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润平
(岷县文体广电旅游局,甘肃 定西 748400)
“犬丘”这个地名,自从司马迁做了记载以来,给《史记》作注的,还有顺着《史记》撰写相关历史地理著作的,包括近现代以来,从王国维开始,顾颉刚等著名学者,只要涉及到秦早期历史与地理研究,不论是专著还是文论,均给予了认真关注。笔者不惴浅陋,试对“犬丘”及相关问题也做一探讨。
《史记·秦本纪》记载:
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帝锡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皂游。尔后嗣将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①
“大费”助禹治水成功,并“佐舜调驯鸟兽”。“禹锡玄圭,告厥成功。”②“帝锡玄圭”事件在《水经注·洮水》条中也有记载:“禹治洪水,西至洮水之上,见长人,受黑玉书于斯水上。洮水又东北流,屈而迳索西城。”③这正是现在岷县城北的洮河段,至少说明大费助禹治水地域有岷县洮河一带。再从“其玄孙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来看,秦之祖先当时就分居多地,但其世居地还在夷狄,根据地也在夷狄。在商后期,“遂为诸侯”,“在西戎,保西垂。”为商王朝效力卖命,驻守西戎,保卫西垂。这就是说从商末开始秦人祖先成为了称霸一方的诸侯,有了自己合法的领地和军队。从文公“四年,至汧渭之会。曰:‘昔周邑我先秦嬴於此,后卒获为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营邑之。”来看,商时秦国诸侯办公地点就是“汧渭之会”,也即现在的“宝鸡市东汧水渭水之交”④,原来秦人“嬴氏”祭祀的庙宇依然还在,可以接续“庙祀”。
后来又顺应西周形势,在缪王时得宠,获得“赵城,姓赵氏。”从此,秦人世居的具体地名“犬丘”开始出现在了世人面前。在周厉王(前879—前842)治理的37年间,因其无道,导致个别西戎反叛,并灭掉了“犬丘大骆之族”,也即灭掉了周厉王驻守犬丘大骆的族人。接着,周宣王即位(前827-前782,中国信史开始),任命世居此地的秦仲为大夫(前827),“诛西戎”。秦仲为之付出了生命,秦仲的长子庄公继承父业(前803)破了西戎,收复失地,还把大骆一并收为领地,这是秦人第一次在西周时期合法扩大领地,秦庄公因之被周宣王封为“西垂大夫”。有了封号,自然就有了封邑。封邑一般都在周王朝内地,以便享受朝廷的恩惠。但秦庄公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决心不杀戎王不入邑,因此才有“庄公居故西犬丘”之历史记录。这句记录并非是王国维质疑的“此西犬丘实对东犬丘之槐里言”⑤。封邑在东,庄公没有东去入邑,仍居住在西面的犬丘,才有如上记录。这才是对这一句话的正确解释。司马迁用回忆性语气意欲强调秦庄公的为人个性。徐广等注“犬丘”为“槐里”本身有误。
“襄公二年,戎围犬丘。”襄公七年春,“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歧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
这是秦人第二次名正言顺扩大领地,开始进入战国之列,也是秦人历史上继商朝受封诸侯之后的第二次受封诸侯。这对于秦人来说意义重大。从“舜赐姓嬴氏”来看,秦人在夏朝初期就有一定的社会政治地位,商末又成为一方诸侯。夏商周三代均受到朝廷的赐封,说明这个家族历世有王侯将相的血统,到出现秦始皇这样的千古一帝并非偶然。从“文公”“宁公”“葬西山”来判断,秦国截至宁公时期(前703)政治中心一直在西垂。
从武公开始东迁至平阳,经营十年,“伐邽、冀戎,初县之。”这是秦国首次向东迁都,对秦国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跨越,凸显了秦国的政治野心。同时从侧面反映出秦国此时完成了西部大本营“西垂”的防御建设,彻底解除了后顾之忧,奠定了东扩的坚实基础。
