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力
“仿佛当年作斗争,韩英刘闯造型真。一篇诗史流传出,音乐悠扬更动人。”这是当年国家副主席董必武看过歌剧《洪湖赤卫队》的演出后写下的感言诗。
歌剧《洪湖赤卫队》是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的看家戏、保留剧目,更是通过不断锤炼而铸成的经典剧目。据统计,这部歌剧自1959年在武昌江汉剧院首演并晋京演出以来,“文革”前几乎每年演出百余场,近年间每年也要演出数+场。这个数字,证明了《洪湖赤卫队》的人民性和不朽的艺术成就。
居其宏《中国歌剧音乐剧创作历史与现状研究》一书中说:1959年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之际,由湖北省歌剧团创作演出的歌剧《洪湖赤卫队》在湖北洪湖县新堤镇礼堂首演。此剧由杨会召、朱本和、梅少山等编剧,张敬安、欧阳谦叔作曲;另据新近出版的《中国歌剧史》载,此剧剧本作者为:张敬安、杨会召、朱本和、梅少山、潘春阶。他注意到,此书正文与书后所附的“中国歌剧历年剧目一览”中“洪湖”的编剧署名不完全一致,但没注意到该书正文提到的此剧首演地点与他所说的也不一致。
十年大庆,与献礼演出相比,在哪里首演只是一个枝节小事吧。
回溯“洪湖”的剧本创作过程,我们发现,时间竟长达七八年之久。其间,主创人员先后四赴洪湖,不夸张地说,是洪湖水孕育了《洪湖赤卫队》。
第一次是1951年,中央南方革命根据地慰问团组成,张敬安、朱本和、梅少山先后成为慰问团湘鄂西分团的成员。他们背着行李,步行到那些交通仍然不便的根据地去慰问、采访。在洪湖地区,老赤卫队员、老交通们拿出当年用过的梭镖、大刀、袖章、苏维埃政府签发的路条、湘西银行发行的纸币、死难亲人的血衣,用这些革命文物,给他们讲述赤卫队与敌人周旋、战斗的史实。苏区军民与白匪斗争的历史画面,生动地展现在他们眼前。他们感到了一种艺术创作的冲动。
“土改”期间,张敬安作为土改工作队员,在洪湖的最基层,在田间地角、船头灶旁,与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诉苦会上同流泪,分享分田喜悦时同唱欢庆渔歌。他在生活中找到了韩母的形象,“娘说过那二十六年前”的往事,深深印在他的心头。土改期间,张敬安还搜集了一批洪湖地区的民间音乐和楚剧音乐素材。为了配合“土改”,他创作了一曲《放下三棒鼓,扛起红缨枪》,这首歌后来用在了《洪湖赤卫队》的第五场,还被同是湖北人的指挥大师严良望改编成了合唱。
1956年,张敬安、朱本和、潘春阶三到洪湖,这次他们是带着积累多年的素材和蕴蓄已久的想法而来,他们在这里边体验生活边创作,完成了九场歌剧《洪湖赤卫队》的剧本。这一稿的剧本,以改造地主武装“白极会”的过程为基本内容,经过讨论,大家认为还不够理想。但同期创作的“洪湖水,浪打浪》,则受到了普遍的赞扬。
1958年,向国庆+周年献礼的创作任务成为团里的重头工作,张敬安、欧阳谦叔、杨会召等主创人员第四次到洪湖深度采访和深入生活。三个月间,他们沿着赤卫队原来活动过的地区重走了一遍,再次采访、座谈,又记录下许多鲜活的事迹。比如:对烈士刘绍南的了解。七县县委书记刘绍南,是洪湖斗争中一个响当当的英雄人物,1928年夏,大湖霸张泽侯(剧中反面人物彭霸天的原型)勾结白匪围剿洪湖,刘绍南在反“围剿”中不幸被捕。面对匪首李伯岩,他只提出三个要求:一是书写布告时必须称其为共产党,不能称“共匪”:二是临刑前要在洪湖大游一圈;三是就义前要对方敬他三杯酒。走上刑场时,他慷慨悲诵长达七十句的《壮烈词》,词中历述自己的胸怀、理想、抱负,勉励同志乡亲继续战斗,慰抚老母不必哀伤,勉励妻子把即将临产的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继承父志。其中的名言“砍头只当风吹帽”被直接引入到剧中,成了唱词。《洪湖赤卫队》的曲作者之一欧阳谦叔后来在《歌剧探索三十年》一文中说:此《壮烈词》大义凛然,正气磅礴,对我们剧组成员的激励感染,用简单的语言所不能表达。《壮烈词》是一篇音乐化了的革命宣言,是人类历史舞台上,壮丽的革命诗篇中,一篇用鲜血和气节写成的咏叹调。我们将这种感受全部倾注在歌剧《洪湖赤卫队》的主角韩英身上。
