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玲珑

2020-08-03 07:42九艾
南风 2020年19期

文/九艾

图/时夜

帐子里花香酒暖,书画泼墨撒了一地。他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披着,如瀑的长发随意的散开,半掩住他精致的眉目,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望了一眼站在帐子外的青鸾。

【引】

“小公主你在哪里?”长廊里,一群人提着宫灯,匆忙的脚步和着焦急的呼唤。她听出了小灵子在门外焦急地喊声却没有想要出来的打算,仍旧躲在珍宝阁的桌子底下,偷偷地笑。

这里是她父皇藏宝贝的地方,不会有人敢进来的,他们一定找不到我!

开始她是在生气的,那么好吃的桂花糕,小灵子他们偏不许她多吃——那个像大哥哥一样的小太监,平常待她也好,虽然是生气了但也怕父亲知情了罚他,于是她就躲起来,一会儿他们找得急了,担心了,一准什么事都会答应她。

她才四岁,却也会动一些小心思了。

月色透过窗棂,一室奇珍异宝折射着温柔的光芒。就在她愣神的间隙,对面忽然生出白光一片!她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再放下来时,居然有个少年站在白芒消散的点点尘光之中!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惊讶的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看得很清楚,那个白衣少年,就从桌上那堆字画器物宝贝中跃出,白鹤一样!

少年看到躲在桌底的小女孩也是一愣,马上蹲下身子把中指比在她的嘴边:“嘘,不要出声。”

只听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冲小女孩狡黠一笑,纵身跃出窗户。

这时,众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进了珍宝阁,她把小女孩从桌底下抱出来,轻声嗔道:“央儿,以后不要再任性了,一生气就躲起来,要是受了伤可怎么办。”

小女孩回身,呆呆地看着少年消失的地方,夜风习习,拂动着窗边帷幔,翻动着一地皎然的月光……

【壹】

三年后。

当阮青鸾冲戊辛宫的时候,敌国西梁的兵马已经攻破了天镜城,整个戊辛宫陷入火海,光火冲天,映红了大夏国飘雪的夜空。

青鸾是大夏最年轻的女将军,出身将门之家,自小受到家门熏陶,十九岁的她在一年前初次带兵出战便以少胜多,英雄年少,一战成名。大夏被西梁攻破的那天,青鸾刚好接到任务远出,等她归来时,都城天镜已经沦陷。

她扶起奄奄一息的老皇帝,见是青鸾来了,老皇帝拼尽最后一口气道:“扶央公主被我安置在了后殿的暗室里。此次劫数还望你们能捱过……”他紧紧握住青鸾的手断断续续地嘱托到:“待东海玲珑玉现……”老皇帝咳出一口鲜血,用微弱的声音说出了“打开这把锁才能救大夏”后,再无了生息。

待青鸾放开老皇帝的手,却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被他托放了一物——一个由两片银杏叶相叠合成的平安锁。

匆忙一瞥,青鸾连忙攥紧了拳头,火势迅猛容不得她再多想,一身红衣银甲的她毫不犹豫地冲入了后殿。

好在及时,火势还未殃及到暗室,小公主见到是青鸾来了,踉踉跄跄地跑来扑了一个满怀,随后哇哇地哭了起来。

“阮姐姐,小、小灵子把我带到这里就再也不管我了,我爹呢我娘呢?”

青鸾来不及解释,抱起只有七岁的小公主,借袖里的飞索,逃出了戊辛宫。

她们顺着飞索逃到高处的空地上,俯瞰下去的瞬间,整个戊辛宫轰然倾塌,青鸾赶忙俯身捂住扶央的眼睛。“公主别怕,有我在!”

手心下的小扶央浑身战栗,一夕之间,家没了,国也没了,她甚至还没有足够的年纪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雪飘飘,覆过来路。马车带着他们一路向东南狂奔去,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前面便是临南了。

西梁毫无征兆的突袭来势汹汹,大夏国一夜倾灭。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三年前老皇帝寿宴上,西梁的使臣不远万里来大夏进贡黄金和香料的场景。可转眼就把剑弩张,到底是为何,阮青鸾实在想不通透。

“阮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小扶央掀起帐帘,怯生生的询问青鸾。

青鸾抬起斗笠,回头看了她一眼,苍茫的飞雪狠命地往车帐里钻,扑了她满身。扶央被一张白裘袄裹着,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迎着风雪就像一颗粘了白霜的糯米丸子。

“去临南国……”