20年后,德公继续把秦国政治中心向东迁移至雍城。秦灵公“居泾阳”(前424)、秦献公“徙治栎阳”(前383),直至秦孝公十二年(前349)确定以咸阳为国都。从平阳至咸阳历时328年,经过5次迁都,可见秦国励精图治的韧性和意志。至秦二世三年(前207),在咸阳经过142年,开辟了中国历史的新局面,也是人类历史的新局面,虽败犹胜,虽灭犹荣,确定了中国2118年的政治格局。梳理秦国的发展史,对于我们厘清秦国早期地名含义及其各种关系不可或缺。
通过如上梳理,我们能够清晰看到“犬丘”地名在《史记》中的出现,均在秦人未成为诸侯国之前的历史阶段中,秦人在战国时期开始进入诸侯国之后的《秦本纪》记载中“犬丘”一词消失得一干二净。这说明“犬丘”是秦人早期的发迹地,祖上世居地,原创根据地。而且这个地名出现的时间段往往与“西垂”“西戎”“犬戎”同时出现。当这一地名在史籍文献中销声匿迹的同时,相伴随的“西垂”“西戎”“犬戎”等称谓也一并销声匿迹了,说明这几个称谓是一个完整的共同体,互为依存,互为表里,相辅相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甘肃礼县大堡子山秦国帝王陵园未发现之前,对“西垂”的位置争议一直不够确定。那么,秦国帝王陵园发现之后,《史记·秦始皇本纪》载襄公、文公葬“西垂”,《史记·秦本纪》载文公、宁公葬“西山”就不是什么悬案了,“西垂”“西山”均为一地,就是今天的甘肃礼县大堡子山。这减省了我们很多的笔墨和口舌,完全可以据此直接推论其他相关问题。
显然,礼县绝对不是秦国西面的边界带,他们不可能把帝王陵园建设在边界带上,在西面一定还有相当可观的纵深带、缓冲带、稳固的防御带。当时的临洮县,即现在岷县处在相邻礼县的西北面,毫无疑问,岷县就是保护秦国帝王陵园的防御带,而纵深带应该比现在的岷县西面边界还要远,延伸到西面广袤的草原临界才合理。
这里的“西垂”,明显包含两层含义:一个是区域性含义,即指秦国西部势力范围,含现在的礼县、西和、宕昌、岷县、漳县、卓尼、临潭、舟曲、迭部等地。一个是边界带含义,即指秦国最西边防御线所在地,这个防御线正是后来秦国长城布防的地带。⑥因为岷县地处中国第二级地质带上,属农牧结合带也是农牧分界线,是长江与黄河水系的分水岭,岷县以东、以南、以北均属农业区,只有以西纵深均为纯牧业区,是天然的分界区。但最核心的“西垂”是一个区域性、范围性概念,是秦国西界的极限,也是秦国发家致富的原点基地。在前面的梳理中,秦人祖上早在夏商时就世居“西垂”。从周初直至战国时期,秦人开始逐渐向东、向南、向北扩张发展,定都咸阳,确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统一王朝。从夏到战国前后长达1700年,“西垂”一直是秦国的命脉之地。
“西垂”通过考古,在甘肃礼县一带已成事实,那么与之相关联的“犬丘”在哪里呢?王国维有言:“此稿既成,检杨氏守敬《春秋列国图》,图西犬邱于汉陇西郡西县地,其意正与余合。”⑦时“西县”即今天的礼县西和一带。杨宽在《西周列国考》中对“西犬丘”确定为“秦始封之邑,在今甘肃礼县东北”⑧,二位结论接近,比较靠谱,但还有待继续商榷,需要从具体地理位置和特征出发去分析这一概念的意义。“犬丘”就是秦国大本营、发祥地、后方基地,它不止现在的甘肃礼县一带,一直延伸到更西的相邻岷县、卓尼、临潭、迭部一带,而核心地带自然是岷县。
那么,这个地名为什么叫犬丘?检索学者们研究成果,很少有人从字面词义切入解析这一问题。说明对这一问题一直处于懵懂地被忽略状态。这就是只查看地图不勘察地理的弊端,他们浑然不觉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其实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现在有谷歌地图,更为方便,点击查看,一目了然。查阅《汉语大词典》,“丘”字义项:
(名)1.会意兼指事。甲骨文字形,象地面上并立两个小土峰。本义:自然形成的小土山。2.同本义。3.泛指山。4.坟墓。5.废墟。6.荒凉的乡里。7.通“区”。8.地域。9.姓。(形)1.空;寡。2.通“巨”;大。(量)(方):指用田塍隔开的水田。又如:三丘秧田。
