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刘平国刻石;秦人;乌垒关
【摘要】通过梳理前贤今人之成果,考定刘平国摩崖刻石上之“秦人”当释为“秦地之人”,“谷关”即沟口所设之关,“乌累关”似为“乌垒关”之讹,“乌垒”即“轮台”。
位于新疆拜城县境(博者克拉格沟口)、刻于东汉永寿四年(实为汉桓帝延熹元年,158)的刘平国摩崖刻石,自光绪五年(1879)被入疆清军士兵发现以来,研究者甚众。首拓者为左宗棠麾下提督张曜的幕僚施补华,新疆博物馆藏有光绪五年拓本,其上有施补华所题跋语,记述了最初的发现经过:路过其地的军人发现刻石后,“(因)字漫漶不可识,以告余,疑为汉刻。余请于节帅张公,命总戎王得魁、大令张廷楫具毡椎裹粮往拓之,得其点划”[1]。此后,王树柟《新疆访古录》、罗振玉《西垂石刻录》、王国维《观堂集林》、黄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记》、马雍《西域史地文物丛考》等书均有对该摩崖刻石所作的介绍或分析。检索知网,近期对该刻石进行深入研究的论文,尚有李铁《汉刘平国治关刻石小考》[2]、王炳华《“刘平国刻石”及有关新疆历史的几个问题》[1]以及王立波《龟兹摩崖汉隶之探究》[3]等三篇。由于在撰写《“西北大旷原”与“木素尔冰川道”》[4]一文时曾涉及此摩崖刻石,并且终于在2018年5月于《丰碑大碣——历代金石拓本全国巡回展》(北京站)现场得睹原石拓片之真容,遂又勾起了笔者对这块摩崖刻石的兴趣。细读拓片,发现有几个小问题,前人或未论及,或尚留有余地,故特作补考于下。
一、关于刘平国摩崖刻石的录文与标点
《丰碑大碣》展中,该刻石题为“刘平国治路颂碑”,拓本长48厘米,高46厘米,文8行。其右下有录文为:
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以七月廿六日发家」从秦人孟伯山狄虎贲赵当卑万羌」□当卑程阿羌等六人共来作□高□」谷关八月一日始斫山石作孔至皆」以坚固万岁人民喜长寿亿年宜」子孙永寿四年八月甲戌朔十二日」乙酉直建纪此东乌累关城皆」将军所作也仇披」
尾题:“右为增补校碑所作释文,时序乙未,朴之于明摹草堂作楷。”
据笔者现场观察,展出拓本上第3行之“□高□”,第4行之“谷关”“至皆”,第5行之“以坚固”,第8行之“仇披”,皆无法清晰识读,疑该录文有讹误之处。
王炳华曾在《“刘平国刻石”及有关新疆历史的几个问题》一文中对新疆博物馆藏光绪五年初拓本进行了释读。与巡回展所用释文对照,他的释文中,第2行“万羌”为“万□羌”,第3行“□高□”为“列亭得”,第4行“孔”字下面为“至廿日”3字,第8行“也”字下面两字笔画不清,或作“从掖”,或作“佐披”,疑为刻工之姓名;“京兆长安淳于伯隗作此诵”为作者题款[1]。而据马雍考证,第2行“万羌”为“夏姜”;第3行“□当卑”为“石当卑”,“程阿羌”为“程阿姜”,“□高□”为“列亭从”;第4行“孔”字下面3字为“至十日”;第5行之“以坚固”为“止坚固”[5]。
著名藏書家韦力在《古书之爱》一书中曾发布过该刻石的清拓本照片,其拓工较此次巡回展提供的拓本似乎更精细一些(图一)[6]。细观照片我们可发现:第3行的“羌”字非常清晰,“石”字亦无疑问,“亭”字隐约可辨,惟“亭”字前后各1字较为模糊;第4行“孔”字下面的“至□日”3字,只有“至”与“日”之间的1字模糊;第5行首字断为“以”应该没有问题。此外,据此照片,再综合王、马两家意见,断“亭”前1字为“列”应该问题不大,惟断“亭”后1字为“得”或“从”似乎都不合适。细观残存之笔画,笔者以为,断“亭”后1字为“及”或“并”,都能读通。“作列亭及谷关”或“作列亭并谷关”,不仅文从字顺,还可以与后文之“此东乌累关城,皆将军所作也”形成呼应,其意即:包括“乌累关城”在内,西至“谷关”的“列亭”也都是刘平国将军安排修建的。第4行“孔”字下面3字应非王炳华所说“至廿日”,因为撰文日期为“八月十二日”,似无法预知“至廿日以坚固”也。马雍先生断为“至十日”似较为合理。第8行“也”字下面2字似可厘定为“佐掖”。“佐掖”者,“左掖”也,或即刘平国之贴身随从,或为当时职官之一种。释为“刻工姓名”似不通。综上,刘平国摩崖刻石似可录文标点如下:
