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勤 李正欣
坦白地说,上个月的专栏题目令人沮丧。随着中国的各大文艺院团关门抗击疫情,全球各大歌剧院与音乐厅也因新冠肺炎疫情告急而颁布了大型公众集会的禁令,纷纷关上了大门。众多院团借鉴了中国同行的做法,利用互联网与观众保持联系。
在这些天里,因为疫情世界的局势瞬息万变。因此我猜测,上个月在专栏里所提及的内容,到了今天也许就过时了。但让我意料不到的是,那些我刚写好的文章在送至印刷厂期间,本来新鲜的事件就已经变成了旧闻。
甚至连对艺术圈早就腻烦了的乐评人——这拨每晚都要看演出,有时候甚至一晚会出席两三场演出的同行一一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突然间互联网上就出现了可以随意选择的、琳琅满目的文化节目。你只需敲几下键盘,点几下鼠标,就能立刻进入任意一个令人着迷的艺术世界,无须舟车劳顿,更不用盛装赴会(当然穿上裤子会更好些)。突然间,任何普通的歌剧迷都可以摇身一变,成为高人一等的VIP观众,在一晚之内游走于多场演出(有时候还可同时关注几场)。不久之前,维也纳国立歌剧院的《女武神》还未“终场”,我就提早“离场”,“赶赴”大都会歌剧院的《游吟诗人》之约。
上个月,大都会歌剧院宣布,每个取消演出的晚上都会在互联网上播出一套自家制作的歌剧视频。鉴于我曾在2006年12月观赏过大都会制作的首场“高清直播”(Live in HD)——当年还专门跑到电影院去看戏——我尽一切努力腾出时间观看大都会这段日子挑选出来的“每晚线上转播”,尽管我已经看过不少这批制作剧目的DVD。累积起来,成绩令人惊讶——最起码,我得以窥见大都会歌剧院在挑选和取舍新旧制作版剧目上的方针。很明显,第一周的剧目都是首选的“最热门歌剧”。还能有什么时候你可以接连看到2008年由安吉拉乔治乌(AngelaGheorghiu)与拉蒙瓦尔加斯(Ramon Vargas)主演的《波希米亚人》和201 8年由戴安娜达姆劳(DianaDam rau)与胡安迭戈弗洛雷兹(Juan DiegoFlores)主演的《茶花女》?可是,有没有人认真思量过,当新冠肺炎的杀伤力迫使全球正常的生活停摆,在这段人心惶惶的日子里,选择上演两套结局都是女主角因肺病而死的歌剧,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看完了大都会第一周的节目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所经营的“高清直播”在十年之内水平提升了不少。一开始,“高清直播”的团队运用老套的电视录制手法,只管把舞台上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就算了。后来技术老练了,整个视觉世界(从布景至服装)像是专门为镜头后的屏幕来构建,而不是为舞台而设的。第一周的剧目里还包括一套更像是“从资料库挖掘出来”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首播于2007年2月,是大都会有史以来的第四部“高清直播”作品。演出值得重视,主要因为捷杰耶夫(Valery Gergiev)担任指挥,而不是罗伯特·卡森(Robert Carsen)执导的简约制作。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卡森并没有考虑镜头过滤后的视觉效果。差不多所有演员——包括蕾内·弗莱明(ReneeFleming),她对于拍摄项目一向都很敏锐——大多都没有考虑到镜头的存在。舞台上唯一洞悉这场演出的粉丝不是坐在歌剧院而是将来看屏幕的广大观众的,是英年早逝的德米特里·赫瓦罗斯托夫斯基(Dmitri Hvo rostovsky)。虽然他已经去世两年,但他那电影明星般的魅力仍然迷人十足。这种“历史时光”是令人沉迷歌剧世界的药引,一击即中,任何醉心歌剧的粉丝就会天天查阅大都会的在线播放日程,看看下一回又有什么好戏。