山路上的风是烈的,回首望去,身后遥远的东北方向,一脉灰褐色的山川,连绵起伏,若隐若现。站在朔风中的青鸾却似乎能听见,在那片山川以北,甚至是更遥远的地方,有哭喊声厮杀声,穿透风雪,铺满整个大夏国。

【贰】

想要去东海,临南国是必经之地。

东海还有个名字——时光之海。至于缘由,青鸾也讲不清。以前她从宫中老嬷嬷那里听到过关于临南国的传说,她们说,在临南“星河天在水,春秋绕又回,玲珑玉作魂”。

那时候青鸾尚年幼,经常随父将出入宫中的她好奇地缠着嬷嬷们问:“那岂不是说,星星在海里,海水在天上?时光能倒转?玉石有灵魂?”

老嬷嬷们哈哈一笑,她们常年守在这戊辛宫,经年累月也颇有见闻:“临南一族擅长诡谲秘术,与苗疆的巫蛊一样神秘莫测,在那里总会发生我们想都想不到的事。”

临南的风不似中原,即使是小寒初临也丝毫没有寒意。马蹄踏过,微尘乍起,连着茶肆间小女儿吴侬软语的小曲儿,统统都揉进了临南的风里。

她们隐姓埋名,经过三天的疾驰,来到了临南的锦川城。青鸾为了方便行动更为了掩饰身份,早已换上一身少年的装扮。束起的长发绾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配上她朗如星子的眉目,活脱脱一个英俊少年。

可是刚到锦川城,她们就遇到了贼。

他身手实在是太敏捷,只是刚刚街上有车马经过,有人趁乱碰了青鸾一下,腰间的钱袋就被偷去了。等青鸾反应过来,那个青衣小贼就只剩了一道远远的身影。

眼看就要追上了,那个贼却闪进了一家酒楼里。没错,锦川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她怕把人跟丢,只好硬着头皮冲了进去。

分明是看到那个青色的身影闪入了二楼临景围栏旁的粉罗帐子里,可现在……

那里除了一个研磨的小书童,就只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白衣公子。那人倚靠在围栏旁,一手执书卷,一手举着白玉壶。帐子里花香酒暖,书画泼墨撒了一地。他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披着,如瀑的长发随意的散开,半掩住他精致的眉目,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望了一眼站在帐子外的青鸾。

青鸾一阵脸红,忙把脸别过去。

那个公子身边的小书童走过来招呼道,“我家公子有请。”

看着青鸾一脸戒备的样子,小书童伶俐地解释:“容珏公子是我们醉仙楼的上客,平日在这里作些诗词字画,替老板招揽风流雅客们的生意。”

青鸾随他进去,只是还没站稳脚,那人便倾身而来,一把揽过青鸾。

“来醉仙楼却不寻酒,不会是跟那些有钱的公子少爷们一样倾慕男色,专程来看美人我的吧?”气息系数洒在青鸾耳畔。

这个人显然是将她当做了好男色的小哥儿。倾慕男色在民风开放的临南国不算是稀奇事,但还是让扮作男装的青鸾十分不自在,而且这人实在是……贴的太近了!

大言不惭!

青鸾暗暗地攥住袖里的短匕,趁机反手敏捷地将他制住:“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对方立马用十分无辜的语气辩解:“什么贼……哪里有贼?”

青鸾冷笑一声道:“我分明看到有个青衣人进了这间帐子里,可现在这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一身棕褐色短衫装扮整齐的小书童,再就是衣冠不整的公子你了。而这恰恰说明,你就是刚刚的青衣小贼!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换下一身衣服,根本就来不及穿戴整齐,我说的没错吧!”

青鸾加重手劲,撩起他的衣袖,一个赤金色钱袋果然从他的宽袖中滑落。“别让我再看到你,不然绝不放过你!”

【叁】

离开酒楼刚有一炷香的功夫,青鸾驾着马车刚转入一条小巷,这时忽然有一人跃入车帐里。还不等青鸾反应过来,只听安静的巷子里一阵喧闹,几个黑衣打扮的人挤进人群中叫嚷着。

青鸾压低斗笠,不敢妄动。那几个人朝她走来:“小兄弟,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长衫的年轻人?”

青鸾正想着怎么脱身,这时扶央从车里跳了下来,一脸天真无邪地指向西南方向:“我看到了,他往那个方向跑去了!”

