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城市的空间扩张与地方逻辑

2020-08-06 14:37刘铭秋
重庆社会科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空间文化

刘铭秋

摘 要:所有城市的发展都是基于地方的,全球城市也不例外,城市的地方性知识是我们识别城市的关键。不论是全球城市史的发展,还是城市文化的变迁,抑或是城市规划思想的流变,都离不开地方性的支撑。然而,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各个城市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互动更加频繁,很多城市企图“打磨”掉自己不同的地方,向纽约、东京等全球城市看齐,现代化、资本积累以及空间扩张的过程从根本上撼动了城市的地方性知识。一方面,经济全球化使全球城市成为新的“增长中心”,另一方面,全球性与地方性冲突进一步加剧,全球城市在空间扩张过程中产生了区隔分化,城市的公共空间与公共生活也被压缩,一些城市的地方性逐渐式微。全球和地方之间应该是一种“相互构成”的关系,建设全球城市意味着对地方进行重新定位和重新塑造,但是,全球化也绝不能完全抹杀地方性知识,而应该对地方性知识的差异性进行保留,在全球发展与地方发展之间形成文化、规划与公共生活的互构。

关键词:全球城市;地方性知识;空间扩张;城市治理

基金项目:上海市决策咨询委员会建设卓越全球城市系列课题“上海‘新天地历史遗产保护与开发案例研究”(2018-51)。

[中图分类号] C912.81 [文章编号] 1673-0186(2020)007-0089-011

[文献标识码] A     [DOI编码] 10.19631/j.cnki.css.2020.007.007

随着生产、商品、信息等要素在全球范围内流动,纽约、东京等城市被赋予了一个新的战略角色——全球城市,这些城市在经济基础、空间组织以及社会结构等方面都经历了巨大且相似的经济和社会变迁。这种新的城市秩序在空间权力上超越国家范围,组织和控制着全球经济,多层级、多中心的城市结构体系由于各个城市间更加频繁的交流得以建立起来。全球化本质上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包含着普遍和特殊、一般与个别的哲学问题,我们必须直面全球城市崛起带来的全球性与地方性的冲突问题。可以肯定的是,所有城市都是起源于地方的,全球城市也不例外。正如乔尔·科特金(Joel Kotkin)在《全球城市史》中所提到的,城市几乎都是从单一的小村落发轫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联合起来发展成为都城大邑[1]。我们可以通过地方性知识的三个维度来识别不同的全球城市,然而,问题在于,全球城市在资本积累和空间扩张的过程中有可能通过文化、规划与公共生活使得地方性知识被全球性知识所“征服”。因此,只有“全球”与“地方”处于平等、互构的对话关系结构中时,全球城市的地方逻辑才能得以展开,全球城市也得以价值重塑与再生。

一、全球城市的地方性知识:三个维度

以克利福德·吉尔兹(Clifford Geertz)为代表的学者提出的地方性知识,是人类学领域与民间性模式(folk model)有关的知识概念。它是一种具有本体地位的知识,即来自当地文化的自然而然的东西,固有的东西[2]。地方性知识对人类文明来说不可或缺,而且对于正在崛起的全球城市来说同样具有实质性的意义。究其原因,是由于地方性知识相对于其他普适性知识来说具有特定的文化特征及地域特征。我们可以从三个维度来把握全球城市的地方性知识,不论是全球城市史的发展,还是城市文化的变迁,又或是城市规划思想的流变,都离不开地方性的支撑。所有城市的发展都基于地方的,伦敦、纽约、东京等全球城市也不例外,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城市已经成为地方性知识生产、流通最活跃的场域。

(一)全球城市史的地方性

从古典时代的城邦,到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城市史的写作都是源于地方的,在19世纪之前,城市史往往聚焦于某一特殊城市,其实就是在记载某单个城市的发展脉络与历史变迁。19世纪以来,由于全球经济需要在区域尺度上运行,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联系更加密切,全球城市共同形成了一个复杂并相互作用的有机体。与此同时,与城市史有关的研究方法也发生很大变化,这些研究不再局限于单一城市的地方性,而是转向对城市社会变迁以及日常生活的关注[3]。

