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旭东
唐寅是画史上有名的“明四家”之一,他天资纵逸,绘画面貌丰富多样,山水、人物、花鸟均擅,而山水有学“元四家”和受沈周影响的文人风格,也有学南宋院体又受周臣影响的近院体风格。收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垂虹别意图》(图1)以往被认为是唐寅真迹,此图题跋者众多,皆当时的吴门文人,但细察此图画法,与唐寅山水的风格笔法有别,因此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垂虹别意图》简介
此卷为纸本墨笔,纵30.5、横953.1厘米。引首有祝允明题“垂虹别意”四大字,图作长桥横于河面,树木掩映,童子摇橹,舟中坐文士三人。图后唐寅题:“柳脆霜前绿,桥垂水上虹。深杯还惜别,明日路西东。欢笑辜园月,平安附便风。归家说经历,挑灯短檠红。苏门唐寅。”并钤有“家阊门”“唐居士”“唐伯虎”三印。
拖尾第一段题跋为“浙江绍兴府儒学训导”戴冠所书的“垂虹别意诗序”,署年“正德戊辰中秋”,即1508年。卷后诸家作诗依次款署:“长洲朱存理”/“祝允明”“山塘吴龙”/“长洲文壁”“陈湖陈键”/“前进士弘农杨循吉”/“练仝璧”/“鲁泰”“太原祝续”“漕湖俞金”“吴释德璇”“邢参”/“长洲朱存理”“葑泾顾桐”/“云崖顾福”/“应祥”“海观陆南”一共17家。用“/”隔开表示纸张的接缝,两处“/”中的跋属同一张纸。
从戴冠的诗序可了解到本卷创作的缘由,序中言休宁人戴昭“因挈来游于吴,访可为师者师之。初从唐子畏治诗文,又恐不知一言以蔽之之义,乃去从薛世奇治易,世奇仕去,继从雷启东以卒业。昭为人言动谦密,亲贤好士,故沈石田(即沈周)、杨君谦(即杨循吉)、祝希哲(即祝允明)辈,皆吴中名士,昭悉得与交,交辄忘年忘情,及昭学渐就绪,去家且久,不能无庭闱之思,将告归,众作诗送之。”可见这是吴门文人为了送别戴昭返乡而纷纷作诗赠行。
序中又言:“君谦诗云:‘垂虹拂帆过,因题卷曰‘垂虹别意,盖垂虹者,吴地石杠之名也,送昭必于此地为别,使送者可及夕而返,故也。”“君谦”即杨循吉(1456—1544),吴门文人,官至礼部主事。此卷后确实有杨循吉“垂虹拂帆过”一句,可知送别的地点即垂虹桥。垂虹桥原为木桥,元代建为石桥,诗中称为“石杠”。文徵明曾有诗:“多情最是垂虹月,千里悠悠照别离。”唐寅亦有诗云:“垂虹不是坝陵桥,送客能来路亦遥。”说的皆是此桥,可知这里应是当时的水路送别之处。
《垂虹别意图》中唐寅书画的鉴定
图2的画法与唐寅纸本文人画风格迥异。唐寅绘于纸本上,风格上溯“元四家”的代表作有《贞寿堂图》《毅庵图》(图3)、《悟阳子养性图》(图4)等,多用水墨,山石勾勒后,用墨皴染,皴笔细密,若游丝般遒韧。且树木夹叶等又非常工致,前后层次明显,能很好地表现出石块的凹凸明暗,“作家”与“士气”兼具,正是唐寅绘画的特点。然而这件《垂虹别意图》用笔颇粗,右侧山坡用披麻皴,石块以侧锋勾斫,也用斧劈皴和刮铁皴,点苔为浓墨横点,树木勾线中侧锋并用,枝梢杂乱无力,而船与山石、人物的比例失调,行笔轻羸软弱。对比唐寅以上代表作,就知道此图并不符合其笔法特点,画法更近沈周的粗笔画,但艺术水平较差,并非真迹。