但是,大都会典藏剧目的最大“弱点”就是无法抓住“现场感”,因为它们都不是直播而是隔了若干年后的转播。一些艺术家也尽力去填补演出“现场感”这个空白。大都会歌剧院3月中突然关门后不久,本来该主演《维特》(Werther)的乔伊斯.迪多纳托(Joyce DiDonato)跟男主角皮奥特·贝扎拉(Piotr Beczala),再加上大都会歌剧院乐团的几位成员,在脸书(Facebook)上开了直播,在迪多纳托家中的客厅里为网友们表演唱段。你可以说这场直播[后来视频又上传至视频网站油管(YouTube)]没有什么制作水平而言,但艺术家的个人魅力真的引人入胜——直播的界面更加上了筹款的链接,为突然失业的艺术家们集资。
让我们重返大都会歌剧院,第二周的剧目都是瓦格纳作品。这个选择令人猜测歌剧院是不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他们最近搬演的《指环》无论在实践上还是在接受程度上都招来不少批评。《纽约客》乐评人罗斯(Alex Ross)的劣评总结了很多同行的意见,他认为罗伯特勒帕吉(RobertLepage)执导的这版配件多多的制作,“以每一磅、每一吨来计算,算得上是现代歌剧历史中最无知、最浪费的”。但重点来了:在屏幕上看这版演出的视频时,整个制作美轮美奂,因为摄影导演完全避开了舞台上任何技的术差错。摄影机捕捉到布莱恩·特菲尔(Bryn Terfel)饰演的沃坦、艾瑞克欧文斯(Eric Owens)饰演的阿尔贝里希、黛博拉沃伊特(Deborah Voigt)饰演的布伦希尔德——这个年代最伟大的瓦格纳演员阵容,其实当他们在台上演唱时,在他们头顶的,是一台操作笨重的机器顶棚。
我早已经看过这套《指环》DVD录像,但还是乐意在线再看一遍——这一次,我甚至可以拿着瓦格纳的总谱来观看。这次的经验有何不同7这么说吧,因为网上的众多歌剧选择令人目不暇接,看罢大都会《众神的黄昏》不到12个小时,我就去看了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众神的黄昏》。在手持总谱的情况下,我赫然发现维也纳乐队在演奏藏在深层次的各个旋律时含混不清,甚至有时候弦乐声部好像消失了一样。我终于明白了:大都会的“高清”不单关乎视觉效果,还包括录音的“高清”。
大都会偶尔会选择相对冷门的剧目一一普朗克(Poulenc)的《加尔默罗修女的对话》(Dialogueof the Carmelites)令人耳目一新一一但是总体来说,这些剧目都属于歌剧的常规戏码。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1986年创作的《尼克松在中国》(Nixon in China)是大都会选出来播送的、唯一比我年轻的剧目。幸好,大都会不是唯一送上免费歌剧的院团。几年前,我遗憾地错过了马德里皇家歌剧院搬演查尔斯沃里宁(Charles Wuorinen)《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的世界首演,后來又错过了新纽约市立歌剧院搬演的该剧新制作(前纽约市立歌剧院是《断背山》的委约方,关门大吉后就再没有该剧世界首演机会了)。上月中旬,沃里宁与世长辞,欧洲古典音乐网站Medici.tv免费播送马德里制作的《断背山》世界首演以作悼念。这一次我终于没有错过!