现阶段,城市史研究在引入跨国史视角的同时,不应该忽视对城市地方性的观照。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城市经济》中有这样一个论断,萌芽阶段的早期城市都是基于市场孕育出的新的城市经济而发展起来的,地理位置对于城市发展所起的作用非常有限,城市生存和发展都在其自身之内,这才是城市有别于其他城市的根本原因[4]。无论是在传统的城市中心,还是正在扩展中的城市周边地区,城市都是一个拥有独特的风俗习惯、思想自由和情感丰富的实体,对于城市的发展而言,其地方性知識比开发新的建筑更为重要。

从法国学者菲斯泰尔·德·古郎士(Numa Denis Fustel de Coulanges)的《古代城市:希腊罗马宗教、法律及制度研究》到美国学者乔尔·科特金(Joel Kotkin)的《全球城市史》,学界对于城市本质或特性的诠释其实是从时间、空间和人三个维度进行的。从时间上来说,每一座城市承载着不同的历史记忆。从空间上来看,城市是存储器,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在《城市发展史》中将城市空间称为“容器”和“最好的记忆器官”[5]563,除了容纳大量的人口外,建筑、街道、绿化等也是城市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城市最根本的还是在于具有凝聚、储存、流传人类文明的能力。可以说,城市不是在历史之中,它们本身就是历史。

(二)城市文化的地方性

吉尔兹在研究中有意识地强调文化的关联性和背景性,对爪哇、巴厘岛和摩洛哥等地的地方性知识进行浓描,借用了马克思·韦伯(Max Weber)关于文化的“网”这一概念,他指出:“我与马克思·韦伯一样,认为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我把文化看作这些网,因而认为文化的分析不是探索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索意义的阐释性科学。”[6]

社会的、经济的和文化的网络对于一个城市的形成至关重要,正如梁治平在《法律的文化解释》一书中指出:“任何一种文明和社会都只能以它自己的方式去经验世界,而这意味着它同时失去了以另外一种方式经验世界的可能性。这种经验的有限性无疑是人类生存的真实状况,然而同样确定的是,正是这种有限性构成了作为整体的人类经验无限丰富和多样的源泉。”[7]无论城市文化如何演变,它都应该具有地方性特征,其原因在于地方性知识的文化立场,也就是说,地方性知识始终是根植于地方文化的,有学者从民族学视角指出,地方性知识是建立在“族群——不同的人基础上的”[8]。

长期以来,城市都被看作文化的主要发祥地,聚集着大量的思想和制度。城市不单单是若干个体的聚集地,也是各种文化的聚合地。“希腊人的卫城(acropoles),伊特鲁里亚人、拉丁人和高卢人的重镇(oppida),日耳曼人的城堡(burgen),斯拉夫人的城镇(goroda),像南非黑人的村寨(kraels)一样,开始都只不过是聚会的地方。”[9]亨利·皮雷纳(Henri Pirenne)将其称为“围子”(enclos),其实也是现代英语和俄语中表示城市的词(town/gorod),人们在这里举行宗教或世俗的典礼。随着全球化进程不断加快,城市科学更要以人文科学为中心,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群体,也不单单是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结,城市文化的地方性是我们识别城市的关键。

(三)城市规划的地方性

从18世纪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开始,建筑史学家就一直以历史哲学的角度与规划者共同建构制度性的空间论述。20世纪上半叶,城市规划先后受到三个宏伟构想的支配,无论是美国城市规划开端的景观建筑学,还是埃比尼泽·霍华德(Ebenezer Howard)倡导的“田园城市”理念,抑或是由皮埃尔·查尔斯·郎方(Pierre CharlesLEnfant )和乔治·欧仁·奥斯曼(George Eugène Haussmann)推动的城市美化运动,都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城市形象。

面对全球信息化发展趋势,城市规划受到全球城市政治和经济的强烈影响,维托尔德·雷布琴斯基(Witold Rybczynski)将1970年以后的城市规划时期称为“市场的时代”,规划着一种消费至上的建筑环境[10]91。城市规划试图塑造并控制这一力量,从而实现城市经济的发展。规划者与其空间生产的对象彻底断裂,城市建筑成为异化的空间,成为商品符号,建筑的自主性逐渐消失,垄断性资本赋予城市的意义为“私有的城市”。在中国,市场的逻辑也被引入那些正在努力提升其全球地位的城市,例如北京、上海、深圳等。

