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女教与明清世情小说女性书写*

2020-08-05 01:50冯保善
江海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世情小说

冯保善

内容提要 明代中晚期以降,江南女学教育进一步发展,才女辈出,诗人伴侣成为佳话,女性地位提升成为必然。知识女性理家政、营治生、撑门户以及抚孤教子诸事渐多,世情小说崛起之际,女性渐成小说题材大宗,家庭生活与女性形象有了越来越多的呈现,才女、内当家、老祖宗等女性成为小说叙事中一道亮丽的风景。源于现实影响,才子佳人小说表现出新的择偶观;内当家、老祖宗书写,为晚明以降世情小说基于生活的新现象,是从前小说中未见过的新内容。没有明代中期以后女性地位的新变,小说题材内容的嬗变,乃至世情小说的产生,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江南女性教育及知识女性的涌现,为我们恰当认识世情小说中女性书写以及世情小说何以在晚明崛起,提供了有价值的认识路径。

问题的提出

世情小说,或称“人情小说”。有关其界定,大体可分为广义、狭义两种。鲁迅较早对其加以界说,即为狭义之界定:“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①《中国小说史略》并列专章“明之人情小说”“清之人情小说”具体论析。在鲁迅看来,“人情小说”是“讲世情的小说”“世情书”,是在“神魔小说盛行时”产生。如此,世情小说发生的时间,便应在明代神魔小说崛起以后;其体制,亦类神魔小说所指,乃长篇而非短制。

20世纪80年代以后,如方正耀《明清人情小说研究》释“人情小说”云:“人情派就是明清时代以家庭生活、爱情婚姻为题材,反映现实社会的中长篇小说。这一流派始于明末《金瓶梅》,迄于清末《青楼梦》,现存作品约有一百种。”②齐裕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所说,“人情小说是指以恋爱婚姻、家庭生活为题材,反映现实社会生活的中长篇小说。也有人把这类小说称之为‘世情小说’。但我们以为称人情小说更为确切,突出了它是通过恋爱婚姻、家庭生活来描写人情世态这个特点”③,均承鲁迅观点而加以深化。

向楷《世情小说史》所持观点,则为“世情小说”广义说的代表。书中认为:“世情小说应该是指那些以描写普通男女的生活琐事、饮食大欲、恋爱婚姻、家庭人伦关系、家庭或家族兴衰历史、社会各阶层众生相等为主,以反映社会现实(所谓‘世相’)的小说。”④并基于这一界说,划定“反映‘世俗态’中人生的唐五代传奇”为世情小说“萌生期”;宋至明中期前,宋元市人小说世情篇,宋元文言传奇的世情小说,明中期前之文言传奇、通俗小说世情篇,此为世情小说“发皇壮大”期;明中期至清初,《金瓶梅》《续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等艳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为世情小说“第一个高潮期”;清代中期,《姑妄言》《林兰香》《儒林外史》《红楼梦》《歧路灯》,为世情小说“第二个高潮”期;清后期,《红楼梦》续仿之作、狭邪小说,为世情小说“衰微”期。

广、狭义两种说法,所指互有同异。同的方面,首先,均立足题材内容之记人事,叙离合悲欢,写家庭生活、爱情婚姻,描摹世态、见其炎凉;其次,均以《金瓶梅》出现为其崛起的标志,以勃兴于明代后期的中长篇通俗小说为主要作品。相异方面,狭义说所指,首先是题材内容更为集中,聚焦于家庭生活、爱情婚姻故事,反映现实社会;其次是作品的范围,限定于明代后期崛起的中长篇通俗小说。

论及世情小说(或人情小说)崛起的原因,广义说认为:“世情小说的发展,与城市经济、商业交往的发展,有更为密切的联系。”⑤狭义说亦云:“明清人情小说的繁荣发展,有着深刻的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原因。……到了明代中叶,天顺、成化以后,由于近百年的休养生息,农业有了很大发展,商品经济趋于活跃,专制严酷的政治局面开始缓解,市民阶层和市民意识重新抬头。……这些客观条件促成了中国古代小说的第二次高潮的到来,神魔小说和人情小说是这个高潮的标志。”⑥所论皆是,然是否别有更为具体的原因在?这是一个有着较大思考空间的问题。

