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虞朝霞
第一年在门诊上班,春节决定不回家。在人流量少的春节岗位过年,给自己多点时间享受慢生活。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冷清的早晨,冷清的夜晚,冷清的饭桌。不用操心要早起为孩子做早餐,不用担心晚上起来为孩子盖被子,不用顾虑手机的声音会吵到孩子写作业。如一只被久困的动物得到了解放,看电影、读小说、刷朋友圈,以为是很轻松的日子。
但新冠病毒肺炎每天攀升的数据刺激着神经。刚开始医院要求我们每天换两次口罩,不到一周就说物资紧缺,只能按照到岗人数一个人一天发一个口罩;前一天只戴口罩即可,第二天便要求必须戴一次性帽子,第三天要求我们第一线接触患者的必须戴手套;随着对一线员工防护要求的提升,进入医院小区的管控加严,有同事拿着酒精瓶远远的向我喷洒消毒,医院在院感方面有严格要求,一天不断洗手,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挤向我,压得人胸闷,稍有点喉咙不舒服都怀疑自己是否被感染了。看到疫线医护穿上防护服和家人隔离的报道眼泪直流,密切关注疫情新闻,替代性悲伤取代了一个人的自由。我开始担心家人在回老家的路上有没有被感染。由于没有抢到火车票,他们坐宝安的汽车到江西大余,再从大余转汽车到赣州,从赣州坐高铁到吉安。孩子从早上五点半起来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到家。从他们到家那天开始,我每天一个电话询问身体情况,告诉他们不要外出,如果有咳嗽不舒服一定要去正规医院看,不要跟平时一样到药店随便买药吃。确认他们都正常,我的心方能平静些许。下班到家,即使一个人,也不敢穿外套进屋,必定要先脱掉换上家居服洗了手才敢进厨房开始准备饭食。
除夕夜,没回家的同事搭伙热闹过年。我特别默默一个人走开,独自就着一杯米酒,一盘猪手、一碟鸡肉、一盘糖花生,看了电影《搜索》:讲的是一位被诊断为癌症晚期的年轻漂亮女孩在公交车上没有为一位老人让座而被人肉搜索的故事,和疫情暴发后各种人性的投射有异曲同工之妙。初三,惠州表姐的儿子开车将母亲送回到了龙华,母亲目前上班的地方。初四母亲打电话说想来宝安。母亲自父亲六年前去世后,她以自己的勤劳、优质的服务稳稳地扎根在深圳的保洁一线,发誓要做到做不动为止。我立即答应了,但是过一会儿感觉太危险,她来要转两次公车、一次地铁,又打回电话建议再等几天情况稳定点再说。放下电话,又开始自责,怀疑是否自己太自私了,但是看到不断攀升的数据,又认为这样是一种保护,在矛盾纠结中过了几天。母亲又打来电话要来宝安,这时老公和孩子已经回来,家里实在不好安排,自己也被要求居家隔离,风险真的太大。“妈,现在我们全家都是被怀疑的对象,老公和小孩咳嗽得厉害,被要求居家隔离,不得上班。现在还是听政府的话不走动。这个病毒太狡猾了,老年人一感染上很容易恶化,我很担心你在路上的安全。还是等疫情结束后再来更好。我先转些钱给你,你戴上口罩在附近超市买多点你喜欢的东西。估计这个病毒没有那么快就结束。如果你需要什么,打电话给我。”过了两分钟,手机信息急剧地响起。一看,母亲发来了一大堆信息。意思是我嫌弃她、讨厌她,“不孝”炸过来,直刺心窝。还把我小时候的一些臭事全部倒出来,想这是她太寂寞。我关上手机屏幕,任由发泄。这让人联想到一位儿子提醒父亲戴口罩被父亲大骂的新闻。可怜天下父母心!我默默祈求大家都自觉在家,不要再串门了,让病毒早点滚蛋,家人能早点自由集聚。
这种情况当然不只有老人才有,年轻人的花样更多。要不然怎么会有武汉封城前,消息走漏,导致500 万人涌出城,数万流动病毒飞向全国各地的悲事!每当看到因为家庭集聚导致的病毒传染,无奈感深深地袭来,感受到疫情防控的压力。到全国确诊量达到三万多了,还有很多人防范意识淡薄,一副我是大爷怕一个非生命的小东西干啥侥幸模样。