多年来,我一直故意回避《断背山》,不是因为担心歌剧版本比不上李安夺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电影版本,而是因为沃里宁早期的声乐作品。确实,这部歌剧[编剧是安妮·普鲁(Annie Proulx),她也是原著小说作者]呈现的效果令人钦佩,它本身就拥有很强的电影感。如我所料,沃里宁为声乐谱写的旋律一点都没有进步。但不知为何,尽管旋律配填词均属于我近年来遇上的最笨拙的个案,音乐却营造出无比的戏剧张力。费城歌剧院(OperaPhiladelphia)也送上免费在线歌剧一一可惜,只有录音,没有影像——作品是米思·马佐利(MissyMazzoli)2016年的歌剧《破浪》(Breaking theWaves),也是我曾失之交臂、竭力追捧的作品。当时没有看演出的原因,正是导演拉斯·冯·提尔(Larsyon Trier)的原创电影。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莱斯·瓦夫勒克(Royce Vavrek)干净利落的剧本与马佐利丰富的乐韵水乳交融,超越了电影故事中令人讨厌的厌女症主题。
听腻了瓦格纳,那么最佳的解药当数维吉尔·汤姆森(Virgil Thomson)与女文豪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联手的杰作《我们所有人的母亲》《TheMother of US All)。这部歌剧模仿美国主义天真一面,融化了不少德国式的夸大其词。2月初,我赶不及看这部歌剧在纽约的演出。这回,《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制作属于纽约爱乐乐团推动女性权利的“19项目”,以纪念美国宪法中赋予妇女投票权的第19条修正案。歌剧主办方除了纽约爱乐,还有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与茱莉亚音乐学院,因此当我在网上寻找链接的时候,花了不少工夫才把网页找出来。到头来,这部歌剧的网上链接放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网页上,要比放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只有200座位的场地里更为合适。多部摄影机营造出不同视线,麦克风平衡了声学效果,改善了现场演出的不足,也算是主办方对亲临现场的观众的一种道歉。很多到场看演出的人都埋怨当时无论视线或者音效都令人失望。
当然,早晚有一天,我们又要回到瓦格纳的世界里。也许我应该补充一点,我喜欢瓦格纳,我对他没有偏见。具体来说,歌剧剧目的范畴还是有点狭窄。在我撰写本文时,我发现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于今天下午5时会播送2015年制作的《帕西法尔》(Parsifal),指挥是亚当·费雪(Adam Fischer):而今晚7时半,大都会歌剧院会播送由丹尼尔·加蒂(Daniele Gatti)指挥、乔纳斯·考夫曼(JonasKaufmann)担任主角的《帕西法尔》。明天中午是柏林国立歌剧院的《帕西法尔》,由丹尼尔·巴伦博尔姆(Daniel Barenboim)指挥。再两小时后,轮到荷兰国家歌剧院播送皮埃尔·奥迪(Pierre Audi)执导,由艺术家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负责舞美的“帕西法尔》。
你要明白,这是一年一度的复活节,《帕西法尔》以及巴赫的合唱曲目涉及的主题最为应景。在多部《帕西法尔》的缝隙之间,我找来一场在莱比锡举行的巴赫《约翰受难曲》,演出地点正是埋葬巴赫的教堂。演出期间,欢迎网民一起合唱“众赞歌”(chorale)的段落并上传他们演唱的视频。(瓦格纳是个控制狂,没有为他的观众们提供参与合唱的任何机会。)哦,我又离题了。
我要提出的论点是,这段时间大众享用的众多高质素视频是否会:1让歌剧迷感觉满足,兼顾可以吸引新观众来看现场演出:2提醒大家,互联网上可以看到的与剧场相比,还是有诸多限制。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可以想象出当剧院与歌剧团再次打开大门时,这一切都必须有所改变。
除了忙于应付我的观戏日程外,不久之前,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报道,美国人借用了一个古老的芬兰传统:在家里只穿着内衣,喝个烂醉。“这不只是芬兰传统”,一位来自黎巴嫩的朋友西比尔(Sybil)立即纠正我,但最起码,芬兰人有自己特定的词汇:kalsarikannit,大概可以翻译为“裤子喝醉了”。我猜,这些日子里很多人看歌剧时,就是这样的。
我不确定大都会歌剧院真的会发出提醒观众必须穿上裤子的通知,但我异想天开,倘若剧院让观众于中场休息后能把酒杯带进剧场,那该多么美好。可是,我突然间忆起多年前帕瓦罗蒂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的一场演出。那是一所著名的體育场馆,观众可以把酒类带到自己的座位。坐在我周围的人兴高采烈,除了整场演出进行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外加上评论,更多是跟着帕瓦罗蒂一起合唱。
我再三考虑,这未必是一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