世情小说既然以叙写家庭生活、爱情婚姻为中心内容,女性便是其中不能缺席的重要存在。以广义的世情小说言,唐人传奇如《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等,甚至以女性为故事的中心人物,但这些作品,“更多的是描写男女情事,尤其注重写文人学士与歌儿舞女的爱恋”⑦,不过才子佳人故事,大抵文士猎艳之传奇,应该说,其对清代才子佳人小说叙事,有着重要的影响。宋元话本,叙“世态纷更,民心机巧”(《小说引子》),小说家“烟粉奇传,素蕴胸次之间;风月须知,只在唇吻之上”⑧(《小说开辟》),一批写世情的小说,如《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碾玉观音》《小夫人金钱赠年少》《快嘴李翠莲记》,或表现女性对于自由爱情的强烈追求,或暴露礼法社会对女性自由人格的戕害,体现了新兴市民阶层的一种新的人生价值观念。

比较唐、宋有关作品与明代后期崛起的世情小说,以描写女性论,前者不独所写女性人物数量有限,因为作品数量与短篇尺幅所限,其所写女性形象的深度广度,亦难望后者项背。晚明以降,伴随着世情小说的崛起,女性渐成小说题材大宗,家庭生活与女性形象有了越来越多的呈现,才女、内当家、老祖宗等全方位的女性书写,成为小说叙事中一道格外亮丽的风景。

在章回小说题材由历史、神魔向世情嬗变,文学形象从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神话英雄向闺阁家庭转移的过程中,江南作为小说创作传播中心,江南文化对于小说的影响,体现在诸多方面⑨。而明代中后期以来江南女性教育的发展及女性地位的潜滋暗长,亦可谓世情小说崛起的源头活水,相比较既往研究中所总结原因,要显得关系更为直接;将有关史料与小说中书写相对照,不仅可以更真切把握世情小说叙事的生活素材来源,对于恰当认识其所书写的女性,亦有着极富价值的参考意义。

明清江南女教与女性地位的潜滋暗长

明代中晚期以降,女性教育迅速发展,大批女性诗人涌现即显见例证。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所统计历代女性作家人数,“汉魏六朝共33人,唐五代22人,宋辽46人,明代近250人,清代3660余人”。由此可见明清女性教育发展的迅猛态势。又美国学者曼素恩《缀珍录:十八世纪及其前后的中国妇女》附录《清代女作家的地域分布》,统计清代女性诗人地域分布,清代长江下游女诗人占全国之比高达70.9%;清代府县产生女作家数量及其在全国占比排序如下:钱塘276人,占8.6%;常州213人,占6.7%;吴县148人,占4.6%;嘉兴132人,占4.1%;常熟106人,占3.3%;海宁96人,占3.0%;吴兴94人,占3.0%;吴江91人,占2.9%;松江86人,占2.7%。以上9县合计1242人,在全国女性作家中占比39.0%。名列前九位者,无一例外均在江南。毫无疑问,这是清代江南女性教育现状的直接反映。

古代中国,男尊女卑由来已久,如《礼记·郊特性》云:“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董仲舒《春秋繁露·阳尊阴卑》云:“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在东汉以前,男尊女卑、女子主内、三从四德,已然成为社会主流认识。迄宋代理学趋于极端,如张载《女诫》云:“妇道之常,顺惟厥正……尔顺惟何?无违夫子。”

然正如秦家德所说:“因为中国法律赋予女性与其丈夫相同的身份,因此分社会和经济阶层考察女性就是更为重要的。……非常重要的是,意识到女性对男性的从属,并不意味着所有女性对所有男性的总的从属,而是在她们自己的阶层中和仅仅是依照个人及家庭的关系的特定女性对特定男性的从属。”不同阶层的女性,具体生活状貌与社会地位亦差别悬殊。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主张以三重动态模式来认识中国古代妇女史,即“将中国妇女的生活,视为如下三种变化层面的总和:理想化理念、生活实践、女性视角”,并认为在“理想”与“实际”之间有着巨大鸿沟。