作为“犬丘”的“丘”,应该即其本义“自然形成的小土山”。现在的礼县以西、以北正是青藏高原东向延伸末梢端的终点,平均海拔在2800米左右,历来是天然的国有牧场,直至本世纪初才划归地方所有。“犬”是放牧的保护神,凡是牧民没有不养犬的。犬是牧民的标配。任乃强在《羌族源流探索》中谈道:
“进入高原草甸后,与这种野兽争斗最为剧烈。结果是它们被征服了,纷纷被杀死或俘虏。可能是出于好奇心,他们把稚龄的放入土窖内饲养,取名叫做‘猰’。经过驯养,成为非常得力的一种家畜,这就是今人所谓的‘藏犬’。
驯养这种野兽,比驯养野牛更难十倍。但是羌人善于驯服,终始成为守家、御盗、捍卫人畜都很得力的家犬。羌人藏人每家都养有藏犬一条或几条。它能识别家人;在牧场捍卫畜群,使牛羊不走失,害敌不敢靠近。家养时,必须用铁链拴系住,因为它见生人就要猛扑,并专咬喉部,不畏刀棍,死不退缩。长达里余的藏商驮队,只要有藏犬一头随行,便能保证安全。它经常需要肉食,但在贫家亦能随主杂食。羌人能把凶顽的野兽驯养成为如此忠勇的家畜,的确是创造了人类驯兽的奇迹。当然,这须要经过很长时间(人类驯养狼犬,也经过了大约一万年的时间。驯养藏犬比狼犬更难数倍)。”⑨
如此凶顽又忠顺的家犬,不可能不在草原牧区著名。因此“犬”字在前,“丘”字在后,二者合成的词组,正是高原草甸牧区的专有称谓。它的核心区域就在礼县西北60公里外的岷县东部山区闾井一带,再延伸到距离礼县200公里左右的岷县洮河南部的迭山脚下,大部是海拔2800至3800米的高原草甸。在这里,有必要对岷县的地理位置及地形等相关内容作一概括性介绍。
岷县位于甘肃省南部,东经103°41′29″-104°59′23″,北纬 34°07′34″-34°45′45″之间,西北与临潭、卓尼、迭部三县相邻;东北和漳县、武山接壤;东南与宕昌、礼县毗邻,地处甘南高原东缘与陇中黄土高原和陇南山地接壤区,在甘肃地理单元上划归甘肃洮岷区。海拔在2040-3747m之间,地形由东南向西北方向倾斜,起伏较缓,相对高差为500m,东西狭长120km,南北最窄处15km,总面积357800ha。地形地貌复杂,在地质构造上,属西秦岭地槽褶皱系的北秦岭海西褶皱带。经历了中生代的雁山运动隆起和新时代的喜马拉雅山运动上升,方形成今日地貌格局。其岩性以古生代的海陆交汇相互层的灰岩、砂岩、泥岩等为主。黄土以洮河流域为深厚。岷峨山、摩折梁及闾井乡下草地出露的花岗岩类,为印支运动的侵入岩。
岷县境内北秦岭山地横贯全县,构成山丘重叠沟脉纵横的地势。境内山多川少,山地坡度在15-45°之间,若以狭义的陇南山地(即洮河以东和渭河以南的西秦岭山地)作为划分依据,则有两个地貌区。
西部洮河流域山地区:在班哈(读噶)山以西多高山环绕,如达拉梁、木寨岭、岭罗山等,均系海拔3000m以上山地。其中达拉梁主峰海拔3872m,遮面崖上称通天柱的3934m为最高点。地貌属高原形态,地表切割较小,相对高差在747-934m之间,山地上生长林木较多。洮河河谷沿岸宽而浅,上迭马以下是洮河切割形成的川台地,为优良的农耕地带。
东部渭河、西汉水流域山地区:在吊沟梁—班哈山一线以东岷峨山、摩折梁均超过海拔3000m以上。马坞镇的油房庄海拔为2040m,为全县最低点。其余地区在海拔2200—3000m之间。气候高寒阴湿,山地阴坡分布森林,一些河谷和平坦开阔地,可种青禾、油籽、燕麦等及一些牧草耐寒作物。草场面积较大,且水草丰茂,为地方发展畜牧业的主要地区。区域内,分两大领域,3个水系。其中黄河流域洮河水系的迭藏河发源于马烨林区流程64km,渭河水系的闾井河穿过闾井林区,属长江流域西汉水系的燕子河横穿马沿林区,林区内水力资源较为丰富。⑩
综上,闾井河实际是渭河南部的源头,燕子河实际是西汉水西面的源头。一个地方成为两大水系中两条著名河流的源头,这本身就能够说明问题,至少能证明该地是中国版图几何中心高原水塔的区位特点。
