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静
东方刚放出鱼肚色,李老汉就已经骑着他的电三轮出了门。村庄还酣眠在八月的瓜果香里,只有风在四处游荡。它们一会儿摇动着树叶儿沙沙作响,一会儿又牵动着田里的作物高低俯仰。这会儿,它们拨弄着李老汉的头发,撩起他的衣襟,灌满了他的袖笼和裤管。电动车滑行在柏油路上,像一叶飘在村庄这片湖里的小舟,寂然、孤单。
来到了玉米地头,把电动车停放好后,李老汉抱下车斗里的一摞尼龙袋子。在田埂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索出打火机,“啪”,火光腾起,他顺势点燃了一支烟。
面前的这片土地,他耕作时间和他的年龄差不多一样。记得母亲说过,他四岁就开始跟着大人们捡麦穗,捉虫子,打土疙瘩,再大一点就开始撒化肥,锄草,不到十岁就赶车运粪,割麦打场了。“你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小伙子哟!好多人家都说我有福,生出你这么有出息的儿子。”母亲说这句话时已经七十八岁了,她坐在院里的小木凳上,一颗成熟的玉米棒子被她夹在两腿之间,颤抖的手费劲地撕扯着玉米的皮。李老汉汗流浃背地卸下了一车玉米,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端起母亲身边晾好的茶,猛灌了两口。抬头,正好看见絮叨着的母亲脸笑得皱成了一朵菊花,也看见了她合不拢的嘴里只独立着一颗牙。“妈,你去炕上躺着歇会吧!”“大忙的日子,歇啥?都老喽。我多剥一棵,你就少受一棵的苦。”
烟蒂上的红色快要烧到指上时,李老汉把它丢在了脚下,习惯地伸出脚踩着拧了两下,站起身,戴上手套,把细长的钉子用红绳拴着套在腕上,拾起一个尼龙袋子夹在腋下,走进了玉米地。先用钉子戳进玉米棒子顶部的皮,用力往上一挑,紧包着玉米的皮就从玉米头部分为两半,左右手各拽住一半,分别用力往下扯,金黄的玉米棒就露了出来,然后一手抓紧玉米棒底部的皮,另一只手使劲一扭,一棵脱皮的玉米就被掰了下来。
东方的晨曦,一寸一寸顶上来,暮色像溃败的军队,大面积地消退下去。当太阳的第一缕金光跃出山梁时,村庄一改黎明前的沉寂,彻底喧闹起来了。鸡鸣,狗吠,娃儿哭,还有各种机器的“突突”“咚咚”“哐哐”声混在一起,像一曲激昂的交响乐。这是白日对黑夜发出的胜利宣告。
李老汉早已脱去了外衣,贴身的线衣已洇出一道道污渍。空着的三轮车斗现在已码满了装玉米棒的袋子。
“李大哥,你起得真是早啊!”说话的是同龄人杨发成,“还像年轻时一样的有干劲!”李老汉笑笑,取下头上的草帽,掏出烟,扔给对方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吸一口。然后把烟叼在嘴角,把车斗左边系着的一根粗长的绳扔到了另一头。转过车斗,把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地系到了车斗右边上。“老喽!哪还能像年轻时一样?”说着李老汉一屁股坐在了车边的地埂上。他脱下手套,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腰。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袅袅烟雾漫上了李老汉的脸。
李老汉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李长生。二十岁的李长生浑身都是劲儿,南山拉煤,挑渠上坝,扬鞭运粮,北山炸石头,凡是重苦力的活儿他都是主力军。赢得好口碑的他也赢得了好姑娘的青睐。那一年秋天,他遇到了远近闻名的先锋村好姑娘刘花香。想到刘花香,李老汉不自觉地眯起了眼,把目光投向了辽远的天空。吸吸鼻子,好像还能嗅到扑在他怀里的刘花香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那个傍晚,那个柔软的身子,那淡淡的清香,就像一场做不完的梦,萦绕在他这风风雨雨的一生里。
昏暗的油灯下,母亲缝补着一条破了的汗衫。良久,叹口气:“长生,村书记的闺女,咱娶不起。”这是刘花香的父亲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离开后,他母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你爹去得早。咱孤儿寡母的,惹不起还躲不起?”母亲长长地叹息,像一串省略号,就此省去了他和刘花香的后来。他背上母亲烙的饼,只身去了酒泉。
“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手机的铃声,打断了李老汉的思索。他寻着声音摸索了半天,才从上衣的口袋里找到像脚片一样的老年机,接起来,却是别人打错了。
