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斌 杨渊
摘 要:由于传统乌托邦具有空想性与现实断裂性特征,所以在后现代社会中遭到了普遍地打压。在全面唱衰乌托邦的社会背景下,詹姆逊赋予了乌托邦现实意义,使乌托邦理想与现实相连接,也使其摆脱历史虚无的空想性,为乌托邦的实现指明了道路。詹姆逊从文化中挖掘出深层的政治无意识与总体性思想,称它们是被压抑的乌托邦冲动,是乌托邦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弊病的揭示。他认为,只有先对时代进行总体性认知,再通过文学批判来实现唤醒隐匿着的无产阶级意识,才能实现政治经济领域的变革。
关键词:乌托邦;认知图绘;文化批判
詹姆逊的乌托邦理论试图摆脱传统乌托邦的空想性特质,使当下社会发展为乌托邦社会成为一种可能。他把意识形态作为切入点,通过文学的深层次剖析与解读,实现对现实社会政治、文化层面的变革。前人对乌托邦一词的认知是空想且美好的彼岸世界,因为现实与未来的断裂性,所以是消极的。詹姆逊对乌托邦的定义进行新的阐释,提出乌托邦不是空想,而是一种可以激励、指引人们向着乌托邦未来迈进的,具有现实性、批判性、政治性和未来指向性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实现的前提,是詹姆逊运用一种主客体辩证的认知图绘方法,在混乱、浅薄与虚幻的后现代世界中,认清主体所处的现实环境与弊病。同时,詹姆逊也指明了乌托邦实现的道路——政治性的文化批判。他重视主体在政治实践中的作用和文化的教化、引导作用,认为文化批判就是政治性的社会实践。詹姆逊试图通过政治性的文化批判,来挖掘文学中的政治无意识,揭示后现代社会的弊病,唤醒无产阶级的斗争意识,向着全人类乌托邦理想不断实践。
一、乌托邦摆脱空想性——理想与现实开始连接
西方学术界将乌托邦稱为乌有之乡。因为它只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之中,所以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一是代表自由、崇高的美好净土;二是一种不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它们二者有一个共同点,无论是希望还是徒劳,乌托邦与现实存在之间的距离永远都无法逾越。乌托邦作为一种人类对于未来的想象,它的内部始终存在理想性、空想性和历史断裂性,这与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科学所背离,也自然被定义为虚假、消极的理论。詹姆逊不愿与后现代主义同流合污,仍坚持乌托邦理论的研究,对乌托邦进行重新阐释,赋予新的含义,使乌托邦理论摆脱了历史虚无主义特质,并提出乌托邦实现的方式,架设起理想与现实连接的桥梁。
在詹姆逊看来,乌托邦是一个不断受现实环境影响而变化的理论,它既不是虚幻,也不是现实,但具有批判现实、激励未来的功能,每一个对未来的乌托邦欲望都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实践性和未来指向性,且对于未来的政治制度的乌托邦冲动就是当下问题的解决。他说:“乌托邦向来是一种模糊的理想,它鼓励某些人拼命实现这种不可能的理想,并反复使其他人确信那些人永远不可能一开始便会实现。”[1]詹姆逊提出,幻想本身的价值是否能够发挥,取决于使用者是对于现实困难的逃避、妥协,还是对于困难的正视和反抗,而乌托邦属于后者。如果的一切欲望在现实社会中都能满足,那么想象对于而言将毫无价值,正是这种对实际存在的无力感,才孕育了想象。而乌托邦就是对于社会存在的批判性集体想象,尽管不是客观现实,但对于现实有着强大的影响力。乌托邦的使命在于失败,乌托邦的价值不是给人们直接指出出路,而是通过想象与当下现实的对比,反衬出现实的无力与混乱。如果缺乏这种幻想,人们就会满足于后现代虚幻的表象,认为资本主义就是历史的终结,失去对未来想象和变革的能力。
后现代性是对时间和历史的撕裂,更是当前社会的基本意识形态。詹姆逊认为对于乌托邦的重新阐释,可以开辟一个与资本主义道路不同的、全新的政治文化道路选择。随着全世界范围内的工业化、科技化推进,人类的本体性受到了物化的影响,已经变得扭曲。“文化对象以其向商品转型的方式,成为某一类器物,沦落为自身消费的一种手段而已。”[2]海德格尔与詹姆逊都认为人的精神世界被极度的挤压,个体的精神世界急需救赎,对此,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艺术。海德格尔具有浪漫主义审美乌托邦色彩,以艺术的方式实现未来存在的可能性的回归和自我领会,试图实现回归古希腊的审美拯救,希望追寻“诗意的栖居”。詹姆逊则是以艺术为现实的批判基础,选择了一条自我批判与社会批判相结合的通往未来的路。詹姆逊提出,如果没有鼓励人们前行的乌托邦精神,人们将会失去对未来想象的能力,只会受到统治者的压迫,任何类型的变革都无法产生。
