已经硬了。

什么叫她人已经硬了?他痛恨老黑为什么不像他一样用语音说出来,为什么一定要用冷冰冰的文字,一刀一刀地剜着他心头的肉。他那个混蛋丈夫哪儿去了?为什么要让她自己待着?他咆哮着,火气撕破了嗓音。

她和丈夫根本就没住在一起,她不让我告诉你。

她不让你告诉我?你说清楚点?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你背叛了我?你竟然敢背叛我?你個蠢猪、狗东西!我养了你三年,养了个白眼狼!你个鳖蛋,别再让我看见你,看见你,就直接把你下锅煮了……

老黑的又一段文字,把他再次扔进深渊。深渊里全是黑色的棉絮,紧紧地堵住了他的鼻子、嘴巴,让他不得喘息。

哥,你恨我吧!是我逼死了她,她怀了我的孩子,她是被孩子吓到才走的。

他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棍子,血涌上脸,额头上爆出了蚯蚓般的青筋,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锈在了喉头。他怔怔地看着这几行文字,似乎一个也不认识。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文字,怎么就会这么轻易排列在一起,表达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信息呢?

我早就应该觉察出来的,她凭什么乖乖地吃老黑送去的巧克力?她凭什么会对着镜头发出那样的笑容?凭什么老黑每次说起她,都……我才是那个蠢蛋!蠢蛋!蠢蛋!

老黑,我操你八辈祖宗!他头也不回地驱车奔向码头。

在陈小果看来,世上所有的作家、诗人都是大海雇佣的说客,他们对大海层出不穷的溢美之词,都是慑于大海私下的馈赠。他们说海浪温柔,可以唤起童年美好的记忆。可是,如果你的童年充斥着父母无休止的吵架、谩骂,即便海浪温柔地舔着你的唇,你也只能尝到比泪水多百倍的苦涩。他们说,海风微醺,犹如春风照拂人心。可是,如果你流着泪坐在礁石上,海风会毫不怜惜把你皮肤的精血抽走,留下一个气血双亏的怨妇无人理睬。他们说,大海平静安详,宛如包容慈悲的母亲。可是,你如果目睹它兴风作浪,把亲人吞噬,你会让它葬身于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中。

在陈小果眼里,大海就是巫婆手里的毒药,把父母本应美好的青春,腌制成一条丑陋的咸鱼,粗鄙地摊晾在海滩上,徒留下一副嶙峋的白骨,散发着令人厌恶的白光。多少次,她站在无情的海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住手!住手!可是,大海从不理会任何人的哀求,照旧携同刻毒的日头,把生活的船帆暴晒成看不出底色的破布,呼啦啦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嘲笑着蜷缩在破布下如小狗一样的她。

有人总结说,陈小果的父母,是在褪去爱的激情后,才发现海岛并不是他们爱情永远的伊甸园。相反,他们原来向往的简单、与世隔绝的海岛生活,竟成为他们争吵、打骂、诅咒对方的理由,而陈小果的降临,让他们的怨恨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又成了他们不能轻易离开对方的羁绊。

陈小果虽然不能彻底明白这些话的道理,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着父母无处不在的怨恨。那怨恨抽动着舌芯,随时把陈小果的生活淹没。恨,倒是可以爽爽快快地发泄出来,把最恶毒的话箭一般射向对方后,摔门而去。怨,则不能那么干脆、痛快,像四处蔓延的虐气,即便把门窗的缝隙都堵上,它也能越过玻璃,穿透墙壁,一寸寸地把一家人拖进昏暗的污水沟,你一张嘴、一呼吸,满脸、满嘴都是令人窒息的浊气。

陈小果不仅在这种浊气中活了下来,还学会把自己扮成一股干净的气息,来冲淡、缓释家里逼仄的氛围,讨得父母欢心,让她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在各种担心和恐惧中长大的她,还学会了把自己武装成一副大大咧咧,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以此化解父母对她嫌弃、厌恶的尴尬。没有人知道,她看起来大线条的神经下,包裹着一颗警戒、脆弱的心,她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唯恐因为自己言行的失误,让别人不开心而把她当作负担抛弃。所以,外人眼里的陈小果,是大家的开心果,一个快乐、单纯、幽默的女孩,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别人家的孩子”。只有陈小果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是怎样的不堪一击,怎样的敏感、自卑。可是,这个世界除了她自己,谁又会真正在乎她是怎样的人呢?