那此处的唐寅题跋是真迹吗?唐寅书法早年主学欧阳询和李邕,结体瘦硬,用笔峻峭方折,后主学颜真卿和赵孟頫,宽博质朴、平中寓险,晚年熔铸诸家,健朗雍容、沉着痛快。戴冠书署年款为1508年,唐寅时年39岁,其与此时相近的书法代表作有1509年跋文徵明《剑浦春云图》,二者对比(图5),均结体宽绰,欹侧跌宕,用笔瘦劲峭拔,未脱学欧特征,而有的笔划又稍显丰腴质朴,已开始学颜,两件书法完全一致。《垂虹别意图》的书法,连笔自然,牵丝灵动,更见率意的行草意味,是唐寅真迹。至于引首所题的“垂虹别意”四大字,款署为祝允明,但水平不高,如“别”字,结体分散、行笔嫩弱,“意”字的“心”字底两点更显滞涩笨拙,“祝允明”三字落款也较呆板,行笔迟疑,带有临摹的意味。祝枝山擅小楷和草书,极少见擘窠大字题引首的,综上可判断祝允明书法是伪迹。
《垂虹别意图》的著录
关于此作的著录,明汪珂玉《珊瑚网》中《法书题跋卷十四》列“诸明贤垂虹别意诗并序”,开头即录有戴冠的“垂虹别意诗序”,随后诸文人依次题诗款署有:“沈周”“谢表次韵”“祝允明”“山塘吴龙”“长洲文壁”“陈湖陈键”“苏门唐寅”“前进士弘农杨循吉”“云崖顾福”“吴兴仇复”“古吴练同惪”“八十七翁雪厓陈仪”“东吴厚斋朱侗”“吴门陆稷”“射瀆徐子立”“黄纹”“皋桥浦 ”“长洲俞符”“练仝璧”“鲁泰”“太原祝续”“漕湖俞金”“吴释德璇”“邢参”“长洲戴冠”“庐山陈仪”“长洲周同人”“长洲朱存理”“吴郡俞金”“应祥”“海观陆南”“长洲朱存理”“葑泾顾桐”“城南钦遵”“昌谿王俸”,最后还有汪昱于“正德甲戌(1514)”所书的“跋垂虹别意卷后”。除戴冠、唐寅外,共有35家诗跋,而其中所录诗均与《垂虹别意图》后一致,但本图拖尾缺失了沈周、谢表、仇复、练同惪、陈仪、朱侗、陆稷、徐子立、黄纹、浦 、俞符、戴冠、庐山陈仪、周同人、俞金、钦遵、王俸和汪昱共18家诗跋。清人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中《书卷之三十》也著录此卷,记为“明人垂虹别意卷”,与汪珂玉所记一致。
但到了清代内府所编的《石渠宝笈续编》中,此卷就被录为《唐寅垂虹别意图》,所记信息与今《垂虹别意图》卷一致。其实,《石渠宝笈续编》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其中言:“谨按《书画汇考》载《垂虹别意诗卷》,而无图,诗较此卷少应祥一首,而多沈周……十四诗,盖其人爱交游,侈投赠,别为一本也。”
戴冠书《垂虹别意诗序》言:“众作诗送之”,与唐寅绘《贞寿堂图》前李应祯书“贞寿堂诗序”及唐寅绘《悟阳子养性图》后文徵明书“悟阳子诗序”一样,都是为诗作序,而非为图作跋,原本只有诗文书法而没有图,图都是后人拼配的,只不过《贞寿堂图》和《悟阳子养性图》都是当时人所配的真迹,而此《垂虹别意图》则是后配的伪作。
结论
综上可知,《垂虹别意图》是将《珊瑚网》和《式古堂书画汇考》中共同著录的“诸明贤垂虹别意诗并序”剪裁拆散再拼配而成。引首所加的祝允明书“垂虹别意”四字,书法拙劣,落款更为怯弱,又配上一伪图,将唐寅原本为戴昭所写的题诗提至前拼接于画后,使人误认为此图即唐寅作。张彦远曾记:“书即约字以言价,画则无涯以定名。”一般来说画价高于书价,此卷原为书法,为了抬高其价值,所以射利之徒便配入伪画,正如詹景凤所言:“大抵吴人多以真跋装伪本”,此即一例。
原來的《垂虹别意图》题诗众多,而现存图卷已少了沈周等18家诗跋,均已被拆去,或又以之拼配出一幅《垂虹别意图》,以双倍牟利。另外,汪珂玉的《珊瑚网》中还记载了一幅《唐子畏垂虹别意》,有题诗:“垂虹不是灞陵桥,送客能来路亦遥。西望太湖山阁日,东连沧海地通潮。酒波汩汩翻荷叶,别思茫茫在柳条。更欲传杯迟判袂,月明倚柱唤吹箫。”无款署,但此诗原是前记《诸明贤垂虹别意诗并序》中沈周的题诗,唐寅不可能用以题画,虽不见此作,但判断很可能也是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