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何以藏云

2020-08-03 07:42水生烟
南风 2020年19期
关键词:陈薇草莓

文/水生烟

图枕上浊酒

她对他有着六年的漫长暗恋,像一场慢性中毒,毒性早发散到了四肢百骸。

1

宋宸站在江沐云面前时,这座以工业著称的城市刚下过一场雨,溅起的尘灰落在白色运动鞋上,让一贯整洁精致的宋宸有些别扭,因此他脸上的不自然看起来比她更甚,他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的第一目的地就是你这里,够意思吗?”

江沐云工作的化工企业在一个土地平旷的工业园区内,雨后虹桥乍现,一端落在楼头,一端落进远川,她笑着指给他看,在他转过头时故作大大咧咧地说:“那还用说?”

他只顾着去看那道彩虹,忽略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虹霓。

江沐云带宋宸回租住的民居。一幢四层小楼,江沐云住在第三层,有一段户外的楼梯,伸出手可以摸到覆盖墙体的厚厚的爬山虎,院子里长着一棵不知名的树,开满了粉白色的花。

一室一厅,宋宸环顾室内,小声问:“你让我住这儿?”

“你不愿意啊?”江沐云看了他一眼:“你害怕?”

宋宸“哼”了一声,将自己陷进沙发里,看起来舒适极了。

“一张沙发一张床,你挑吧。我今晚要加班,你照顾自己。”

新产品的试生产,离不开年轻的化工工程师。江沐云回来时已经凌晨,月光洒满一地,宋宸弯腰伏在栏杆上,轻声叫她:“江沐云。”

六月的夜风拂过发梢,她仰起脸来,“你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你。”他说。

月光流落,洒满周身。月影花影人影,两个人眼底俱是星辰闪耀。宋宸心有错觉,这一幕似在梦里见过。

她穿着深蓝色工作服,朴素而笔挺,灯光下有着掩不住的清丽,他脱口而出:“这么多年了,你仍旧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本是一句由衷赞美,她却显然会错了意:“是啊,不然你还指望我做谁的翻版?”

空气中出现了一小段的交流空白,江沐云懊恼自己又做了一回聊天终结者,见餐桌上有他做好的饭菜,便夸张地叫了一声:“这么好啊!”

宋宸嗔着:“洗手去!”

微波炉轰隆隆地转,宋宸站在一旁,打量着这个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她的不足四十平方米的老房子,忽然有一种想要在这里把日子过下去的微妙感觉。

江沐云出来时,已经换了衣服,白色T恤衬得脸孔愈发明媚光洁。许是他的目光停留得久了,她喝完了手边的一小碗汤,抬头看了他一眼,“能不能别这么看我,就算我是你哥们儿,好歹也是一女的。”

宋宸转眼看着窗外,有些没话找话,“那段楼梯又窄又陡,你夜里走路小心些。”

她点点头,他又说:“童话里是不是有一个长发公主?可以用头发把情郎拉上来?”

说完了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掩饰着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却被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以至于第二天遇见房东阿姨时,她会笑眯眯地问:“男朋友来了?”

“是啊。”江沐云应着,她觉得无需解释,却没发现自己的笑容比平日更加灿烂。

2

宋宸出去了两次,拎回肉菜水果,以及大大小小各式餐具,在厨房里洗切、煎炒、摆盘,然后拍照上传。他是拥有几十万粉丝的美食博主,那晚粉丝们发现他的餐具风格从一贯的冷淡蓝白,变成了粉红系列。有人评论:“有女朋友了吧?”

宋宸回复龇牙表情符,没承认却也不否认。只是两个人面对面地吃饭时,气氛总有些微妙,以前说不完的废话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打捞,如果不是时不时地偷看对方一眼,倒像是在冷战。饭后,她忍不住贪恋甜点,目光里有着吃不下又放不开手的孩子气,他手里收着碗碟,眼睛却看着她笑:“冰箱里那么空,日子过得太糙了。以后我会常常过来。”

“哦。”江沐云垂眼应着,拿过了手机。

宋宸探身过来,抗议道:“我和你说话呢,你看手机!我没有手机好看?”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溜而过,忍不住笑了:“还真没有。”

“真没有?”他定定地看进了她的眼睛,“那你看着手机也会脸红吗?”