明代中期以后,特别是在江南社会,家庭女性渐成为一个社会关注的话题。江南女性地位在潜滋暗长中悄然提升,据文献记载,可以从如下三个方面,具体看有别于“理想化理念”的明代中期以后女性的具体“生活实践”,以及当时社会对于女性诗人的认识与评价。

首先,女性诗人群体与诗人情侣集中涌现。

明代中后期是一个转捩点,仅明代后期女性作家数字合计,已远超过之前历代数字的总和。清代女性创作,更进入高峰期。

晚明以降,女性诗人呈现出家族化特征。如吴江沈氏,自沈奎六世至九世凡4代,产生28位女性作家。其他如鄞县屠隆之家、会稽商周祚之家、桐城方氏、太仓毕沅之家、钱塘袁枚之家、归安叶佩荪之家等,均以女性诗人群体知名。闺秀诗人既同性结社,还与异性名宿唱和。同性结社如清代“蕉园诗社”“吴中十子”“林屋十子”等。与名宿唱和者,如长洲吴绡,“其诗清丽婉约,集中有与梅村祭酒相倡和者,称祭酒曰兄”等。

众多的夫妇诗友唱和,则为传统婚姻增添了新亮色。如嘉善陆观莲与夫君山夫偕隐震泽西村,“草屋萧萧,烟火时绝,比舍闻欢笑声,则雨鬘诗成。山夫击节而歌,林鸟山鹤一时惊起”。长洲薛琼,李山人崧继室,“与山人负戴偕隐,安贫乐志,琴瑟之暇,发为歌诗,此唱彼和,有梁、孟风”。震泽吴琼仙,徐山民室,“工吟咏。山民故喜为诗,得珊珊大喜过望,同声耦歌,穷日分夜”。昭文席佩兰,孙原湘室,“夫妇工吟,互相师友”。长洲金逸,陈基室,“结缡五年,互相唱和”。海盐陆瞻云,“适同里沈孝廉玉园,日以诗文相倡和,白头偕老”。金坛汤朝,与夫君“避地宜兴,所居一亩之宫,流水环绕,隙地皆植梅菊,倡酬相对”。华亭朱灵珠,廖景文室,“深得倡和之乐。尝携笔砚游虎阜,乘小艇,鼓棹半塘,随所至辄赋一诗,人皆指为神仙中人”。桐乡张俪青,“素工吟咏,与夫少年伉俪,情好甚笃,尝于春暮并坐红窗,扫笺涤砚,以唱酬为乐”。

其次,女性诗人理家政、营治生、撑门户。

余姚叶宝林,叶宪祖女,黄宗羲室,“洎宗羲讼父冤,得赠荫祭葬,叶遂典衣鬻珥,以助葬赀。宗羲兴义师从鲁王,叶密藏匕首,以死自誓,供复壁以饦资,柳车之行李颠沛引义,志节不渝”。桐乡孔传莲,县丞冯锦室,锦室病卒,“氏维持调护,至十余年始卒。翁景夏官江苏粮道藩司,氏皆随侍,每遇大宾祭,辄命主中馈事。逮引疾归里,夫弟钤供职铨曹,氏率孙浩左右侍养,朝夕承欢,殁后哀毁尽礼。课浩读书极严……故浩得发名成业,皆母教也”。桐乡孔继瑛,沈廷光室,“夫远游,课子读书,而身率小婢终夜纺织”;“廷光远馆吴门,氏课子严而有法。家贫不能购书,令长子启震借书抄读,时复代为手缮”。秀水黄媛介,“诗名噪甚,恒以轻航载笔格诣吴越间……僦居西泠断桥头,凭一小阁,卖诗画自活”,入京“为闺塾师以终”。金山曹鉴冰,娄县张殷六室,“殷六家贫,鉴冰授学徒经书以自给”。吴江汪玉轸,“女红极精,刺绣文售且速。夫远出不归,幼儿女四人衣食赖是”。昭文吴静,“嫁甫三年,夫与舅姑相继逝。定生鬻产营葬。刻苦持家,佐其幼叔成立”。嘉善孙淡英,“事太翁姑暨姑以孝行称,佐理家政严肃有法”。苏畹兰,仁和诸生倪一擎室,“组之余,兼课女弟子,资其腶修以佐晨夕”。乌程温廉贞,“年二十三适王,逾三载夫卒,竭力营葬。事姑孝。姑殁,归依母氏。五十余课徒为业”。归安闵淑兰,桐乡武生张怀芳室,“夫殁,时方有娠,遂生男。训蒙糊口,教子成立”。