初秋的朝阳像一个诱人的大桔子,红是红得很,但不那么刺目了。“咕,咕”肚子早已唱空城计了,李老汉踩着踏板坐上了电动车,拖着一车沉甸甸的玉米开上了回家的路。打开街门走进去。往年这个时候,母亲正坐在院里的玉米堆上捡拾玉米的胡须,伴着母亲的一声“回来了”,老婆王玉兰会赶紧从厨房端出一盆温热的洗脸水,递上毛巾。哗啦哗啦撩水洗脸,洗脖子,洗毛巾,飞溅的水花淋湿了脸盆的四周。“哧哧”绞两下毛巾,合到脸上,擦干脖颈,再顺势抹去头发上沾着的灰土和细琐的小枝小叶。人清爽了,疲劳就扫去了一大半。喝着浓稠的小米稀饭,就着生拌的萝卜,吃两块刚出锅的大饼,胃一下充实起来了,充实起来的还有马上就去忙碌的干劲儿。
现在,院落里一片寂静。拉开厨房门,没有一丝烟火气。阳光从窗户里直射进来,浮尘茫然地在光束里游走,几只苍蝇懒懒地趴在有阳光的灶台上。李老汉突然就觉得特别疲倦,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身边的椅子上。把头倚在椅背上,闭上了眼。他想深深睡去,他一直认为深深睡去是一个人终结所有纠结和疲倦的良方。他这一生无论是生病,还是疲倦,还是烦闷,只要深深睡一觉,短到几个时辰,长到几天几夜,醒来仿佛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最不济也会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就像当年望望刘花香的家背着行李远去酒泉,就像后来虎着脸赶着牛车去娶王玉兰,这都是他深深地睡了几天之后做出的决定。
王玉兰是个瘸子,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王玉兰是古城村支书的姑娘。性情一向温柔和顺,只是在婚事上,倔强地说着“要么不嫁,要么就嫁自己中意的人”!看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领“劳动模范”奖的李长生,这让王支书猜着了女儿的心思。
王支书捎话给李长生,“姑娘的腿虽不好,但茶饭好,有空了来吃顿便饭。”再捎话“队里缺个文书兼会计,给全工分!”
李家却不见半点动静。眼瞅着女儿年龄一年一年见长,王支书软硬兼施,进而动用七姑八姨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姑娘。搁不住面皮受不了流言蜚语,干脆直接引来一外县的小伙逼嫁,倔强的王玉兰把剪刀搁脖子上,“再逼嫁人,就当白养一场!”王支书权衡一下面子和女儿的重要性,最后不得不抹把脸,请人去李家倒说媒。
昏暗的油灯下,母亲不紧不慢地纳着鞋底。良久,叹口气:“长生,村支书的闺女,咱一定要娶。”这是媒人离开后,母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咱孤儿寡母的,你也没个人帮衬。长生啊,你心里想啥妈都知道,可是,刘家闺女的娃都满地跑了。妈不中用啊!”母亲的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连成了一个感叹号,砸疼了李长生的心。
躺在炕上,月亮把头探进了屋子,清凉的月光洒在李长生未眠的脸上,像极了刘花香哀怨的目光。“长生,不准你走。我是一定要嫁你的。”刘花香哭喊着从背后扑过来,紧紧地用手箍住了自己。他负气地扭动着身子想挣脱,拉拉扯扯推推搡搡里两个身体却黏到了一起,冰凉的泪浸染到了对方的脸上,焦躁的唇遇到了焦躁的唇,然后,世界慢慢安静了下来。
“长生哥,你要了我吧!”月光下,刘花香开始解衣扣。李长生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血瞬间涌到了身体各个器官。月光下的刘花香,亭亭玉立,像一个圣洁的仙女,他不由地咽了几下口水。魂牵梦绕的姑娘啊,我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可我不能害了你。他颤抖着给刘花香一个纽一个纽缓缓扣上,抚摸一下刘花香黑缎般的长发。那个时候,他看见的就是这样一轮月。月色里,刘花香哀怨地看李长生一眼,泪落如珠,捂着脸扭身逃离。
五年后,李长生再回到村子,刘花香已嫁作了他人为妇。但,刘花香却成了他生命里永远的白月光。他不怨母亲,为拉扯自己,母亲把自己瘦小的身板里的能量发挥到了极致。饥荒年母亲在炕洞里用小茶缸给自己偷煮过稀糊,铲野菜剥树皮,掏鸟雀,拾捡风干的枣子烙焦了充饥,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脱光了牙齿。后来在生产队里,更是像个汉子一样的操持着重苦力。要怨,只能怨自己和刘花香缘分太浅!