她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不是有句话说,善良的人在狗面前都会脸红吗?”

她又把天聊死了。可是宋宸被逗笑了,他伸手拧了她的鼻子,用了些力气,让她眼底一热、鼻腔发酸,他说:“你这个人啊,怎么就这么嘴硬?”

江沐云垂下眼睑。宋宸没说错,她在他面前,就是能够瞬间开启后青春期模式,力不从心地表达着叛逆和满不在乎。

吃光了甜点,碗底藏着一粒红樱桃,小小的用心,却让人欢喜。江沐云抿了抿唇,未尽的甜意在唇齿间扩散,惹人贪恋。他从她手里拿过空碗时,指尖碰到了她的手指。有些情愫像是春日野地上的青草,地面才见青绿点点时,根系在地下早已更行更远更生,蔓延无边了。

“冰箱里有些饺子、馄饨,你不想做饭时可以应应急。”宋宸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你这话说得可真像我老爹。”江沐云托着下巴看他,忽然说:“陈薇当年怎么会舍得放弃你?”

宋宸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没等开口,江沐云已经笑了,餐桌上方的吊灯,映了淡黄色的琉璃光影在她的脸上,和她眼底的水光交映生辉,颤动不已,她说:“我错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行吗?”

“不行。”他坐下来,学着她的姿势与她对视着,“这是个很好的话题,我们展开聊聊。”

江沐云噎了噎,目光落进了他的眼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现在也是。”

以后呢?她不敢说下去了,直觉要崩。

“以后呢?”可他偏偏问了,他说:“要不咱们换个模式试试?”

她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像蝴蝶在慌张地颤动着翅膀,想要突破两人之间长久对峙的藩篱,却又似乎力不从心。他有些不忍,退开了一些,换了调侃的口吻:“我想带你逛遍山海,然后回去做太太,给你买车买包买口红,闲了就美容逛街搓搓麻将牌,这日子怎么就诱惑不到你?”

江沐云果然笑起来,虽然胸口的撞击感仍旧强烈。她相信他有真心,却不确定浓淡深浅。她对他有着六年的漫长暗恋,像一场慢性中毒,毒性早发散到了四肢百骸。

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大概就像走在看不见边际的沙漠里,风尘仆仆,不知道朝向哪个方向,却仍是足不停步地向前走,头也不回,心也不想,却倏然便有了甜意,梦魂一般惊艳,海市蜃楼一样虚幻,于是忍不住偷偷掐自己一下,又掐一下。病态一样,同时也弄疼了他,叫两个人一起生了试探和疑猜。

他还想说什么,她却突然站起身向卫生间跑,她说:“肚子疼,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宋宸笑着摇头,嘟哝:“本来演技就不好,非要硬拗!”

3

江沐云和宋宸是高中同学。高考前的那段时间,宋宸一提起北大,她就头大,而一旦陈薇提起北影,她就不止是头大,简直觉得脑袋要炸。

五月初夏,新闻播报有武仙座流星雨,大家散坐在操场上等着流星雨降临时,有人说起择友标准,宋宸随口答:“女的,漂亮的。”

坐在他斜对面的陈薇笑了,她说:“巧了,我的标准就是男的,帅气的。”

身边的同学轻声起哄。江沐云坐在第四级台阶上,想要冷眼旁观,却不觉酸涩满腔。

很久之后,她想,如果可以回头订正,自己敢不敢绕过那些所谓标准,直接说出他的名字?

江沐云发觉自己隐秘的小心思时,是在半年前。班里的一位男生重病手术,全校募捐。因为宋宸的捐款金额并不出挑,便有人嘀咕:家里开着酒店和商场,居然这样小气!

收到的捐款,是宋宸和江沐云一起送到同学家里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江沐云知道宋宸委托父亲解决了同学母亲的工作问题,并以员工福利名义送来了年货和红包。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替他抱不平:“他们那样诋毁你,分明就是道德绑架,你为什么不辩解?”

“没什么好辩解的。”宋宸看着她忿忿不平的模样,笑了:“你也不要说出去哦!”