其三,抚孤教子成立,节孝名闻遐迩。

华亭王凤娴,夫张本嘉卒于官,其“艰辛自誓,抚其子汝开,举于乡,为怀庆丞”。桐城方维仪,“嫁姚孙棨,再期而夭,乃请大归。守志于清芬阁,与娣妇吴令仪以文史代织纴,教其侄以智,俨如人师”。槜里项兰贞,夫殁,“严于教子,羁丱训诫如成人。今其子解元孟澜,有闻于时”。上元纪映淮,“壬午城破,夫被难,淮与姑先避深谷中,毁面觅衣食供姑,得不死,身与六岁儿皆忍饥冻,柏舟三十余年,以节孝旌闾”。浙江浦江倪仁吉,义乌吴之艺室,“之艺与之器为昆弟,娶不三年卒。仁吉年二十无子,育其侄三人以后之艺,奉姑甚谨,寿至八十,全节而终”。吴江吴贞闺(字首良),“年二十五(夫)旼卒,有孽子,生甫两月,寄乳在外,首良亲抚育之,至授室复夭,嗣孤半岁,复抚之,守节垂四十年”。长洲严乘,“早寡,继子茂敬又卒,乃课遗孙栋举康熙戊子经魁”。华亭孙淡霞,“婚一月而寡,逮事其姑婉娩循妇道,教督嗣子钧长有文名”。震泽金镜淑,桐乡施曾锡室,曾锡殁,“课子极严,读书有余力,授以声韵之学,督作课文,每至夜分不休。福元后登贤书,应召试高等,入四库馆,氏皆及见,咸谓母教所成,且彰节孝之报”。丹徒周素贞,“矢志抚孤,经书皆口授,教女弟子以自给,孝事翁姑,丧葬尽礼,布衣蔬食四十余年无怨色”。

从上引诸多资料可以看出,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女性作家,展示出不让须眉的才华;夫妇诗歌伴侣,艺文切磋,令世人在传统男女角色定位之外,感受到精神知音的温馨与期待。女性以卖文卖画或出任闺塾师撑持门户,为家庭经济支柱,经理家政,使她们自然拥有了一家之长的地位。众多知识女性教子成立的实例,在重视科举的时代,让世人认识到女性在家族繁盛中具有的重要意义;知识女性守节抚孤,节孝旌表,让社会看到读书明理与道德操守间的联系,她们自身也因此拥有了家族中“老祖宗”的地位。

总之,这些具体的文献资料彰显出,晚明清代江南社会,人们关于女性才、德关系的认识,对于女性才、德之于家族的意义以及女性自身事实上对传统主内职分一定程度的突破,既反映了“理想”与“现实”间巨大的裂罅,也印证着女性社会地位的悄然变化。明代中期以后女性作品越来越多地刻印出版,公之于世,清代方志“艺文”类列入“名媛”,母教成为“乾隆年间在流行的五彩画珐琅瓷器上创作装饰画的画家们最喜爱的主题”等,皆证明明清江南女性地位的潜滋暗长。这是明清世情小说女性形象书写的生活基础,也是世情小说崛起于晚明的现实土壤。

才女、内当家和老祖宗:世情小说的女性书写

法国女权主义者西蒙娜·德·伏波娃《第二性》指出:“在整个历史过程中都会碰到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抽象的权利不足以限定女人的现实具体处境;这种处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经济作用;而且,抽象的自由和具体的权利往往呈反比例变化。”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说:从地方志、私人作品和小说描述的社会城市生活中,我们看到了女性的家庭和社会生活充满活力,她们还明显享受有某种非正式的权力和社会自由,小说中所描写的一些家庭主妇拥有“钥匙权”等,显示了现实存在与官方法律规定并不一致的内容。由这些论述可以得出三点结论:其一,社会的理论规定与具体的现实情景之间,存在着相当差距;其二,家庭既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同时也有它各自独立存在的特殊内容;其三,在中国明清社会,女性的追求有了新的发展嬗变。