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了李长生的脸上。李长生不得不挥手动一动。不用睁眼,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他该赶紧去掰玉米了。俗话说“秋口麦口,腊月二十八九”,这俚语的意思就是秋收麦收还有年关,是乡下人最忙的时候。可是他觉得自己浑身困乏极了,于是挪挪屁股,再次闭上了眼。下一刻,他又睁开了。他听到了母亲的咳嗽声,是的,就那么一声,轻轻地,像平日里做针线时突然地轻咳。再听,却又没有了,只有后院的羊在“咩咩”地叫。
“抢秋抢秋,不落人后。”他念叨着母亲常说的这句话,挣扎着站了起来。岁月不饶人,毕竟是六十岁了,经过这一早上的忙碌,加上空着肚子,猛站起来,一下发了黑晕风。他只好抓紧椅背,闭上眼,等眼里的红光褪尽,才又睁开。
“老了,老了。”母亲说得没错。他扭开燃气灶的炉子,给小锅子添上水,丢把米进去。然后,朝后院里走去。听到后院门的响声,圈里的牛和羊都叫开了,几只羊更是仰着头,朝圈门口挤过来。“咩咩”“哞哞”声划破了静寂的小院,这让李长生的心又激越起来。
“别挤,别挤,你这个黑大头,就知道抢着吃!”说着,把一捆带叶儿的玉米杆丢进了羊圈,并顺手捡起一根光溜溜的杆敲了那只黑色脑袋的羊。
“阿黄啊,吃吧。你是在等那个老太婆吗?她不会来了。她走了。”李老汉看着面前的这头小黄牛,只是嗅嗅翠绿的玉米杆,又抬起头看着他,他就忍不住絮叨几句,“你是该想念她。不是她,你根本爬不出你妈的肚子。她可是把你当儿子一样地养了好久啊!”