十八岁时高且瘦的少年,摇摇晃晃走在她身边。她转过脸,阳光正掠过他的肩膀,照亮视线。她微眯起眼睛,忽然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裂开一道缝隙,他的笑容在那里,却又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卖冰糖葫芦的小车从身边路过,宋宸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十块钱,将买下的冰糖草莓递给她,“贿赂你的,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他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容变得古怪,催促:“快吃,等会儿我有事要你帮忙。”

江沐云捏着长长的竹签,将冰糖草莓举到他面前:“第一颗是最大的,给你!”

少年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可是她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你也别想让我帮忙!”

就着她的手,宋宸吃得狼狈。草莓很大,又有着糖衣壳子,烫嘴似的吐不出来又没办法快速咀嚼咽下,汁水迸满口腔,几乎从唇齿间流溢出来,他不得不伸手掩着嘴。

好在江沐云并不看他,她的目光落在店铺、行人和天空的流云上。他第一次发现,女孩子真是可爱的物种,草莓汁让她的嘴唇愈发嫣红,她的睫毛颤动着,阳光在她的发顶镀了柔和光圈,她的视线掠过他的脸,瞳仁漆黑深亮。她问:“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给我两块钱。”他说:“我没钱坐公交车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说“给”,而不是“借”。很久之后,他坐在西北部的一家饭馆里,听见兼职厨师的小老板对出门的老板娘喊着“给我买包烟”时,突兀地想起了这一幕。他发现与她相处的细节一幕幕全在那儿,温暖地刻画着。只是他从西北赶回她工作的北方城市,敲开房门时,站在门口的人却已经不是她了。

当然,这是后话。彼时江沐云举着只剩下两颗草莓的竹签,调侃:“还够不够两块钱?”

两个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4

宋宸的高考分数不够上北大,而陈薇也没有被北影录取,不知是巧合或者刻意,他们去了同一座南方城市。反而是江沐云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尽管被调剂到了化工专业。

散伙饭定在宋宸家的酒店包间里,陈薇穿着白色礼服裙,画着淡妆,笑容嫣然而矜持。每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宋宸叫住即将出门的服务生,问:“有草莓吗?”

不是盛产草莓的季节,端上来的草莓硕大嫣红,盛在白瓷盘里不足十颗,宋宸旋转着桌面,将它稳稳地停在了江沐云面前。陈薇正将他空下来的酒杯斟满果汁,有男生嚷着:“不像话!干嘛呢这是?”

江沐云笑着拈起一颗草莓,神情看起来自然坦荡、满不在乎。

再见面是在寒假,几个同学约了一起滑雪。宋宸出脱了少年青涩,有了年轻男子模样,宽肩、细腰,眉眼清俊得如有锋芒,让她不敢细看。

江沐云穿着冲锋衣,全套的防护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率先沿着长长的雪道滑行而下,飒爽英姿。她摘下防护镜,将整张脸露出来时,刚好宋宸到达身边,扬起的雪沫溅在她的脸上,竟是沁人的清凌,她深吸一口气,眉间眼底漾起了笑容。她的额发软软地贴伏着,脑后的头发又因为摘帽子的动作,扬起了一道弧线,雪沫亮晶晶地落上去,像个精灵。

只是那一个笑容,她便慢慢地滑向了一旁,阳光、雪地,两个人长长的身影交错了一下,转瞬即离。

隔年的五一假期,宋宸去了北京,所有的社交软件上都标注着定位,却直到第三天下午,江沐云才打电话给他:“你来了?一起吃个饭吧?”

宋宸笑起来,半真半假地说:“我都发了三天动态了,你才联系我,太没有诚意了!”

“不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以为,你有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他反问着,却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已经到机场了,就不吃你的饭了。对了,我去过你的学校,还爬了那座后山,遇见许多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很遗憾其中没有你。我来看过你了,暑假换你来看我吧?我带你去看夏天夜晚的大海。”

江沐云答应了,并且没有食言。暑假回家前,他们第一次肩并肩坐在一起,听海浪一波一波涌向礁岩,发出暗夜里隐忍着的声响。

“那些海浪啊,看起来像是一波一波离远了,其实也不过在原地打转吧?”她低声问时,他轻声作答:“是啊,大概就和人一样,有些东西很难被改变。”

“那就不要改变啊。”她想起从旁人处听来的他与陈薇短暂恋情结束的流言,停顿了一下,才说:“其实你们真的很般配,如果有误会的话,就找个时间好好谈谈。”

她说着,掩饰着抚了抚手臂,“夜里还真是有些冷呢。”

他扭过脸来,有些赌气:“我倒是很想知道和你般配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你以后会知道的!”她也提高了声量,像是反弹着他的赌气。

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仍旧不甘心地问着:“有喜欢的人了?”