二战以来,雅各布斯对于霍华德、柯布西耶等城市更新理念的批判,代表了人文主义规划思想对理性主义规划思想的批判。城市规划者不应该只是回应经济力量,同时也应该具有地方性,也就是说,要能掌握地方长期适用的营造措辞或模式语言,提供城市市民能参与的、可持续的建筑规划。可以确定的是,城市规划的地方性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一个物理的概念,它不是表面的建筑形式与风格,而是与城市公共生活密不可分的地方空间措辞与营造的模式语言。

二、全球城市扩张的地方性辩护

全球化虽然带来了文明的进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它也对文明的多样性带来一定程度的冲击,个性化和差异化正在逐渐消失。随着全球城市的崛起,各文化间的互动日益频繁,一些城市试图“打磨”掉自己的不同,向巴黎、东京等全球城市看齐。“纽约模式”“东京模式”等城市发展模式可能会增强其经济实力,但是也会激化全球性与地方性之间的冲突,我们可以从文化、规划与公共生活三个维度为全球城市的地方性进行辩护。

(一)地方性文化的扩展与收缩

城市不断扩张的控制功能使得社会结构高度两极化的同時,也造成一些边缘性的地方性知识面临逐渐式微的风险,城市也会失去发展的内在动力。一些学者认为,在现阶段全球化框架下,地方性文化的扩展过程其实也是一种支配“弱势”文明或文化的过程,“一些地方性文明(文化)被彻底区域化了,而另一些地方性文明(文化)从区域化向全球化急遽地扩展”,这一扩展过程往往是具有侵略性的[12]。

20世纪初期到20世纪70年代,纽约实现了从制造业中心向高消费金融中心的转变。纽约苏荷区(SOHO)曾经是纽约市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前卫的艺术作品在这里聚集。哈维·莫洛奇(Harvey Molotch)等人追踪调查了纽约苏荷区作为画廊区的衰落以及附近切尔西画廊的崛起,他们认为艺术和地方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互作用的,然而,从苏荷区到切尔西区的改变可能会破坏地方的持久性。研究发现,苏荷区的租金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猛涨,而1990年至1995年期间,画廊的平均销售额下降了近三分之二[13]。艺术家们因为无法支付日益攀升的苏荷区房价而被迫迁往房价较低的区域,新移民成为市中心新居民的同时,也改变了城市的文化结构。城市因快速变化而经历分裂和混乱,不断建造和拆毁的城市建筑环境使得城市的地方性知识遭遇打击。

无论是早期还是近期文明间的关系都不缺乏侵略性的介入[14],处于强势的文明往往会占据主动。随着全球城市的崛起,出现了文化、意识上更频繁的国际交流。在日常生活上,欧美国家的文化商品席卷了全球市场;在城市规划方面,面对城乡关系的结构性改变以及由城市化推动的土地投机行为,空间的商品化成为地方性知识扩展为全球性知识的结果。

目前,一些全球城市的发展模式正在面临趋同的风险,在城市更新过程中,为了吸引游客,历史与零售商业的混合地区应运而生,例如纽约南街海港将老码头、帆船与名牌服装店、特产店以及高档餐馆杂糅在一起,又如巴黎雷阿勒区酒店,一栋历史建筑就可以同时提供娱乐、购物和文化体验[15]。凯文·林奇(Kevin Lynch)调查发现,纽约曼哈顿的下城区由摩天大楼组成的天际线固然优美,然而对一些城市居民来说却是残酷和压迫的表征;洛杉矶的百老汇大街和珀欣广场虽然意象强烈,但是对于某些中产阶级来说是“异样而危险的”[16]32。经历了空间文化经验上的异化与脱落,商品化的文化经验强化了其背后的权力关系,从而难以与地方社会的文化经验沟通。