提起王玉兰,李老汉竟然莫名地湿了眼眶。结婚时,自己虎着个脸,可王玉兰是欢欢喜喜上了牛车的。驾车的就是这头小黄牛的妈妈,那时候,小黄牛的妈也是一头小黄牛。新婚夜,他们各自揣着各自的心思,一宿无话却又都彻夜未眠。
三个月后,王玉兰还是个黄花闺女。黄花闺女的王玉兰很勤劳也很能干,对母亲照顾有加,对李长生也是殷勤备至。可是,李长生的脸上从来就没有一丝笑意。
一天,王玉兰回娘家去了。昏黄的灯光下,苍老的母亲依旧在拾掇着一些碎布,把它们拼接成一整块。李长生躺在母亲的炕上,似睡非睡。“长生,玉兰是个好孩子……腿也不是大问题……跟着咱们家受苦了……你可不要辜负了人家。”母亲顿了一下,往嘴里抿抿线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一边说着,一边眯着眼就着光,却怎么也把线穿不到针上。“长生,来,帮妈把线穿上。”
李长生懒懒地爬起来,接了过去。只一下,就穿上了。“你爹去得早,妈这辈子啊,真是吃尽了苦。妈老了,趁着我还能动,你们赶紧生个孩子,我也好替你们拉扯拉扯。”“妈!”李长生有些不耐烦地想阻止母亲说下去。
“刘花香再好,也是别人家娃的妈了。农村里,女人结婚不生孩子,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呢!玉兰进了咱家三个月了,被左邻右舍问得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问什么?”李长生闷闷地问。“你呀!”母亲伸出左手,把李长生脑袋上戳了一指头,“真是个榆木脑袋。”李长生又恹恹地躺了下去。“长生啊,这辈子,你和玉兰才是两口子啊!两口子要有两口子的样儿,别害了人家。”
“哞!”小黄牛一声轻唤,拉回了李老汉的思绪。李老汉赶紧将提来的水,倒进了食槽里。侍弄好羊牛的草和水,李老汉回到了厨房。揭开锅一看,锅里的水快熬干了,他就赶紧加了半瓢水,守在锅前,等米再滚上来,他也不管稀稠就盛到碗里,吹一吹,吸溜吸溜喝下去,戴上草帽上了电动车。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玉米叶子上的露水散去了,干燥的叶子划到肌肤上就像小刀子一样,血珠儿顺着叶子划过的地方骨碌骨碌滚动着,李老汉顾不上疼痛,紧张地掰起玉米来。“抢秋,抢秋,秋是要抢的!”说这话时,母亲已昏昏迷迷了好些日子。时断时续的清醒里,她总是念叨着这句话。偶尔也会拉着玉兰的手,什么也不说,眼里竟会慢慢蓄上泪水。
“妈,您啥也别担心了,好好养着。”“玉兰,咱老李家对不起你啊!”眼泪顺着母亲的眼角滚落下来。“妈,妈,您别这么说。”玉兰一边给母亲擦眼泪一边也落下泪来。
是的,如果说亏欠,李长生觉得这辈子是亏欠王玉兰的。他是在闹完柱子的洞房后,醉醺醺地上了炕。他是渴醒的,嗓子里像要冒烟了。睁开眼,就看到裸着肩正偎在自己胸前熟睡的王玉兰。他吃了一惊,“忽”地坐了起来。王玉兰也醒了,当她发现自己和李长生的异样时,瞬间一朵红云飞上了脸。
李长生头疼欲裂,借着这一点,他又装睡了过去。后来实在是尿憋得不行了,才起了床。等他上完厕所回来,发现王玉兰已换了铺炕的床单。
这一日,他们没有和对方说话。李长生瞥一眼王玉兰比往日瘸得明显的腿,和母亲说话时绯红的脸颊,他叹了口气。他知道昨天晚上,这个女人,正式成了他李长生的女人。于是,在王玉兰狠劲儿搓洗床单的时候,他主动地提了一桶水放到了她面前。
床单晾干了,但中央留下了一块血迹的淡淡印痕。李长生是难过的,但仿佛也是开心的,这些感觉都像那血迹的印痕,只是淡淡的。直至某天,王玉兰突然放下碗筷,奔到门外干呕时,母亲喜滋滋地跟他说:“你要做爹了!”那块如血迹印痕般的淡淡的感觉突然就鲜明起来,难过消散了,只留下了巨大的喜悦!