在晚明以降的世情小说中,女性形象具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性,胆识过人能力超群的内当家,德高望重受人崇敬的老祖宗,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贤淑之妻,守节或殉夫的节妇烈女,放荡情欲的淫妇荡妇,挟制或凌虐丈夫的悍妒之妇……小说中如此真切生动、丰富多彩地呈现着如万花筒般现实社会中鲜活的女性世界。

本文无意对明清小说中女性形象做全面检讨评骘。所关注的重点,是世情小说女性书写,究竟从现实生活中汲取了哪些素材,并借以窥探晚明世情小说的崛起与江南女教及其所带来的女性地位变化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具体联系。

(一)世情小说中的才女书写

晚明以降,人们对于女性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如叶绍袁说:“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与色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沈宜修赞其女叶小鸾:“季女琼章,才色并茂,德容兼备。”乾隆朝老儒沈德潜,其《国朝诗别裁集》之选,收闺秀诗人75位,《凡例》云:“闺阁诗,前人诸选中多取风云月露之词,故青楼失行妇女,每津津乐道之,非所以重教也。选本所录,罔非贤媛,有贞静博洽,可上追班大家、韦逞母之遗风者,宜发言为诗,均可维名教伦常之大。而风格之高,又其馀事也。以尊诗品,以端壸范,谁曰不宜。”袁枚《答孙璧梧夫人》认为:“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并称:“女子之有文章宜也。”

源于现实的影响,较之从前小说,才子佳人小说表现出新的择偶观。《玉娇梨》中苏友白说:“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既有才有色,而与我苏友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定情人》中的双星,其心目中佳人,要“夭夭如桃,盈盈似柳”,还要具备“咏雪的才情,吟风的韵度”。《春柳莺》中的石液,立志“必须得个才女,白头吟哦”。拚饮潜夫《春柳莺序》说:“男女相访,不因淫行,实有一段不可移之情。情生于色,色因其才,才色兼之,人不世出。所以男慕女色,非才不韵;女慕男才,非色不名。二者具焉,方称佳话。”

晚明清初崛起的才子佳人小说,如此大范围以女性为正面形象,彰显其才貌双绝的内涵,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空前未有的现象。

《好逑传》中的水冰心,“生得双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轻盈……及至临事作为,却又有才有胆,赛过须眉男子”(第三回)。书中多方位叙写了她过人的胆识与才智。如铁公子奏本中盛赞,水冰心为义女子、智女子、仁女子、礼女子、信女子。篇末朝廷拟旨亦称:“一弱女也,能不动声色,而三御强暴……既能悄然解人于危病以报恩,又能安然置身于嫌疑而无愧;其慧心俏胆,明识定力,又谁能及之。”(第十八回)内外兼美,才智胆识过人,堪称不让须眉。

《平山冷燕》中的才女山黛,“生得美如珠玉,秀若芝兰,洁如冰雪,淡若烟云……至于性情沉静,言笑不轻,生于宰相之家,而锦绣珠翠非其所好,每日只是淡妆素服,静坐高楼,焚香啜茗,读书作文,以自娱乐。”(第二回)。父亲“教之读书,过目即成诵。七岁便解作文,至今十岁,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第一回)。十岁作《白燕诗》,得朝廷褒奖,誉其为“才女中之神童”,“山川灵气所钟,人间凡女岂可同日而语”(第一回)。朝廷召见,再赋《天子有道》三章,得赐玉尺:“汝可以此为朕量天下之才”;赐金如意:“文可以指挥翰墨,武可以捍御强暴。”(第二回)因此山黛“才名满于长安,阁部大臣与公侯国戚、富贵好事之家,无不备了重礼,来求诗求字”(第三回)。朝廷评价道:“山黛不独有才,德性度量又过人矣。”(第五回)

《玉娇梨》中的才女白红玉,“生得姿色非常……更兼性情聪慧,到八九岁,便学得女工针黹件件过人。不幸十一岁上,母亲吴氏先亡过了,就每日随着白公读书写字。果然是山川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聪明。到得十四五时,便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学士……于诗词一道,尤其所长”;不独文才,且有见识,“白公自夫人死后,身边并无姬妾,内中大小事俱是红玉小姐主持,就是白公外面有甚事,也要与小姐商量”(第一回)。