岷县大部分地区植物覆被较好,由于高寒阴湿的地理位置,分为五个植被区。一是洮河川台人工植被区,海拔在2200—2500m之间;二是山地半干旱草原植被区,海拔在2400—2600m左右;三是森林草原植被区,海拔在2600—3000m之间;四是亚高山灌丛草原植被区,海拔在3000—3400m左右;五是草甸草原植被区,海拔在3400—3700m之间。从这里可以看出岷县大部地域为草原植被区,占全县总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这是中国大版图陆地核心区域的高原草甸,其以东均为农业核心区域。“丘”是高地,“犬”是游牧的保护神。也就是说,“犬”是牧区的代称,“丘”是高原草甸的代称,二者结合就是高原牧区的代称。这就是“犬丘”地名的来历。“犬丘”是高原牧区的标志,“犬丘”就指高原牧区。岷县及礼县以东是纯粹的农业区域,海拔也愈来愈低,“犬丘”之名无以依托。“犬丘”是高原草甸牧区的专用名词,也可以推而广之是青藏高原牧区的专用名词。岷县闾井是青藏高原最东端的末梢,与礼县相邻,而且闾井一带,截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礼县与岷县一直犬牙交错共用这片地方,在1945年两县协商才全归岷县管辖。出现这种地域属辖特异现象,与先秦时期“犬丘”世代祖居地历史渊源不无关系。而且从“闾井”地名也能看出端倪。
《周礼》曰:“二十五户为一闾,四闾为一族,五族为一党,五党为一州,五州为一乡。”《国语》曰:“一井八家,而使出一马三牛之赋。”井田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土地国有制度,出现于商朝,西周时已很完备。以方九百亩为一里,划九区,中心为公田,八家均耕,私田百亩,同养公田,因同形“井”字,故名。秦国初期商鞅大力推行土地改革,“闾井”得名很可能就是这一时期。闾井与礼县接壤,距离礼县60公里,是秦人养马的天然牧场,定然是“西垂”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商到周再到秦汉,养马、识马、训马是当时国家政权地位的核心体现。历史记载中秦人为赵国等其他诸侯国牧马、为周王朝养马,闾井肯定是其核心区域。秦人实际也同时为自己崛起进行规模型养马。闾井地名的由来正说明了秦人开发这一地域的历史事实。闾井地名在秦人崛起之前一定叫“犬丘”,“犬丘”之名就是秦人在战国之前对闾井一带的称谓,也是对闾井以西包括岷县在内高原草甸区域的泛称。闾井是秦国的牧马基地,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仍然是国防部直辖的牧马及种马繁育基地。
其实,对于这一地区,《华阳国志》与《水经注》也有记录,与笔者如上分析是吻合的。
《尚书·禹贡篇》记载:“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任乃强认为:“漾水自今甘南南流入川,至重庆入江,古有嘉陵江、武都水、羌水、阆水、巴水、渝水等异名。今世曰嘉陵江。汉魏时统称西汉水。……陕南与甘南为秦岭山脉与大巴山脉之间一大向斜槽。当此两大山脉形成后,槽中之水,俱当东流,成一巨川,姑名之为‘古汉水’(就古地中海此部上升成陸时言之)。但经若干年后,又有斜断此大向斜槽之造山力徐徐升起,阻碍此一巨川东进。其中,纵亘于陕南、甘南间之白马山背斜部渐渐升起,而其西侧渐渐下降,遂将原来一系之巨川,断为两部水系:白马背斜线以东之水归于沔,为东汉水,入于云梦盆地;背斜以西之水统归于漾,为西汉水,入于四川盆地。”⑪
《水经注·漾水》曰:“嶓冢之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江。然东、西两川,俱出嶓冢而同为汉水者也。孔安国曰:泉始出为漾,其犹蒙耳。……余按山海经,漾水出昆仑西北隅。”⑫当代人习惯说的青藏高原古人统称昆仑,最西北的一角正是指岷县闾井狼渡滩一带。嶓冢山就是从天水到礼县至岷县及西和的一座横断山脉。闾井狼渡滩东南角就是西汉水源头之一的燕子河发源地,源头为高原山坡泉水,故“泉始出为漾,其犹蒙耳”之记录极其形象。
“犬丘”之名是从秦人有了“赵城”封地和“赵”姓氏之后,其时的地名才开始登上了历史舞台。之前由于主人没有什么名号,所居地名自然不见经传。就如韶山是一个小地名,但因为诞生了毛泽东这样的伟大人物而享誉世界。同理,“犬丘”因为所居主人有了朝廷的封地和姓氏,所居之地的地名自然就引起世人的关注和史家的记录。后来由于主人不断地开疆拓土,主人的核心居所不断向东转移,因此就出现了“西犬丘”的称谓,它与原来的“犬丘”并非两个地方,更非有了“东犬丘”之别,只是因为具有话语权的主人不断东移权力中心方位所致。《史记·秦本纪》并无“东犬丘”之名,说明这一地名是后来学者穿凿附会给“西犬丘”生硬配对出来的一个地名。