女英雄贺英的故事,也被当地百姓众口传颂。她才干出众,上马管军事,下马管政治,骑白马,双手打枪,百发百中,敌人见了白马就纷纷逃命。贺英和刘绍南的事迹,成为韩英的原型。
赤卫队曾有号称“红五子”的五位英雄:涂长子、李矮子、刘瘤子、彭畀子和闯麻子。大名贺闯的闯麻子是赤卫队长,有勇有谋,老百姓称赞他“闯麻子,赤卫队,屁股后头挂钉锤,土造打垮洋家伙,梭镖缴得快抢回”。剧中赤卫队长刘闯的原型就是从闯麻子发展而来。
此外,主创人员还收集了一些革命歌谣,如:老子本姓天,家住洪湖边,枪口对枪口,刀尖对刀尖,有你就无我,你死我上天。又如:芦林蒿草是我房,船板蒿排是我床,菱角野菜是我粮,共产党是我亲爹娘。这些歌谣都不同程度地汇入了剧本。
1958年底,剧本讨论通过并得到肯定,其剧情集中表现1930年贺龙领导的红二军团在对敌斗争的拉锯战中,暂时撤离彭家墩,国民党保安团、白极会和当地湖霸彭霸天回来,疯狂镇压群众,并欲将赤卫队置于死地。洪湖赤卫队在韩英书记和刘闯队长的领导下,依托湖区,与敌人巧妙周旋,沉重打击了来犯的敌人。
张敬安、欧阳谦叔担任作曲。“在楚剧(花鼓戏)及民间艺术的基础上发展新歌剧”是当时的创作指导方针,他们遵循这一方针,采用了荆州花鼓、天沔花鼓、民谣小曲、三棒鼓、楚剧等多种民间音乐和戏曲音乐的素材。《洪湖水,浪打浪》是在江汉平原流传甚广的《襄河谣》的基础上创作的,而《襄河谣》的素材是天门小曲《月望郎》。刘闯的音乐主要取自民间音乐《蛤蟆调》。大段的咏叹调采用了不是过于严格的板腔体结构,在主乐段基础上加以变化、引申、发展,不冗赘、不单调,一气呵成。剧中的主题歌《洪湖水,浪打浪》和七个主要唱段:《手拿碟儿敲起来》《赤卫队之歌》《这一仗打得真漂亮》《大雁南飞》《放下三棒鼓,拿起红缨枪》《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写得都很精彩。一些字的读音有选择地运用了湖北方言,突出了地域特色,这一点在其他的歌剧剧目中几乎还沒有见过。
与此前出现的大部分歌剧剧目相同的是,《洪湖赤卫队》也属于集体创作:不同的是,这个创作集体有一个核心人物,他就是张敬安。作为主要执笔者,他在构思剧作的同时也构思了音乐,构思音乐时也构思了剧本。应当说这是在创作中较早明确的歌剧思维。张敬安在1960年撰写的关于《洪湖赤卫队》音乐创作的文章中,尤其提到向戏曲音乐学习的收获:“譬如,大段的咏叹调,我们往往容易写得平庸乏味,又是束手无策:而戏曲音乐却能在一个调上,两句或四句旋律上,唱出百多句大段的唱词,并能进入观众的心弦。”“在新歌剧中最不好处理的宣叙调,在戏曲中却能找到许多优秀的范例。”他还总结道:“歌剧作曲必须懂戏,必须懂导演、表演艺术:只有了解歌剧音乐与其他舞台艺术的有机联系,并紧密地与导演、演员配合,才不至于使歌剧音乐孤立。”
王玉珍,因在该剧中成功地扮演了韩英这个主要角色而一举成名。
1959年和1960年,《洪湖赤卫队》两度晉京演出。1961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和武汉电影制片厂联合摄制了同名舞台艺术片。1962年,该片获第一届电影“百花奖”的最佳音乐奖。各地许多院团纷纷学习演出该剧,以中央实验歌剧院为例,即由该院乐团配器小组重新配器,1961年起公演。若干年后,仍有国家大剧院与湖北省歌合作的版本与之共存。