《玉支玑》中的才女管彤秀,生得“美如春花……即其诗工咏雪,锦织回文,犹其才之一斑。至于俏心侠胆,奇志明眼,真是古今所不能及者。生到一十六岁,袅袅翩翩,竟是一个女中的儒士”(第一回)。

不独才子佳人小说,其他小说中肯定或歌颂女性才情能力、智慧胆识,亦非偶见。如清初李渔小说描写了一批智慧女性。欲使“闺阁昭传”的《红楼梦》,更是塑造了一大批冰雪晶莹、玲珑剔透的才智女儿。众女儿咏诗、填词、制作灯谜酒令,无不展示着她们出类拔萃的文章才情。李汝珍《镜花缘》彰显“百花仙女”“锦心绣口”的才学,展示她们博雅的学问才艺。

综合明清世情小说中关于才女的描写,才子择偶的标准,晚明以后才女辈出、夫妻诗歌唱和艺文切磋的史实,以及时人对于女子才情的表彰,不难发现,明清世情小说中大批才女形象的涌现,乃至才子佳人小说故事,并非小说家纯粹的面壁虚构,而有其肥沃的现实土壤。小说中描写,是作家基于个人对现实的认识把握所进行的艺术创造。

(二)世情小说中的内当家和老祖宗

晚明以后世情小说中的内当家、老祖宗,是小说家基于明代中期以降现实生活素材,对于小说人物形象画廊的新奉献,是伴随明清女性地位的提升,现实生活中内容在小说中的具体反映。

《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尤二姐向贾琏心腹小厮兴儿打探,家里奶奶是“怎个利害的样子”,兴儿道:“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在贾府里,王熙凤扮演的正是内当家的角色。真正当家的主子,是贾老太太及实权派王夫人。所以兴儿说王熙凤:“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有了两位靠山,她才可以令行禁止。但庞大的贾府得以正常运转,主要靠王熙凤操持,以至老太太称熙凤“你们这当家人”。

王熙凤内当家的地位,靠的是她自己所具有的突出才干所赢得。第十三回,宁国府秦可卿病逝,府里乱成了一锅粥,商量的结果,是请王熙凤出山,去临时主事。王熙凤准确分析宁国府存在问题及其症结所在,很快有了清晰的整治思路,一切处置都有条不紊。第十四回写宁国府下人们的反应,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人们对王熙凤治家能力的认可,也佐证着她在荣国府当家地位的获取,绝非仅仅因为有靠山。

贾母,则是家族中众所公认的“老祖宗”,毋庸置疑的“太上皇”。从小说描写中,不难找到证明材料。第三回,林如海因为妻子去世,“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送女儿到贾府。林黛玉眼中外婆进餐的排场,颇可见出老太太地位的显赫。贾宝玉是贾府“唯一”“略可望成”(第五回)的子孙,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第三十三回,贾政听说儿子“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扬言发狠,说要将他打死。王夫人劝不下。此时,贾母来了。从府中主子女仆对老太太毕恭毕敬之态度,其在贾府拥有的“老祖宗”“太上皇”地位,不难看出。