父亲意外葬身大海后,母亲把更多的怨恨转移到陈小果身上,说她是个扫帚星,她的降生给父母带来的都是霉运。只要是陈小果想做的,她都一律反对。

陈小果想离开海岛,报考自己喜欢的医学专业,母亲说自己出不起医学院高额的学费,更熬不了漫长的五年时间。陈小果在离家最近、学费最少的师范学院毕业后,被招聘到一家大公司的人力資源部,母亲每天夺命一般打电话催她回海岛,理由是自己活不了几天了。

陈小果终于在董事长的眼神里读出了自己应该做的选择。她提出辞职,理由是母亲生病,需要她在身边陪伴。

董事长专门给陈小果发了一笔医疗基金,算是对她懂事的一个奖励。但董事长的医疗补助,总经理的包机治疗,都没能让母亲的命留下来。

坐在母亲病床前,她听着母亲说,自己越来越不中用的身体,已经是一副枷锁,只有死,才能彻底解脱。母亲还说,自从父亲对她的体贴越来越少后,她就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一个衰老、无用的弃妇。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她不可能来到海岛,是父亲与海岛的潮湿一起谋害了她的健康,让一个女人彻底告别了美好,早知道人生如此凄苦,不如早一点儿死,早一点儿解脱。

是的,早一点儿死吧,她流着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替母亲祈祷。不知道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母亲该走了,看着母亲平静的脸庞,她几乎怀着雀跃的心情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因为,这个世界与她有关的人都走了,她便可以开始筹划自己的后事了。她思考后,决定自己亲手结束这一切。

其实,她的这个计划是回到海岛的那一天就开始了,是决定嫁给那个男生那一刻就开始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生活在这个岛子上,这里有太多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但是,她不得不回到这里。既然不能选择,嫁与不嫁,嫁给甲和乙,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也很快知道了老黑的存在。当她知道了老黑购房的首付需要靠她的间接支持才能完成,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不就是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才活下去的吗?即使老黑酒后性侵了她,她也能为老黑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老黑爱她,想用这个行为改变她的生活方向。

但老黑不知道,他能制造另一个陈小果,却救不了眼前这个陈小果。

这个陈小果,二十几年始终徘徊在黑洞的边缘,黑洞的左右都是深渊,她只有伸出双臂,屏住呼吸,随时调整脚步,才能在细细的中线上活下去。但现在,陈小果累了,她想跌进深渊,一了百了。

老黑说,让我来帮你撑下去。陈小果说,那条线,撑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陈小果必须走。因为,陈小果不能有孩子。陈小果的孩子,一定也会像陈小果一样,背负着绝望往前走,她怎么能允许这个世界有第二个陈小果的存在,她怎么能让自己的苦难延续下去?手术刀轻轻划过她透明的皮肤时,并没有那么痛,她知道那是局部麻药起了作用。开裂的皮肤边缘,渗出淡淡的血珠,但那不是她要的血,她要的是那条蓝色的管道里,汹涌的、奔腾不止、连绵不断的,像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暖暖的血……

那种暖像什么?像母亲的怀抱?她不知道,她没有过这样的记忆。或者,它像一双眼睛,一双温情、无奈的眼睛?眼睛里有呵护、有关心、有疼爱,有很多她陌生却渴望得到的东西……

那温暖散发着白色的光芒,吸引着她靠近,她努力地靠近那些温暖,靠近着……

此时,老黑是岛上唯一一个站在海边的人,他迎着汹涌的大海,久久伫立,似乎在等着那个足以将这座孤岛吞没的巨浪。

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