1 月29 日是老公和儿子从江西吉安坐火车回深圳的日子。有期待也有担忧。担心在回来的路上遇上狡猾的病毒。为了加强防范,我提前找清洁工阿姨准备了医用消毒粉、消毒液,一次性手套,准备为他们洗尘。他们是下午一点的火车,我上午九点左右特别打电话提醒:在路上一定要全程戴好口罩,喝完水、吃了东西要马上戴上,小朋友可能不习惯,但是你作为大人要自己做好榜样同时鼓励他戴好,最好戴上一次性手套,实在没有,要勤洗手。下午三点左右,手机视频发现两人竟然都没戴口罩!提醒戴上,老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事的了,我们不会那么倒霉”。我的心被一块大石头狠狠地击打一般。放下电话,一边抚着胸口,一边给领导请示要调休,“我可能要陪家人居家隔离,如果家人回来有一些症状的话”。他们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坐火车转地铁回到家门口,我如一个严肃的老师把疲惫的两爷们无情地拦在了门外:脱外衣、裤子、鞋子、袜子,背包、行李箱先放门口,两人只着内衣先洗澡,换好了衣服才可以坐。我戴上手套把他们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用消毒洗衣液浸泡清洗。接着用消毒水给行李箱擦洗,轮子更是仔细擦洗。连夜把地、门把手等也用消毒水擦洗了一遍,一直到凌晨一点半。老公不停地抱怨:“用得着这么夸张吗?用得着这么夸张吗?我们又不是从武汉湖北回来的。”想起下午和他们视频时发现他们竟然没有戴口罩,想到一个成人如此不够重视,一直窝着一肚子气,“如果是武汉湖北的肯定都不让回来了!一路上你们能保证没有接触到有潜在风险或者有携带病毒的人吗?你能保证你摸过的地方没有病毒吗?现在传播途径是飞沫和接触。你们要在家老老实实呆两周,没有问题才可以出门”。他竟然说:“哼!不能出门,想闷死我们呀,儿子,不用管你妈,我明天早上带你出去玩。”好像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倔强的回应中我嗅到的全是火药味,有一股很大的压力在胸中翻涌。
“咳!咳!咳!”两人洗完澡不停地咳、不停地打喷嚏,我的心被揪紧了,“怎么咳,你们感冒了吗?”“没有感冒,可能是呛到了。”“呛到了为什么要打喷嚏?”睡觉了,房间里轮流的咳嗽声和喷嚏声如刀一样锯割着我的心。“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感冒的!在这个点这种症状,而且你们又没戴口罩,一路上你能保证没有接触到病毒?明天必须去检查,同时要居家隔离。我马上报备给我的领导,同时还要报备你们在路上没有严格戴口罩。我自己也要和你们一起隔离。”我像机关枪一样啪哒啪哒地条件反射,再次让老公感觉到我小题大做,“有病哟!哪有像你这样举报自己家人的。”“举报”再次点暴了我的想象,声音穿透黑夜回弹在墙壁:“你不在医院,根本不知道这个病毒的狡猾。在这关键时候,我们宁愿先做好预防,少一个病人就给医护给国家减少一份负担!如果染上这种病毒,后遗症很大,会影响今后的工作和生活!还有你要知道,在疫线的医护人员,为了能够更加节省医疗物资,特别是防护服,一天只换一套:他们每天只吃一餐饭,不喝水,穿纸尿裤上班;下班的时候脱掉衣服全身都湿透了;年夜饭只有方便面和饼干;而且他们不能和家人见面,自己家的孩子都只能送走。我真恨自己不是学医的,如果我是,我肯定要请愿到一线……”说着说着,眼角的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为了减少和小区里的人接触,第二天我戴上口罩、手套把衣服晒到楼顶,“衣服不是都晒小区球场吗?你上楼顶干嘛?在楼道也要戴口罩?”孩子爹托着自己一身近两百斤的肉窝在凳子上像一位领导批评一位不会做事的下属。“你呀,就多小心点吧,这病对肥胖的人杀伤力超大!你老老实实待在家,不准出门。”“早知道我不回来了,我现在就要去上班!在这里真是太麻烦了!要被管,还要听你啰嗦!”