(二)全球城市的空间扩张与区隔分化

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中谈到了城市发展的限度问题,他认为罗马从大都市成为“死亡之城”是城市过度发展的最终结果,一是因为割裂了中世纪城市和地方的有机和谐关系,二是因为“把自身物质与经济的扩张当作其繁荣与文化的证据”[5]256。从芒福德的论断中可知,城市的发展是基于地方的,如果全球城市无限度地扩张下去,很有可能摧毁地方特征,城市也就丧失了它们的重要性。

一方面是全球城市的空间扩张。随着呈上升趋势的城市化和全球化共同发生,并且伴之以无规则的城市蔓延,快速扩张的城市空间不仅会冲击城市的地方性知识,还有可能阻碍一个城市未来的发展。丝奇雅·沙森(Saskia Sassen)指出,像纽约、伦敦和东京这样的城市占据了新的地理中心,为世界经济的发展提供了战略基点[17]。为了实现城市的空间扩张与经济结构转型,纽约的曼哈顿策略作为市场力量的产物,在政府支持下,不仅在地面开放空间上进行扩张,开发商还被给予了高空空间奖励,然而,这种空间规划却充满复杂的漏洞。地区间的巨大差异是空间扩张带来的后果之一,20世纪90年代以来,绅士化现象在纽约、芝加哥等城市出现。这些城市的发展经历告诉我们,全球化对于地方空间造成极大影响,一方面,与全球经济不同程度的联系使一些地方在获得收益的同时也牺牲了另一些地方的利益,这使得地区间差异逐步深化。

另一方面是城市人口的区隔分化。全球城市在空间扩张过程中产生了区隔分化,一些全球城市的地方性逐渐式微。在城市扩展中,分化过程往往按照居住地与职业对人口进行筛选、分类,几乎所有全球城市都有特定的族群聚集区,例如纽约的唐人街、芝加哥的小西西里。每个大城市也都有自己的职业型郊区或居住飞地(residential),罗伯特·E·帕克(Robert Ezra Park)又将其称为“城中城”,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伦敦东区,20世纪60年代曾有200万劳动工人居住于此,“人、商店、房屋、车辆”等都带着显著的工人阶级的烙印[18]。那些根植于当地传统与风俗的邻里情感才是一个城市的地方性知识的体现,随着城市人口的区隔分化,城市环境中的邻里开始丧失其真正的价值。欧美国家已经基本完成了城市化,而我国正在经历高速城市化,全球性与地方性的各种冲突也在不断聚集。“在中国,城市化进程意味着城乡之间的经济差距和区域发展的差距,在市场力量的作用下,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既伴随着区域内人口的城乡流动,也伴随着跨区域的人口大规模流动。”[19]来到城市的移民面临着破败的生活环境以及高昂的生活成本,城市人口的区隔分化扰乱了城市机体的新陈代谢。

(三)公共空间的压缩与公共生活的失落

韦伯将近代西方城市界定为:物质地根植于空间集中的人类聚落,是一种社会组织与文化表现上的特殊空间形式。由此可知,市民才是现代城市的历史主体。然而,全球城市的发展使得大量城市空间的公共性逐渐私人化,公共空间被资本市场挤压、侵蚀。在城市快速膨胀的过程中,公共设施和城市服务未能跟上城市经济的发展节奏,这就是为何城市的发展也伴随着公共生活品质与条件的恶化。城市生活的“公共性”在西方城市史中可以追溯至古典时期和中世纪时期,家、村庄和城镇都是真实历史生活里持续存着的类型,“城镇或城市(Stadt)是人类共同生活的最高形态,也就是人类生活的最复杂的形态”[20]。当城镇发展为大城市乃至全球城市时,城市的空间扩张作为一种宏观叙事的同时也改变了城市居民微观的日常生活,共同体的生活方式有可能日渐萎缩,甚至逐步消亡。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和威廉·H.怀特(William H. Whyte)等人对于市场化的城市再開发表示疑虑。怀特认为,这种城市既无生机也无生气,重要的是,这样的城市并不适合生活[10]53。20世纪50年代,雅各布斯对城市规划者们过度改造城市的方式表现出不满,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导言部分对现代城市规划的关键假定发出了明确挑战。雅各布斯认为,那些地方完全脱离了城市生活的多样性。她认为城市必须有喧闹声和街市,必须有那些发生在街道上的商业交往,只有通过这些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城市生活才真正形成[21]。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街区,人们生活的街道是其亲切经验的组成部分,段义孚认为只有当街区显示出强烈的地方风情和清晰的边界时,才有助于居民形成更强的地方感[22]171。然而,城市蔓延可能使得城市规划者忽略城市扩展的空间限度,赫伯特·甘斯(Herbert Gans)在研究波士顿西区时发现,城市规划者在城市更新过程中并没有考虑到每一个街区其独特的物理特征和社会经济特征。20世纪60年代,当联邦改造项目宣布这个古老的工人阶级聚集区是一个贫民窟,并决定将其拆毁时,参与拯救西区的当地人仅仅是少数知识分子和艺术家[22]170。又如上海在城市更新过程中对石库门里弄大规模地重建也是一个较好的例子。据《上海统计年鉴》显示,2006年上海的旧式石库门里弄面积为1 835万平方米,新式里弄的面积为541万平方米,然而,至2017年底,旧式里弄的面积已缩减为1 109万平方米,新式里弄的面积为303万平方米[23]。原本居住在里弄的居民和波士顿西区的当地人一样,他们往往不愿意迁往新居,离开赋予他们社会联系与情感认同的社区。