我生也晚,仅比《洪湖赤卫队》早一年,自然无缘看到它最初的辉煌。滑稽的是,竟然是在哼着《洪湖水,浪打浪》的旋律时,看到了它作为“毒草”被批判的现象。我手头存有一份名为《新上音》的批判材料,上海音乐舞蹈系统大批判联络站主编,1967年9月19日出版,第34期,“批判毒草歌剧舞剧专辑”,批判的对象是歌剧《红霞》《洪湖赤卫队》《货郎与小姐》和舞剧《鱼美人》。在批判《洪湖赤卫队》一文中,斥责该剧“疯狂反对毛泽东思想,贬低毛主席的伟大作用,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贺龙大唱颂歌,抹杀阶级斗争,丑化革命人民”。指出该剧“为了吹捧贺龙(‘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积极拥护者),不惜工本甚至篡改历史为他树碑宣传,为‘立三路线翻案,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还披露:贺龙看了为他专场演出的《洪湖赤卫队》后,以国务院名义在北京饭店设宴,为歌剧团庆功,为演出成功干杯,并叮嘱“一定要拍一个彩色故事片”。在另一篇“毒草歌剧汇总”中,则将》《洪湖赤卫队》归为“为王明路线歌功颂德”。呜呼,那时的小学生,还没有党史课,代之的是政治课,是课上讲过的+次路线斗争,我辈怎能弄清一部歌剧与一个元帅到底有什么关系呢7据该团的老同志回忆,贺龙曾对他们说:“不要唱我,要歌唱毛主席,歌唱共产党,歌唱洪湖人民”。这样的话,却没有在批判文章中出现。
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册含有剧本和唱段简谱的《洪湖赤卫队》(1976年演出本),书后附有署名“中共湖北省歌舞剧团委员会”的一文,其中提道:“四人帮”出于反革命的政治目的,对这部歌剧极端仇视,处心积虑地予以压制和扼杀。1969年和1972年,两次派调查组到团里来,调查《洪湖赤卫队》的所谓背景,仍然认定此剧宣传了错误路线,为贺龙树碑立传,是“反党黑歌剧”“一株大毒草”。1972年和1974年,剧团两次请示文化部有关负责人:可不可以修改7得到的答复是:这个戏的历史背景你们搞清楚了7路线错了一切皆错嘛l即便是在1974年党中央为贺龙同志平反、恢复了名誉之后,“《洪湖赤卫队》歌颂了错误路线”的谬论仍未改变。文中说:粉碎“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挽救了党,挽救了革命文艺事业,也挽救了革命歌剧《洪湖赤卫队》,我们愿演好《洪湖赤卫队》,搞好文艺革命,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
《洪湖赤卫队》自诞生以来,经历了多次修改和删减,最初的演出,时间长达近四个小时,晋京的演出也近三个小时。1962年进剧团工作、次年开始担任《洪湖赤卫队》指挥的王秀峰,参加了该剧的几次修改工作。1979年的修改和复排,王秀峰与乐队的两个演奏员一同担任配器。当时极“左”思潮的影响还未彻底消除,修改后的剧本随处可见这样的痕迹,如:刻意强调了毛委员在井冈山时期的作用,以井冈山为榜样:刘闯思想上遇到问题,自己与自己做斗争时,出现了读“红宝书”的细节:还有“像葵花般”如何如何和“移山倒海”之类的唱词。1999年,在省文化厅的指导下再次重排,刘有才、李穗、王秀峰,一个院领导、一个编剧、一个指挥兼作曲,组成了三人小组。老团长张敬安对他们说:赤卫队是一个英雄的集体,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成长壮大,就是我党的军事路线的胜利。要按照这个思路去修改,要强调武装斗争的重要性,尽量少说教。一定要保持本色,核不能丢。三人小组对之前的版本进行了删减,去掉了那些极“左”色彩的段落,个别地方也做了增补。王秀峰承担了配器、配合唱、音乐整理和少量创作的工作。他最满意的是,将《洪湖水,浪打浪》这首歌做了增补,在剧中唱了三次。原版的第三场是先唱《这一仗打得真漂亮》(男声小合唱),然后才是《洪湖水,浪打浪》,调整之后,第一次是第三场出现洪湖美景后,即由韩英和秋菊唱起抒情甜美的女声二重唱:第二次是三场结尾激情壮美的女声、混声合唱:第三次是全剧结束前奋进辉煌的交响大合唱。1961年在总政歌剧团执导过《洪湖赤卫队》的韦明,观看了1999版之后撰文指出:“他(王秀峰)发现这首歌不仅仅是旋律优美、生动朴实、有乡土气息和地域色彩,更是韩英心灵的展现。歌曲所抒发的博大的、赤诚的爱,正是英雄本质的所在。这首歌完全可以变化发展贯穿全剧,在多次反复中让它闪闪发光,转化成为韩英和赤卫队英雄群体的音乐形象。”
韦明与湖北省歌的同行座谈时说:二场的戏能不能再歌剧化一些?