小扶央也是一身乔装打扮,一身灰褐粗布衣衫。扎着简单的发髻,白皙的小脸还被青鸾画上了一大片深绿色的胎记。

为首的黑衣人声线低沉阴翳地质问:“小妹妹,你可当真看清楚了?”

“当然看清楚啦,一个白衣的大哥哥,身上还带着伤呢,走路一瘸一拐。”扶央继续说道。

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匆匆朝南追去。

“他们走了,你可以下车了。”青鸾掀起车帐,却发现这人竟是刚刚的贼!

他面色苍白,与青鸾对视一眼,惊讶之余亦有些尴尬。嘴角微扯,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这时扶央扯了扯青鸾的衣角道:“他受伤了。”

青鸾仔细看去,一柄小箭嵌在他后肩,殷殷一片。小箭尾部的流苏上缀着一朵精巧的梅花结,青鸾见过这个标志,早先与西梁的暗卫交过手,这正是他们使用的暗器!

青鸾眸色一沉,道:“你到底是谁!”

“这些人我不认识。”他面色惨白,神色中满是惊慌恐惧,与刚才的风华夺目俨然判若两人。

看来西梁已经追上来了,青鸾简单地替他处理了伤口后,驾车朝西郊的方向赶去,直到四下望去没有行人,才掀起帐帘道:“这里是安全的,你就在这里下车吧。”

“你们去哪,不如带我一起?而且前面就是……”

青鸾皱了皱眉:“带上你干嘛?不知道去哪就回家啊!”

“我在锦川没有亲人,也没有家,这些年一直四处云游,哪里安全就去哪里。”虽然不知道什么人要他的性命,但是锦川城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了。

但青鸾还是下了逐客令,如今人人且自危,带一个身份都不清楚的人在身边,无疑是给自己本就危险的任务又添了一分麻烦。一番思忖后,青鸾将他赶下车,朝前面的一片树林行去。

扶央看着他仍然立在原地的身影,小声嘀咕:“这个大哥哥,总感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夜色渐浓,月影绰绰,层层树枝遮挡住月色,隐约错漏的光映着斑驳树影,让人很难辨清方向。走出去许久,周围还是密不透光的树丛,跟刚进林子的时候没两样。转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了,青鸾居然又看到了刚进林子的那棵树——一棵歪脖子树,半株已经干枯了,上面缠满了藤蔓,很容易辨认。

青鸾低低咒了声:“见鬼。”

这时一个黑影朝他们走过来,清亮的声音里有几分虚弱:“这片林子,当地人叫它‘知返林’,这片林子大,里面没有路,也没有明显的标记,因此外地人走进去很容易迷失方向,走来走去呢还是绕回原地。”

原来是容珏,他还站在刚刚分别的地方。

青鸾在荒漠里行军时,确实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因为大漠中本就没有什么标识,风又烈,行军的脚印也会被掩盖,只觉得一直向前走,行出去一个时辰却发现又回到原地。

“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你呢,我知道你们走不出这片‘知返林’,而且你们刚刚救了我,我便还你一份人情。这片林子曾经有人带我走过的,不如这样,你们带我一程,我引你们出这片林子,我这个人啊从来不喜欢欠别人的。”

青鸾打量着他,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哦?偷我钱袋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人品这么正直。”她不得不提防这个身份不明的人,青鸾猜测也许就是因为他小偷小摸不小心招惹了暗卫,所以才惹祸上身。

容珏尴尬地干咳了几声。

扶央抬起头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于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带大哥哥走吧,他可以给我们指路,而且他还受伤了。”

容珏一听,立马蹲下身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小扶央:“天黑了,这荒郊野外的,一会儿有野狼把我叼走怎么办?这里一到晚上又是狼又是熊又是老虎的,特别可怕啊!”

青鸾拗不过小扶央的哀求,她还是同意载容珏一程,再说扔他一个人在这郊野确实有些危险。“原先我觉得你是贼,现在觉得你不光是贼,还是个讲谎话哄小孩的骗子。你以后还是少与人结仇,少去花言巧语招摇撞骗才好。”

他双臂交叠枕在后颈,一副散漫的神情掩住了他眸子里的几分沉黯:“不是啊,我这个人,惜命得很。”

【肆】

有了容珏的引路,他们果然走出了知返林。一路上容珏也与她们渐渐熟络起来,他总是变着花样掏出稀奇的玩意逗扶央开心。

“大哥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是吧,我也觉得。”容珏掐了一把小扶央的脸,软软的像个糯米丸子,“我就说我们有缘,我也觉得你很眼熟哎,这就是缘分呀!”