三、全球城市的结构重塑:超越地方价值

吉尔兹主张:“将地方细节中最具地方特殊性的事物与全球结构中最具全球普遍性的结构联系起来,使两者被合成同时并存的观点。”[24]按照尼尔·布伦纳(Neil Brenner)的观点,“全球”和“地方”概念受到当代全球化的挑战,全球和地方之间的关系正处在根本变化中,它们之间应该是一种“相互构成”的关系[25]。建设全球城市意味着对地方进行重新定位和重新塑造,但是,全球化不能完全抹杀地方性知识,不是暗示地点之间的同一性,而是应该对地方性知识的差异性进行保留。

(一)全球城市的地方认同

戴维·哈维(David Harvey)在《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中以海德格尔的空间理论为根基,提出地方是一个既与资本积累共谋又对其进行抵抗的场所,他认为,围绕地方建立起来的记忆不能轻易和局外人分享,地方应当抵御来自外部力量的入侵[26]。然而,地方的意义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资本积累的过程,多琳·马西(Doreen Massey)强调的地方性是一种“全球的地方感”,她反对将全球性与地方性放置于完全对立的角度,相反,她认为地方是由特定的社会关系构成的实体。社会关系的全球化是地理不平衡发展的另一个根源,因而也是地方独特性的根源,同时,地方是动态的、无边界的,其内部也是充满冲突的,“全球的地方感”以一种积极的方式使得全球和地方更广泛地结合在一起[27]。

全球城市结构重塑的关键在于建立对全球城市的地方认同。对于城市规划者而言,建构城市居民的城市认同感、归属感以及全球城市的地方感营造关系着城市地方性的保留,也关系着城市魅力与活力的永续。各个地方的民风民俗不应该被城市发展所掩盖,因为,人们往往会因为具有特殊意义的居住环境、生活方式而形成对地方的依赖,这种依赖其实就是一种城市归属感[28]29。规划者们应该竭尽全力改善随着城市蔓延而逐渐下降的居民的生活质量,也就是说,建设全球城市必须与地方性知识产生联系。

全球化和跨国经济消费虽然为城市发展注入了新的动力,但同时也导致地方文化异化,使其原真性被削弱。以上海海派文化为例,海派文化一方面给上海的城市文化带来包容、开放的积极因素,同时,也使得上海在进行文化“寻根”时缺少归属感。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城市文化日益同质化的趋势已经不可逆转,区分各个城市的标志性符号非地方文化莫属,因此,建立全球城市的地方认同最重要的是重塑我们对地方文化的认同。

(二)人性尺度的城市空间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研究西班牙-美国城(Spanish-American town)的建筑构成及其功能时认识到,每一份正方形或矩形的地点都有其特定的功能,比如教堂、行政大楼、城门……而每一个功能都使不同地点同中心广场保持不同的距离。因此,在这种同质空间上产生了高度隔离的状态[29]。在这一描述中,他暗示了城市空间结构对于城市发展的重要性。