“当然!”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问:“有没有可能……是我?”

她瞪了他一眼:“少自恋了。”

他不说话了。海平面水光闪烁,江沐云忽然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他们其实是想要向对方靠近的吧?可是那些言语怎么就生了毛刺横在眼里、扎在心上?自己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是你呀!”这样说会掉块肉吗?会死吗?

可是,她眼见他恋爱,他分手,一幕幕,万分刺眼,顺便将她的自信割成了一片片。

外套上还留有他的温度,她扭过脸,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发现衣服上的浅浅泪迹。

江沐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后悔到两个人坐上回城的飞机,拉下遮阳板,阅读灯的光打在他脸上时,她忽然想,如果气流颠簸,她会一秒抱住身边的他,说出所有心里话。可是没有。她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搭着薄毯,他不知是醒着睡着,闭着眼睛将脸孔侧向她,浓眉深睫,唇角似乎藏着笑弧。

毕业前,宋宸问过她的打算,然而她只要想起高考那次就觉得气短。她的实习单位是辅导员推荐的行业内优秀企业,二十几人实习了五个月,最后只转正留用两人,其中一个就是江沐云。

那座老城距离家乡的省会城市,高铁也要四个半小时。迢迢路远,工作合同一签就是两年。得知消息后,宋宸沉默了两天才缓过劲来,他说:“你可真是条汉子。”

江沐云也没客气,“嗯,纯爷们。”

5

宋宸第二次去找江沐云,是在那年秋天,他刚从国外回来,热带阳光将他的皮肤镀成深小麦色。他将行李箱和旅行袋堆在门口,自己也坐在那里,想象着成为她的一件行李。

路边的树正在落叶,风一过,声势浩大地摇落一地。江沐云回来时,他正无聊地捏着一枚杨叶,将它拈得飞快。

他来了,江沐云觉得房间里的空气就流动起来了。尽管他很快放好东西,便一头扑在了床上。他说:“太累了,我先睡会儿倒个时差。”

江沐云忙活了很久,才从缺油少盐的厨房里端出了四菜一汤。然而宋宸睡得正香,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隐隐露着一抹笑意。

他睡到半夜才醒,陷在被褥里,整个人舒适而放松。她只开着台灯坐在桌前看书,他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声叫她的名字。她在明,他在暗,他刚睡醒的声音有些沙哑,砂砾一样摩挲着她的心,他说:“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心思你不会不懂。”

她只愣怔了一瞬,情绪呼之欲出。只是心底的期盼和幽怨彼此缠绕,还有那么多无处安放的自尊与自卑,说出口的话便又一次违背了初衷。她说:“可是你用这个造型说这话,真的有些猥琐。”

话音刚落,他将一个枕头飞了过来,并拉上被子,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看吧,果然不像爱情。”江沐云将枕头重新砸了回去:“起来吃饭!”

第二天,宋宸重又将粉红色系的盘盏摆了出来,洗切、煎炒、拍照上传,江沐云下班回来,进屋便向餐桌旁冲,急切模样让他看得很满意。

“小馋猫,先洗手换衣服去。”宋宸笑着,简直要为自己语气的柔软感到难为情。

傍晚他们出去散步,遇见熟人和她打招呼,走过了又回头看。宋宸笑着问:“单位里是不是很多青年才俊,我有没有挡住你的桃花?”

江沐云笑起来:“放心吧,桃花来了,你挡也挡不住!”