江阴夏敬渠小说《野叟曝言》,主人公文素臣之母水氏,也是这样的“老祖宗”“太上皇”式人物。书中描写,其“贤孝慈惠,经学湛深,理解精透,是一女中大儒……既寡,只此两子,爱之如宝,却不事姑息,督之最严”(第一回)。书中人物飞娘赞她:“太夫人,不消说是女圣人了……那太夫人不须开口,只见了他,便把矜才恃学、粗浮鄙吝之念,俱消化尽了。再一开口教训指点,真使顽石点头,满心发亮,肚子里不知是麻,是痒,是松爽,是快活。……总是世上的人,若不曾一见太夫人,便虚生人世。”(第一一二回)其子文素臣,“吟遍江山,胸罗星斗。……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第一回),一个作家笔下“高大全”式的“超人”,历经九死一生,“征南、卫宫、诛藩、救劫、迎銮、靖虏、平浙、剿倭”,建下旷古无匹的“八案首功”(第一百十九回),他人生的导师,正是母亲水氏。第十四回,贪官吴参议送银五十两,水夫人呵责:“你与他怎样往来?因何向他借银?实说与我听,休得藏头露尾!”严命文素臣解释清楚。素臣说明是其拉拢,自己守身如玉、决不堕入污泥,水夫人始回嗔作喜道:“我说你读书十年,见识安在?学问安在?竟与此等人相与起来!既是他来笼络,不干你事,只须回他便了!”第三十八回,文素臣被举荐直言极谏科,奉旨召见,素臣兄古心欢喜,水夫人则蹙额说道:“塞翁得马,这焉知非祸!”第四十回,果然消息传来,文素臣直言触怒朝廷,绑缚午门。合家悲泣,水夫人却淡定处置。事情平息,一场虚惊之后,鸾吹、素娥问及水夫人,何以能够处变不惊,水夫人一席话,讲得二人“透骨生凉,满心发亮,觉儿女私情与圣贤学问,相悬不啻天壤”,都感慨“不闻正论,虚过一生矣”。书中类似例子,不胜枚举,水夫人在家庭中的“老祖宗”“太上皇”地位,亦不言自明。

世情小说中写到的女当家或老祖宗,又有如《醒世姻缘传》中的计氏、童奶奶,《醋葫芦》中的都氏,《林兰香》中的康氏、林云屏、燕梦卿,《歧路灯》中的王氏,《姑妄言》中的铁化之妻火氏、贾文物之妻富氏、宦萼之妻侯氏、嬴阳之妻阴氏、邬合之妻嬴氏等等,或为一家之长,掌控操持家庭;或撑持门户,为家庭经济支柱;或悍泼乖戾,驾驭丈夫,种种不一。清初短篇小说《反芦花》中述及“惧内”云:

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仰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其怒。

无论是势怕、理怕,还是情怕,皆反映出一个不争的事实,即女性地位的提升;而女性地位的提升,其出身背景、经济实力、才情道德,皆重要原因。但在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男女出身悬殊者不多,而女性道德及其对于家庭的贡献,包括相夫教子、守节抚孤、肩负营生、撑持门户等,毫无疑问增添了她们在家庭中的话语分量。悍妒之妇固然有之,但更多是一种变色眼镜下的审视,是固有意识思维作祟。从上文述及晚明以降女性资料中,正可以看出。

综上所述,明代中晚期以降女学教育的进一步发展,才女辈出,使得女性日渐成为一个社会公众话题:女性诗人及诗歌伴侣的涌现,夫妇唱和,精神伴侣传为佳话,为传统婚姻增添了新元素,亦为更多的读书人欣羡,或成为落魄文人的白日梦。在科举隆盛的时代,随着知识女性在家庭子女教育中的重要意义日渐为世所察觉,为数不少的知识女性守节抚孤,教子成立,得到旌表,成为道德楷模,则使得人们极自然地将女性教育与女性道德联系起来,于是女性教育得以在更广泛的社会圈里被接受认同。诸多合力汇聚或推助,女性地位提升水到渠成。女性进入小说作家视野,备受关注,自然地成为小说中重要的书写对象,一批才智女性、内当家、老祖宗等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正反映出当时社会女性地位的这种新变。没有明代中后期以降女性内涵及地位的变化,小说题材内容的嬗变乃至于世情小说的产生,都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明代中后期以降江南女性教育及知识女性文献,对于我们恰当认识世情小说中的女性书写以及世情小说何以在晚明蓬勃发展,提供了富有价值的认识史料。

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51页。

②方正耀:《明清人情小说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8页。

③⑥齐裕焜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修订本),敦煌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365页。

④⑤向楷:《世情小说史·绪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3、8页。

⑦赵兴勤:《世情小说发展轨迹散议》,载《明清小说论稿》,南京出版社1995年版,第8页。

⑧罗烨编,周晓薇校点:《醉翁谈录》,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⑨参见冯保善《论明清江南世情小说出版的小说史意义》,《明清小说研究》2015年第1期;《明清江南科举壅滞与通俗小说创作》,《江海学刊》2016年第4期;《明清江南教育大众化与通俗小说读者市场》,《文艺研究》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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