青鸾不屑地回身看了一眼,这人又开始花言巧语了。

入夜了,他们在停在青峰山脚下休息。临南的寒风还是有些凉意,他们围着一丛篝火,小扶央安详地睡在一旁。青鸾和容珏似乎都没有睡意,各怀心事的沉默对坐。

还是容珏先开口:“哎,三番四次遇到你,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啊?说真的,看到你我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总想跟上去。”

青鸾白眼相加,没见过这么厚脸皮套近乎的人。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做贼吧?这些年我一直这样,觉得哪里安全我就到哪儿去。也许你要嘲笑我胆小怕事了,不过我没有家和亲人,没有心,也没有牵挂。”说到这里,容珏语气里有几分黯然,不过他立马又换上了玩世不恭的语气:“小偷小摸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你说说你吧,这几天为什么逃命一般的赶路,身边带着个小姑娘,莫非是被仇家追杀?”

“因为我答应过故人,一定会护她周全,哪怕拼了性命。”青鸾永远都记得那晚光火映天的天镜城,还有先帝那双紧紧握着自己的颤抖的手。

听到她这样说,容珏有些嗤之以鼻,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为了信守跟故去之人的一句承诺,竟然愿意舍掉自己性命。他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轻声笑了一下。

青鸾瞧出了他的心思,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到做到。”

听她这样回答,容珏有些怔住了,他侧过身看她,漫天的星子恰好落到她的眸子里,在她英气的脸上熠熠生光。

可是突然,这样的平静被扶央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了。

【伍】

青鸾连忙跑到扶央身边,警惕的四下打量一番,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小扶央大概是被噩梦惊到了,哭喊不止。

她手忙脚乱地哄着,却怎么也止不住扶央的哭闹,她梦呓着,不醒,也不肯睡。

“这样不行,她这是梦悸,你这样哄肯定不会安稳的,不如直接叫醒她。”容珏凑了过来,小心地抱起扶央,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糯米丸子,哎,醒醒啦,小丸子……”

在他连声呼唤下,那小小的一团微微睁开红着的眼,伏在他肩头小声啜泣着:“我、我梦到我爹不要我了,他甩开我的手,一个人走得飞快,我怎么追都追不上。”

他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替她抹去泪痕,柔声哄道:“你爹肯定会回来的,以前我听人说啊,想一个人的时候就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听懂了你的话就会一闪一闪的眨眼睛,然后把你心里想说的话都告诉远方的人。”

扶央仰起头,一脸委屈地问道:“真的吗?”

“真的,我从来不骗人。”

他说的好认真,就连青鸾都忍不住顺着他指的方向,仰头看着一轮皓月,满天繁星。

扶央果然安静下来了,吸吸鼻子不再哭闹,容珏朝青鸾使了个眼色,刚想把小扶央转手交给青鸾,却被这个糯米丸子钻了满怀。

容珏笑着叹了口气,只好抱着小扶央,双臂圈着她,替她把凉风挡在身后。

有夜风拂过,盈了满袖却也无尽温柔。青鸾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个自称无心的家伙居然也有这么温润如玉的时候。

温润如玉,温润如玉,青鸾心里反复的念叨,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眼前的少年居然意外的合适。

露寒晚风重,扶央又重新睡去。青鸾起身将外袍脱下披在扶央身上,贴身藏在袖中的平安锁却滑落出来,只听到“啪”的一声,两人皆是一愣。

容珏俯身拾起,仔细端详着——这是一把花纹繁复的平安锁,锁身由两片精雕细刻的银杏叶子半拢在一起,中心是空的,只有一块圆珠形的凹槽,似是有什么玄机。这把锁做工极其精巧,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这锁……”容珏的目光沉黯了下来,问到:“你是大夏皇族的人吧?”

民间对帝王的事本就十分感兴趣,帝王也乐意民间传唱盛世,平安锁也由宫中史官记录传出,被写成颂德的话本,坊间传唱,只是不知道竟也传到了临南。青鸾一愣,立马换上了戒备的神色:“有些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妙。”说罢,将锁收了起来。

三年前,大夏国的皇帝在五十岁寿辰的时候,临南国第一巧匠司徒一一赠献上一把精巧的平安锁当作贺礼——一把锁身一个锁心。临南国擅长诡谲秘术,而这把锁绝世无双,传说只要嵌入锁心,便可以发生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但遗憾的是,锁心却在寿辰之后不久便遗失了。