史书中的“西垂宫”毫无疑问就在今天的礼县,“犬丘”“西犬丘”就在今天的岷县东部闾井一带及西南部山区。“西垂”作为一个区域性概念,它的范围肯定要比礼县大得多,应该包括今天的礼县、西和、宕昌、岷县、漳县、舟曲、卓尼、临潭全境,还有迭部、陇西、武山、渭源、临洮等部分地域。与“犬丘”之名同期当世的“西垂”,可以说是秦国当时整个的领地。在这一时期,秦人的势力范围并不是很大,就指这一区域。“西戎”包含“西垂”所有地域外还要延伸更广大西部草原区域,应该就是当时秦国临洮县的势力范围,其东面、北面以相关联的山系、水系为界,西面、南面以农牧区划为界,半农半牧正是交叉带、交汇带、分界带,其中东南及东北邻界区域均为秦国内陆。秦岭西北末梢端就是秦国临洮县的边界线。
笔者确定“西垂”范围的学理依据是:古代的区划是严格按照山系和水系的完整区域和便利条件而划界的。南面的边界线其实就是古代雍州与梁州的分界线,也是岷山山系、青藏高原、西秦岭三大地质板块撞击的分界线。西面的边界线就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农牧分界线,也是西秦岭与青藏高原板块撞击的分界线。北面的边界线正是北秦岭与黄土高原的分界线,东面的边界线是青藏高原末稍端与南秦岭、黄土高原撞击的分界线。这样的划分是符合历史区划的基本原理和秦国初期势力范围的。整个秦国的临洮县地理板块海拔除了没有西端高外,均比南、北、东相邻县域海拔高出500至1000米左右。这个地理特征非常鲜明,它是一个完整的地理区域,是中国大版图中部最理想的草原地带,天然牧场。同时还是中国版图中部核心腹地最大的原始森林分布区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还有老虎、豹子等动物经常出没,由此可想岷县的植被情况。任何行政板块的形成,都是离不开特定山系、水系的小流域、小区域范围或特定地理板块区隔的。
因为“垂”有边境之意,说明“西垂”肯定是有一定区隔范围的。而且这个边境是有不可替代性和独一无二性,它首先要考虑有利于防御、便于防御,有一定的强迫性,志在必得,不可有失。这是“西垂”与“犬丘”概念上最本质的区别。
那么“西垂”的防御带也即边界线在哪里呢?只能是昆仑山末稍端、西秦岭末稍端、千里岷山北部首起端三个顶端冲击形成的崇山峻岭与峡谷峭壁的区间设防,才能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功能。这条防御带就在现在的岷县西北部与卓尼县、临潭县的接壤地带。离开这一地带再向西就是平缓的广袤甘南大草原,根本无法设防。
与“犬丘”并列的还有一个地名“大骆”需要分辨一下。“大骆”原是人名,因他领守一方,其所领守之地也就叫做“大骆”。根据“犬丘大骆之族”“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判断,“大骆”距离“犬丘”不会太远,应该在“西垂”防御带或控制带临界,准确说就是现在岷县西北部与卓尼、临潭临界以西的卓尼临潭一带。这一带就是后来吐谷浑的老窝,核心据地,盘踞近三百年。“襄公二年,戎围犬丘”。襄公七年春,“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这里的“西戎犬戎”应该是更西北方向的牧民,基本逐次相邻,比如卓尼、临潭以西,合作、碌曲以东范围内的高原牧区。只有高原牧区之人才能有带“犬”字的称谓,“犬”是他们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他们生命的标配,身份的标志。“犬戎”并非是华夏地区对这一带人类的蔑称,是历史的本来面目。非牧区的戎人就不叫“犬戎”,而叫“西戎”或“戎狄”。“戎狄”指偏北或正北方位的戎人、狄人。他们的差异在所处地域的方位,方位不同生活习惯会有相应不同,人种上一般是不会有差异的。“犬戎”的身份是纯牧业民,不带“犬”字的各种“戎”是纯农业民或半农半牧民。