詹姆逊重视乌托邦批判现实、激励未来的功能,认为乌托邦不仅仅是空想,每一个对未来的乌托邦欲望都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实践性和未来指向性。他对于乌托邦概念的重新阐释,使与现实社会断裂已久的乌托邦焕发了新生机,他构建起人们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不断批判、实践,并逐步接近乌托邦理想的桥梁。
二、乌托邦实现的前提——认知图绘
对詹姆逊来说,乌托邦是对未来集体生活的假想,更是对当今社会存在的整体认知,当然这包括一切社会关系与生产力状况。乌托邦具有时代前瞻性和超越历史的视角,这便要求在进行乌托邦批判之前,必须先对所处环境进行总体、全面地认知。而这种对主体在全球范围环境中的定位,是乌托邦理想实现的前提。
在全球绝大部分地区,晚期资本主义都处于垄断地控制地位,它的总体特征是全球化,贸易和资本的全球流通是经济特征,而后现代主义则是这一阶段的文化特性。在这一时期,现代主义已经无法使在头脑中建立完整的时代地图,主体也已经被压缩,无法通过局部来认清现实环境。面对后现代环境中主体的再现认知困难的困境,詹姆逊吸收了林希和阿尔都塞的理论,提出了“全球认知图绘”。
在林希的著作中描述,身处尚未被异化的城市中,城市中的个体可以通过局部的感知在大脑中形成一个对于城市认知的完整集合,并在一定的场合中可以将这种集合再现的复制出来。然而异化了的城市是一个紊乱的环境,身处其中的主体不仅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更无法绘制城市的全貌。
詹姆逊受到城市空间理论和个体与城市的关系问题的启发,开始思考如何处理主体对于更广阔、更复杂环境的再现问题。詹姆逊将“林希探讨的城市空间的精神地图可以外推到以各种篡改了的形式存留大家头脑里的关于社会和全球总体性的精神地图。”[3]同时,也将个人主体的空间分析作为一种思考定位方式,试图推广到社会阶级分析和全球性的关系认知上,希望在全球的范围进行认知再现。他称:“认知测绘是创造方式,即采用一种对象及一种现实对其他事物获得认知性的把握。”[4]这种再现方式可以明确个体在整体背景中的局部位置,还可以对社会阶级状况与结构进行整体性的把握。在后现代主义控制下的全球,人们早已失去了自我定位和全面认知的能力,只有找寻到这种全面的认知能力,才能在纷杂的后现代世界中不再迷失,才能进行有目的性的政治实践,使所处的环境向更合理的方向发展。
阿尔都塞坚持多结构因果观对社会结构进行分析,拓宽了马克思微观政治理论研究。他认为,历史由无数个独立的单元构成,它们之间的排布是一个复杂的结构,这种结构是构成历史总体性的关键。詹姆逊吸收了他不全面的总体性视角,并批判了他的结构性。
詹姆逊对微观政治理论持反对意见,同时强调人类历史是完整的整体,他将历史的单元性像机械主义那般拆分,本身就是对于历史总体性的削弱,不利于全球认知图绘的展开。詹姆逊的认知图绘理论要求从全局上掌握后现代社会的所有方面,不能把社会拆分认知。詹姆逊的提出来的“认知图绘”概念是一种具有教化和认知功能的,可以将局部和整体联系起来的文化策略,它给予个体总体的认识世界和把握自身所处位置的能力,詹姆逊试图在全球范围内绘制后现代社会的时代图谱,实现集体性的阶级意识的复苏。但认知图绘有两个必须的要素,他们分别是总体性和全球化,只有同时把握两个关键因素,才能形成总体性的主体的再现认知,实现其政治价值。詹姆逊一直强调,只有对资本主义从整体上把握,才能摆脱自身的微观性。他曾用《底特律:我的确怕死》来印证这一观点。书中讲述的是底特律城市的社会革命,因为起义领导团队的视野局限,而走向覆灭的故事。该城的黑人革命工人协会成功组织了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但由于美国后现代时空断裂的特质,缺乏自我定位和整体性认知,最后不可避免的走向失败。
认知图绘是詹姆逊乌托邦理论的前提条件,也是文学批判作用于政治实践的基础,它的目的是在零碎且混乱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背景中,构造一个总体性的意识形态。詹姆逊的心中,文化批判是可以作用于政治领域的,但是这种对于政治的批判需要站在全人类的高度,认清现实背景,进行未来的乌托邦憧憬。只有实现了主体的总体性全球认知图绘,才可以穿过文学对实际存在提出合理地批判和诉求,通过主体的实践,最终实现的乌托邦冲动。因此,认知图绘是乌托邦摆脱空想性和理想变成现实的基础。