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以七月廿六日,发家从秦人孟伯山、狄虎贲、赵当卑、万□羌、石当卑、程阿羌等六人,共来作列亭及谷关。八月一日始斫山石作孔,至十日以坚固。万岁、人民喜,长寿亿年宜子孙。永寿四年八月甲戌朔十二日乙酉直建纪。此东乌累关城,皆将军所作也。佐掖、京兆长安淳于伯隗作此诵。
二、关于“家从秦人”
此前,几乎所有引用刘平国摩崖刻石文字的文章都将“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以七月廿六日发家从秦人孟伯山狄虎贲赵当卑万□羌石当卑程阿羌等六人”标点为“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以七月廿六日发家,从秦人孟伯山、狄虎贲、赵当卑、万□羌、石当卑、程阿羌等六人”。笔者以为,这样标点是明显不妥的。试问,何谓“以七月廿六日发家”?又何谓“从秦人”?似乎无法说通。而将之标点为“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以七月廿六日,发家从秦人孟伯山、狄虎贲、赵当卑、万□羌、石当卑、程阿羌等六人”,不仅文从字顺,也是符合逻辑的。理由如下:“发”者,“派发”也,“指派”也;“家从”者,“从老家带来”或“从老家跟来”之意也;“秦人”者,“秦地之人”也,是谓刘平国亦“秦地之人”也。
笔者以为,前人之所以在这里犯糊涂,实由对“秦人”一词的理解偏差而来。纵览各家论点,皆释“秦人”即“汉人”,且每每引经据典,貌似有理。其实,大家都忘了一个大前提:东汉时期,“中国”对西域行使主权已久,西域并非外国,而是“中国”的一部分。其时,“汉人”一词,要么是外国人称呼“中国人”,要么是“中国人”面对外国人时之自称。验之以《史记》中《匈奴传》《大宛传》以及《汉书·西域传》,似亦如此。试问,站在“中国”的国土上,岂有时时表白自己是“中国人”之必要?何况,刘平国摩崖刻石的作铭者淳于伯隗是京兆长安人,作为刘平国的随从,很有可能就是刘平国的老乡,岂有称自己老家来的人为“汉人”之理?此其一。又,诸家论述,皆谓“万□羌”“程阿羌”当为“羌人”,诚如是,亦不害称其为“秦人”,须知,其时“羌地”即“秦地”也。此其二。倘“万□羌”“程阿羌”为羌人之说成立,则合“羌人”与“汉人”统称之为“秦人”,唯有视“秦人”为“秦地人”方能说通。须知,单从姓名看,至少“孟伯山”和“狄虎贲”不像是羌人,当为汉人。此其三。有论者以为汉代“中国人”羞称“秦人”[7],故此处之“秦人”应非指“秦地之人”,笔者以为,此论虽有其道理,却不能一概而论。须知,东汉永寿年间已非西汉初期,其时秦灭已久,汉亦将亡,羞称之说似已无从谈起。此其四。《三国演义》中的张飞常自称“燕人”,此处之“燕”即指“燕地”。当然,小说不是历史,似不足为据,不过,至迟在宋元之际,通俗文学作品中的张飞已经被称为“燕人”,这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以战国国名之“燕”指代“燕地”,是人们所乐意接受的。周伟洲《周人、秦人、汉人和汉族》认为:“华夏族是先秦时我国的主体民族,战国七雄,均已属华夏族,故又称之为‘诸夏。