说着他就收拾行李,想要溜到一个“自由”的天地去,但是老板却发来信息,要他先别去,“那边去了也进了不村!”。“我就得在家盯着你,不准添乱。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是我管你,而是整个大势如此。自我隔离是先做好自己呀,如果没事就好,有事又不汇报又不隔离,后果特别严重。我在门诊上班,每天要接触很多人,如果你们被感染,我肯定容易被感染,那我接触过的人都有可能,整个医院都有可能因此被隔离,后果有多严重,你有一个聪明的脑袋,稍微想想,肯定算得出来。”老公努力想要睁开被肉挤成一条缝的双眼,白眼在眼眶里翻来算去,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独自躲到厕所里抽烟去了。
春天天气晴好,窗外的小鸟五点半就唱醒太阳,红红的木棉花开始绽放,花园里的小草也探出头来看热闹。平时热闹的球场冷冷清清,旁边的汽车站因为公交线路停开,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巡逻。去医院对我来说是每天的工作,但是此刻带着他们两人,内心特别紧张。医院里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出门前我再强调“到了医院小朋友不能到处乱摸,大人呢也一样,不要随便靠,口罩要戴好,把一次性手套戴好”。吃过早饭,我们全副武装去医院门诊呼吸内科看诊,医生听说情况后,拒绝为我们看诊,“你们这种情况属于高风险暴露,需要到发热门诊”。在发热门诊,接待我们的是赖主任,赖主任听了主诉后,语重心长地建议“现在只能先做一些流感、胸片筛查,你知道新冠病毒有较长的潜伏期,现在无法定论,要先在家观察一段时间再来复查”。开单缴费,抽血、影像科做胸片,“好贵呀,五百多”。老公心痛起来。在等候区,他让孩子陪他玩游戏,一个暖爸样,两人跑来跑去,有几次孩子摔倒在地,我那颗心再次收紧,压低声音,声色严厉地警告“喂!你是大人啦,不知道公共场所要保持安静的吗?何况这是病毒肆虐的发热门诊。”话音落地,我的心也碎一地,无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无力感袭来,真累。真希望疫情早点过去,各上各的班,各待各的位。由于人少,结果很快就出来。“现在看上去没有大问题,”赖主任告诉我们,“回家先观察观察,有可能是普通感冒,但是这个时候也不能马虎,一定要做好防护。”
检查结果一出来,我就给领导汇报了情况,被要求不得上班,先在家隔离至7 天复查后再看,需要的菜和生活用品可以联系医院工会帮忙采购。平时老公在外地上班,我本想如果要一起居家隔离,可以在家好好陪陪他们,好好休息休息。但是此刻,我真想快点结束,早点上班,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而城市从来没有如此清净,路上几乎无行人,无车辆,所有的人都集聚在家里,上演着各种家庭短剧。想起被封在城里停止脚步的湖北武汉人,“在武汉被隔离,就如鸡笼里的鸡,不知道哪一天病毒在自己身上发作,把自己给抓出去了”。头上悬着剑的日子,那是怎样的日子。我开始有意识地少关注疫情信息,拿起书和笔阅读,或看一些电影。随着不断报道有人因为隐瞒病情和行程导致病毒传染而被处罚的消息,老公终于接受了现状,安心在家隔离,慢慢适应新的节奏,时不时感慨自己的“贡献”。
七天后复查胸部CT,我的正常,老公和孩子“肺部纤维化”。发热门诊医生认为这是因为普通支气管炎引起,不用太担心,只需要开点药调理就好。医务部要求进一步做核酸检查,我还需要继续居家隔离。两次核酸结果三人均为阴性,我终于可以到人力资源部办理返工手续,恢复上班。
戴上口罩、手套、头套重新站到岗位的那天,门前的木棉花开始怒放。14 天的隔离恍若是一场隆重漫长的交接仪式,内心悄然升腾起新的亮光,“生活”在血液里奔腾,一切更加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