三、乌托邦实现的方式——文化批判
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始终存在两个关键问题,一是无产阶级在哪里,二是充满阶级斗争性的无产阶级者在哪里。詹姆逊着重解答第二个问题,他认为在工业革命之后,无产阶级一直都存在,而充满斗争性的阶级意识却不好找。他的文化批判理论目的在于促进无产阶级意识的觉醒和产生。而乌托邦的本质就是文化批判,是对社会政治经济的全方位的批判与揭示,以谋求无产阶级意识的觉醒,谋求美好理想的实现。这个过程的前提是认知图绘,而文化批判则是实现途径。他强调,一切文化活动都是政治性的,背后都有自己产生的政治经济因素,内部暗藏着政治无意识,是通过意识的表达来解决现实问题。一切文化活动都暗藏着人们为了谋求摆脱现实困境、摆脱自身异化、谋求幸福生活的集体性乌托邦追求。
詹姆逊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他的文化批判理论试图与非神秘化的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增强其政治实践性。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揭示了社会现实、社会矛盾以及社会发展规律,摆脱了资本主义历史终结的论断,始终怀揣着人类未来的希望。然而,在马克思与恩格斯之后,主客体的辩证法出现了对于客体的偏向,出现了唯经济和唯物质的风潮,他们片面的将历史唯物的马克思主义阐释为机械的经济主义,完全无视意识形态的价值,将人与机器或是其他动物相等同。而随后的法兰克福学派,因受到全球范围社会主义制度国家困境的环境影响,转而重视主体的价值,强调文学批判的价值,理论也大都具有浪漫主义色彩。
詹姆逊试图将两种偏向相融合,提出:“就必须把它同探索不同于资本主义的社会发展道路的广阔视野结合起来,就必须把非神秘化同某种乌托邦因素或乌托邦冲动联系在一起[5]。”他认为,不能一味强调物质和经济的决定,单纯的认为只有生产力的进步才能推动人类社会发展,而抛弃乌托邦精神中的意识形态价值;更不能单一的强调乌托邦理论的能动性,忽视主体的实践,而陷入唯心的历史虚无主义漩涡。它们两者无法离开彼此,只有结合起来才会对社会变革起到影响。詹姆逊继承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于意识形态重视的角度,强调文化批判对于客观社会存在的影响,也强调乌托邦精神对主体的激励作用。同时继承了历史唯物主义视角,强调在乌托邦理想实现的过程中,需要马克思主义的非神秘化和实践的特点,来摆脱历史虚无性。他将文化政治性批判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强调一种总体性的政治文化批判,为今后社会政治实践指明发展道路和前进方向。詹姆逊理论的批判和未来指向性对于冲破晚期资本主义的围困有巨大贡献。
在文化的诸方面中,詹姆逊选择文学作为批判的媒介。首先,他认为,艺术是主体进行认知的桥梁和纽带,且具社会教化功能,它可以帮助主体全面地认知社会存在与社会关系。艺术是一种个人经验的表达,它是客观社会存在的主观想象表达,与将社会存在进行刻板的概念化、信息化处理是不一样的。其次,詹姆逊在艺术表达形式里选择了建筑和文学,他认为,建筑是社会存在的主观想象的表现,而文学不只是表现,同时在进行未来可能性的探索。
很多学者认为文学批判与社会存在相距甚远,对文学的批判永遠无法影响到社会实际存在。对此,詹姆逊持反对意见。他认为,对于文学的批判就是对于文化批判,同时也是对于政治的批判。詹姆逊提出,乌托邦需要与社会存在时刻保持一个批判的距离,这个距离是文学实现批判功用的空间,只有保持距离,才能认清现实弊病,实现全面的批判。文学存在展现乌托邦渴望和意识形态表达等方面,具有浓烈的政治色彩。詹姆逊强调对于文学的阐释首先要对社会观念形态进行“除幻”和“祛蔽”。意识形态是一种杂糅的形态,是对社会存在的总体反映,同时也是统治阶级进行统治的手段,统治阶级的控制虽然占主导地位,然大多流于表面。因此詹姆逊的文化批判的目的在于通过对意识形态除幻,解开意识形态的外壳,深度挖掘文学下层潜藏着的政治无意识,使文学成为揭示社会存在的前沿阵地。
詹姆逊认为,意识形态和乌托邦在文本中双重阐释,是文化理论研究作用于政治实践的基础与前提,也是自己全部理论的最终目的。不论是文学、艺术还是美学,都只是一个载体,研究者需要深挖底层的政治无意识,唤醒乌托邦欲望。他提出:“一切文学,不管多么虚弱,都必定渗透着所说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都可以解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沉思[6]。”