青鸾没有转身,也没有看到此刻容珏眼神里冷冷的,像是生出冰霜。

第二天青鸾一早醒来,发现车帐子里是空的。万万没想到刚到青峰山,他们就惹祸上身。

【陆】

也怪容珏运气不好,那天一大早青鸾还没醒,容珏就偷偷带了小扶央出去找吃的,吃的没找到,反而撞见了轻罗寨的人。

轻罗寨是这山上的一方霸主,寨子里全是女人,领头的叫花盈袖。青峰山临近东海,所以连同海上的势力都要敬她三分。刚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就略有耳闻,茶肆闲谈总少不了关于轻罗寨的议论,他们口里的大当家是个泼辣狠厉的角色,生平最恨男人。

至于缘由,听闻是五年前花盈袖被一个异邦的男人辜负,守着空诺耗费光阴,那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那个男人当初流临南国,境地十分落魄,多亏袖娘相救,可某一日那个男人却又凭空消失般不辞而别。走了就走了罢,偏偏跟袖娘许了山盟海誓,两年后托信来说辜负姑娘。至于那个男人用的名字身份也是假的,后来想要寻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宛如人间蒸发。有人说他是大夏人,有人说是西梁人。

到底是流言,就像是人们茶余饭后都热衷传唱的话本故事,不知道几分真假。

青鸾一路小心翼翼,却没想到还是没有躲过去。

轻罗寨的人一早就传出口讯,要人就拿钱上山来赎。她心急如焚,只身登上了轻罗寨。黄金百两她肯定是没有,不过好先帝赏赐的夜明珠玉她一直随身带着,也算是绝世罕见的玩意儿。

日光灼灼,西风扫过山头猎猎作响。青鸾一踏进寨子,远远地便看到正厅里,花盈袖半躺在一把铺着虎毡的椅子上,美艳得像一只狐狸。

青鸾抱拳低头道:“早就听闻袖娘声名在外,今天是我这朋友跟小妹不懂事,多有冒犯还请袖娘多见谅。”说完奉上夜明珠,“我们独身出来闯荡,金银带在身上多有不便,这贴身的珠玉希望袖娘看得上眼,放我们一命。”

花盈袖也是个识货的人,她把玩着珠子,笑意迎上眉梢,“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好在他们也没误了我正事。”

手一挥,底下人从偏室带出了小扶央,青鸾连忙上前抱起安抚,只是原地等了一会却没有容珏的影子。“我的那位朋友……”

花盈袖看了一眼青鸾,眼神狠辣:“小兄弟,我念你是个会讲话的人便不跟你计较,你知道我花盈袖生平最讨厌男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下山吧,我后山围场豢养的狼也该饿了。”

言下之意,你的这位朋友马上要被牵去喂狼了。

“袖娘留步,”青鸾迎上她的目光,坚定地说:“放过我的朋友,青鸾愿意相替。假若我能活着出了你的围场,还希望袖娘放我们一命。”

花盈袖听到她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打量了她一番哈哈笑道:“有趣!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样的本事了。”

猎狼,是山野林间一个上乘猎手的最好象征。只是野狼天性狡猾和凶狠,哪怕是青峰山经验最丰富的猎人也不敢轻易猎捕。

容珏早就被人绑在了观猎台的柱子上,遥遥看到青鸾又惊又喜,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来救自己。

小扶央已经被安置好,此刻站在围场门口的青鸾仰头抱拳,朗声道:“如果青鸾有幸活着从围猎场出来,还请寨主遵守诺言,放过我们。”她一边说着,一边摸向靴里藏的匕首,确认后,直起身子义无反顾的走进了山寨里的狩猎围场。

观猎台上容珏看到这一幕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紧紧地攥住拳头浑身颤栗,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花盈袖转过头去,朝容珏冷声一笑,“哼,有人愿意替你去喂狼呢!”

【柒】

所有人都站在观猎台俯身看向中间的围场——被高高的竹栅围起的空间像是一个小型的山景园林,那里乱石林立草木丛生,谁也不知道嗥叫声从哪个角落传来,容珏呆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声嘶力竭:“不要进去!”