在传统的中世纪城市中,步行街控制了城市结构,不同阶层的人不得不在街上共同生活和工作。希腊的城邦国家正是因为规模较小,市民都能够亲身探索它,从而增加了人们对城邦的认同。随着城市的扩张,由于缺少适宜的公共场所,现代城市的活力及动力机制正在逐渐丧失。可见,全球城市的扩张不能忽略人文主义的城市尺度,建设宜居城市对于全球性与地方性之间的互构至关重要。

“千面一城”现象是很多国家在高速城市化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之一,其根源在于城市尺度的失控。城市蔓延的后果之一在于无法包容一个适合居住的环境,因此,将城市建筑物回归至人性尺度是十分必要的,巴尔的摩内港、波士顿的法纳尔大厅、曼哈顿的南街海港等都可以说是具有人性尺度的工程[30]。安东尼·M.奥罗姆(Anthony M.Orum)在《美国城市建筑》一书中研究了美国城市是如何随着时间而变化的,他主张每一座城市都具有独特的历史和环境,这些特质,也就是地方性知识对当地居民的生活具有重要意义[28]58-60。佛罗伦萨这个拥有强烈特征的城市“狭窄的石砌甬道,大块石材和灰泥粉饰的暗黄色房屋,百叶窗和铁花栏杆,深凹的入口,以及顶部深挑的佛罗伦萨式独有的房檐,城市中心区的这些地方特色具有几乎压倒一切的力量”[16]71。无论是它的建筑风格还是城市环境,都属于这个城市所特有的地方性知识,可以说,佛罗伦萨多年来一直保持鲜明特色并被其他城市竞相模仿的原因就在于将城市空间回归人性尺度。

(三)重塑城市公共生活

纵观人类学家的田野研究,是以经验接近的方式逐渐体验与贴近当地人的生活世界,通过和当地人沟通互动、生活相处以及参与地方的社会性活动,体验他们的公共生活轨迹,这样才能对地方族群的社会文化进行较为全面的观照。可见,城市是市民建构的历史过程,而城市公共空间连结着人与人之间互动的公共性。

什么样的公共空间能够吸引人们?扬·盖尔(Jan Gehl)将其总结为“有地方可走”“有事情可做”的空间,“有地方可走”其实是指能吸引和促成居民外出活动的特定场所,“有事情可做”是指不仅要有散步和小憩的条件,还要有进行各种活动的场所,比如将日常家庭活动移到公共空间进行[31]。街道和广场形成的网络在统合城市结构的同时,也容纳了城市中活跃的公共生活,是人们消磨时光的地方,但如今,它们却丧失了大部分的社会功能和空间品质,排除公共生活的商品化空间实际是权力场域的支配与收编。

地方为人们拓展相互联系提供场所,那些割断人们和其生活地点有机联系的因素不仅会影响城市公共生活的质量,还会对城市的地方性造成冲击。地方性并不是指在空间上的封闭,反而意味着一种对话的空间。也就是说,“‘参与是表达‘地方性知识的一个关键词”[32]。重建城市公共生活过程,最重要的就是城市居民的参与式互动。当城市更新与城市重建获得居民的参与和合作时,原来的社会关系以及整个邻里的肌理都得以保存。重塑城市公共生活的前提在于,每一个城市居民都拥有捍卫城市生活的权利,居民自身能够对城市发展产生影响的同时,也能实现自身权利。

(四)城市治理的地方性依归

一个城市的名字往往被用来概括性地描述这个城市中所有行为主体的活动与过程,然而,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不仅仅是经济主体创造了城市,宗教场所、战略要地、商业中心等地方性知识都是城市的基础。中世纪欧洲城市等级体系和网络体系形成的关键主体是“教皇制度而非‘罗马,法国王室而非‘巴黎,意大利北部的商人家庭而非‘威尼斯”,不是城市塑造了城市之间的关系模式,而是城市的地方性知识[33]。全球城市虽然在地理空间上分散在世界各地,但是它们在功能上共同形成了一个战略性的合作网络,正是这一网络支撑着全球经济的运行。这种全球城市模式并不意味着世界各地的全球城市逐漸趋同化,每个城市的政治、制度、文化以及政府在各个城市中的角色都不相同,都有其自身深厚的独特历史[34]。