“真的?”他皱着眉,在她面前站定,似乎难以表达不满,就又近前了一步。他的身后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堤岸上石块错落,而她在他和一棵树之间,两人近乎呼吸相闻。然而,如果她那么容易屈服的话,两个人的关系又怎么可能僵持这么多年。她终究心慌意乱,没轻没重地推了他一下,他踩翻了石头,整个人向后仰了过去。

江沐云吓了一跳,伸手时没有抓到他的手臂,反而跟着冲出去,醒神时她的双臂紧搂着他的腰,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胸膛上。

他抓住了大树的横枝,而她扑在他身上,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别说,那把细腰还挺好抱。落叶飘摇,落了两人满身,他促狭地笑了:“你再不起来,树枝就要断了。”

晚风秋意浓,她却只觉面颊滚烫,脊背上一层细密热汗。两人缓步向前走,忽而无话,都不知该怎样抽丝剥茧。

夜里气温骤降,两人坐在地毯上看电影,他不要形象地将被子披在身上。

电影播到一半,男女主角抵死缠绵。空间凝寂,时间也似乎被拉长了,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滞了。他扭过脸去,用手肘撞了撞她的手臂,说:“你看,窗外的月亮。”

硕大浑圆的一轮,沉沉欲坠。他忽然说:“十七八岁的时候,看不懂自己的心。不过我有耐心,等你看见我的真心。”

6

第二天傍晚,她换衣服出来,他的手机正在桌上充电,叮叮咚咚地响,她随手拔了插头,将手机递给他,也不过一瞥之间,便看清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陈薇。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饭,听他对着电话说,嗯,好,放心吧,我明天回去,再说吧,行,先这样。

一颗心就这样沉啊沉,直落谷底。他将鱼肚子上的肉夹进她的碗里,“尝尝味道怎么样。”语气里有着小心翼翼,他一定不知道,这更让她难过。

“没的说。”她笑了笑,自己都觉得笑容难看。

“云云,”他放下筷子,“我有话跟你说。”

“你别这么叫我。”她垂着眼睛,认认真真地对付手里的小羊排,“忘了和你说了,我今晚要加班,就不回来住了,明天也就不送你了。以后再路过这儿,记得先打电话,也许……也许我会不方便留你……”

“什么意思?”

她仍旧没有抬头,低声说:“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宋宸抽出纸巾,想要替她擦去嘴角的酱汁,却被她躲开了。他平静了一下情绪,才说:“陈薇参演了一部网剧,她是女二号,酒店里的戏份不少,她想去我爸那里拍。你知道的,也许可以双赢。”

宋爸白手起家,寄厚望于他,难免高标准严要求,这让他急于证明自己。陈薇崭露头角,她想要赞助,他想要企宣,这样的合作关系,他自觉心无芥蒂,然而江沐云理解归理解,情感上却难以接受,她炸毛了。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条路,为什么你总是要走和她有关的那一条?”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呢?我又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走有你的那一条?”

她低下头喝汤,拒绝听他说话。他靠近,她推开,她说:“我很难过,你别惹我行吗?”

她喝光了一碗汤,露出碗底的小草莓图案,她硬下心肠,说:“这些餐具你也带走吧,我用不上。”

冬瓜虾仁汤,鲜得能让人吞掉舌头。江沐云觉得自己一定是汤喝多了,需要从眼睛里排出来,以至于她在同事的宿舍里,流了一晚上的眼泪。

江沐云回来时,房东正站在露天楼梯下看着工人安装遮雨棚,笑着和她打招呼:“你男朋友还真是细心呢。”

宋宸清晨下楼时,发觉地面落了一层白霜,楼梯滑得厉害,便去找了房东。对方表示为难时,他便爽快地自掏腰包了。

这又惹得江沐云落了一场眼泪。可是,她没有再和他联系。电话不接,微信拉黑,甚至退出了同学群,一副决绝姿态。她几次挂断他的电话之后,他也就不再打来了。

那年冬天,陈薇参演的网剧大火,宋宸家的酒店也因此被反复提及,网友们将他不久前发布的女朋友餐系对应到了陈薇身上,一时绯闻漫天。

宋宸再来时,没有见到江沐云。开门的是位年轻男人,问他:“你找谁?”

“对不起,我走错了。”他愣怔了一下,才黯然转身。房门关闭前,他听见有个女声在问:“谁呀?”

宋宸觉得一股热血贯穿头脚,他回过身,开始用力敲门,门很快地又开了,门里的男女惊愕地看着他:“有毛病啊?!”