接受韦明的建议,李穗按剧中李老幺《六月的荷花满池香》唱段的唱词格式,又写了一段词,王秀峰将这段词写成了一曲男声四重唱,那些绅士、金刚、坛主、乡长,都在音乐中参与了进来。
这次修改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将四、五两场戏做了对调,以《放下三棒鼓,扛起红缨枪》和《大雁南飞》两个唱段为主的第五场调整为第四场,“牢房”改成第五场。音乐没有改,有些地方还增加了唱段。修改后,全剧的演出时间由两小时五十分钟压缩到了一小时五十分钟。观众看过后,并没有觉得伤筋动骨。
1999年的版本,基本上是进入我辈视野的第一个版本。改动后的版本当然与电影有些不同(不细心看的话也未必能看得出来),但一般观众都认为电影与舞台演出有些区别是正常的,很少有人意识到是这个版本做了调整。
2019年,王秀峰最新编配的《洪湖赤卫队》音乐总谱,做了一次汇报演出(不带对白)。这次配器,有意识地加强了交响性,仍然坚持用民乐的“三大件”(高胡、二胡、琵琶)为韩英的主要唱段领弦,和声有较大的改变。王秀峰说:这个戏我指挥了五百多场,了解越深,越感到要爱护她、保护她、继承她、宣传她。“洪湖”是我国民族歌剧的珍宝,是不朽之作。对我来说,近三年里为出版总谱而进行的第三次配器(也完成了钢琴缩编谱),已不仅是又一次的创作实践,更是对中国民族歌剧优秀传统的认知和继承。是对作曲家兼剧作家张敬安先生和欧阳谦叔先生毕生追求的雅俗共赏观念的遵循与实践。是在尊重历史、面对现实前提下的探索与创新。
从湖北省地方歌剧团、实验歌剧团、歌舞剧团、歌剧团到湖北省歌剧舞剧院,名称几变,初心未变,一路走来,剧院一直在为歌剧的前进和发展而奋斗。以角色演员为例,韩英的扮演者,自王玉珍之后,又出现了李祝华、黄英、刘丹丽,直到今天的马娅琴、杨娟、陈小艺。秦德松扮演的刘闯时间最长,从1999年一直演到现在,陪伴了几代韩英,而今的接班人是王敏。卢向荣在剧中先是扮演刘闯,转而改扮彭霸天,而今也有了接班人易俊。
201 6年,剧院获得国家艺术基金,举办了“《洪湖赤卫队》青年人才培训班”,来自全国各地的四十位学员,得到了“洪湖”前辈的亲授,也实地领略了今日洪湖的风雨。
回首《洪湖赤卫队》诞生之年,卢向荣说:那时的演员队伍基本上都由戏曲演员转行,当时有人曾主张让楚剧与汉剧联姻,生个胖娃娃——“新歌剧”。我们剧院曾创作或改编演出了《罗汉钱》《一个志愿军的未婚妻》等剧目,因为楚剧不像楚剧,歌剧不像歌剧,所以,群众不接受,专家不认可,领导不喜欢,生存很困难。《洪湖赤卫队》是剧院的翻身大戏,立命之本,有了它,剧院才有了方向……
1959年与《洪湖赤卫队》同时问世的一批歌剧中,还有几部可以在此一提,这些曾在当年产生过一定影响的剧目是:总政歌剧团的《柯山红日》、山西人民歌舞剧团的《哑姑泉》、哈尔滨歌舞团的《兴安岭恋歌》、陕西歌舞团的《兰花花》、蘭州军区战斗歌舞团的《红鹰》、新疆军区建设兵团和乌鲁木齐铁路局文工团的《两代人》等。前后两年间问世的优秀歌剧还有:中央实验歌剧院的《槐荫记》和《窦娥冤》、武汉人民艺术剧院歌剧团的《刘介梅》和《向秀丽》、重庆市歌舞剧团的《红云崖》、上海实验歌剧院的《天门岛》、广西民间歌舞团的《刘三姐》、海政歌舞团的《红珊瑚》等。这些剧目及前篇涉及的重点剧目,形成了中国歌剧史上的第二次高潮,《洪湖赤卫队》以其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的高度统一,“无可争议地成为第二次高潮中的第一座潮峰”(居其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