而这種文学渗透出的意识形态是个体政治欲望和未来期许的表达,同时也“矛盾地表达出一种实际和潜在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构成了具体政治经济中的个体[7]。”在他的乌托邦理论中,文化的受众是阶级意识潜在的觉醒者,和政治实践的主体。
文化是一种强力的政治批判工具,尽管看似它与现实存在之间的间距包含着美学、艺术等形式,但它终将穿越层层阻隔,达政治批判层面。因为文化剧烈的扩张性,它已经不是曾经独立于政治经济的存在,同时受到资本和商品剧烈地在全球范围的扩张的影响,在后现代环境下的文化深受资本异化的影响,已经沦为资本、商品的一部分。本质上来讲,詹姆逊进行文化批判就是对于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批判,也是阶级意识觉醒的关键,更是社会进步和发展的唯一途径。
四、结语
无论是在对社会环境认识与把握的全球认知图绘,还是对文学中政治无意识挖掘的文化批判,詹姆逊始终坚持总体全面视角,站在全人类的高度批判晚期资本主义,试图唤醒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为批判现实社会和建构乌托邦理想世界,提供强大的精神力量。总体性是詹姆逊一直坚持的原则,贯穿于他理论体系的方方面面,这是在后现代思想家中极为罕见的。詹姆逊强调,总体性与乌托邦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乌托邦对于未来的想象是集体愿望的表达,具有着总体的视野,对于社会整体地把握离不开乌托邦式的想象。政治无意识只能以文学为中介,突破意识形态的迷障,通过总体性的原则把握文中诸要素之间的联系,挖掘文学潜藏着的政治无意识,实现可以改善现状的社会实践。
人们常常指责乌托邦的空想和不切实际,称它是一个永远遥不可及,且不可能实现的空想。詹姆逊对此解释:“乌托邦的使命在于失败[8]。”在他看来,乌托邦的核心价值并不是它的现实价值,也不是具体可以提供多少政治实践方案,它的价值在于对于时弊的揭示、思想垄断的挑战和生存局限的突破。它唤醒人们对未来的美好生活的憧憬,使人们意识到自身所处的困境,从而不断去批判抗争,并逐步向全人类的乌托邦未来迈进。它不局限在文化上的革命,更是一种政治实践性的突破,是将理想与现实连接,充满对美好未来期待的理论。
参考文献
[1] 詹姆逊,王逢振编.现代性、后现代性与全球化[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335.
[2] Fredric,Jameson.Signatures of the Visible.New York and London: Routeledge Publishing House,1992,11.
[3] 詹姆逊,王逢振编.新马克思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302.
[4] Anders,Stephanson.Regarding Postmodern-A Conversation with Fredric Jameson.Minnesot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8,20.
[5] 詹姆逊,张旭东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北京:三联书店,1997,31.
[6] 詹姆逊,王逢振编.政治无意识[M].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71.
[7] Fredric,Jameson.The Geopolitical Aesthetic:Cinema and Space in the World System.Indian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2,36.
[8] 詹姆逊,王逢振编.时间的种子[M].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79.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海德格尔存在论的科学哲学思想研究”(15BZX026)。
作者简介:王颖斌(1972- )女,山西交城人,哲学博士,副教授,河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方向:德国哲学与社会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