青鸾看了他一眼,神情坚定地走进了围场。灌木丛后,一只狼正伏在石山的角落里,警惕地与她对视。

整个过程无比惊险,观猎台上众人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山石树丛间,敏捷的躲开野狼的一次次袭击,高垒的山石后传来匕首的铿然声,野狼的嗷叫声,山石的碎裂声……每一点声响揪住观者的神经,只有容珏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呆立在原地,不敢再往围场里多看一眼。

直到青鸾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制服了独狼,从山石后出来的那一刻,众人都惊呆了。她束发的带子在打斗中不知何时被扯落,此时山风刮过,只见满身伤痕的她迎面走过来,一头青丝随风飞扬,脚步缓慢却气势惊人!

任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英气的少年居然是个姑娘!

青鸾走到观猎台,疲倦地仰面倒下。众人鸦鹊无声,再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敬佩。

松绑后的容珏踉跄着步子跑下观猎台扑在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子旁,还不知道要说什么,眼泪先顺着长睫落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帮青鸾包扎伤口,语气哽咽:“傻姑娘,走,我们回去……”

他架起青鸾的胳膊,只是还未走出几步,便被花盈袖叫住。阳光下的她一袭红衣翻飞,目光炽炽,“据我所知,这人与你非亲非故,你却甘心为他拼命?”

青鸾转过身看着花盈袖,虚弱地扯了一下嘴角道:“世间多险恶苦难,青鸾自然管不了那么多。只是这个人我遇到了,他对我来说就不是闲事。虽然非亲非故,但置之不理,我心中不安。”

“好一个心中不安!”她随手抛出一物,容珏接住一看,是一把嵌着琉璃的犀角短刀,上面缀着小巧的梅花结。“你叫阮青鸾对吗?你是个有情义的人,我喜欢。这短刀我一直贴身带着,既然今日为你破了例,那就赠你吧,当是证物,我们交个朋友!在这青峰山一界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

容珏怔怔地看着青鸾神色坚定的侧脸,心中顿时涌起五味杂陈。心中不安,心,到底什么呢?

或许连容珏自己都不知道,他心底那些冰冷坚硬的东西正在这日光下细碎的裂开,细小,温暖,却无比坚定有力。

他们向东行了半日,青鸾身上有伤,所以只好暂且在东海边陲小镇上的一家客栈暂住了下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青鸾一觉醒来,发现外面正漫天飞旋着白雪,周围是安神的龙脑香,香气袅娜着从香炉里飘出,这一切都静谧地让她心慌。她起身喊了两声“容珏”,却无人应她。

眼看天色渐晚,青鸾有种不祥的预感。

扶央乖乖地守在青鸾床边,听到她语气里的焦急以为她还在生气,“大哥哥出去买药了,还没回来……阮姐姐,那天的事你不要怪大哥哥了,是我一早醒来看到他偷偷出去,他说要出去买肉包子,我、我就悄悄跟过去了……”

一大早偷偷地出去?青鸾一愣。

大雪,连绵地下了两日,容珏这一走再也没了消息。

她心底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容珏说的,他说哪里安全就躲到哪儿去,他说自己没有家和亲人,没有心,也没有牵挂……

此刻青鸾终于明白了,那晚知道了她身份的容珏大概料到,跟在她身边只会让自己更加危险,所以第二天早上他根本就是准备逃跑,只是不巧,被小扶央撞见,只是不巧,被轻罗寨的人抓走!

所以,现在趁她受伤,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吗?

想到这里,伤还未痊愈的青鸾心里凉了半截,似乎是一瞬间参透了人情冷暖。她本以为人与人若是共患难,便可以将心比心,可是现在呢?她还在担心他的安危,而他扔下一伤一幼,再次逃之夭夭。

【捌】

因为接连的意外耽误了青鸾的行程,眼前,平安锁她尚未找到打开的方法,身后,西梁军一直穷追不舍。就在此刻,客栈外已经被西梁军包围,高头大马上一人首当其冲,“阮将军,别来无恙啊!”

不远处,浪声拍岸,一声高过一声,乌云低压,雪,还在下着。

青鸾认得他,西梁暗卫长,萧翊。他直截了当地表明目的:“阮将军,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交易,只要你能交出平安锁跟容珏,我便放过小公主。”

银枪矗立,青鸾强撑着还未痊愈的身体:“一把失掉锁心的平安锁,也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萧翊冷笑一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容珏就是锁心,锁心就是容珏,抑或是你根本是在利用他帮你打开平安锁呢?或许是我低估了你的城府呢阮将军。”

暗卫搜集情报的能力四国之内怕是没有能及的,他们处心积虑安排精英潜伏在大夏多年,甚至有人已经成为了老皇帝的贴身心腹。“老夏帝身边的小灵子你可还记得?”这次萧翊成竹在胸,“锁心化成人形那天,要不是他在珍宝阁门外亲眼所见,我倒是也觉得这‘玉石化形’是疯语呢!”