这回宋宸看清了,那个女孩,不是江沐云。

他松了一口气,傻乎乎地笑起来,问:“原来住在这儿的江沐云,你们知道她搬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房门砰然关闭,险些撞了他的鼻子。

7

工作两年后,江沐云离职读研,彼时,她与宋宸已经失联八个月。媒体上关于他与陈薇的感情线的追索热度早已淡了下去,陈薇通告不断,亦有恋情被提及。美食博主宋宸仍旧偶尔穿越山海,去研究某道菜品。他新开了一家餐厅,并迅速跻身网红。当然,江沐云早已刻意忽略了两人的动态。

江沐云是被女同学拉去那家餐厅的。女同学提前订好了位置,结果男友临时出差。

餐厅开在一幢老房子里,格调清雅而温暖,窗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山海何以藏云。没有落款,但江沐云莫名觉得字迹很熟悉。

服务生站在一旁等待点餐,女同学忽然八卦起来:“你们老板的女朋友,是陈薇吗?”

对方笑眯眯地答了:“不是,他们是高中同学。而且,我们老板有女朋友了。”

“宋宸?”江沐云重又将目光投向了墙上的字幅:“这是宋宸的餐厅?”

服务生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她却仍沉浸在之前的对话里,自言自语似的,说:“他那样的人,只要他愿意,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她将菜单递了回去,心脏控制不住地怦怦跳,语气里却有藏不住的酸楚:“香煎小羊排。”

宋宸回来时,服务生提起了有些反常的女客,于是他从监控器里一眼便认出了江沐云。

他打听了几个同学,才知道江沐云目前的住址。他过于急切,搞得声势浩大,一向安静的同学群里再次沸腾起来,有人打趣:早看你俩有问题!当年散伙饭上,你特意要了一盘草莓,单单放在她面前,你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

宋宸故伎重施,去江沐云家门口等。见她回来,便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他也不提别话,只笑着说:“好热!快进屋给我倒杯水,有冰的吗?”

逼仄的电梯里,两人面对面各靠一侧,她低眉垂眼,他笑意流转。

她径自出电梯,掏出钥匙开门,他毫不客气地跟着换鞋进屋,看着装修简约流畅的房间,说:“真好,特别符合女工程师的气质。”

江沐云背过身开冰箱取水,问:“还到处逛?女朋友不管你?”

“管!怕死了!”宋宸一口气喝光大半瓶水,看来真的渴了,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他说:“小心眼得很,生气了就哄不好,动不动就玩失踪,你说气不气人?”

江沐云怔怔的,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也没什么,只要你喜欢,就是最好的。”

“那倒是。在我眼里心里,她一直都是最好的,过去、现在、将来,永远都是。”宋宸眼底笑意如蜜,都快滴出来了,嘴里却仍在说着:“对了,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地握在她的肩膀上,嘴角正勾起笑弧,催促着:“说话呀,小傻瓜?”

江沐云觉得目前的对话还真是有些傻,虽然傻得让人心跳得七上八下。她挣脱他的手,有些无力地说:“我昨天不是去找你的,你别误会。”

他笑了笑:“好。”

她不由皱眉:“好什么好?”

“就是很好啊。”他又笑:“我开心,不行啊?”

她刚要说话,他却忽然俯下头,吻住了她的唇。她怔怔的,眼底水光氤氲而起。

“是你啊!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他轻声说着,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别再躲开我,行不行?”

“我很想你。”她终于软弱下来,低声说着,却又赶忙转移话题:“我想吃你做的小羊排!”

“我没听清,”宋宸低笑:“你要不要再说一次?前半句就行了。”

她自然不肯再说,然而她眼底笑意流转,情深难藏,远胜言语。

江沐云的厨房照旧缺油少盐,他们只好先去超市采买。见到一个女生费力地想要将行李箱拎上扶梯,宋宸问:“我帮她一下吧?”

她自然答应。女生道谢时,宋宸笑了:“不客气,是我女朋友让我帮你一下的。”

江沐云笑起来,明艳如朝霞。

回家,他在炉灶前忙碌,她就看着他的身影。他回头过来,她便赶忙低头看手机。她就这样刷到了他昨晚的微博:“紧急求助:女朋友骄傲又别扭,嘴硬极了,骨子里明明是只小花猫,愣充大藏獒,吵也吵不过,辩也辩不清,偏又喜欢得要命,怎么办?”

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废什么话,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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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沐云恼了:“宋宸!”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正亮着的手机页面,笑眯眯地问:“干嘛?又想吵架啊?”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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