生活一下子有了动力和方向。李长生不再在夜晚抽烟看那或弯或圆的月,这个时候的刘花香只是偶尔会在梦里眨着水汪汪的眼瞅着她,因为王玉兰突起的圆圆的肚子让他有了更广阔的遐想空间。
儿子叫什么呢?有福,还是旺财呢,还是叫建业?李长生想一会没有结果,就又转到另外的问题上。等他大一点,要教他放牛,打草绳,培养一个种田的好把式。不,去酒泉时记得那些有文化的人可牛了。儿子应该去上学,上一个高级的大学,像李大柱的娃子一样去遥远的城市,回来的时候穿着贼亮贼亮的皮鞋。
嘿嘿,嘿嘿,想着想着他就笑起来了,笑着笑着他又睡着了。
“唉!”随着一声长叹,李老汉掰玉米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的情绪变得又低沉了起来,他干脆脱下手套,顺势一屁股坐在了玉米地里,点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长长地吐出来,吐出来的仿佛还有那颗懊悔的心。
是的,如果没有那场酒醉,李长生要生个儿子,要培养个上高级大学的文化人的梦想应该就会实现,可是,一切都在给杨发成闹洞房的那个夜晚变了模样。
王玉兰是去倒他吐出的污秽时滑倒的。日日羊抢着喝水都会拱翻木槽,水总是会洒上一地,后来就结了厚厚的冰。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脚下,王玉兰一跤摔过去,小产了。孩子六个月了,清宫的大夫说是个男孩。大夫还说,大出血的王玉兰再也不能生育了。没了孩子的王玉兰泄了活着的劲儿,李长生却搂着她心疼地失声痛哭,他第一次觉得对不起这个女人!后来,娘红肿着眼,对几天来滴水未进的他俩说:“只要玉兰没事儿,咱们挺一挺,就都过去了!”想到这里,李老汉的眼眶红了。
“李大叔,李大叔!”地垅外的过道上有人在喊,李长生听出那是杨发成的儿媳妇菊花。“干啥哩?”李长生抹把脸回应着。
“看您的车在外面,却听不到动静,就问问。您没事儿吧?”“没事儿,去忙吧!”
听着拖拉机“突突”地走远,李长生站了起来,继续开始掰玉米。他用钉子戳进玉米皮的上端,用力地往上挑,紧包着玉米的皮就从玉米头部分为两半,左右手各拽住一半,分别用力往下扯,金黄的玉米棒就露了出来。
这个孩子,是担心我突然出事儿吗?应该是。去年玉兰不就是擀面条的时候,一头栽过去就没有了的?真是个好孩子!我家桃桃也是这样的好孩子。想到桃桃,记忆又把他拉回了过去。那是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的第二年,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他去镇上开三干会,然后就捡到了桃桃。后来,他送桃桃上了学,桃桃很聪明,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再后来她光荣地当了一名老师。
“是老师,是老师哩!”李老汉自言自语地说,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女儿那张甜美的脸,仿佛扬着清脆的声音喊:“爹……”
李老汉再次把钉子戳进玉米皮的上端,用力往上挑。“如果,如果当年不送桃桃上学,她也许就和菊花一样在田地里操劳,那她就不用去管那两个淘气孩子,那她也就不会倒在那坍塌的墙下,那她还是会脆生生地喊我‘爹’! ”
“哎哟!”李老汉失声地叫了一下,赶紧用右手捏住了左手虎口处。这一走神,把钉子挑到右手上去了,还好,只是划破了皮。按了一会儿伤口,没有更多的血流出来,李老汉就拽住刚才戳开的玉米皮,左右手各一半,分别用力往下扯,金黄的玉米棒就露了出来,然后他一手抓紧玉米棒底部的皮,另一只手使劲一扭,一棵金黄的玉米就滚落进了脚下的袋子里。他急速地撕裂开一棵又一棵玉米的皮,仿佛和这些个没有思想的植物赌上了气,又仿佛撕裂开的并不是这没有意识的玉米。
李老汉茫茫然地盯着面前的每一棵玉米,但疼痛却像是一条蛇,开始清晰地在他的体内游走,每挪动一寸就像咬他一口,很快这种被咬的痛感就在体内肿胀起来,“桃桃,桃桃,我的女儿啊……”
天渐渐热起来了,汗珠从李老汉的头上滚落下来,滚落进他的脖颈,也滚落进他深陷的眼窝。咸涩的汗水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抬起大手抹了一把,再抹一把,水珠却不断地从他眼里涌出来,他蹴着身子慢慢地蹲了下去,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息……
良久,他红着眼眶站直了身子,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劳作中去。是的,母亲说过:“挺一挺,就都过去了。”
一丝风吹过,大片大片枯黄的玉米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似乎在向即将到来的寒霜摇旗呐喊,这饱满的秋啊,这苍凉的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