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礼物

闫岩

大概家长们很多从孩子那里听到过“白天好像爸爸，晚上好像妈妈”这个句子，却不知道这个句子的由来，听完我的讲述后，教室里陷入了沉默。

一

10年前，我从乡村被抽调到市里的一所小学当老师。

当时我教二年级，班里来了一个叫范小淘的插班生。他叫小淘，也真是淘气，上课不安静，小动作特别多，不是文具盒“哐啷”掉地上就是书“扑哒”掉地上，下课没深没浅地和同学玩逗，搞得班里的同学都对他避而远之，很多家长也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对范小淘加强管理。

作为班主任，在处理学生犯错的事上，我一般不会马上给家长打电话，而是先和孩子谈。但范小淘几次三番遭到其他家长投诉，我不得不联系他的家长了。本来，我想在他家长接他时见个面，可范小淘并没有家长接，每天都是自己回家。我只好打电话给范小淘的家长，打到第四次才终于有人接，是个挺年轻的男士，他知道我是老师后，又道歉又说好话，态度谦恭，说范小淘刚从农村进城，还没有完全适应城里学校的环境，他一定好好管教，求我再给他一些时间。

一听范小淘是农村转过来的，我心里有了几分了然，我在农村教了15年书，知道他们养育的环境大多宽松，所以身上容易有一些“小毛病”。那之后，我便经常把范小淘叫到办公室，跟他聊天，讲城市和乡村的区别，他渐渐有了一些进步，作业也基本能完成了。

二

一次，班里有个女孩正在换牙，范小淘下课急着往外跑，把这个女生撞倒在地，把一颗松动的牙给碰掉了，血瞬间从这个女生的嘴里流了出来，我吓坏了，赶紧把女生带到医务室进行了处理。但晚上放学时，这个女孩的妈妈一看到孩子委屈的样子立刻就炸了，气急败坏地要求我严肃处理范小淘，脱口便说范小淘就是个没教养的野孩子。我好话说尽，并再三保证不会再让此类事情发生，那位妈妈还是坚决要求将范小淘调离此班，否则就要联合班里的其他家长找校长。

为了息事宁人，我让那位家长给我5天的时间处理此事，那位家长答应了。

看来不得不找范小淘的家长了，我让范小淘通知他的家长，但他的家长并没有到，我考虑范小淘可能根本就没有对家长说。我只能自己给他家长打电话，电话竟然欠费停机，我的火蹭地蹿上了脑门。

第二天，我继续给范小淘家长打电话，还是停机。我把范小淘叫到办公室严厉质问他有没有告诉家长，范小淘低头不语，再问，他突然哭了起来，面对一个哭泣的8岁孩子，我只能无奈地让他先回教室。

那天上语文课时，我让同学们用“好像……好像……”造句，孩子们纷纷举手，大约是想在我面前好好表现，这节课范小淘格外积极，手举得老高，甚至欠身半站了起来，见我不理他，他甚至喊出来：“老师我会，老师我会。”

看到别的同学都规矩地举手，就他一点规矩都没有，我不禁心头火起，沉着脸把他叫了起来，想听他回答问题之后顺便说他两句。

范小淘听到我喊他名字，猛然站起来，动作幅度大，带得桌椅俱响，同学们一阵起哄。范小淘却毫不在意，响亮地回答：“我的哥哥白天好像爸爸，晚上好像妈妈。”

一阵哄堂大笑，我无奈地让他坐下，无力感让我连批评都不想批评了。

三

这天范小淘的事情一直压在我心里。下班后我骑车在学校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想舒解一下心情。当我转到一条街时，突然看到了范小淘，他正趴在不远处路旁的一块大石板上写作业，写得也不认真，一边写一边往街对面张望。

“范小淘，你怎么在这儿写作业？”我走上前去问。

范小淘看到是我，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还是指着对面一栋正在建设的大楼说：“我哥哥在那个工地干活儿，我在这儿先写作业，他一会儿干完活带我去吃饭。”

“哦？你还有哥哥？”我随口问。

“嗯，我跟着哥哥来城里的。”他自豪地说。

“那你爸爸妈妈呢？”我问。

“我爸爸妈妈不在了，”说到这儿，范小淘声音变小了，稍稍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闫老师，您别让我叫家长了，我哥要是知道我在学校闯祸会生气的，一生气说不定又把我扔回老家跟爷爷过了，我想跟着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捣乱了，您饶了我这次吧。”

范小淘的话让我大为惊讶，详细询问了他家的情况。原来他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双双去世，哥哥高中毕业后就到城里打工，父母走后，爷爷年迈，哥哥放心不下他，就带到了城里，兄弟俩相依为命。

这一切让我一下想到了上午范小淘造的那个句子，不由一阵心酸——范小淘造的句子有什么错？他的哥哥白天在工地干活挣钱，晚上回去给弟弟洗衣做饭，不就是“白天好像爸爸，晚上好像妈妈”吗？

四

一种沉甸甸的心绪让我整晚难以入眠，那位受伤孩子的家长给我的期限就剩最后两天了，思前想后，我决定开一次家长会。在家长会上，我从那个“好像……好像……”的造句谈起，把范小淘的事讲给家长们听。

大概家长们很多从孩子那里听到过“白天好像爸爸，晚上好像妈妈”这个句子，却不知道这个句子的由来，听完我的讲述后，教室里陷入了沉默。我正准备说些什么，那位说要找校长的妈妈却先开了口。这位妈妈看上去很干练，眼神锐利，我不禁有些担心。

谁知她一开口，竟然说：“我要先向闫老师和大家道歉，这个家长会是由于我家孩子和范小淘的冲突引起的。之前我一直没有和老师好好沟通过，也不了解范小淘同学的情况，先入为主地对事情做了判断。现在，作为一个妈妈，我能体会老师的难处和范小淘家里的不易，以后也会让孩子好好和范小淘相处。另外，如果范小淘的哥哥哪天忙不过来，我也欢迎孩子把她的伙伴邀请回家，一起吃晚饭、写作业。”

这位家长的话打破了沉默，家长们七嘴八舌地交谈起来，好几个家长提出了帮助范小淘的办法，我被这些无私的父母心打动，内心激荡。最后，考虑到范小淘的自尊心，我向大家提出一个请求，请大家将所有的帮助都交给孩子们去完成。我也向大家承诺，会好好和范小淘的哥哥沟通，商量出适合的法子管孩子，不给大家造成困扰。

此后，范小淘的朋友渐渐多起来了，孩子们很快就打成一片，经常看到有同学带书、带本子给范小淘，还有带早餐给范小淘的。放学后，范小淘也常被邀请去小伙伴家里一起做作业。看着越来越懂事的范小淘，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今年夏天，范小淘以優异的成绩考上了浙江大学。临行前，他来看我，对我说起当年的事，感谢我对他的照顾，我笑着摆手，说：“不要谢我，帮你的人可不只是我，好多人都在帮你。”范小淘动情地说：“是啊，那时候我收到好多本子和铅笔，好几年都不用买，也吃过好多妈妈做的饭……”他微笑着回忆，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我，“闫老师，您知道那时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是什么？”我饶有兴趣地问：“是什么？”他眼里晶莹闪亮：“是朋友，从那时候开始，我交到了朋友。”

刘祥摘自《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