上古补天之灵石,有玉魂,秘术炼之,久可幻化人形,此事古书上早有记载。恍惚间青鸾又记起老人们说的——“玲珑玉有魂”。

惊讶之余,她想到他曾说过的话,也似乎能明白他之所以一直想要逃跑的苦衷。

青鸾不由得苦笑一声,不过很快便又释然了。虽然不知道先帝拜托她寻找玲珑玉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历经种种,她的心也逐渐明朗。

她抬起头迎上萧翊尖利的目光,坚定地说到:“那是因为我跟你不一样,你把他当成宝物,当成工具。可我对容珏从来没有利用之心,我一直把他当作人,当作一个有心的人。”刀光迎面,青鸾无惧无畏:“萧翊,你永远都不要妄想得到容珏跟平安锁!”

无路可退的青鸾此时目光坚定,她单枪匹马的与西梁军周旋了一阵,旧伤又添新伤,竟也折损了对方不少兵。

可是萧翊显然失去了耐性,此时墙角处正闪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冷笑一声,“既然你拿不出我想要的东西,那就用这个来抵吧!”

青鸾顺着对方弓箭瞄准的方向看去,只见扶央正从小路上朝自己跑过来,冰冷绝望顿时传遍四肢百骸,青鸾嘶声喊道:“不要!”

她整个人朝小扶央扑了过去,可是又如何能快得过那一道箭矢!

同时扑向小扶央的还有容珏……此刻突然出现的他一身风尘仆仆,散乱的额发扫过他那张精致的脸,衣衫污旧满是沧桑。

可容珏还是来迟一步,就差那么一点点,小扶央便在他眼前像一朵凋零的白兰花般跌落在雪地里。他伸出去的手指停落在半空,雪花簌簌,落了一手冰凉。

正如青鸾料想的那样,最开始容珏确实想要偷偷逃走。却没想到小扶央跟了上来,他骗她说好久没吃肉包子了,所以想去买包子,谁知道又被轻罗寨的人抓了去。

那晚看到青鸾袖中的平安锁,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与她有莫名的亲切感,为什么兜兜转转总是能遇到她。而他也终于想起来,一直觉得面熟的小扶央,正是他在化作人形第一天遇到的那个藏在桌底下的小姑娘。

他是锁心的玲珑玉,她是平安锁的拥有者,找到他无非是利用他。原来她也不过如此,不过是个对自己心怀不轨的人。

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慢慢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当小扶央围绕着他、依恋着他的时候,当青鸾不顾一切将他从猎场救出的时候,他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有所爱,有所牵挂,从此再也不是孤单一个人了,这不就是“心意”吗?

这一次,他没有逃走。前天他出去买药的时候刚好遇到了西梁的兵,想到现在受伤的青鸾无法立刻赶路脱身,于是情急之下他决定拿着犀角刀去轻罗寨寻求支援。

当日在轻罗寨接到犀角刀那刻,他立马认出刀上缀着的梅花结与当日西梁暗卫伤他的暗器上所缀的梅花结一模一样。若无巧合,那么花盈袖一定与西梁暗卫有所渊源!

无奈又遇到大雪封山,泥浆混着雪水,一路泥泞。记不清多少次,他跌倒又爬起,那段山路他足足走了一整天。

轻罗寨的援兵来了,花盈袖当即便认出了萧翊,这个男人就是令她日思夜念,与她许下誓约又消失不见的人!

眼下花盈袖一副誓与萧翊拼命地架势,攻势汹汹:“新仇旧账今日就与这人一起算了!容珏你护着青鸾快走!”

而萧翊却似乎有所忌惮,转攻为守。那年他遭人追杀,流落到青峰山得花盈袖相救,日久生出的情愫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爱,可注定是要负她的。

可是眼下,容珏如何能走的了?还是晚了一步……差一步他就可以抱住这个小小的糯米丸子,差一步他就可以像那晚为她遮挡寒风那般把她护在怀里,只差了这一步,她就倒在了他面前的雪地里。

容珏抖抖索索地抱起雪中的小扶央,她手里还握着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双眼微睁,看到是容珏回来了,她用断断续续的气息说:“给大哥哥的……”