有学者将城市看作是一种“政治机器”,在塑造城市繁荣、贫困、社会和环境变化的动态发展方面发挥重要作用[35]。与其他城市一样,全球城市是服务地方的,而不是服务全球的。全球化的确给地方发展带来极大改变,竞争的观念也引起地方政府的广泛共鸣。各个地方在城市发展中承担的职责不同,具有不同的地方性知识,这就导致了不同的发展策略。

从国务院关于《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的批复中可以看出,要想将上海建设成为卓越的全球城市,就必须进行一体化的城市规划,充分发挥上海作为我国中心城市的作用,将经济、人文、形体、环境和设计问题与城市社区的发展机会联系在一起[36]。可见,在城市治理过程中也应该从地方性视角出发,尊重城市自身的演变规律,制定有别于其他城市的发展策略,以地方性知识作为城市发展的驱动变量,这些地方性知识会帮助我们决定哪种发展观念与这座城市更能互洽。

四、结语

全球城市作为日益增长的特定经济活动的战略性枢纽,其增长规模是巨大的,空间扩张的速度也在与日俱增,但同时也伴随着深刻的不平衡和悖论。全球化带来了深层次的经济一体化,由此引发的必然特征便是标准化,“去工业化、去中心化以及全球化迫使城市走上了变革的道路。我们面临的是一个由全球性的挑战以及地方性回应所构成的混合物”[15]。西方的一些全球城市已经出现地方性文化的扩展与收缩、空间扩张与区隔以及公共生活的失落等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

城市可以说是地方性知识生产、流通最活跃的场域,在建设全球城市的过程中不应该将城市的各个地方变得和其他城市相似,我们必须尽可能地矫正现代性及全球化对地方性知识带来的冲击。城市继承了过去的功能与形式,对于今日全球城市的描述,也必须包含全球城市的过往。全球城市的地方性知识保留了城市不同时期、不同阶层人们的文化记忆,也是众多城市规划者不断建设改造的产物,因此,我们不能忽略从城市文化、规划以及公共生活这三个维度检视全球城市的地方性这一过程。

在这一背景下,我们要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是:纽约、巴黎等全球城市的地方性危机在我国全球城市发展过程中是否也会发生?可以肯定的是,对纽约、东京等全球城市发展经验与教训的观照有助于我国全球城市地方性知识的重建。在当前城市化进程中,我国正经历着现代城市社会转型的过程,我国的全球城市在崛起中必然也会面临全球性和地方性的矛盾与冲突,如何在超越地方价值的基础上重塑全球城市结构,是我们目前需要直面的问题之一。上海、深圳等全球城市在经济社会获得极大发展的同时,也应该警惕城市地方性知识逐渐式微的风险,为此,需要对自身结构进行超越地方价值的重塑。总而言之,对全球城市之地方逻辑进行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对全球城市的地方意义作进一步诠释和再发展,使我国的全球城市不仅成为高度发达的金融和商业服务中心,同时也是宜居的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城市。

参考文献

[1]  乔尔·科特金.全球城市史[M]. 王旭,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3.

[2]  吴彤.两种“地方性知识”——兼评吉尔兹和劳斯的观点[J]. 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11):87-94.

[3]  陈恒.当代西方城市史研究的五次转向[N]. 光明日报,2019-01-14(14).

[4]  简·雅各布斯.城市经济[M].项婷婷,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7:107-110.

[5]  刘易斯·芒福德. 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M]. 宋俊岭,倪文彦,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563.

[6]  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M].纳日碧力戈,郭于华,李彬,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5.

[7]  梁治平. 法律的文化解释[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62.

[8]  谢晖.族群—地方性知识、区域自治与国家统一——从法律的“普适性知识”和“地方性知识”说起[J]. 思想战线,2016(6):153-164.

[9]  亨利·皮雷纳.中世纪的城市[M].陈国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36-37.

[10]  维托尔德·雷布琴斯基. 嬗变的大都市[M]. 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91.