通过如上对“犬丘”“西戎”等地名辨析,我们就能发现“西垂”之地正是秦国的命脉之山——秦岭完整的最西末稍端,秦岭是秦国东西穿越的大通道,是雍梁二州的分界山,是秦国的生命线。“犬丘”这一区域地处中国大版图东西南北四大地质板块交汇中心,易守难攻,总摄全局,拥有“犬丘”之地,就拥有了向东西南北进攻与防守的主动权。“犬丘”的农牧结合与军事牧马区位优势奠定了秦国向东扩张以至统一全国的基础。
“犬丘”这一地名先因秦人受封得到《史记》记载,又因秦人发迹执政中心不断东移而销声匿迹。显然地名的消失不等于地理的消失,“临洮”的闪亮登场宣告了“犬丘”之名的彻底终结。从“犬丘”到“临洮”作为秦国后方大本营的位置一直存在着,直至被汉朝取代。“犬丘”之地秦人经营长达1700多年,秦人毫无疑问是西戎西羌原住民,其在东部的分支是当年随大禹治水、随周武王出征等因素置留或流落在那里的,其核心主体一直在“西垂”“犬丘”。蒙文通强调“见秦之为戎,固自不疑。”“秦即犬戎之一支”⑬不无道理。“秦国在发展初期,扩大的领土已全夺自诸戎。”⑭这里的“诸戎”以洮河以北及东北方向渭河流域的各部落族群为主。羌人是秦人之源,犬丘是秦人之根。整座秦岭,由东面的海拔最低,逐渐向最西的末稍瑞,与昆仑山、岷山对接,海拔达到了最高,成为“犬丘”无法剥离的“胎记”,其对中原地区人们的感官冲击一定是非常强烈的。这里的地理以海拔在2000米为界,以上多为牧区,以下多为农区。牧区属于“犬丘”范围,农区在“犬丘”范围之外。这是之前所有学者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个问题,因而对“犬丘”的历史与地理密码无法破解,只能臆测瞎猜,实与盲人摸象无异。
“犬丘”“西垂”与“临洮”实际是同一个地方,具体区域上的称谓在不同的时间段一定有差异,但一直有重叠,核心部位还是现在的岷县。只是“犬丘”“西垂”的得名远远早于“临洮”的得名,直到秦人发展至战国时期,有了明确的周王室敕封的诸侯之位和法定的领地区域,特别是有独自的军事布防,“临洮”之名才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可以说“临洮”一名的诞生,预示着秦国开始拉开了向东不断开疆拓土的序幕。任何地名都有其时效性,特别是非区域性具体地名的时效性极强,往往会紧随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诞生的新时代重新命名。随着战国时期这一代秦人诸侯国地位的确立,“临洮”取代了“犬丘”之名,并在之后朝代更替的岁月里,被现在的临潭在唐代、现在的临洮在民国18年替代狄道冠名至今。
[注 释]
①司马迁撰《史记》卷5,中华书局(简体字版),1999年,第125页。
②郭仁成著《尚书今古文全璧·夏书·禹贡第一》,岳麓书社,2006年,第71页。
③陈桥驿著《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13年,第44页。
④伍仕谦《读“秦本纪”札记》,见礼县秦西垂文化研究会、礼县博物馆编《秦西垂文化论集》,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66页。
⑤王国维著《观堂集林》(附别集),中华书局,2010年,第529页。
⑥张润平《秦长城首起于岷县的文献梳理与调查考证》,《丝绸之路》2019年第4期。
⑦王国维著《观堂集林(附别集)》,中华书局,2010年,第529页。
⑧杨宽著《古史探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0页。
⑨任乃强著《羌族源流探索》,重庆出版社,1984年,第26页。
⑩岷县林业局编《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岷县实施方案(2000~2010)》,2001年 12月。
⑪[晋]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5页。
⑫陈桥驿著《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13年,第458页。
⑬蒙文通著《周秦少数民族研究》,巴蜀书社,2019年,第34页。
⑭姚大中著《姚著中国史(2)·古代北西中国》,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