他像用尽全身力气般将小扶央抱在怀里,一遍遍地低声唤着:“扶央,醒醒,大哥哥回来了……”他颤抖着双手为她止血,但已经是徒劳,扶央的体温在他怀里慢慢褪去,那个攥着他衣襟的小手无力地垂下去,容珏终于忍不住,仰起头失声痛哭。

没有哪个冬天的雪下得如现在这般,冰冷,绝望。

容珏忽然开口说道:“我知道平安锁在哪里。”

【玖】

天下皆知,大夏的皇帝有一把平安锁。

三年前,大夏帝五十岁寿辰,普天同庆,万邦来朝。临南国为表臣服的衷心,命天下第一巧匠司徒一一制作了一把平安锁当作贺礼。坊间都传,持有者一旦将玲珑石置于锁心的凹槽,便可以打开平安锁,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把寓意着平安的锁同样也找来了祸患,各国对平安锁早就虎视眈眈,西梁更是借着每年进贡之由前来打探消息。他们控制了司徒一一之后,在几次三番要挟之下终于得知了平安锁的机巧之处——逆转时间!

如今天下大夏据中州,其他各国虽然表面臣服大夏,却早就有了谋反的心思,谁不想成为可以操控时间、逆转局势的人呢!

青鸾绝望的看着容珏,“不能把平安锁给他!”

谁知容珏却说:“我一直明了自己身份特殊,所以我这个人,一直惜命的很呀!可偏偏又贪恋人世美景,舍不得躲起来。”他朝青鸾粲然一笑,“我本就无心,哪里安全我就到哪里去……是你让我生出心魂。既然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么请让这一切在我这里结束,回到那个没有阴谋与战乱的最初……”容珏将指尖沾到的扶央的血抹在自己眉心,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便双手捧起平安锁,“就让我为小公主,打开这把逆转时光的锁……”

回到最初吧!

若这世界从未存在过我,从未有逆转时光的锁……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指尖伸向东海的方向,原本拍向岸边的海浪一时间便如生出意识般掀起巨浪向两边分开!

海风鼓荡开他的白衣长发,眼前的少年此时犹如一个指点江山的神灵。他迎着青鸾诧异的目光低语到:“以前的我只知道自保,这是我第一次想要保护别人。都道是玉石无心,青鸾,是你让我有了心。”容珏转过头去似有不舍,长睫轻合便落下泪来。“我还想着明年开春,我同你和小丸子一起,去大夏再看看,戊辛宫后山的春景呀,清风明月中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花,花势能漫到天边去,我一直惦记至今。可是现在,我却必须跟你,跟小丸子说再见了。”

容珏的手触碰到平安锁的锁心,海水顿时如水帘将他围住。等水雾散去,容珏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玲珑精巧,缓缓落下,恰好契合在平安锁的锁心上!

玲珑玉现,银杏叶散,时光逆转!

霎时间,落雪回旋天上,山林枯黄了又青,太阳从东边落下,星子跌入海中,身边的光景无限倒退,仿佛飞梭般急急穿越在时光中间,交织错落成云雾复又缓缓散开,云影层叠次第下,一轮皓月初生,云开雾散,天地一派明朗!

时间被容珏带回了三年前,月光恒久,皎洁如昨日,亦如将来。

大夏帝的寿宴上热闹非凡,临南巧匠司徒一一进奉举世无双的精巧玩意儿——平安锁,寓意平和安顺。

只是递过来的锁心却没有接稳,玲珑玉应声落到地上,碎玉如溅开的水花,恍若诉说着一个刻入心骨却又无端结束的故事,在座使臣无不惋惜。

史官笔墨匆匆,伶人花腔婉转应和着盛世。平安锁仍然是精巧如初,只是没了锁心,再也无法打开。

【尾】

烟花次第绽放,寿宴还在继续,欢快的乐声萦绕整个戊辛宫。青鸾陪着兴意阑珊的小扶央偷偷溜出宴会,她们顺着一盏流水河灯不知怎么转到了后山,刚到这里,目光顿时被河边的花丛引了去。月色下它们舒展开纯白的花瓣,开得平和安稳,温润如玉,却又漫山遍野气势惊人。

旁人介绍,此花名为蓉蕨,花开倾城,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这花却像躲着人一般,偏偏晚上才肯开放。

蓉蕨……青鸾口中叨念了一番,不知为何听来这样熟悉。再凝神仔细端详,月下氤氲的花丛中似乎隐约站着一个白衣少年,长发轻扬,俊美无双。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不知怎么地忽然下起了雨,一滴一滴落在青鸾手上,盈盈如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