同时,各国人又以国名或地区名称之,如秦人、赵人、鲁人、齐人、宋人、魏人等。”[8]故,释刘平国摩崖刻石上之“秦人”为“秦地之人”,似更为稳妥。此其五。李铁以为此处之“秦人”或即“秦海(今博斯腾湖)民”:“在焉耆龟兹出土的文献中有‘秦人和‘秦海民的称谓,联系当地关于秦海的种种神话传说看,可知当地居民就把自己作为秦海的后裔来看待。……秦人在东汉时乃指秦海以西居民而言,古龟兹离秦海仅四百里,当然也包括在这个范畴内。”笔者以为,倘此论成立,则刘平国亦为“焉耆”人矣,以西域本地人而任东汉“龟兹左将军”,以当时形势言,似乎可能性不大。此其六。
三、关于“作列亭及谷关”
关于“列亭”,马雍与王炳华的判断一致。以下是王炳华的说法:
无论作为“亭燧”“亭障”“亭邮”,发挥烽燧、驿馆、邮传的作用,“亭”,均须成列。……“作”下“亭”前的“刂”笔划,应为“列”字无疑。……拜城县博者克拉格溝,是库车地区北通伊犁的一条经路。据称,循沟北行,经六站,可抵伊犁地区。伊犁地区,两汉时期,是乌孙活动的中心地带[1]。
关于“谷关”,王炳华所引黄文弼先生《塔里木盆地考古记》中的说法当为确论:
在(沟口)西岩刻字附近,发现石孔,园径周约1.6,深约1.3米;又沟东半山岩,亦凿有石孔,岩下碎石甚多,必为凿岩遗屑。……古人在此建关,在岩石上凿孔,以安木闩或栅栏,日开夜闭,以稽行人,御外敌。
刻石之“斫山石作孔”,所指无疑即此。据此,则“谷关”即当年在博者克拉格沟口所设之“关”也。
四、关于“此东乌累关城”
前人多认为刻石之“谷关”或即后文之“东乌累关”,其实不然。
问题在于对“此东乌累关城皆将军所作也”作何标点。倘标点为“此‘东乌累关城,皆将军所作也”,自然就会形成“谷关”即“东乌累关”的判断。但将“谷关”断为“东乌累关”在逻辑上似有难通之处。正常心理,既有“东乌累关”,就应该还有一座“西乌累关”。须知,“谷关”所控制的博者克拉格沟为南北通道,倘视沟口之“谷关”为“东乌累关”,试问“西乌累关”又该置于何处?
马雍认为,“乌累”当即“乌垒”,是西汉时代西域都护的治所。笔者对此深表认同,“乌累关”即“乌垒关”,“乌垒”即“轮台”,恰在拜城博者克拉格沟以东。倘将“此东乌累关城皆将军所作也”标点为“此东,乌累关城,皆将军所作也”,就会形成“谷关”之东还有一座“乌累(垒)关城”的判断。结论很明显,“乌垒(轮台)”不仅地当古“丝绸之路”之中道,且地处拜城以东,且恰为两汉西域驻军之主要根据地,设关城对古道进行控扼并防御外敌之袭扰,实属情理之中。故,笔者所作标点应该可以成立。
[1]王炳华.“刘平国刻石”及有关新疆历史的几个问题[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3).
[2]李铁.汉刘平国治关刻石小考[J].社会科学战线,1979(4).
[3]王立波.龟兹摩崖汉隶之探究[J].新疆艺术学院学报,2008(2).
[4]任乃宏.“西北大旷原”与“木素尔冰川道”[J].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1).
[5]马雍.汉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作亭诵[M]//马雍.西域史地文物丛考.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31—34.
[6]韦力.古书之爱[M].北京:中华书局,2016:125.
[7]杜育波.秦人称谓小议[J].新西部,2017(10).
[8]周伟洲.周人、秦人、汉人和汉族[J].中国史研究,1995(2).
〔责任编辑: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