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九章

2020-08-04 11:00陈先发
诗选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破壁水洼枯枝

陈先发

1

世事喧嚣

暴雨频来

但总有月朗星稀之时

在堆积杂物和空酒坛的

阳台上目击猎户座与人马座

之间古老又规律的空白颤动

算不算一件很幸福的事?

以前从不凝视空白

现在到了霜降时节

我终于有

能力逼迫这颤动同时发生在一个词

的内部,虽然我决意不再去寻找这个词

我不是孤松

不是丧家之人

我的内心尚未成为废墟

还不配与这月朗星稀深深依偎在一起

2

深夜在书房读书

我从浩翰星空得到的温暖

并不比街角的煎饼摊更多

我一针一线再塑

的自我,并不比偶然闯到

地板上的这只小灰鼠更为明晰

文字喂育的一切如今愈加饥饿

拿什么去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小灰鼠怯步而行

我屏住呼吸让她觉得我是

一具木偶

我终将离去而她会发现我是

她亲手雕刻的一具旧木偶

我攻城拔寨获得的温暖

并不比茫然偶得的更多

四壁一动不动仿佛有什么在

其中屏住了呼吸

来自他者的温暖

越有限,越令人着迷

我写作是必须坐到这具必朽之身的对面

3

像枯枝充溢着语言之光

在那些,必然的形象里

细小的枯枝可扎成一束

被人抱着坐上出租车

回到夜间的公寓

拧亮孤儿般的台灯

把它插在瓶子深处的清水中

有时在郊外

几朵梅花紧紧依附在大片大片的

枯枝上

灵异暗香由此而来

哪怕只是貌似在枯去

它的意义更加不可捉摸

昏暗走廊中有什么绊住了我

你的声音,还在那些枯枝里吗

4

如何把一首诗写得更温暖些

这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旧照片中你的头发呈现

深秋榛树叶子的颜色

风中小湖动荡不息

疲倦作为一种礼物

我曾反复送给了你

三十余年徒留下力竭而鸣的痕迹

当代生活正在急剧冷却

你的美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5

终有一日我们

知道空白是滚烫的

像我埋掉父亲的遗体后

他住过的那间大屋子空荡荡

八大山人结构中的空白够大吗?

是的,足以让整个世界裸泳

而他在其中只

画一条枯鱼

这空白对我的教诲由来已久

奇怪的是我的欲望依然茂盛

在一条枯鱼体内

如何随它游动呢

物哀,可能是所有诗人的母亲

终有一日我连这一点点物哀

也要彻底磨去

像夜里我关掉书房的灯

那极为衰减的天光

来到我对面的墙上

6

老理发师眼力昏聩,剪着

剪着几乎趴在了我肩上

他不停踩着旧转椅下的弹簧

这样的店本城只此一家

年轻一代一律学习韩国

敷粉之面过于色情

我不能看到什么就

写下什么

午后瓦脊上的鸟鸣也是种障碍

木窗外小水洼安静

枯荷是一种危险的语言

老理发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水洼上的空白是他的梦境

秋日短促,秋风拂面

我必须等着他醒来

等他把雪白的大围巾从

我脖子上取下来

我无处可去。我总不能得到什么

就献出什么

7

我常去翠微路一家名为

地狱面馆的小店吃点面条

酸菜牛肉风味最佳

这风味可能来自奈良?

这对小夫妻并未到过日本

可能来自失传的北宋?

我看见整整一代人即生即死

门口的麻雀,被扔进油锅的

还来不及褪去它在

轻雾中翻滚的笑脸

尚未被捕捉到的,在

灌木丛中叽叽喳喳叫着

我们吃光了大地上的黑麦、野芹

和鸢尾

我们只需半小时就煮烂一只羊头

但秋天并未因此空掉

新的生命产卵、破壳

新的写作者幻想着在语言中破壁

但破壁,又几乎是不可能的

合理的生活取自冷酷的生活

哪有什么可说的,连这碗汤也喝干吧

8

词,会成为人的长眠之地吗

一个词在句子中停顿

但下一个词中

的舌根有可能是冰凉的

发不出声音也好

缄默乃我辈天赋

把一个销声匿迹的人从

他写下的诗中挖掘出来也好——

人类所能出入的门如此之窄

据说正常视力在三百八至

七百八纳米的电磁波之间

正常听觉在二十至

两万赫兹的频率之间

写作是这空白茫茫中针尖闪耀

我们只是在探索不成为盲者或

哑者的可能……

只有唯一性在薪火相传

如果某日我的一首诗被

另一人以我期盼的语调读出

我只能认为这是人类

有史以来最狭小也最炙烈的传奇

9

那些曾击穿我的

石头,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石头埋掉裸体的死者比一个人

在土砾中烂掉然后一点点顺着

葡萄藤重新回到枝头更

贴近一个写作者的渴望

旧我不再醒来

但体内的石头需要一次清理

这些石头如此耀眼

它们洞穿我时会换一个名字

在同一个位置上,那些曾

凌辱我的,或者

試图碎我如齑粉的……

一个词内在的灼热

像奇异音乐环绕我

枯叶的声音暖茸茸

新我何时到来?不知道。

因恐惧而长出翅膀是必然的

我脚底的轻霜在歌唱这致命的磨损

2019 年10 月

(选自《钟山》2020 年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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