[11]  夏铸九.异质地方之营造:理论与历史[M].台北:唐山出版社,2016:352.

[12]  任剑涛.地方性知识及其全球性扩展——文化对话中的强势弱势关系与平等问题[J].廈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2):40-47.

[13]  Harvey Molotch, Mark Treskon, Changing Art: SoHo, Chelseaand the Dynamic Geography of Galleries in New York City[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2009(2): 517-541.

[14]  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M].胡宗泽,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43-50.

[15]  汉克·V.萨维奇,保罗·康特.国际市场中的城市:北美和西欧城市发展的政治经济学[M].叶林,译.上海:格致出版社,2013:326.

[16]  凯文·林奇.城市意象[M].方益萍,何晓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

[17]  Saskia Sassen. Cities in a World Economy[M]. Los Angeles: Pine Forge Press, 2006: 5.

[18]  罗伯特·E·帕克. 城市:有关城市环境中人类行为研究的建议[M]. 杭苏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16.

[19]  姚尚建.城市发展:权利外溢与治理融合[J]. 理论与改革,2019(1):142-149.

[20]  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M]. 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452.

[21]  简·雅各布斯.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M].金衡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346.

[22]  段义孚. 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M]. 王志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23]  上海统计.2018年上海统计年鉴[EB/OL].(2019-10-1) http://tjj.sh.gov.cn/tjnj/nj18.htm?d1=2018tjnj/C1106.htm.

[24]  克利福德·格尔兹.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M].杨德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11.

[25]  Neil Brenner. World City Theory, Globalization and the Comparative-Historical Method: Reflections on Janet Abu-Lughod's Interpretation of Contemporary Urban Restructuring[J]. Urban Affairs Review,2001(1):124-147.

[26]  戴维·哈维. 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M]. 胡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350.

[27]  Doreen Massey. A Global Sense of Place[J]. Marxism Today,1991(6):24-29.

[28]  安东尼·M.奥罗姆,陈向明. 城市的世界——对地点的比较分析和历史分析[M]. 曾茂娟,任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9.

[29]  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M]. New Jersey: Wiley-Blackwell, 1991:150-151.

[30]  马克·戈特迪纳,雷·哈奇森.新城市社会学[M].四版.黄怡,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430-431.

[31]  扬·盖尔.交往与空间[M].何人可,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111-113.

[32]  盛晓明.地方性知识的构造[J].哲学研究,2000(12):36-44+76-77.

[33]  彼得·J.泰勒,本·德鲁德.世界城市网络:一项全球层面的城市分析[M].刘行健,李凌月,译.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8:71.

[34]  丝奇雅·沙森. 全球城市:纽约伦敦东京[M]. 周振华,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327.

[35]  阿什·阿明,奈杰尔·斯里夫特.城市的视角[M].川江,译.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8:141-143.

[36]  中国政府网.国务院关于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的批复[EB/OL].(2019-11-10)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7-12/25/content_5250134.htm.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all cities is based on localities, and global cities are no exception. The local knowledge of cities is the key to our identification of cities. Whether it is the development of global urban history, the change of urban culture, or the change of urban planning thought, it is inseparable from local support. However, with the rise of global cities, the links between cities are closer and more interactive. Many cities attempt to “stain” their different places, align with global cities such as New York and Tokyo, modernization, capital accumulation and space expansion. The process has fundamentally shaken the local knowledge of the city. On the one hand, economic globalization has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cities. On the other hand, global and local conflicts have intensified. Global cities have differentiated in the process of spatial expansion, and the public space and public life of cities have also been compressed. The locality of some cities has gradually declined. Global and local relations should be a kind of “mutually constituted” relationship. Building a global city means repositioning and reshaping the locality. However, globalization cannot completely obliterate local knowledge. Instead, it should preserve the differences in local knowledge and form a mutual structure between culture, planning and public life between global development and local development.

Key Words: Global city; Urban governance; Local knowledge; Space expansion

(責任编辑:文丰安)

猜你喜欢
空间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空间是什么?
创享空间
谁远谁近?
QQ空间那点事
空间
融入文化教“犹豫”等
文化之间的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